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變故

第10章 變故 江湖有情 青豆

後記棺材鋪坐落在臨州城郊,離城區不過是半個時辰功夫,至於當初怎麽沒把鋪子開在人口聚集的城裏,原因有兩個。一、初開店時,手邊現銀不多,頂不到好店麵;二、多數人不喜歡和棺材鋪比鄰而居,心裏總是想著忌諱。

偏偏每個人走到底,都得上棺材鋪當一回客人,因此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能阻著棺材鋪子開張。

後羿倒是乖覺,他知道別人心底想法,也不想與人為惡,所以在城郊買了一小塊地,做起營生,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地越買越大塊,前頭開鋪子、後麵蓋宅院,中問隻隔了座天井,他每天進出鋪子很方便,連他幾個兒子,也常常窩在棺材鋪裏刻刻雕雕,擺弄些新鮮玩意兒。

這天一大早,後羿在鋪子外頭來來回回走著,整個人繃得很緊,好似誰走過來、往他肩磅一搭,他就會跳起來似地。他不時深吸氣,不時捶捶胸口,看得鋪子裏頭的夥計工匠們,忍不住暗地發笑。

終於後家的馬車在鋪子門口停下,他上前、一把掀開車市子,看見大兒子後予祥和老二後予恩滿臉笑意,他這才鬆口氣。

「阿爹,我和哥哥都上榜了。」予恩跳下車,對父親說。

「好樣的!」大掌一前一後落在兩個兒子肩磅,他滿臉欣慰。

「快進去同你們祖母和娘說說,哦、對了!還得上炷香跟後家的列祖列宗們稟報。」

後羿說著,有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立即從裏頭跑出來,拿著預先準備好的鞭炮大喊,「讓讓、讓讓,這麽大的喜事兒得慶賀。」

這當然是天大地大的事,秀才雖然是科考當中最底下的一關,卻也沒有那麽好考,城裏許多孩子一路考到二、三十歲,還上不了榜的大有人在,而後家兩個兒子才十二、三歲居然齊齊考中,這種事情,自然要慶祝一番。

鞭炮燃起,劈哩啪啦一陣熱鬧,人人都向老板恭賀一番,後羿心情大悅,拿出錢袋,一人五兩銀子,每個夥計工匠都賞,賞得人人眉開眼笑。

後宅裏,拜過祖先,後老夫人拉著孫沅沅笑道:「媳婦,咱們上市場去,挑一頭乳豬、幾隻雞,回來辦個宴席,請請鋪子裏的夥計。」

孫沅沅應下,讓人套好馬車,打算上市場,沒料到出門前,平縣的吳管事就帶著帳本進門了,她隻好讓幾個丫頭、嬤嬤陪婆婆上市場,自己留在鋪子裏頭接見吳管事。

阿娘出門、妻子接待管事,後羿想拉著人樂嗬,也沒人能肯陪他,隻好在外頭盯著夥計做棺材。

予祥、予恩兩人互視一眼,湊到老爹跟前,笑道:「阿爹,我們想到一門好生意,想同您商量商量。」

「什麽生意?」後羿皺眉頭地問。他就是不想兒子做生意,才花大把銀子讓他們上學堂念書,現在居然同他說起生意?

聽阿爹這樣問,予祥連鬆從書袋子裏拿出筆盒,那個盒子是兩兄弟聯手做出來的,可以用來收放毛筆。

「爹,你看看這個。」

那東西他老早見過,也不覺得稀奇,別的人對棺材忌諱,他們靠做棺材起家的人,哪裏會在意這種事兒。

「不就是筆盒?」後羿說。

予恩解釋著,「之前我們帶這個筆盒上學堂,被同學大大潮笑了春,大哥靈機一動,神神秘秘對他們說——猜猜,我們沒事做啥帶個小弊材在身旁?因為啊,它代表升『棺』發財,讀書人弄一個擺在身邊是再好不過的。

「同學們不肯相信,卻也不再嘲笑咱們,結果,今兒個成績出來,整個學堂裏就我和大哥考上秀才,同學們滿臉羨慕,還有人偷偷湊到咱們身邊,問我們要到哪裏才能買到『升官發財』呢。」

予祥接話,「阿爹,咱們把做棺木剩下的木頭拿來製筆盒,一來,作料不需要成本,隻需多聘幾個工人;二來,這是獨門獨行的生意,旁人沒有的,咱們可以趁此賺上一筆;三來,若是經營得好,咱們後記棺材鋪,往後又多一條新路子。這是三好的事兒,得快馬加鞭、趕緊著手。」

後羿看向神采奕奕的兒子們,一張臉不禁冷了下來。談到營生比他們考上秀才還樂,這是怎麽回事?

予恩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阿爹已經變臉色,也不曉得適時閉嘴,再接再厲企圖說服父親。

「阿爹,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門生意就讓給咱們哥兒倆試試手?」

這下子,後羿火大,再控製不住怒氣,一掌重重往棺木上拍去,驚得予祥、予恩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言。

「生意、生意,滿嘴的生意經,我想盡辦法要讓你們讀書、當大官,結果你們的腦子裏卻隻想著生意,你們是打算氣死我嗎?不許!都給老子好好念書去,隔兩年給我拿個舉人回來才是正經。」

「舉人哪有那麽好考,反正得花好幾年功夫,爹爹不如就當我們閑暇時,打發時間用。」予恩不放棄,還想說服老爹。

「閑?你們還有閑時間,那好,以後每天背幾篇文章來給阿爹聽聽。」

「阿爹這是整咱們兄弟,還是整您自己啊?您又聽不懂、看不懂,我們胡背一通,阿爹又知道了?」

案子仨爭論著,誰也不肯讓誰,卻沒發現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領著一個和予恩、予祥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進門。

後羿見狀,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連忙起身迎容,不同他們爭論。

他上前,目光在男人和男孩身上溜轉一圈,兩父子都是好看人物,一派的溫文爾難、氣度不凡。瞧那穿著打扮,不是臨州這小地方有的,他們定是從京城裏來的貴客,他啊,一輩子拚命賺錢,不就是想把兒子也變成這樣的人物嗎?

唉,天底下當兒子的,都不知阿爹心頭苦。

不想了,反正兒子想營商,沒門兒,念書正經、當官正經,要當後家子孫,就得遂他的心意。

後羿揚起笑臉。

「這位老爺是當官的吧。」

對方略略點頭,微笑道:「在下賀秦,這是小犬賀擎曦。」

「賀老爺好,今兒個過來,應該是想挑口……福壽棺?」

弊材分兩種,一種是人死後、殮葬用的,另一種是晚輩為家中長輩祈福求長壽用的,許多富貴人家,家中太爺、太扔扔年紀大時,都會提早準備一口壽棺擺在家裏,意思在於替長輩求壽,待他日長者仙逝,便以此棺入葬。

後羿見這對父子臉上並無哀容,且身上衣服光鮮亮麗,應該不是家中有人生病或過世,便做此猜想。

「老板好眼色,我的確是想過來替家中太爺挑選一口壽棺。」賀秦回道。

「賀老爺,請往這裏來,讓我來替您介紹介紹。」

後羿和賀秦離開後,賀擎曦並沒有跟著父親一起,他衝著予祥、予恩一笑,說道:「方才我聽見你們同父親說的話了,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若是能把這門生意做到京城裏,保證日進鬥金。」

一個笑容拉近三個男孩的距離,予恩拍上擎曦的肩磅,笑問:「你覺得咱們哥兒倆的點子不壞?」

「做生意的和當官的。」予恩想也不想便回答。

「沒錯,但不管是生意人或當官的,凡口袋裏有幾個錢,都會想盡法子把兒孫送進學堂,好準備日後科考,你這個『升棺發財』,不管是念書的、當官的或做生意的,肯定都會感到興趣。」

「你說得有道理!那麽除了筆盒之外,還可以做成放官印的印章盒、放銅錢的錢筒,好分別賣給讀書人、官員和生意人。」予祥越想越興奮。

擎曦笑道:「若不是很快要回京城,我倒是很樂意與你們合夥。」

「真可惜。」予恩拉著他往小登子一坐,捧著下巴、滿臉苦惱地說:「阿爹一心一意要我們做官,我倒是對做生意更有興趣些。」

「兩者又不違背。」擎曦淺淺一笑,自信自若的態度,讓予祥、予恩像在黑暗中看見光芒似地。

「不違背,怎麽可能,分明就是兩條路子啊?」

「我阿爹和祖父也是一門心思要我考功名,長者命、不可違,此路不通隻好另辟他徑,這些年,我在京城裏倒是做了點小生意,家人還不知曉。」說到他陽奉陰違的功夫,那可是連宮裏的幾個皇子都要甘拜下風的。

「你一邊念書、一邊做生意,還能瞞得密不透風?」予祥緊盯住擎曦。他這手功夫若能學起來,還怕他們的『升棺發財店』做不起來?

「你是怎麽辦到的?」

「我先聘下兩名管事,做生意的事由他們出麵,我隻出點子、出銀子,等生意漸漸上軌道之後,再當個甩手掌拒。」話說得輕易,但看人、用人是一門大功夫,在這裏說破嘴也沒用,他們得親自看、親自學才成。

「你都做些什麽生意?」

「剛開始,我賣些學堂裏男孩子喜歡玩的物件,你們也知道,成天關在學堂裏聽老夫子講那些之乎者也、聖言賢語的,著實太沉悶,我便弄來一些新鮮玩意兒賣給他們,幫他們排遣排遣,我順道賺點零花銀子。」

「生意好不好?」

這個點子他們曾經想過,隻不過他們見過的世麵太少、人脈不廣,根本別說什麽培養人手、尋找貨源的。

「唉,你要是不回京就好了。」予祥勾起擎曦的肩膀說道。

予恩也搭上擎曦的肩,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三個小夥子一下就熱絡起來,兩兄弟纏著他說京城裏的生活,他們也告訴他臨州可玩可看的好去處。

另一頭,後羿也同賀秦介紹壽棺介紹得口沫橫飛,別的東西不成,棺材可是他摸過一輩子的老朋發。

「賀老爺,您要不要進屋子坐坐,裏頭還有幾個不同的款式可以讓您挑挑。」

講到這裏,後羿忍不住驕傲。這可是別家棺材店沒有的東西,是他家沅沅的主意,沅沅說:「你的想法這麽多,又做過許多旁人沒有做過的棺木,何不尋人一一畫下來,下回有客人上門,你就拿著冊子讓客人們挑選、量身打造。

瞧,他的沅沅是不是挺厲害的,所以說呐,會認字讀書的人就是不同,那個腦子賊精賊精的,平常人哪裏及得上,偏偏他們家那兩隻大的,唉……

不想、不想,先打起精神做成這筆生意,回頭再去修理那兩隻。

「好啊,勞煩後老板帶路。」

賀秦沒有拒絕,隨著後羿進入屋內。

他方進屋,恰恰碰到才談好事、送吳管事出門的孫沅沅,兩人相對一眼,突然間定住身,像被武林高手點穴般,動彈不得。

他們不敢置信地盯住彼此,想從對方的麵容上尋找當年痕跡似地,孫沅沅說不出話,賀秦亦是一陣沉默,隻見雙方胸口喘息不定,視線交錯間,沒有人解釋得出那是怎樣一分心情。

後羿發覺情況不對,連忙把吳管事送出門,理也不理三個坐在棺材旁,聊得正起勁的小夥子,接著提起下擺,慌慌張張進屋。

再進屋時,他看見他的沅沅拭了拭了淚水,柔聲問:「阿秦哥哥,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賀秦沒回答她的話,上前一步,隻差沒握住她的手,激動道:「沅妹,那年我聽聞孫家出事,急匆匆自京裏返回,一進家門,看見阿爹、阿娘已是急成一鍋粥,他們抓住我就急急地說他們使了人、花下大把銀子想把你給贖回來,可不管怎麽探聽,都探聽不到你的下落。

「後來探聽到了,卻是探得你已經去世的消息,我不放棄地四處尋訪,好不容易找到你阿娘,我們將她贖回來時,她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她滿口胡話,卻是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早就死了,在抄家那日就橫死在官兵的刀下,直到那時我這才死了心,沒想到你、你……」

「我阿娘在哪裏?」聽見母親的消息,孫沅沅急急問道。

「對不住,救回她後,她的身子已經不太好,我送她進京、延請無數太醫,卻也沒有辦法讓她的身子痊愈,太醫說她一心求死,再高明的大夫也醫不好她。三年後,她過世,我將她送回臨州,與你阿爹和哥哥們合葬。」

話聽至此,孫沅沅心底明白,賀家於孫家有太多恩情,當年孫家落難,他們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四處奔波、想辦法,若不是用上心思,他們怎麽可能找到爹爹、哥哥的屍身為他們安葬,又怎能找到阿娘?

「那婉姊呢,你有沒有試著尋找婉姊?」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太過分,但她是自己的親人呐。

「沅妹,對不住,我找不到,消息在她因不從而惹惱縣官又被轉賣進青樓後斷掉,我曾經問遍京城各青樓都沒尋到她的下落,不過我還沒放棄,派人在大周王朝境內一省一省、一州一州,各處尋訪,我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總有一天會找到她的。」賀秦滿臉誠摯道。

「阿秦哥哥,謝謝你。」她真心感激。

這些年,她不敢回首過往,連行經賀家都低著頭、不敢多看那兩扇熱悉的門,沒想到……她怎麽都沒想到,賀家從沒嫌棄過她。

是她錯想了,若是當年被後羿買下後苦苦哀求,依他的性子定會讓她回賀家,那麽,如今際遇是否全然不同?她不該被自卑蒙蔽雙眼……

賀秦口氣略略急迫,問道:「別急著謝,先告訴我,你是怎麽逃過一劫的?為什麽你阿娘一口咬定,你已經離世?」

孫沅沅歎息。她的問題是自卑蒙蔽眼楮,還是陰錯陽差的命運?她不確定,唯一能確定的是,再多的懊悔都改變不了既定的現實。

「阿秦哥哥,你記不記得我的貼身婢女小玲?」

「我記得,她有一對很深的酒窩。」

「沒錯,當時官兵衝進屋裏時,她為了保護我、不教我受官兵所辱,挺身檔在前頭,被兵刃誤殺,阿娘靈機一動,抱住她哭喊,「沅沅,我可憐的女兒。」

「就這樣,我從抄家冊子裏被消籍,之後我便頂替小玲的身份,讓人口販子賣出去。當時,我家官人半路經過買下我,兩人便一路扶持到今日。」

後羿拉直了粗眉。什麽,講到他隻有兩句話?

他們可是同床共枕、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反正就是同住在屋簷下十幾年的人呢。

這會兒,他滿肚子不樂意,又自卑又厭膩,怨沅沅讓他背成語,自己怎不用心些,才擠出幾個就沒下文,他滿肚子草包,哪像人家賀秦,怎麽看都是鶴立雞群、豐神俊朗、卓爾不凡,風度翩翩的男子。

他不開心,卻舍不得對沅沅發作,隻好一雙眼珠子死命瞪住她的阿秦哥哥,越瞪越覺得礙眼。

瞧,那眼楮賊亮賊亮的,也不想想自己盯的是別人的娘子,讀書人居心不正,枉費聖賢書讀過那麽多本。瞧,他那張愛笑不笑的臉,一看就是心機深、城府多,成天到晚在算計別人,若讀書會讀成這樣,倒不如別讓兒子進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