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指點迷津,也許放下就是重生

第15章 指點迷津,也許放下就是重生

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在晴川到平安的柏油馬路上疾馳,劉貞吉獨自坐在後排閉目養神。今天,平安縣鳳嶺鄉希望小學奠基。他覺得該出來走一走,呼吸新鮮空氣,放鬆繃緊的神經。

可是,上了車,腦子閑不下來,一些場景在腦海裏一幕一幕回放。二月底,地委宣布他主持團地委工作,生生上演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但他屁股還沒坐熱,閑言碎語就傳得滿天飛。說他是“蒲派”官員,讓他負責是臨時安排,團地委書記終究要另選高明。今天傳這個人來,明天說那個人來,攪得團地委的幹部心緒不寧,也攪得他寢食不安。最初,他想,暫時負責就暫時負責,到時候無論誰來,我好好配合就是。慢慢地,他心裏不平衡了,自己在團地委幹得輕車熟路,憑什麽一定讓別人來?這次一槍未發撿了個“暫時負責”,如果能站穩腳跟,由副扶正,那該給自己的未來發展爭取多少時間、空間啊。行不行,無非是韋德昌的一句話。怎麽才能擺平韋德昌呢?在團省委開會時,他請黃山雨幫忙。黃山雨倒也爽快,說支持從內部提拔團地委一把手,又說誰負責團地委的工作是晴川地委拿意見,團省委隻能提建議。他無計可施,打電話向邱梅鶴求助。邱梅鶴說,韋德昌是通天人物,一般人拿不下他,看找誰搭上線。他趕忙說,我匯一點茶水錢過來。邱梅鶴說,不急,八字還沒一撇,有戲了,茶錢我替你先墊著。他在北京讀了幾年書,知道請那些人吃飯喝茶,動輒幾千元乃至上萬元。現在,二十多天了,邱梅鶴杳無音信,他估摸著沒戲,準備另想辦法,卻全然不知如何下手,心裏煩惱之極。他想起了周秋水。人家不是“蒲派”,也不是“韋派”,卻平步青雲,節節攀升。看來,班子裏有人說話還不夠,關鍵要力挺要硬扛。如果找到一個在韋德昌麵前能說上話的人,那或許有轉機。董裕華?完全是工作接觸,人家未必幫你。魏少波?關係一般,開口也是白搭……。想著想著,他覺得腦皮發麻,怎麽找不到一個真心為自己說話的領導啊?自己的根基太淺了,經不起風霜雨雪。

轎車忽左忽右地拐彎,車體搖擺得厲害。劉貞吉本能地攀住車門旁的拉手,避免身體晃動幅度太大。他們清早出發,在這條彎彎曲曲的柏油公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駛入縣城,轎車直驅縣委辦公大樓。剛到大樓門口,團縣委負責人黎春紅迎上來,把他們帶到縣委食堂。走進包廂,看到劉金鍾正在等他們。

劉貞吉上前一步,和劉金鍾握手:“劉書記,怎麽好意思勞你等候。”

劉金鍾笑道:“等等年輕領導,應該。”

上了桌,劉貞吉發現,這裏的早點不是饅頭、包子、油條,而是一些口感新鮮的雞、魚、肉和蔬菜。酒是當地的米酒,燙得熱氣騰騰,味道微甜而醇厚。幾碗酒下肚,感覺有點暈乎。

吃完早飯,他們換乘縣糧食局的切諾基越野車匆匆出發。縣城離鳳嶺鄉六十多公裏,一條沙石公路隻有五米多寬,崎嶇不平。坐轎車去,不但速度慢,還隨時可能被撞到底盤。上車時,劉金鍾親熱地拉著劉貞吉坐在後排,說要和青年才俊加強溝通。劉貞吉笑道,我正要向老哥討教呢。

劉金鍾是與平安縣相鄰的東巴縣的農家子弟,高中畢業後應征入伍,因寫得一手好字,脫穎而出,被逐級提拔到軍部機關做宣傳處長。八十年代末,轉業到地方,擔任平安縣人武部部長。當時,平安縣人武部工作落後,經常挨批評。他到任後,整頓機關作風紀律,逐項抓強化,民兵整組、預備役、征兵、擁政愛民、以勞養武,項項不放鬆。兩年下來,平安縣人武部成為全國先進人武部,他的先進事跡屢屢見諸報端。縣人武部收歸軍隊建製時,他滿以為自己可以留在部隊。沒想到,最終被安排擔任縣委副書記。按理說,組織上通盤考慮了他的工作業績,算是很理想的安排。可是,他隱隱不快。如果能留在軍隊建製,他的業績和年齡在晴川軍分區仍然有優勢,提拔副師級並非異想天開。對於部隊,他有太深的情結。

通過交談,劉貞吉發現,劉金鍾為人真誠,知識麵廣,身上散發出儒雅的氣息,但對事業發展有點心灰意冷。他覺得奇怪,劉金鍾也就四十五、六歲,軍人的那股衝勁怎麽不見了?

切諾基越野車行駛在狹窄的砂石路上,剛剛把速度提上來,又碰到一段石頭路,讓你不得不小心慢行。劉金鍾解釋:“實在冇辦法,今天把路整好,明天下一場大雨,山上的石頭又滾到路中央,不勝其煩哦。這裏不光路不好,老百姓的日子也苦。”

劉貞吉想起剛才的疑惑:“劉書記什麽時候扶了正,要重點幫幫這裏啊。”

劉金鍾冷笑一聲:“嘿,你抬舉我了,我哪是那塊料啊。”

劉金鍾的語氣讓劉貞吉有點尷尬:“你的資曆、能力擺在這裏,遲早的事。”

劉金鍾搖搖頭:“老弟,你高看我了。做主要領導要綜合素質,我做點具體事情還可以,但有些方麵差遠了。”

劉貞吉估摸他指溜須拍馬:“也是啊,不是上擂台比武比硬功夫。”

“現在,誰提比能力比本事,就是幼稚!”劉金鍾不經意提高聲調。

可能考慮到黎春紅和司機在場,劉金鍾補充道:“當然,我堅決主張選拔人才要公平公正。”

劉貞吉點了點頭,目光轉向車窗外麵。正是滿目蒼翠的時節,遠山如黛,近處山崖上、山坡上夾雜著火紅的杜鵑花,狹窄的砂石路像一條白色的帶子係在綿綿大山的腰上。公路右邊是一條十幾米寬的山澗,發出湍急的流水聲。

劉金鍾介紹:“鳳嶺以前是蘇區,有毛主席故居。山裏風景很好,大名鼎鼎的哈瓏瀑布群在這裏。最大的是狗腦瀑。哦,韋書記替它改名叫金虎瀑了。專家說,這個瀑布兼有黃果樹瀑布的寬度和廬山三疊泉瀑布的落差,極為罕見。中午吃完飯,我們去看看。”

劉貞吉打算下午和周秋水見一麵,怕看了瀑布時間不夠,便說:“毛主席故居不稀奇,全國各地至少有幾百處。聽說瀑布不錯,上過中央電視台的《神州風采》,單位上那些人幾次嚷著要來,要麽過幾天我帶著他們一起來。”

劉金鍾說:“你處處想著部下,難得哦。下次來,一定告訴我,我來陪陪你們年輕人。不過,我們這裏的毛主席故居貨真價實。據說毛主席寫《減字木蘭花?廣昌路上》就在這裏打腹稿。”

“嗬嗬,我知道這首詞在吉安陂頭寫成,倒沒聽說在鳳嶺構思哦。”劉貞吉說。

劉金鍾笑道:“廣昌路上,鳳嶺就是必經之路,走乏了,在這裏睡一覺,腹稿打下了。”

兩人相視大笑,黎春紅也誇張地格格格笑起來。

說話間,越野車駛入鳳嶺鄉大街,街麵很短,兩邊是一些平房或兩層的樓房。劉貞吉未及細看,車子一溜煙駛入鄉政府大院,司機有意按了喇叭。聽到喇叭聲,兩個人一前一後從辦公樓裏出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約摸四十歲,中等個子,上唇留了一圈濃密的胡須。他小跑上來,熟練地拉開後排右側的車門。後麵那個人瘦高個子,架一副寬邊金絲眼鏡,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劉金鍾介紹,高個子是鄉黨委書記鄺平和,中等個子是鄉長汪立德。鄉政府辦公樓是一棟陳舊的樓房,底部用山石塊壘,上麵用青磚結牆,二樓是杉木樓麵,房間與房間之間也是用木頭隔斷。劉貞吉心裏嘀咕,果然是貧困鄉啊。

奠基儀式比較簡單。學校用木頭、木板搭建一個占地二十幾方米的台子,豎起的背景牆上麵是“鳳嶺鄉希望小學奠基儀式”幾個字,木板上鋪了粗陋的紅地毯。儀式由鄺平和主持,劉貞吉、劉金鍾和學校校長分別致辭、講話。最後,幾位領導為教學大樓培土奠基。

吃罷午飯,劉貞吉抓緊時間往回趕。回晴川之前,務必和周秋水見麵。劉金鍾上車後打瞌睡,腦袋隨著車體的搖晃東倒西歪。劉貞吉也犯困,上眼皮挨著下眼皮,卻睡不著。鳳嶺之行,鄺平和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鄺平和能說會道、精明幹練,又是正兒八經的大學本科畢業,怎麽會蜷縮在最偏遠的鳳嶺鄉呢?鄺平和待人真誠隨和、不卑不亢,幾乎無可挑剔,問題出在哪裏呢?

越野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眼看要進縣城了,劉金鍾睜開雙眼:“貞吉,讓你見笑了,幾杯酒下肚就挺不住,真的老了。人啊,一過四十歲,體力一年不如一年。”

劉貞吉說:“金鍾書記,你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不過,鳳嶺鄉鄺書記是一個厲害角色,勸酒一套一套,我被他弄醉了。剛才我還在想,像鄺書記這樣要學曆有學曆、要能力有能力、要口才有口才的領導,在基層不多吧?”

劉金鍾微微一笑:“劉書記好眼力!鄺平和在科級領導中算出類拔萃。”

稍微停頓一下,又補充說:“當然,我說的出類拔萃是指那些硬件,包括組織協調能力。話說回來,學曆高、能力強的人往往有一個通病,恃才傲物,個性張揚,甚至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我認為,這些人可以培養,但其他領導未必這樣看。”

劉貞吉聽出劉金鍾話中有話,不便刨根問底,隻好沉默以對。

周秋水正在打電話,見劉貞吉、劉金鍾、黎春紅進來,壓低聲音,揚起左手示意他們坐下。黎春紅主動給劉貞吉、劉金鍾泡了茶,又把周秋水的鋼化杯加滿水。

放下電話,周秋水離座過來和劉貞吉握手,坐到劉貞吉對麵:“不好意思啊,貞吉,雜七雜八的事。”

劉貞吉說:“周書記,你是我的老領導,還這麽客氣?”

周秋水扭頭對劉金鍾說:“向陽鎮那些家夥動身去省裏上訪了,我準備讓公、檢、法和向陽鎮的幹部晚上趕到隆興去,務必把他們全部弄回來,不能讓一個人明天上午出現在省政府大院和來信來訪接待中心。”

“他們去了多少人?”劉金鍾問。

周秋水說:“據說有一百多號人,我們馬上研究這個事,辦公室正在下通知。”

劉貞吉覺得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周書記,開會啊,那我不打擾了。”

周秋水笑道:“貞吉,你難得來,我們好好聊一下,還有一會兒。”

劉金鍾、黎春紅聽周秋水這麽說,知趣地走開了。劉貞吉在師院團委工作時,周秋水擔任團地委書記,是老熟人。周秋水離開團地委後,對共青團工作經曆更加看重,覺得這是一筆可貴的社會關係資源。

周秋水笑道:“你主持工作這麽久,我還沒有恭賀你呢。”

“有什麽值得恭賀,要坐穩這個位子難啊,請老領導指點迷津!”劉貞吉開門見山。

周秋水站起身,習慣性地踱了幾步,停下說:“我聽說不少人盯著團地委這個位子,在加緊活動。有人去省委、省政府找關係,也有人去北京找關係。其實,這不重要。以韋書記的個性,不要說一般領導,就是副省長、省委常委說話,他也未必買賬。當然,你有你的問題。”

劉貞吉一驚,脫口而出:“我有什麽問題?”

周秋水笑而不答。

“你是說蒲派?”劉貞吉反應過來。

周秋水說:“在政界混飯吃,最重要的是站隊,最難的也是站隊。很多時候,站不站隊由不得你。說句實話,你要坐實這個位子有難度。韋書記的個性,你應該有所耳聞。”

“如果有關鍵人物出麵呢?”劉貞吉有點不甘心。他沒有想到,周秋水的判斷如此直接和肯定。

周秋水說;“貞吉,韋書記的社會關係擺在桌麵上,你會找,別人也會找。你說北京的老首長吧,誰都知道,老首長的話一言九鼎。可是,有幾個人有那麽大的能耐,讓老首長發話。前幾天,有人請老首長以前的熟人引見,結果怎麽樣,吃喝沒問題,見麵不行。老首長讓秘書帶了一句話出來,絕不幹預地方事務,還交代子女不許幹預晴川的事情。”

劉貞吉心裏“哐當”一下,像玻璃杯在水泥地上跌碎,好大一會兒才說:“周書記,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周秋水不假思索地說:“扶不了正,就到縣裏去,進常委應該沒問題。常委裏,以前宣傳部長這個位子虛一點,現在管到了中小學校長任免。能做常務副縣長就更理想,直接提縣長的機會多。再說,就是做到團地委書記,還不得熬幾年才能做縣長?你趁著年輕,在縣裏好好幹幾年。何況,你一直在學校、在機關。從發展眼光看,有必要到基層幹幾年。”

周秋水擺開來一說,劉貞吉覺得有道理,心裏五味雜陳:“謝謝你,周書記。我一定認真考慮。”

劉貞吉本來打算順路見一見袁晉鵬,聽說向陽鎮鬧出越級上訪的麻煩事,估計袁晉鵬忙得不可開交,便直接回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