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決不放棄,不蒸饅頭爭口氣
第20章 決不放棄,不蒸饅頭爭口氣
換屆臨近,形形色色的人事安排版本大行其道,縣裏的中層領導幹部普遍進入一種微妙的興奮狀態。一些人明知自己原地不動,仍關心別人的升降去留。如同暫時休場的演員,身在後台,心在台上,前台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袁晉鵬最近心緒不寧,謝建平的突然調離,讓他措手不及。人在官場,不管你多麽優秀,沒有“靠山”就沒有底氣。本來,鎮長轉任鎮黨委書記,不算什麽難事,況且劉貞吉是組織部長。他擔心,謝建平和周秋水麵和心不合,殃及自己。
這天下午,劉貞吉打來電話,約袁晉鵬見麵。劉貞吉沒有具體說什麽事,他也沒問,明擺著就是換屆的事情。傍晚到了縣城,他讓小崔開車走了,獨自去找劉貞吉。劉貞吉住在縣委集資樓,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到了三樓,他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提著一大包東西站在劉貞吉家門口,遲疑不定地敲門。門沒有開,卻傳出了劉貞吉的聲音:“小夥子,不要敲了!回去吧,有事明天上午到辦公室談。”
袁晉鵬看出怎麽回事,上前拍了拍小夥子的肩膀:“回去吧,劉部長不在家裏見客人。”
小夥子似乎認識袁晉鵬,頓時一臉緋紅,轉身走了。
劉貞吉聽出袁晉鵬的聲音,開門出來:“到你家去看看,還沒有到過你家呢。”
這個時候組織部長忙得不可開交。尤其到了晚上,你在家裏,人家找上門來,你躲到辦公室,人家也追到辦公室,甚至提著大包小包。
袁晉鵬說:“劉老師,當領導不容易哦,單是應付這些人就要花費不少氣力。”
劉貞吉正色道:“晉鵬,拒絕是一門學問啊。一個領導要知道拒絕什麽人、怎樣拒絕這些人。有些人這個問題沒處理好,搞得聲名狼藉,甚至坐牢蹲監。”
三轉兩轉,朦朧夜色中看到幾排平房擠在一片兩、三層樓的民房中間,顯得有些破敗。
劉貞吉驚訝地問:“你住這裏?”
袁晉鵬自嘲道:“三十七平米,如果在上海,算條件好的。”
袁晉鵬的老婆鄧瓊在縣一中教書,也是晴川師院畢業,自然認識劉貞吉,趕忙給老師泡茶。
稍稍坐定,劉貞吉直奔主題:“晉鵬,這次換屆,你可能原地踏步,要有思想準備,千萬不能有情緒。你年齡輕,以後機會多。”
下午,周秋水召集劉金鍾、劉貞吉給鄉鎮換屆調整搭框架。每逢人事調整,周秋水先和縣長、黨群副書記、組織部長溝通,再開書記碰頭會,基本確定人選,最後召開縣委常委會敲定。這些流程環環相扣,通常很順利。當然,也有例外。有一次,縣委常委、人武部政委傅克剛堅決反對一個人事調整。周秋水說,這個安排經過書記碰頭會研究確定。傅克剛當即反問,既然定了,何必開常委會研究?說罷,拿起公文包和保溫杯,甩袖出門。弄得一屋子人麵麵相覷,幸好劉金鍾反應快,追出門把傅克剛拉回來。傅克剛是軍管幹部,否則不至於態度那麽強硬。
此次換屆,調整的動靜不小。初步確定,八、九位黨委書記、鄉鎮長到縣直機關任職。由此波及一批人的進位調整,鎮長轉任書記,副職轉任正職,又從縣直單位派人下來任職,很是熱鬧。縣科委主任雷曉明、縣委政研室主任邱勇兩人任書記,團縣委負責人黎春紅任鎮長。譚陽春調任縣計生委主任,蘇湖鎮黨委書記丁嘉華接任向陽鎮黨委書記,袁晉鵬“原地踏步”,張強提拔到蘇湖鎮任鎮長……。袁晉鵬曾經想,此次換屆,最好能就地接任書記,實在困難,換個地方也行。誰料,竟是原地踏步!謝建平調離時,他有過這樣的思想準備。但真的結果降臨時,還是難以接受。且不比其他老資格的鄉鎮長,你雷曉明、邱勇能做書記,我怎麽不行呢?任豔芳和周秋水的緋聞傳得滿天飛,一個救濟股股長直接提拔負責縣婦聯,我幹了三年鎮長,還不能做書記?
見袁晉鵬好大一會兒沉默不語,劉貞吉解釋:“晉鵬,周書記說,謝縣長調走時,為你打了招呼。下午,除了我,金鍾書記作為你的掛點領導,也爭取了很久。周書記認為,你年齡輕、素質高、能力強,唯一的缺點是基層工作經驗不足,還沒有磨掉書生氣。從長遠看,稍微晚一點到書記崗位上對你成長更有利。”
袁晉鵬冷笑道:“哼!官話。邱勇從來沒在鄉鎮幹過,結果直接做書記。”
可能覺得自己說話太硬,他接著說:“老師,不管結果怎樣,還是感謝你們。其實,現在鄉鎮很難,下一步可能更難,我實在想回機關來。”
劉貞吉擺擺手:“行百裏路半九十。晉鵬,千萬不能遇到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難歸難,你熬也要熬到書記再回來!你看這次回城的鄉鎮長,都是做副局長,有什麽意思?你想一輩子租公產房住啊?就算你安貧樂道,小鄧和孩子也不能同意嘛。”
鄧瓊莞爾一笑:“劉老師,我不管他的事,讓他自己拿主意。”
袁晉鵬囁嚅:“老師,我是氣啊,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劉貞吉想了想,說:“晉鵬,說實話,我也沒有完全弄清楚。按理說,建平書記打了招呼,金鍾書記和我替你說話,譚陽春也推薦你,向陽鎮工作排在前幾名,沒有道理啊!你自己找過周書記嗎”
袁晉鵬如夢方醒:“老師,我真沒有去他家裏,他們都送錢了?”
劉貞吉覺得好氣又好笑:“哪裏找他就是送錢?你以前在謝縣長身邊工作,人家認為你是謝縣長的人。多找周書記匯報工作、思想,對你有好處。說得好聽點,你尊重他,他高興。說得難聽點,你巴結他,他心裏其實也高興。他和謝縣長的關係很微妙。”
袁晉鵬歎道:“老師,謝縣長在,我覺得和周書記走得太近不好。謝縣長調走了,我又覺得這麽快去抱周書記的大腿讓大家瞧不起。這幾年,除了過年和譚陽春一起去拜個年,沒有單獨去過周書記家裏。”
劉貞吉歎道:“嗬!周秋水說你身上沒有磨掉書生氣,倒是不假。”
袁晉鵬一臉無奈:“老師,還有什麽辦法嗎?”
“大局已定,恐怕很難!除非上級關鍵領導或者周秋水的鐵哥們開口。”劉貞吉不假思索地說。
送走劉貞吉,袁晉鵬獨自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他想起劉貞吉經常說的那句話:在中國,沒到手的東西就是空的。反過來想,文件下發和宣布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他又想起柳申語錄“有錢能使官推磨,推得不好再推過”。自己不能輕易認輸,這一屆沒有上去,就要等下一次或下一屆的調整,甚至從此止步不前。有人對平安縣鄉鎮長的去向做了統計,發現沒有進位做書記的竟然超過三分之一。何況,無論比能力素質、群眾基礎,還是工作需要,他都是接替譚陽春的最佳人選。問題是,他現在找不到合適的人替他說話,到哪裏去找“上級關鍵領導”?誰是周秋水的鐵哥們?如果用錢,且不說這種庸俗的手段如何讓自己倒胃口,就是想送也送不進去嘛。再說自己存折上沒幾個錢,總不能舉債送禮吧?事實上,除了那年改行,迫不得已給鄭愛華送過一千塊錢之外,他再也沒有這種經曆。做鎮長幾年,他收過人家的煙、酒、土特產,卻堅決拒收貴重物品和錢款。無論怎樣苦思冥想,他也想不出什麽高招。謝建平、劉金鍾、楊大忠、劉貞吉、譚陽春捆在一起都幫不了自己,縣委一把手權力太大,一手遮天啊!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想了很多很多。也許走上這條路,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好不容易捱到天色蒙蒙亮,袁晉鵬起床,準備漱口、洗臉。剛穿上外套,聽見鄧瓊冷不丁地說:“你怎麽不找找趙昂啊,他不是和周書記關係很鐵嗎?”。看來,老婆也一夜未眠。他怎麽會忘了趙昂呢,昨天晚上就想到了。趙昂每年來平安一兩次,協調木材放行指標的事。通常,周秋水會親自陪趙昂吃一頓飯。在平安,這算給足麵子了。趙昂透露,周秋水去廣東,一般和他聯係。他無論怎麽忙也抽時間去見個麵,盡東道之誼。有一次,趙昂喝醉了酒,說周秋水戴的勞力士金表是他送的,似乎兩人的關係很好。可去年發生一樁事,讓他覺得趙昂在誇海口。當時,為了完成縣裏下達的招商引資任務和培植財源,譚陽春和他特意去廣東順德,請趙昂投資開發停產已久的鬆山螢石礦。畢竟是賺錢的好事,趙昂立即帶人來向陽實地考察,確定投資意向。誰料,譚陽春和他向周秋水匯報此事時,周秋水說,這種礦產資源型的投資項目盡量扶持本地企業,讓馮仕達弄吧。搞得他們麵麵相覷,許久沒有回過神來。後來好不容易編了個理由,費盡口舌向趙昂交差。由此看出,趙昂和周秋水的關係還浮在麵上。否則,這樣的便宜怎麽輪得到馮仕達撿,何況向陽鎮明確提出讓趙昂開發。當然,後來有一種說法,說看似馮仕達開發,其實後麵是晴川一個揭姓大老板做大股東,那個人才是周秋水的鐵哥們!
袁晉鵬再三斟酌,覺得依賴遠在順德的趙昂不靠譜。倘若通過馮仕達找到那個揭老板幫忙,或許有一線生機。說起來,他和馮仕達的關係一直處得很好,馮仕達接手鬆山螢石礦後,逢年過節,總是提著禮品、紅包上門。他熱情相待,卻拒收紅包。馮仕達無奈地說,袁鎮長,有財大家發,你實在不拿,我先替你存著。他猶豫再三,還是翻出電話號碼本,拿起電話,撥打馮仕達的手機。可撥完號碼,又覺得不妥,為了提拔傍大款,這是不擇手段啊!遲疑著放下電話。剛剛放下電話,想想這個電話還得打出去,“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作了最大的努力,至少了無遺憾。正要去拿電話,電話鈴聲響了。
馮仕達說:“袁鎮長,不好意思,我剛接電話就斷了。您找我?”
袁晉鵬支支吾吾:“其實,……也沒什麽事。”
“您在家吧,我馬上過來。”馮仕達似乎知道什麽事。
因為來過幾次,輕車熟路,馮仕達很快到了。依然衣冠楚楚,手裏拿著一個“都彭”手包。
給馮仕達泡完茶,袁晉鵬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馮仕達說:“袁鎮長,有什麽事,您吩咐一聲。”
袁晉鵬笑道:“馮總,哪裏敢吩咐你?怎麽說,你也是我們平安縣最大的老板哦。”
馮仕達也笑了:“袁鎮長抬舉了,仕達能有今天,還不是袁鎮長你們關照?別說我馮仕達做得不大,再大也歸你們領導。禹作敏前幾年多風光,都說大邱莊是天下第一莊,可蹦躂了幾年?和政府作對沒有好果子吃。我聽在雲南做生意的朋友說,這次印尼殺了幾千個華人,慘啊,很多是富得流油的老板。光有錢有什麽卵用?”
袁晉鵬一驚,他聽到一些傳言,好像外交部還提了抗議,不過印象中比較溫和,怎麽可能死了上千人?不過,今天有正事談,他不願細究這些問題。
“馮總真是立足中國,放眼全球啊。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這次想請你幫老弟一把。”話一出口,袁晉鵬覺得奇怪,怎麽自稱老弟了?
馮仕達誠懇地說:“說句實話,袁鎮長,我們打交道不多,但我馮仕達骨子裏佩服您,您這樣的領導難得啊!有什麽事,盡管說,隻要用得著我。”
袁晉鵬不再遮掩,把情況大致告訴馮仕達。
馮仕達聽罷,稍加思忖,說:“袁鎮長這樣信任我,我拚命也要幫。跟你說句實話,如果揭總願意開口,估計問題不大。揭總和周書記是老朋友,文水大橋、宜河大橋都是周書記做交通局長時交給揭總建的。去年,揭總給周書記打了電話,我才能拿下螢石礦。”
袁晉鵬問:“你怎麽認識揭總?”
馮仕達說:“這個說來話長,以後聊吧。反正這個事我竭盡全力辦。”
袁晉鵬估計辦事要花錢,又不好攤開來說,欲言又止:“馮總,真要謝謝你!有什麽花銷,到時候……。”
馮仕達打斷袁晉鵬的話:“老弟,這個不必你費心。每次給你的煙酒錢,你都不拿,我能幫你一點才心安。揭總現在和我是合夥人,估計會給我麵子,問題不大。”
袁晉鵬一時高興,不由自主把馮仕達一直送到他的皇冠轎車邊。
馮仕達剛坐進駕駛位,又下了車:“袁鎮長,我們到車裏說兩句話。”
袁晉鵬不知自己怎麽又變回“袁鎮長”了,走到車子另一側,上了副駕駛位。
馮仕達眼睛直視著他:“袁鎮長,有些話本來不該我說。既然我們這麽熟,我給你提點建議。你年輕,前途無量,說得對,你就聽,不對,就當我沒說。”
袁晉鵬笑了笑:“馮總客氣了,直說吧。”
馮仕達摁下一點車窗,便於透氣:“平安這麽多領導,我接觸不少。我一貫主張,有財大家發,賺了錢,感謝感謝,是很正常的事。可你死活不拿,我們是又佩服又不爽啊。大家都領情,縣領導也沒有退回來,唯獨你不領情,一旦這方麵有個什麽事,大家怎麽想呢?不是要你同流合汙,人之常情,不能太過。俗話說,水至清無魚。你像一朵蓮花那樣冰清玉潔,大家表麵上不好說什麽,心裏恐怕會拒你於千裏之外,這是書生氣啊!這一點不改,恐怕以後的路不好走,要適應現實!有時候,不領情更危險,因為你特立獨行。人在世上混,有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大家都這樣,你不這樣,你就站到大家的對立麵去了!農業局那個王局長,比石頭還硬,怎麽樣,最後調到社聯養老吧。而什麽人能提拔上去?喜歡賭博的人容易提拔,道理很簡單。賭博的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這種人不把錢當一回事,在領導那裏出手就大方。還有喜歡到領導那裏跑動的人容易提拔,你不收別人的錢拿什麽跑動,總不可能貸款去送吧?說句實話,做領導的都喜歡大氣一點的下屬。什麽叫大氣?送錢送得多出手大方就是大氣。”
看袁晉鵬沒吭聲,馮仕達的語氣放柔一些:“袁鎮長,這個社會很現實。沒有人關心我的錢是怎麽賺來的,他們就看我是不是大款。同樣,隻要你能當上大官,沒有幾個人關心你通過什麽手段。您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很佩服。巴不得您步步高升,飛黃騰達,所以才多管閑事,說這麽多、這麽直。如果說錯了,您別見怪。”
馮仕達一席話像是一束子彈射進袁晉鵬的心髒,頓時導致大腦供血不足,恍恍惚惚,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下車。直到馮仕達的豐田轎車走出半裏路,他才緩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