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蕭條村落,田園荒蕪的困惑

第17章 蕭條村落,田園荒蕪的困惑

劉貞吉沒有想到,在這麽一個楓葉飄零的晚秋,突然被調往平安縣工作。一切猜測和傳言嘎然而止,穎昌縣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歐陽凱出任團地委書記,管衝接任歐陽凱的職務,劉貞吉擔任平安縣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盡管這種安排未必如意,但劉貞吉得知消息時如釋重負。經曆了漫長的懸而未決,他漸漸喪失鬥誌,慢慢放棄努力。任你風言風語,一概懶得理會。聽天由命吧,派係鬥爭異常殘酷,隻要被貼上“蒲派”標簽,一切努力都是徒勞。董裕華找他談話時,他沒有絲毫抱怨和不滿。自己年齡輕、根基淺,此時端正態度、擺正姿勢異常重要,韋德昌正盯著他呢。不過,他隱隱有點傷心。不因崗位安排,隻因自己此前一無所知。組織上沒有征求他的意見,也沒有哪個領導給他透露一點風聲,這種孤獨感讓他不寒而栗。人在官場最忌閉目塞聽。有時候消息靈敏與否直接決定你的成敗。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消息閉塞意味著你在官場核心層基本上沒有真正的朋友。

好在鬱悶很快煙消雲散,新的工作崗位給劉貞吉帶來了充實而忙碌的生活。到任第三天,他陪周秋水參加縣委黨校新教學樓奠基儀式,第四天出席全縣拔尖人才座談會,第五天歡送管衝,第六天開始去鄉鎮調研……,連續半個月沒有回家。對於平安縣,他不熟悉。以前來過幾次,但停留的時間短,走馬觀花。地直機關幹部普遍看衰平安縣,偏僻、貧窮,喜歡內訌,動輒告狀、上訪,加之民風彪悍,經常發生大規模宗族械鬥,讓縣委、縣政府領導不得安生。劉貞吉對平安縣沒有成見,矛盾無所不在,關鍵看你如何處理和把握。何況,對他個人而言,一個支持他工作的縣委一把手才最重。他到任那天,周秋水和他聊了很久。他覺得,這不僅是一個縣委主要領導對一個組織部長的工作談話,更是兄弟之間的促膝長談,甚至依稀聞到了結盟的氣息。周秋水透露說,此次調整,貌似臨時動議,其實是韋德昌運籌帷幄的結果。會議研究之前,韋德昌先後和魏少波、黃湘、董裕華通氣。因為組織部要做相關準備,魏少波稍微早一點知道消息,而黃湘、董裕華會議前幾小時才接到韋德昌的電話。他恍然大悟,難怪這次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這種短平快的方式未必經得起推敲,但個別領導調整,也無可厚非。周秋水意味深長地感歎:“書記沒有組織部長的協助和組織部長沒有書記的支持一樣不可想象,是唇齒相依關係。”他趕忙說:“書記不支持,組織部長哪裏幹得下去?”。

在平安,他心裏最近的人是袁晉鵬。上任那天,袁晉鵬要為他接風洗塵,他婉言謝絕。他們已非普通師生關係,這種禮節性的宴請顯得多餘。他交代袁晉鵬,他們的師生關係要盡量保密。躋身政界,最忌諱讓自己的社會關係一覽無遺。

上午,劉貞吉打算去向陽鎮走一走。此前,他到過七、八個縣直單位、走了五、六個鄉鎮。再不去向陽鎮,且不說譚陽春,即使袁晉鵬怕也會犯嘀咕。主意拿定後,他叫上司機直奔向陽鎮,行前沒有通知譚陽春和袁晉鵬。他現在的座駕是今年年初縣委組織部剛買的黑色“桑塔納”。司機老江四十七、八歲,但駕車生猛,不到半小時,就到了向陽鎮。進鎮政府大院時,老江摁了幾聲喇叭,似乎提醒人家,領導大駕光臨。他皺了皺眉頭,忍住沒吭聲,也許老江習慣這樣。他承認,自己對鄉鎮比較陌生,關鍵是沒有鄉鎮工作經曆。偶有機會去鄉鎮檢查工作,多是走馬觀花,對鄉鎮的情況、鄉鎮幹部以及農民的生存狀態知之甚少。

譚陽春見是劉貞吉,有點驚訝:“劉部長啊!晉鵬到坪上村去了。噯,小周,你去把袁鎮長叫回來……”

劉貞吉擺手製止:“譚書記,今天不走親訪友,讓晉鵬忙他的,我們先聊聊。”

“好,好啊。那我向部長匯報匯報。”譚陽春向小周使個眼色,讓他去叫袁晉鵬。

幾個月前,劉貞吉出麵幫他們化解難題。現在,劉貞吉是不折不扣的縣領導。這種變化有點微妙,以至於譚陽春瞬間有點遲鈍。劉貞吉說不走親訪友,他醒悟過來,哪個領導願意在工作場合挑明自己的社會關係呢?但無論從哪個角度說,應該讓袁晉鵬盡快回來。

譚陽春的匯報圍繞黨建、村建和幹部隊伍建設展開。劉貞吉聽得認真,不時在小本子上做記錄。人不多,但形式和氣氛正兒八經。譚陽春正襟危坐,字正腔圓。他接觸過很多領導,有些領導具備這樣的能力——迅速把人與人的距離拉近或拉開。

袁晉鵬趕回來時,劉貞吉已丟開筆記本,正和顏悅色地和譚陽春拉家常。得知劉貞吉到來,袁晉鵬快刀斬亂麻把問題處理好。最近,譚陽春有意識地讓袁晉鵬親自處理一些群眾糾紛和矛盾,靠前指揮,當機立斷。他覺得,袁晉鵬目前唯一的不足,是麵對複雜矛盾衝突時,心慈手軟,不夠果敢。昨天下午,鎮武裝部部長錢小鋒帶著幾個民兵在坪上村打死一頭大肥豬,惹起一些麻煩。在這個養豬大鎮,緣於豬的糾紛和矛盾綿綿不絕。因普遍養四、五頭豬,又習慣放養,導致生豬下田、生豬吃菜引發的糾紛彼伏此起。幾年前,坪上村兩戶人家因生豬闖進菜園子吃菜而大打出手,其中一人被打碎膝蓋,成了殘廢。有一年,地委蒲書記來向陽鎮了解春耕生產情況,結果看到幾十頭豬在大街上悠哉悠哉,每隔三五步豬屎一大泡。蒲書記說,向陽鎮春耕生產搞得很好,值得肯定!如果把豬管好,就更好了。說得當時的鎮黨委書記楊大忠一臉通紅,連連說,馬上整改!事後,村規民約裏增加了這麽一條:生豬出欄,打死不管!每發現一次,每頭豬罰款三十三元。為了家喻戶曉,楊大忠出動宣傳車,開足喇叭到各個村莊宣傳。此後,生豬下田的事情隔三差五還會發生,但總體大有改觀。偶有生豬出欄,被鎮、村幹部發現,隻好自甘認罰。當然,罰款的數額多少不一,較為靈活,無非起一個懲戒作用。

這次,情況有點特殊。昨天下午,坪上村村民鄧華生家的大肥豬拱開豬圈門,幾頭肥豬嘩啦啦闖出來。恰逢在村裏持槍巡邏的錢小鋒幾個人,錢小鋒端起步槍,扣動扳機,啪的一聲,一頭大肥豬應聲倒地。接著,他們大大方方地把大肥豬拖回鎮政府。事情發生在下午三點多鍾,村裏人不多,鄧華生家裏隻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傍晚,鄧華生回家後,怒不可遏,拉上十幾個同宗兄弟闖進鎮政府討說法。錢小鋒退伍前是部隊的偵察兵,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被這些人團團圍住後,麵無懼色,毫不退讓。鄧華生本想強行把豬拖回去,見錢小鋒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理直氣壯,有了幾分怯意,悻悻而歸。譚陽春覺得錢小鋒此事有點過火,想化解矛盾隱患,讓袁晉鵬上午去坪上村委會解決問題。最後,袁晉鵬同意鄧華生把豬拖回家,但必須繳納三十三元罰款,算是了斷。這樣,鄧華生不至於再生是非,鎮政府也保全了麵子。

劉貞吉驚得目瞪口呆,用步槍打豬,匪夷所思!難道幹群矛盾到了動刀動槍的地步?他承認,自己對當前農村情況不夠了解,但火藥味這麽濃實在離譜。譚陽春見狀解釋說,生豬放養是老大難問題,這次有點矯枉過正。他點點頭,一言未發。他第一次來,不適合潑冷水,何況事情最終完美解決。他提出去苦竹村看一看,譚陽春袁晉鵬有點懵,苦竹村是典型的落後村,莫非劉貞吉聽說了去年劉財發的事?

苦竹村離鎮政府十多公裏,路麵坑坑窪窪,隻好換乘鎮政府的吉普車。好在天氣不錯,三步一顛五步一震走,折騰四十幾分鍾總算到了。這是一個幽靜的小村,三麵環山,進村的一麵地勢稍低,顯得開闊。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溪從山上自西向東蜿蜒而來,穿村而過,把村莊分成南北兩塊,老百姓稱之為南邊、北邊。吉普車停在南邊村的曬穀場上,立即被小孩子圍了一圈,女人也站在門檻上朝這邊張望。

譚陽春領著劉貞吉直奔北邊的村委會。劉貞吉走著走著,在一棟老房子門口停下腳步。這是一棟高大而破敗的老房子,牆體因年代久遠呈現出灰黑色,木頭則是紅褐色的,唯有房屋前麵高高飄出的飛簷還依稀透出當年的氣派。見大門開在正中間,劉貞吉判斷這是清朝中期以後的建築。跨過高高的門檻,走進屋子,有一種陰涼的感覺。冬日暖陽從天窗漏進來,但屋子裏仍顯得昏暗。廳堂有幾個孩子在玩耍,看到幾個不速之客進來,不吭聲,盯著他們看。

劉貞吉蹲下身,問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男孩沒開口,茫然地看著他們。

譚陽春用當地方言說:“你爺娘在屋裏嗎?”

小男孩小聲說:“冇在,去廣東打工了,婆婆在屋裏。”

旁邊一個稍微大一些的小女孩說:“我爺娘也冇在,到溫州打工去了。”

這時,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婆從後麵的廚房來到廳堂。

袁晉鵬上前打招呼:“老人家,忙什麽呀?”

老太婆說:“弄飯吃呀。”

“老人家,家裏幾口人吃飯呀?”劉貞吉問。

老太婆上下打量他們:“你們是幹部吧。年輕人出去打工了,我和老頭子帶幾個孫子、孫女。”

劉貞吉問:“這幾年收成好嗎?”

老太婆歎道:“唉!一年不如一年。以前山上有些竹子、木頭,能換幾個錢。現在山光了,山貨冇了。就這麽幾畝田,穀子還賣不起價,豬又長得慢,兩年才出欄。賺錢難啊!孩子們出去,也是冇辦法。”

譚陽春問:“孩子們在外麵,還好吧?”

老太婆點點頭:“馬馬虎虎吧。會寄些錢回來,給孩子買些肉啊蛋啊。”

劉貞吉問:“你這房子有多少年頭了?”

老太婆說:“總有百把年吧。土改時分給三家人,後來他們搬走了,就剩我們一家。”

從老太婆家出來,劉貞吉的眼睛往兩邊山上看。隻見屋背山上有些樹木,稍微遠一些的山上反倒光禿禿的。

譚陽春解釋說:“屋背後是風水山,誰也不敢動,其他地方的樹砍光了。”

南邊和北邊隔著一條小溪,幾個人走在狹窄的小木橋上,能夠明顯感覺到橋的晃動。

袁晉鵬說:“山裏麵,雨季水大,年年把木橋衝掉。能請交通局造一座水泥橋就好了”

劉貞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以前找過交通局嗎?”

袁晉鵬歎一口氣:“唉。跑過幾趟,還是沒辦成。要不,劉部長您替我們呼籲呼籲。這裏的老百姓太苦了!”

劉貞吉說:“你再去跑一趟,我也替你打聲招呼。”

譚陽春笑道:“劉部長出麵就好了,我代表苦竹村的老百姓謝謝你!”

劉貞吉擺擺手:“別急著謝,八字還沒一撇呢。”

說話間,他們到了村委會。這是一棟七十年代初建的兩層樓房,磚木結構,建築麵積三、四百多平方米。

劉貞吉站在門口,盯著樓門上碩大的毛主席畫像看了好大一會兒:“有些年頭了。”

譚陽春說:“現在村委會基本上是這樣的老房子,哪裏有錢建新樓。”

聽到聲音,村支部書記盧國富迎了出來。劉貞吉主動和盧國富握手:“盧書記,你們辛苦了!”

盧國富受寵若驚,說話語無倫次:“辛苦了,領導辛苦了!”。過了一下,又自言自語說:“八、九年都沒有這麽大的領導來。”

村委會的會議室在二樓最西麵,有六十多平方米,中間是一張橢圓形的會議桌,繞著桌子,圍了一大圈長椅。盧國富用衣袖抹了正中的長椅,讓劉貞吉坐下。接著,向劉貞吉介紹了會計和民兵營長。村委會主任住在另外一個村小組,還沒有趕到。

聽盧國富介紹完苦竹村的情況,劉貞吉很震驚,幾分鍾說不出一句話。他沒想到,砍伐木竹是村民主要經濟來源,當鬱鬱蔥蔥的青山變得光禿禿時,多數村民隻能選擇外出務工。他沒想到,村委會幾乎沒有集體經濟收入。他沒想到,鄉統籌、村提留的收繳率不足百分之六十……,太多太多的沒想到。

見劉貞吉臉色凝重,袁晉鵬說:“這樣的村莊在我們縣可能占百分之四、五十。”

劉貞吉說:“我知道老百姓苦、村委會窮,可困難到這個地步,還是出乎意料。”

中午飯在盧國富家裏吃。盧國富讓民兵營長到小溪裏網了十幾條小魚,又宰了家裏的一隻鵝,劉貞吉阻擋不住,隻好客隨主便。

回來的路上,劉貞吉感慨:“看來,農村未必生機勃勃呀!”

譚陽春說:“宣傳總是報喜不報憂,其實現在農村隻剩下九九三八六一部隊了,有點死氣沉沉。”

“什麽意思?”劉貞吉不解。

袁晉鵬解釋說:“九九是老人節,三八是婦女節,六一是兒童節。”

“哦!”劉貞吉恍然大悟,他的情緒有點低落。苦竹村是村建工作後進村,來之前,他有點心理準備,但破敗至此,還是出乎他的預料。難怪每年收繳鄉統籌、村提留時,幹群矛盾集中爆發,農村太窮!農民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