第25章 山雨欲來,焦頭爛額的煩心事

第25章 山雨欲來,焦頭爛額的煩心事

江南的四月,漫天的斜風細雨。鳳嶺山多田少,春耕時節不似北線鄉鎮那麽忙碌,大街上隨處可見東遊西晃的閑人。袁晉鵬也很清閑,這裏沒有水庫隻有小山塘,自然不必為防洪操心。雖說目前上上下下在搞“三講”,但無非整些材料,走走形式,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工作。通過“三講”來解決根本問題,他沒有信心,縣領導也未必有信心。“三講”還沒搞幾天,就有人編了順口溜“認認真真搞三講,紮紮實實走過場,問題就在前三排,根子還在主席台”。他承認,這個順口溜有水平,看到了問題的實質,根子既然在主席台,除了走走形式又能如何?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尋思,明天回一趟父母家中,陪父親回老家掃墓,看看族譜。父親雖是知識分子,卻有很濃的宗族觀念,說到開居祖袁鼇“九子十進士”的故事總是百講不厭,眉飛色舞。

電話響了,鈴聲響亮而急促。袁晉鵬抓起電話大吃一驚,盧家嶺發生重大車禍!

盧家嶺是縣城通往鳳嶺鄉諸多山嶺中最高的一座,山嶺頂部是鳳嶺鄉和虹橋鄉的分界線,西麵是鳳嶺鄉,東麵歸虹橋鄉管轄。盤山公路蜿蜒而上,又蜿蜒而下,彎多路窄,事故頻發。不過,說來奇怪,盧家嶺路段幾乎年年翻車,卻很少發生人員死亡的事情。當地老百姓說,盧家嶺路段有兩個鬼。一個“催死鬼”,在山頂公路上專門使壞。另一個是“托生鬼”,在嶺下專司救人托生。

連續下雨,道路泥濘不堪,袁晉鵬和包凱旋一行人趕到現場,已是上午十一點鍾,不少交警、醫生正在忙活。袁晉鵬遠遠看見虹橋鄉鄉長戴光華兩手叉腰,黑著臉站在路旁,便主動上前打招呼。誰料,戴光華見是袁晉鵬,叫苦不迭:“袁書記,你可害苦我們啦。班車是你們鳳嶺的,人也是你們鳳嶺的,偏偏翻在我們這邊,今年綜治我們怎麽過關嘛!”。袁晉鵬聽了惱火,冷冷道:“戴鄉長,這次事故死傷不少,大家都在忙,我們現在爭論這些東西不妥吧?”。戴光華紅著臉大聲說:“終歸要說,建國書記馬上來。”袁晉鵬也提高聲調:“說就說,事故在誰的轄區就由誰負責,這還要爭?按理說,我們來都不用來。”兩人不歡而散。

這次事故說來蹊蹺,歸根結底竟是一個笑話惹的禍。上午九點多鍾,司機老管看二十四座的客車隻有十三個客人,想拖延時間賺幾個客人。捱了十分鍾,鳳嶺鄉國稅站站長“何腳魚”忍不住和老管吵起來,最後負氣下了車。過了幾分鍾,一個木匠帶著電動鋸板機上車,放在往日,老管不會讓這麽大的機械上車,但今天人少車空,便同意了。車子一路駛來,除了因為道路泥濘速度慢之外,並無異常。車子行駛到盧家嶺下的嶺背村時,鳳嶺村村主任“紅鼻子”上車。“紅鼻子”的到來,使得車廂裏漾起快樂活躍的氣氛。

“紅鼻子”問:“老管啊,今天怎麽讓我多等了二十分鍾?”

老管長歎一聲:“唉!人少,油錢都賺不到。想等幾個客,何腳魚還不將心比心嗷嗷叫。”

“紅鼻子”笑道:“跟何腳魚吵就是你不對了,那是我們鳳嶺的絕才啊。”

老管不屑一顧地說:“不就是收兩個稅,誰不會哦?”

“紅鼻子”說:“我跟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聽了你就服氣。上個月,我跟何腳魚一起到晴川辦事。晚上在街上逛久了,想屙尿,偏偏找不到廁所,把何腳魚急得團團轉。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單位,好像是司法局。走進院子,何腳魚找了一個角落,掏出水槍正要放水,忽然身後大喝一聲,幹什麽!隨地大小便罰款一百!何腳魚回頭一看,看門的老頭不曉得什麽時候站在背後了。何腳魚申辯說,我沒有大小便。老頭說,你卵都掏出來了,還不是屙尿?何腳魚說,我拿出來看一看,礙著你什麽事啊?老頭一時懵了,哇不出事來……。”

“紅鼻子”還未說完,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老管笑得直流眼淚,趴在方向盤上。此處恰逢一個類似直角的彎道,客車來不及轉彎刷地一聲衝出公路直竄山下,碩大的鋸板機在車子裏翻滾、翻滾、翻滾……。車廂裏四處飄蕩的歡樂笑聲瞬間化為淒厲的鬼哭狼嚎。

事後,有老百姓說,那天“托生鬼”喝酒去了,所以死了那麽多人。也有人說,這就是命,要不然怎麽“何腳魚”能躲過一劫。

袁晉鵬忙得焦頭爛額,逐戶做工作,直到四月六日所有死者入土為安才稍稍鬆一口氣。畢竟五死九傷,賠償和醫治問題十分複雜,鄉政府哪裏那麽容易如做和事佬。不過,此次車禍也讓他對生命之脆弱噓噓不已,五大三粗、壯實如牛的“紅鼻子”轉瞬之間奔向黃泉,用自己的生命為那個該死的笑話埋單。如果老管不拖延時間,“何腳魚”就不會下車,“紅鼻子”自然不敢講那個笑話,那麽這場車禍也許可以幸免。如果不是那台碩大的鋸板機在車子裏翻滾,又怎麽會死傷這麽多人?一切都是命啊!那天下午,縣交警大隊的教導員指著鄉政府的門牌說“一百二十二號,不出大事才怪呢!”。他聽了當即感到後背涼颼颼的,讓通訊員拿老虎鉗把門牌拔掉。一個人即使不信神鬼,卻很難不相信命運。宿命論千年不衰,自有生存的土壤。

處理完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袁晉鵬打算回一趟家,連續半個月沒有回去。提了手包剛要出門,聽見電話鈴響,轉身回來接電話。是劉貞吉打過來的,說有事,讓袁晉鵬回縣城見他。袁晉鵬覺得蹊蹺,趕忙讓司機小劉開車,急匆匆回到縣城。

劉貞吉親自為袁晉鵬泡了一杯茶,語調平和地說:“晉鵬,我要調走了。”

袁晉鵬想不通:“不是明年才換屆嗎?”

“沒錯,縣裏是明年換屆。我的工作調動與換屆無關,純粹是個人原因。”劉貞吉說,似有得意之色。

袁晉鵬問:“劉老師,您這次肯定安排得很好吧?”

劉貞吉笑了笑:“還行吧,平調到省委組織部,做辦公室副主任。”

袁晉鵬大吃一驚:“啊!是新來的朱部長親自物色您過去吧?”

劉貞吉點點頭:“朱部長以前是邱梅鶴教授帶的在職研究生,我算是他的師弟。他才來三、四個月,要物色幾個用得順手的人,邱教授向他推薦我。見麵以後,朱部長對我印象不錯,讓我過去。手續辦得差不多,過幾天去報到。這些事你知道就可以了。”

袁晉鵬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去年劉金鍾調走後,沒過多久,楊大忠調任東巴縣縣委副書記。劉貞吉去省委組織部高就,他當然為老師感到高興。到那個平台,當廳級領導是遲早的事情,他也可望從中受益。可是,劉貞吉一旦離開,他在四套班子領導中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促膝長談的師長。

見袁晉鵬沉默不語,劉貞吉說:“這幾年我沒有幫上你什麽,畢竟隻是一個組織部長。好在你年輕,至少目前還是全縣最年輕的鄉鎮黨委書記,隻要好好把握,機會總會有。不過,在秋水書記任內,恐怕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他對你成見很深,我做過努力,可惜改觀不大。周書記上進心很強,無意在平安幹太久。文勝縣長不錯,你要多去走走。”

袁晉鵬說:“劉老師,您走以後,班子裏沒有誰替我說話了。陳縣長對我還不了解,有一個過程。不過也無所謂,我就在鳳嶺再熬上幾年。”

劉貞吉略加思索:“晉鵬,我們是師生關係,有些話別人不好說也不會說,我馬上要走了,有幾句話和你說。從個人素質看,你有從政的優勢。你這幾年起步不錯,順風順水,在同齡人中已經占得先機。如果你滿足於一個局長的位子,那你基本上成功了。但是,如果你還想向上走,想走得更遠,那麽一定要優化自己的性格。表麵上看,你謙和知禮,其實,你心高氣傲,內心深處喜歡和領導比一比真本事,骨子裏瞧不上幾個人。說句實話,置身官場,這是大忌。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要和領導比本事。要盡量發現領導的優點,隻有發自內心地佩服你的領導,你才有可能和他真正搞好關係。另外,你的麵皮太薄了,即使山窮水盡也不願意彎腰低頭求人。李宗吾的《厚黑學》,你肯定讀過,倒不是說要厚著臉皮不擇手段,問題是你不求領導,還要領導求你啊?!話說回來,有些時候又不能急於求成,強扭的瓜不甜啊。在行政單位做事,其實不怕爬得慢,就怕趴下不動。”

袁晉鵬承認劉貞吉說得句句在理:“謝謝老師點撥!我牢記在心。”

劉貞吉意猶未盡:“現在農村工作不好做,分寸特別難把握,凡事要三思而行。邱教授說,湖北監利縣有個叫李昌平的鄉黨委書記給朱總理寫信,反映農民真窮、農村真苦、農業真危險。可是,即使農村基層的真實情況上達天聽,又能如何,不要奢望一年半載有什麽大的改觀。不搞分稅製,中央財政強不了,搞了分稅製,落後地區的財政受不了,這是一個兩難選擇啊。”

袁晉鵬點點頭:“老師,說實話,現在農民確實很窮,我們上門收錢扒糧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不知道這樣下去,大家還能熬多久。”

“放心,天塌不下來。有一本叫《國畫》的小說,你看過嗎?”劉貞吉岔開話題。

袁晉鵬說:“聽說有這麽一本小說,足以做官場教材,風靡一時,處級領導幾乎人手一本。本來想去買一本,結果到處都買不到,說是被禁了。”

劉貞吉到房間裏取《國畫》給袁晉鵬:“我這裏有一本,拿去看看吧。王躍文做秘書出身,小說寫得很真實,人物心理描摹尤其到位。你認真看一看,琢磨一下,必定受益匪淺。”

送走春風得意的劉貞吉,生活依舊歸於平靜,袁晉鵬悻悻地回到鳳嶺鄉。單調而枯燥的生活又開始了,好在有一本《國畫》在手,袁晉鵬很快浸淫其中。如果說鴻篇巨製的《白鹿原》曾經讓他欽服和癡迷的話,《國畫》則對他的思想造成極大震撼。他沒有想到,小說幾乎以一種寫實的風格將官場中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和心照不宣的忌諱鋪陳在桌麵上,給讀者予酣暢淋漓的快感。而細膩傳神的人物心理活動描寫成為全書的點睛之筆,讀者無不為之歎服。他不由自主地走進主人公朱懷鏡的世界,皮德求、梅玉琴、張天奇等人在眼前晃悠,覺得自己和朱懷鏡人生經曆不同,卻心靈相通,有著同樣的彷徨和掙紮。當然,朱懷鏡不是袁晉鵬,他不必像袁晉鵬那樣為鄉裏的芝麻小事勞神。袁晉鵬不管與朱懷鏡多麽意氣相投,也無緣在都市寬闊明亮的大樓裏悠閑地喝茶看報。

這天上午,陰霾密布的天空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陽光衝破重重迷霧潑灑在潮濕的大地上。袁晉鵬看天氣不錯,邀了張木槿,叫上司機小劉,直奔六公裏之外的章坊村。這是一個約摸七、八百人的村莊,背山麵水,山水之間兩千多畝水田錯落有致,被稱為鳳嶺鄉的“糧倉”。章坊村的農民相對富裕,往年繳納稅費總是走在前麵,可今年不僅沒有冒頭,反而拖全鄉的後腿。張木槿是這個村的包村幹部,連著跑了幾趟,收效甚微。最後,村支書章華生幹脆遞上辭呈撂挑子。袁晉鵬清楚,目前,章坊村還沒有人能夠接替章華生。農村就是這樣,除了人品、資曆和工作能力,還得考慮宗族、家族勢力,否則工作做不下去。

見袁晉鵬親自上門,章華生不好拿架子,趕忙吩咐老婆燒水倒茶,殺雞迎客。章華生的問題其實不複雜。往年章坊村的老百姓這個時候上山砍些樹和毛竹,也就把“雙過半”的稅費上繳了。今年,情況發生了變化,鄉政府發出封山育林的禁令,有些老百姓交稅費的錢一下子沒了著落,隻好拖著不交。這邊,鄉政府逼得急,村委會幹部又不願自己拿錢墊付。章華生一下子沒轍,便寫了辭呈。

袁晉鵬並不主動談工作也不談章華生辭職的事,隻是喝酒拉家常。

酒過三巡,章華生憋不住了:“袁書記,我工作沒做好,您另選高人吧。”

袁晉鵬拿起酒杯敲了敲章華生手中的酒杯:“老章,你是一個老黨員。你說,你打算把這個攤子推給誰?”

章華生一時語塞。

袁晉鵬接著說:“章坊村有十五個黨員,四十歲以下的五個,可是三個在外務工。你做了六年支書,總共才發展兩個黨員。你現在要撒手,誰來接手呢?你總要培養一個接班人出來才行吧。我知道,你做書記,受了不少委屈。工作難做,待遇低,沒奔頭。可是,章坊村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老章在村裏威望很高。人啊,有時候不能隻看賺多少錢,還要有精神追求的一麵。現在,是農村基層最困難的時候,你這個三十年黨齡的老黨員不能臨陣脫逃啊!”

章華生有點不好意思,低下頭,囁嚅道:“唉,不是我不做,是做不好。現在稅費才收到百分之二十幾,要過半,難啊!”

袁晉鵬誠懇地說:“你什麽時候找到比你更合適的人再辭職吧。封山育林務必堅持,這一點不能動搖,否則,過三五年大家都喝西北風。現在你要把工作抓起來,收稅費先易後難,動員黨員、幹部和一貫配合工作的農戶完成全年的稅費任務,實在不行,村幹部和村小組長酌情墊付,等夏糧收購時拿回去。章坊村是產糧區,這方麵有優勢,墊付的錢肯定沒問題。時間過半、任務過半是縣委、縣政府對財稅工作的硬性要求,各級幹部思想上不能動搖,你要做好所有村幹部和村小組長的工作,形成合力,共渡難關。”

吃完飯,袁晉鵬讓章華生召集在家的村幹部、村小組長、黨員開會,談問題想辦法,統一認識,將稅費征繳任務細化到人。忙完這些事,已是下午五點多鍾,袁晉鵬、張木槿起身告辭,乘車離去。

車子走了三、四公裏,忽然聽到一聲銃響,袁晉鵬心裏一驚,大白天的,誰還打獵?便問小劉:“是銃聲嗎?哪個方向?”

小劉歪著頭回味一下:“好像是盧家嶺收費站。”

袁晉鵬心存疑慮:“等一下到了馬路上,不要回鄉政府,去收費站看一下。不會又出什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