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暴時刻_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這塊大陸上的一切都是超大規模的。河流遼闊無邊,氣候酷寒熾熱,景色無與倫比,就連雷霆也似乎格外震撼響亮。這個國家的混亂撼動了所有的憲法章程。我們自己人在這裏鑄下的錯誤、我們的處置不當、我們的損失、我們的恥辱,還有我們的毀滅,在這裏也同樣是超大規模的。

——卡萊爾爵士致喬治·塞爾溫的信,1778年

從佐治亞州、田納西州,一直到肯塔基州,幾百個老穀倉的屋頂上都掛出廣告牌,告訴人們哪裏才是美國東南部最重要的景點。在一條穿越森林的曲折公路上,司機會在途中經過一個早已爛掉的紅色穀倉,看見屋頂上用油漆寫著:

參觀岩石城

世界第八奇跡

而旁邊一個搖搖欲墜的奶牛棚的屋頂上,漆著白色的印刷體:

在岩石城俯瞰七個州

世界奇跡

司機會被這些廣告標語誤導,以為岩石城就在前麵最近的拐彎處,而不是遠在驅車一天才能到達的遠望山下。那裏位於佐治亞州,正好在田納西州查塔努加市的西南。

遠望山其實算不上一座山,隻不過是一個高得有些離譜、居高臨下的小山坡。它遠眺是一片褐色,近觀則布滿鬱鬱蔥蔥的綠樹和房屋。白人到來之前,印第安人切羅基族的一個分支切卡莫加族就生活在那裏。他們管那座山叫“查托托諾基”,翻譯過來就是“高聳到頂點的山峰”。

1830年,安德魯·傑克遜製訂了印第安人遷移法案,強迫印第安人全部離開他們的土地,包括肖克陶族、切卡莫加族、切羅基族和契卡索族的所有人。美軍騎兵連強迫每一個他們能找到和抓到的印第安人長途跋涉一千英裏,徒步走到新的印第安人定居區,即後來的俄克拉荷馬州。沿著這條充滿淚水的遷徙之路展開一場舉止輕鬆愉快的非正式種族滅絕。成千上萬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死在路途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對此,沒人能提出異議。

有一個傳說:誰控製了遠望山,誰就控製了這片土地。畢竟,這裏既是神聖的地方,又是當地的製高點。南北戰爭時,這裏爆發過一場戰役:雲上戰役。經過第一天的戰鬥,北方聯邦軍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沒有上級指令的情況下,掃蕩並占領了傳教士山脈。格蘭特將軍指揮的聯邦軍隊贏得當天的戰役,控製了遠望山。最終,北方軍獲得了南北戰爭的勝利。

遠望山上有很多隧道和山洞,有些非常古老。現在大部分山洞都被封堵了。盡管如此,當地有商人開掘出一個地下瀑布,命名為紅寶石瀑布,遊客可以乘電梯到達。這裏是旅遊景點,不過最吸引遊客的還是遠望山的山頂,岩石城就在那裏。

起初,岩石城是山坡上的一個景觀公園,園內的小路引導遊客們繞過岩石,登上岩石,或者從岩石中間穿過去。他們把玉米丟進養鹿的圍場,穿過吊橋,然後用投幣望遠鏡欣賞遠方的景色。據說在非常少有的晴天,如果空氣格外清爽的話,可以同時看到七個州的景致。那裏就像一個人山人海的地獄,路上擠滿遊客,每年有幾百萬人蜂擁而來,擠進一堆山洞,看那些背後打著照明燈的玩偶模型(擺弄成各種童謠和神話傳說中的故事場景)。他們離開的時候迷惑不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也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什麽,以及在那裏是否玩得盡興。

他們從美國各地趕來遠望山。他們不是遊客。他們有的開車來,有的乘飛機,有的坐公交,有的坐火車,還有的步行而來。有些人是飛來的——他們飛得很低,而且隻在夜深人靜時才飛行,但他們還是飛過來的。還有幾個人是從地底下來的。很多人沿途搭便車,乞求神經緊張的摩托車手或卡車司機帶他們來。自己有汽車或卡車的人,如果看到那些在路邊、長途休息站、路邊餐廳裏的人,並且認出他們身份的話,就會主動讓他們搭順風車。

他們灰塵滿麵、渾身疲倦地抵達遠望山的山腳。他們抬頭仰望綠樹覆蓋的高聳山坡,看見了——或者說想象他們看見了——山上岩石城裏的道路、花園和溪流。

最早一批人是在清晨抵達的,第二批人則在黃昏時分到達。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的人還在陸陸續續地匯集到這裏。

一輛破破爛爛的租賃搬家卡車停下,走出幾個因長途旅行而疲倦不堪的維拉水妖和露薩卡水仙女,她們臉上的妝有些模糊,長絲襪被刮破,眼皮浮腫,顯得極其疲累。

山腳下的一叢樹木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吸血鬼把萬寶路香煙遞給一個長得像猿猴一樣的巨大生物。它赤身**,全身覆蓋著亂蓬蓬的橘紅色毛發,禮貌地接過香煙。兩個人肩並著肩,安靜地抽著煙。

一輛豐田大霸王越野車停在路邊,車上下來七名中國男女。他們看上去幹淨整潔,穿著某些國家低級公務員喜歡穿的黑色套裝。其中一個人拿著帶夾子的記事板,清點從後備廂裏取出來的巨大高爾夫球袋裏的東西。球袋裏裝著帶漆把手的華麗寶劍,還有雕刻精美的棍子和鏡子。武器分發給每個人,每個人都仔細查看,然後在本子上簽收。

一個曾經很有名的、被認為早在二十年代就已經去世的喜劇演員,從生鏽的車子裏爬出來,脫下衣服。他長著一對山羊腿,還有一條很短的尾巴,像山羊一樣搖來晃去。

四個墨西哥人結伴而來,一個個笑容滿麵,烏黑的頭發閃閃發亮。他們彼此傳遞一個裝在棕色紙袋裏的啤酒瓶,以防被別人看見,酒瓶裏裝有混合了巧克力粉、酒精和鮮血的苦啤酒。

一個小個子、黑胡須的男人,腦袋上戴著一頂肮髒的黑色圓頂帽,鬢角留著一縷卷發,披著一條粗糙的、帶流蘇的祈禱披肩。他穿過草地,加入到眾人中間。他的同伴站在他身後幾英尺遠的地方,身高是他的兩倍,皮膚是優質波蘭陶土的那種灰白色,額頭上刻著字,意思是“真相”。

更多的人陸續來到。一輛出租車停下來,幾個羅刹——印度次大陸上的惡魔族——從車裏鑽出來,四處轉來轉去,注視著山腳下的人們,一言不發。最後,他們找到瑪瑪吉。她雙目微閉,嘴唇蠕動,正在禱告。這些人中,他們隻認識她,但猶豫著不敢靠近,因為還記得過去和她進行過的惡戰。她伸手撫摩脖子上的骷髏項鏈,棕色的皮膚慢慢變成黑色,如黑玉和黑曜石一樣清澈的黑色。她的嘴唇向外翻翹,露出鋒利可怕的白色尖齒。她睜開所有的眼睛,然後朝羅刹們招手,叫他們到她身邊去,像招呼她自己的孩子一樣歡迎他們。

過去幾天,風暴轉移到北部和東部,但依然沒有緩和空氣中彌漫的壓力和**不安。當地的天氣預報員警告大家,高氣壓團並未轉移,可能會形成龍卷風。這裏白天很暖和,夜間卻寒冷刺骨。

他們分成了許多非正式的小團體,有的按照國別劃分,有的按照種族,有的按照性格,有的甚至按照物種。他們個個看起來憂心忡忡,而且模樣很疲憊。

有些人在交談,偶爾有笑聲傳來,但隻是零星的笑聲。大部分人沉默不語。六罐一組的啤酒在人群中傳來傳去。

幾個當地的男人和女人也穿過草地走過來,身體的動作有些古怪。開口說話時,他們的聲音是占據他們身體的“洛阿”的聲音。一個高個黑人男子用萊格巴爸爸的聲音說話,他是負責開啟死亡之門的神靈。伏都教的死神巴龍·薩麥帝,附身在來自查塔努加市的十幾歲哥特少女的身上,可能是因為看上了她歪戴在頭上的那頂黑色絲綢高頂帽。她說話時發出的是巴龍低沉的嗓音,吸著一根巨大的雪茄,指揮三個“傑地”——死者之神。這三個傑地附身在已屆中年的三兄弟體內,他們攜帶獵槍,不停地說著下流得驚人的笑話,那些笑話隻有他們自己才覺得好笑,沙啞著嗓門笑個不停,也說個不停。

兩個看不出年齡的印第安切卡莫加族女人穿著沾滿油汙的藍色牛仔褲和舊皮夾克,在周圍轉來轉去,看著這些人和他們的作戰準備。有時她們會指指點點,然後哈哈大笑,她們並不打算參與即將到來的戰鬥。

月亮從東方升起,還有一天就到滿月之際。月亮仿佛占據了半幅天空,當它升起來之後,一層深橙紅色的光芒籠罩山脈。月亮越升越高,體積隨之縮小,月光也變成蒼白色。最後,月亮如同燈籠一樣懸掛在高高的天際。

如此多的人都在這裏等待,在月光下,在遠望山的山腳下,他們耐心地等待著。

勞拉渴了。

活著的人會在她的腦海中燃燒,有時候像蠟燭一樣安靜,有時候卻像熊熊燃燒的火炬。因此,她很容易就能避開他們,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他們。可是,影子卻燃燒得那麽奇怪,高高地吊在那棵樹上,發出屬於他自己的光。

那一天,他們兩人手牽著手步行時,她責備過他一次,說他並不是真正地活著。或許,她是希望能看到他因感情激動而迸發出的火花,看到她所嫁的那個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充滿生命活力的男人。可惜她什麽都沒有看到。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走在他身邊,一心盼望他能理解她對他說的話。

現在,影子吊在樹上奄奄一息,卻爆發出完完全全的生命活力。她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衰弱下去,但同時又前所未有的專注與真實。他請求她留下來陪他,待在這裏度過整晚。他原諒她了……或許原諒她了。原諒不原諒都沒有關係。她隻知道一件事:他已經改變了。

影子讓她到農舍裏去,說她們會給她水喝。可是,農舍裏沒有燈光,她也感覺不到有人在裏麵。不過,他說過她們會照顧她。她推了一下農舍的門,門自己打開,生鏽的門鉸鏈抗議地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她左肺裏麵有什麽東西在動,那東西爬行蠕動著,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她發現自己走進一道窄窄的走廊,前麵的路幾乎被一部布滿灰塵的大鋼琴完全堵死了。房子裏有一股陳舊而潮濕的味道。她繞過鋼琴,推開另一道門,結果走進一間破破爛爛的客廳,裏麵擺滿搖搖欲墜的家具。壁爐架上有一盞油燈在燃燒,下麵的壁爐裏燒著煤炭,但剛剛在屋外,她既沒看到也沒聞到煙味。她感覺燃燒的煤炭並沒有讓房間暖和起來,不過,勞拉更願意把原因歸咎於這棟老房子本身,因為它實在過於寒冷。

死亡讓勞拉痛苦不堪,痛苦的絕大部分源於缺乏,源於她不再擁有的事物。燒灼般的幹渴烤幹她體內的每一個細胞;寒冷滲入骨髓,任何熱量都無法令她感到溫暖。有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想:火葬柴堆上劈啪作響的火焰會不會讓她感到溫暖,地底柔軟泥土做成的棕色毯子會不會讓她暖和起來,冰冷的海洋會不會平息她的幹渴……

她突然意識到,房間裏並非空無一人。

三個女人並肩坐在一張陳舊的沙發上,好似某些怪異藝術展上的一組展品。沙發麵料是破舊的已經褪色的棕色天鵝絨,一百年前,它也許是明亮的金絲雀黃。三個女人穿著一模一樣的灰色裙子和毛衣,眼窩深陷,肌膚慘白如新骨。坐在沙發左邊的女人幾乎算得上是女巨人,坐在右邊的女人比侏儒高不了多少,而坐在她們中間的女人,身材和勞拉差不多。自從勞拉進來之後,她們的視線一直跟隨她移動,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勞拉沒想到她們會在這裏出現。

體內有什麽東西蠕動著掉落到她的鼻腔裏。勞拉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紙巾,開始擤鼻子。她把紙巾團起來,和裏麵的東西一起扔到燃燒的煤炭上,凝視它在火焰中起皺、變黑,燃起橘黃色的火焰。那幾隻蛆蟲也在火焰中起皺、變色,最後燃燒起來。

完全燒盡後,她轉身麵對沙發上的女人們。自從她走進客廳,她們就始終一動不動,連一塊肌肉、一根頭發都沒有動過。她們仍舊死死地盯著她。

“你們好,這是你們的農場嗎?”她問。

身材最高的女人點點頭。她的雙手膚色很紅,表情冷漠。

“影子——就是吊在外麵樹上的那個人,他是我丈夫。他讓我請你們給我一點水喝。”她的內髒裏有某個很大的東西在動,它蠕動一陣,又停了下來。

身材最矮小的女人點點頭,從沙發上爬下來,她坐在沙發上時,腳還沒有碰到地麵。她匆匆離開了房間。

勞拉聽到農舍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後,她聽到屋子外麵傳來一陣很響的咯吱咯吱聲,每次都伴隨著水花飛濺的聲音。

很快,小個子女人回來了。她端著一個褐色的陶土罐,罐子裏麵裝滿水。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在桌上,然後轉身回到沙發上。她扭著身體爬上沙發,重新坐到她姐妹們的身邊。

“謝謝。”勞拉走到桌旁,環顧四周,想找喝水的杯子,可什麽都沒找到。她拎起陶罐,發現它比看起來的重得多。罐子裏的水格外清冽純淨。

她把罐子舉到嘴邊,喝了起來。

水很冷,比她想象得到的任何水都要冷。它冰住了她的舌頭、牙齒和咽喉。她繼續喝水,根本無法停止,感覺水一直冰到胃裏,冰到她的內髒、心髒和血管。

水流進她體內,如同喝下液態的冰。

過了好久,她才猛然醒悟水罐已經空了,有幾分驚訝地把空罐放回桌上。

那些女人始終冷靜地觀察她。死亡之後,勞拉思考時再也不用隱喻或比喻了,事情該是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不過現在,看著沙發上的三個女人,她發覺自己想到的是陪審團,是正在觀察實驗室動物的科學家。

她突然

開始顫抖,**性的顫抖。她伸手想扶住桌子,穩住自己,可桌子突然滑到一邊,像要避開她一樣。終於扶穩桌子後,她猛地嘔吐起來。她吐出膽汁、甲醛溶液、無數蜈蚣和蛆蟲。然後,她感覺自己開始排泄,開始小便,防腐物質從她體內迅速被濕淋淋地排出來。如果還能開口的話,她一定會尖叫出聲。可她卻摔倒了,落滿灰塵的地板向她迎麵而來,撞得又快又狠。如果她還能呼吸,這一下準會撞得她喘不過氣來。

時間淹沒了她,灌進她體內,像沙塵暴一樣呼嘯飛旋。成千上萬的記憶一瞬間紛紛湧現出來:她全身濕透、一身惡臭地躺在農舍地板上;聖誕節前一周,她在商店裏走丟了,到處都找不到爸爸;她坐在吉奇酒吧,點了一杯草莓代基裏雞尾酒,和一個表情嚴肅的大個子男孩約會,心想不知他接吻的水平如何;她在汽車裏惡心想吐,車子東搖西晃,羅比衝她吼叫,防護鐵柱終於擋住車子,卻沒擋住車裏的人在慣性作用下繼續向前衝……

這是時間之水,它來自命運之泉“烏達泉”。它不是生命之水,不完全是。但是,時間之水是澆灌世界之樹樹根的泉水,世上再也沒有和它同樣神奇的水了。

勞拉醒來時,農舍裏空無一人。她無法控製地顫抖著,呼吸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白霧。她的手背上有一塊擦傷,傷口上麵有濕濕的痕跡,那是橘紅色的新鮮血液。

然後,她知道自己該去什麽地方了。她喝下來自命運之泉的時間之水,她能在腦海中看到那座山。

她舔掉手背上的鮮血,唾液形成的那層薄膜讓她無比驚訝。然後,她上路了。

這是濕潤三月裏的一天,冷得不合常理。前幾天的風暴朝著南部幾個州猛衝過去,這意味著遠望山岩石城不會有什麽遊客了。聖誕節的彩燈剛剛取下來,夏季的觀光遊客還沒有到來。

可是,這裏依然聚集了很多人。那天早晨甚至還來了一輛旅遊巴士,裏麵走出十來個男女,他們的肌膚都曬成完美無瑕的茶褐色,富有光澤,臉上掛著讓人安心的笑容。看他們的衣著打扮似乎是新聞節目主播。你幾乎可以想象,他們身上自帶一種熒光閃閃的特質,走動的時候,他們的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一輛黑色悍馬停在岩石城門前的停車場,停在岩石地精的機動裝置旁。

這群電視人心無旁騖地走進岩石城,停留在那塊平衡巨岩附近,用令人愉快、富有理性的聲音交談起來。

他們並不是這裏僅有的遊客。如果那天沿著岩石城內的道路閑逛的話,你或許會發現,這裏既有看起來像電影明星的人,也有像外星人的人,還有幾個人看起來更像是隻有人的概念,而不是人的實體。你也許會看見他們,但更有可能的是,你根本就不會留意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乘坐豪華轎車、運動跑車,或者超大型的四驅越野車來到岩石城。很多人都戴著墨鏡,他們顯然早已習慣在室內室外都戴著墨鏡,不願摘下,一旦摘下就覺得不自在。到處都是精心曬過的完美膚色、合身的西裝、墨鏡、得體的微笑或皺眉。他們有著不同的身高、不同的外貌、不同的年齡和風格。

這些人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的表情,一種非常特殊的表情,好像在說:你認識我,或者你應該認識我。這種快速誕生的熟悉感同時造就一種距離感,他們的表情和態度無不表明一種信念: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是為他們而存在的,世界歡迎他們,他們是受到眾人崇拜和愛慕的。

胖男孩也走在他們之中,步伐懶散。那些雖然沒有任何社交技巧,卻依然大獲成功、超越夢想的人,多半是這種步伐。他的黑色外套在風中呼啦呼啦地拍打著。

站在鵝媽媽飲料店門口的一個生物咳嗽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生物體型龐大,臉上和手指上突伸出無數解剖刀。它的臉上長滿腫瘤。“準會有一場大戰。”它說,聲音黏乎乎的。

“不會有什麽大戰。”胖男孩說,“他媽的不過是一場模式轉移、一次整頓。跟道家的老子一樣,戰爭這類形式早他媽的過時了。”

腫瘤生物衝他眨眨眼睛。“等著瞧吧。”他隻回複一句。

“隨你怎麽說吧,”胖男孩說,“我正找世界先生。你看見他了嗎?”

那家夥用一把解剖刀抓抓腦袋,長滿腫瘤的下唇因為專心思考而凸了出來。接著,他點點頭,說:“他在那邊。”

胖男孩朝著他指的方向走去,連一句謝謝都沒說。腫瘤生物沒有出聲,一直等到胖男孩走出他的視線範圍。

“準會有一場惡戰。”腫瘤生物對一個臉上閃爍著熒光點的女人說。

她點點頭,靠近一些。“大戰之前,你有什麽感受?”她的語氣充滿同情。

它眨眨眼睛,然後開始講述。

城先生的福特探險者越野車上有一套全球定位係統,一個銀盒子會根據衛星指示輕聲告訴他汽車所在的位置。但是,離開布萊克堡、駛上鄉村公路後,他還是迷路了。開車經過的那些道路似乎和屏幕上顯示的亂七八糟的路線完全不同。最後,他把車停在一條鄉村小路上,搖下車窗,向一個早晨出來遛狗的胖女人打聽去梣樹農場的路。

她點點頭,指了下方向,又說了些什麽。他聽不懂她說的話,但還是說了句萬分感謝,然後關上車窗,向她指點的大致方向駛去。

他繼續開了大約四十分鍾,駛過一條又一條鄉村公路,每一條路似乎都有希望,結果每一條路都不是他要找的路。城先生煩躁地咬住下唇。

“我太老了,不適合幹這屁活兒了。”他大聲說著,享受了一把電影明星式的厭世情緒。

他已經快五十歲了,大半輩子都耗費在一個以縮寫字母當名稱的政府部門裏。十二年前,他的工作有了一次變動,至於算不算是離開政府機構轉而為私人機構工作,這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還在為政府工作,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不再是政府的人了。管他呢,除非你也變成大街上的普通人,才會覺得這兩者之間的性質真的有所不同。

就在他快要放棄尋找農場的時候,車子爬上一個山坡,他看到了農場大門上的手寫標誌牌。寫得很簡單,和別人告訴他的一樣:“梣樹農場”。他停下福特探險者,從車裏出來,解開拴住農場大門的電線,重新回到車裏,開了進去。

這就和煮青蛙一樣,他心想,你把青蛙放進冷水裏,然後加溫。等青蛙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它已經被煮熟了。他所棲身的這個世界也是如此怪異,腳下沒有結實的地麵,罐子裏的水已經煮得猛冒泡了。

剛調到特工部門時,事情看上去都非常簡單,現在卻——不是複雜,他想,而是稀奇古怪。那天淩晨兩點鍾,他坐在世界先生的辦公室內,接受要執行的任務。“聽明白了嗎?”世界先生遞給他一把帶黑色皮革刀鞘的匕首,“給我切下一根樹枝,長度不要超過兩英尺。”

“明白。”他說,忍不住又問,“為什麽要做這個,先生?”

“因為我命令你去做。”世界先生平淡地說,“找到那棵樹,完成任務,然後在查塔努加與我會合。不要浪費時間。”

“那個混蛋怎麽辦?”

“你說影子?如果你看見他,就避開他。不要碰他,甚至不要騷擾他。我不想讓你把他變成一個殉難者。眼下這場遊戲的計劃裏沒有殉難者的位置。”他微笑起來,露出刀疤一樣的笑容。世界先生很容易感到開心,城先生已經發現好幾次了。上次在堪薩斯州,他就高高興興地扮演起司機的角色。

“那——”

“不要殉難者。城。”

城先生點頭表示明白,接過套著刀鞘的匕首,壓下心中湧起的怒火,把它深深藏在心底。

城先生對影子的仇恨已經成為他自身的一部分。躺下來睡覺的時候,他就會看見影子那張表情嚴肅的麵孔,看見他那似笑非笑的微笑。那種表情讓城先生很想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肚子上。甚至睡著之後,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牙關緊咬,太陽穴緊繃,咽喉燒灼。

他開著福特探險家穿過草地,經過那棟搖搖欲墜的農場屋舍,爬上一個斜坡,看到了那棵樹。他把車停在樹旁,熄掉發動機。儀表板上的時鍾顯示現在是早晨六點三十八分。他把鑰匙留在車裏,朝樹走去。

這棵樹異常高大,似乎存在一種完全屬於它自己的衡量尺度,讓城先生無法辨別它到底有五十英尺高,還是兩百英尺高。樹皮是上好的真絲領帶的那種灰色。

距離地麵一定高度的位置上,有個渾身赤裸的男人被錯綜交織的繩索捆綁在樹幹上。樹下則擺著一個被床單包裹起來的什麽東西。城先生從旁邊經過時才注意到,他用腳踢開床單,星期三被子彈毀掉一半的臉露了出來,茫然地瞪著他。他本來預計屍體上會爬滿蛆蟲和蒼蠅,沒想到居然沒有,甚至也沒有腐爛的味道。屍體看上去和他帶去汽車旅館那天的狀況一樣。

城先生走到樹下。他繞到樹幹後麵,避開農舍的視線,解開褲子拉鏈,衝著樹幹撒了一泡尿。然後拉上拉鏈,走到房子那裏找到一把木頭梯子,把它扛到樹下。他小心地把梯子靠在樹幹上,順著梯子爬上去。

影子軟綿綿地懸吊在將他綁在樹上的繩索中。城先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他的胸部根本沒有呼吸起伏。反正,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喂,混蛋。”城大聲說,影子沒有動彈。

城先生踩上梯子最高一階,抽出匕首。他找到一根小樹枝,似乎符合世界先生的特殊要求,然後用匕首刀鋒向樹枝根部砍下去,砍斷一半後用手把樹枝折下來。這根樹枝大約有三十英寸長。

他把匕首插回刀鞘裏,順著梯子爬下去。經過影子對麵時,他停下來。“天,我真是恨死了你!”他惡狠狠地說。他真希望能掏出手槍,一槍打死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於是,他舉起樹枝衝著對方虛刺一招,做出刺穿他的假動作。這是一個本能的動作,飽含城先生內心的挫折與憤怒。他想象自己手中拿著的是一支真正的長矛,插進影子腹部,在裏麵用力攪動。

“得了。”他大聲說,“沒時間了。”他隨即想到,對自己說話,這是發瘋的第一個信號。他又邁下幾級梯子,然後直接跳到地上。他看了看手中的樹枝,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拿著一根樹枝,卻假裝它是一把寶劍或者長矛。我可以隨便從哪一棵樹上砍下一根樹枝,他想,用不著非得是這棵樹。他媽的誰會知道呢。

他又想到,世界先生一定會知道的。

他把梯子放回農場屋舍旁。眼角一瞥間,他覺得看到什麽東西在動。他透過窗戶望進去,看到黑暗的房間裏堆滿破爛家具,牆上的石灰都已剝落。有那麽一瞬間,仿佛是半夢半醒的幻覺中,他想象自己看到三個女人坐在黑暗的客廳裏。

其中一個在編織毛線,另一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還有一個顯然在睡覺。注視著他的那個女人突然笑起來,嘴巴咧得很大,笑容幾乎和她的臉一樣寬,嘴角從一邊耳朵咧到另一邊。然後,她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脖子上,輕輕地從脖子一側劃到另一側。

那就是他以為自己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看到的東西,全部發生在短短的一瞬間。凝神再看時,除了老舊腐爛的家具、髒汙的斑點與幹涸的腐爛痕跡,什麽都沒有。房間裏根本就沒有人。

他揉揉眼睛。

城先生走回那輛福特探險者,爬上車子。他把樹枝扔到旁邊白色真皮麵的乘客座位上,擰動鑰匙。儀表板上的時間顯示居然是早晨六點三十七分。他查看自己的手表,上麵閃動的數字是十三點五十八分。

絕了。他想,要麽我是在那棵樹上待了八個小時,要麽就是時間往回倒退了一分鍾。但他認為這隻是巧合,兩個表恰好都同時出了問題。

在樹上,影子的身體開始流血。傷口位於肋部,血從傷口裏緩緩流下。血很黏稠,而且是黑色的。

他還是一動不動。如果說他睡著了,他並沒有醒來。

遠望山頂烏雲密布。

伊斯特坐在山腳,和其他人保持一段距離,觀看黎明時分從東邊山脈上升起的朝陽。她左手腕上紋著一串藍色的勿忘我花,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拇指撫摸著那個文身。

另一個夜晚來了又去,什麽都沒有發生。人們還在繼續趕來,有單獨來的,也有成雙結隊的。昨天晚上從西南邊來了幾個人,其中有兩個和蘋果樹一樣高的年輕人。此外,還有她隻瞟到一眼的某個東西,看上去是大眾甲殼蟲汽車般大小的一個腦袋,他們消失在山腳下的那片樹林裏。

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外麵世界的人們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她想象在岩石城裏的普通遊客們透過投幣望遠鏡望下來,雖然鏡頭直接對準他們這個草草建城的露營地和這些待在山腳下的人,但還是什麽也看不到,隻能看到樹林、矮樹叢和岩石。

她聞到從做飯的篝火那裏飄來的煙味,黎明的寒風中混合著燒烤熏肉的味道。營地另一邊的某個人開始吹口琴,音樂讓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身體也隨之微微搖擺。她的背包裏有一本平裝書,她想等光線足夠明亮之後開始看書。

高空中有兩個黑點,就在雲層的下麵:一個小黑點和一個大黑點。晨風中,一滴雨點飛落到她臉上。

一個赤腳女孩從營地走出來,朝她的方向過來。她在一棵樹下停住,拉開裙子,蹲下方便。等她方便完,

伊斯特跟她打了聲招呼。女孩走過來。

“早上好,女士。”她說,“戰爭馬上就要開始了。”她粉紅色的舌尖渴望地舔了舔猩紅的嘴唇。她肩膀上搭著一隻帶羽毛的黑色烏鴉翅膀,脖子上的項鏈墜著一隻烏鴉腳。她的胳膊上到處是藍色文身,有線條、圖案和錯綜複雜的結。

“你怎麽知道的?”

女孩笑了。“我是瑪查,摩利甘女神。戰爭即將來臨時,我可以在空氣中聞到它的味道。我是戰爭女神,我要說的是,今天鮮血肯定會溢滿山穀。”

“哦。”伊斯特說,“好,明白了。”她仰望天空中的那個小點,它像一塊石頭,翻滾著朝她們落下來。

“我們將和他們作戰,我們將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每一個人。”女孩繼續說,“我們將拿他們的頭作為戰利品,烏鴉會吃掉他們的眼睛和屍體。”那個黑點漸漸變成一隻鳥,張開雙翅,乘著清晨陣風的氣流飛翔。

伊斯特歪著腦袋問:“戰爭女神,你是不是有什麽隱秘的能力,事先知道誰會獲勝?誰能獵取誰的腦袋?”

“沒有。”女孩說,“我隻能聞到戰爭的味道,隻知道這麽多。不過我們會贏的,是不是?我們必須贏。我看到他們對全能的父做的事了。要麽他們死,要麽我們亡。”

“是呀,”伊斯特說,“我想也是。”

女孩又笑了笑,在朦朧的晨色中走回營地。伊斯特垂下手,碰了碰剛從土裏鑽出來、如刀片般纖薄的一片綠色嫩芽。她的手指剛剛碰到它,它立刻開始飛快生長起來,葉片一層層打開,莖蔓旋轉、纏繞變化。最後,她手下的植物變成一株綠色的鬱金香球莖。太陽升起之後,鬱金香花就會盛開。

伊斯特抬頭看著那隻鷹。“我可以幫你什麽忙嗎?”她問。

鷹正在她頭頂十五英尺高的地方慢慢盤旋,然後向著她滑翔下來,落在她身邊的地上。它凝視著她,眼睛裏充滿瘋狂。

“你好,小可愛。”她說,“你真正的模樣是什麽?”

鷹有些遲疑地朝她跳過來,然後,它不再是一隻鷹了,變成一個年輕人。他看了看她,然後又低頭看了看草。“你?”他說。他的目光到處遊移不定,一會兒看草,一會兒看天空,一會兒看矮樹叢,就是不看她。

“我?”她問,“我怎麽了?”

“你。”他的話又停頓下來,似乎正在努力整理思維,各種稀奇古怪的表情從他臉上一一掠過。他花了太多時間做一隻鳥,她傷感地想,已經忘記怎麽做人了。她耐心等待著。最後,他終於開口說:“你會跟我來嗎?”

“也許吧。你想讓我去哪裏?”

“在樹上的人,他需要你。一個幽靈傷口,在他身體上。血流出來,然後停了。我想他死了。”

“馬上就要開戰了。我不能在關鍵時刻到處亂走。”

赤身**的男人什麽都沒回答,隻是站在地上,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似乎不確定自己的重量,似乎他平時總是在空中或搖晃的樹枝上休息,而不是在固定不變的地麵上。他再次開口:“如果他真的永遠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戰爭……”

“如果他死了,誰打贏都不再重要了。”他看起來似乎需要一條毯子、一杯甜咖啡,需要有人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讓他在那裏一邊發抖一邊胡言亂語,直到腦子清楚起來。他凍得把胳膊緊緊貼在體側。

“他在哪裏?附近嗎?”

他盯著鬱金香,搖搖頭。“很遠。”

“哦,”她說,“這裏需要我。我不能離開。你為什麽想讓我跟你去那裏?要知道,我不像你,我不會飛。”

“是的。”荷露斯說,“你不會飛。”他抬起頭,表情嚴肅,指著在他們頭頂盤旋的另一個黑點,此刻它正從黑暗的雲層中飛落下來,不斷變大。“他會飛。”

毫無頭緒地開車亂轉了幾個小時後,城先生開始怨恨全球定位係統,幾乎和他恨影子的程度一樣深。不過這種恨沒有什麽真正強烈的感情。找到去農場的路、找到那棵巨大的梣樹是很難的,可找到離開農場的路似乎更難。不管他走哪條路,不管他駛向哪個方向的狹窄鄉村公路——弗吉尼亞州的曲折道路最早一定是鹿群和牛群踩出來的——到最後,他都會發現自己再次繞回農場前,看到那塊掛在門上的手寫牌子:梣樹農場。

這真是瘋狂,是不是?他不得不仔細回憶走過的路,在每次右轉的地方改為左轉,左轉的地方改為右轉。

盡管轉彎的方向不同,他還是又繞了回來,再次回到農場門口。天上厚重的暴風雨雲層開始聚攏,天迅速黑了下來,感覺現在已經到了晚上,而不是早晨。他還要開很長的一段路,照這種速度,他絕對無法在下午之前趕回查塔努加市。

他的手機顯示“沒有信號”,汽車儲物箱裏的折疊地圖上隻有主要道路、州際公路和高速公路,根本沒有標出他眼下最關注的鄉間小路。

附近也沒有可以問路的人。周圍的房子距離道路很遠,房子裏也沒有歡迎客人的燈光。現在連油箱也快空了。他可以聽到遠方傳來的轟隆隆的雷聲,幾滴雨滴重重地打在擋風玻璃上。

因此看到沿著路邊走路的那個女人時,城先生發覺自己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感謝上帝。”他大聲說著,把車開到她身邊停下。他搖下車窗:“你好,太太。很抱歉,我有點迷路了。你能告訴我從這裏怎麽上八十一號高速公路嗎?”

她透過打開的副駕那邊的窗戶看著他,說:“嗯,我很難講清楚,不過我可以給你指路,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臉色蒼白,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又黑又長。

“進來吧。”城先生說,沒有猶豫,“首先,我們得給車加油。”

“謝謝。”她說,“我正需要搭順風車。”她說著上了車。她的眼睛藍得不可思議。“座位上有根樹枝。”她有些迷惑不解。

“扔到後座上好了。你想去什麽地方?”他問,“女士,如果你能為我帶路去加油站,然後上高速公路的話,我可以一直開車把你送到家門口。”

她說:“謝謝。不過我想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比你的遠。如果能帶我到高速公路上,我就很感謝了。也許卡車司機可以捎我一程。”說著,她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下定決心的微笑。就是這個微笑起了作用。

“太太,”他說,“我可以為你提供比任何卡車司機更殷勤的服務。”他能聞到她的香水味,香味過於濃鬱,有點倒人胃口,似乎是木蘭花或丁香花的香味。不過他並不介意。

“我要去佐治亞州,”她說,“很遠的一段路。”

“我要去查塔努加市,我可以盡量帶你走得遠些。”

“好吧,你叫什麽名字?”她問。

“大家都叫我馬克。”城先生說。他在酒吧裏和女人搭訕時,常常會接著說一句“跟我特別熟的人總是叫我大馬克”。還是多等一陣再說那句話吧,畢竟有好幾個小時可以了解對方。“你呢?”

“勞拉。”她告訴他。

“很好,勞拉。”他說,“咱們肯定會成為好朋友的。”

胖男孩在彩虹屋裏找到了世界先生——彩虹屋是小路上一個被牆圍起來的景點,裏麵的窗戶玻璃上貼著一條條綠色、紅色和黃色的透明塑料薄膜。世界先生正不耐煩地從一個窗戶走到另一個窗戶,依次向外看,分別看到金色的世界、綠色的世界和紅色的世界。他的頭發是橘紅色的,短得幾乎貼到頭皮上,身上穿著一件巴寶莉牌的昂貴風衣。

胖男孩咳嗽一聲。世界先生抬頭瞥他一眼。

“對不起,世界先生。”

“什麽事?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嗎?”

胖男孩覺得嘴巴發幹,他舔舔嘴唇,說:“我已經安排好了,隻有直升機還沒有確定下來。”

“我們需要的時候,直升機會飛過來的。”

“很好。”胖男孩說,“很好。”他站在原地,既不說話也不準備離開。他的前額有一塊淤傷。

過了一會兒,世界先生問:“還有別的事嗎?”

一陣沉默。胖男孩咽了一下口水,點點頭。“有些別的事情,”他說,“是的。”

“如果我們私下裏聊聊,你會覺得舒服點?”

男孩又點點頭。

世界先生帶男孩走回他的作戰中心,那是一個潮濕的洞穴,裏麵有一組喝得醉醺醺的小妖精用蒸餾器釀造私酒的人偶模型。洞穴外麵的一塊牌子警告遊客“重新裝修期間請勿入內”。兩人在塑料椅子上坐下。

“我能幫你什麽忙?”世界先生問。

“是的,好的,沒錯。兩件事情。好的。第一,我們還在等什麽?第二……第二個問題有點難。你看,我們有槍,我們有火力武裝。而他們隻有他媽的刀劍、匕首,和他媽的錘子、石斧,諸如此類的東西,過時的鐵兵器。我們有他媽的智能炸彈!”

“那些武器我們是不會用的。”世界先生冷靜地指出。

“我知道。你說過,我知道,那樣做也行。不過,你看,自從我在洛杉磯幹掉那個婊子之後,我就……”他停下來,做個鬼臉,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

“你覺得不安,有問題?”

“沒錯,好詞,有問題。對,就像問題少年之家。有趣。是的。”

“到底是什麽在困擾你?”

“我們打仗,我們獲勝。”

“那就是困擾你的原因?我自己倒覺得那是勝利,隻會讓我們高興。”

“但是。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滅絕。他們是旅鴿,是袋狼。對吧?誰在乎他們?現在這樣下去,會變成一場大屠殺。如果耐心等待他們自己滅絕,我們就能得到一切。”

“唔。”世界先生點頭表示同意。

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好了。胖男孩繼續說下去:“你看,我並不是唯一一個有這種觀點的人。我和現代電台的成員聊過,他們全都希望能和平解決這件事。無形資產派更希望利用市場壓力來自動解決問題。你知道,我來這兒代表理性的聲音。”

“你說得對。不過很不幸,還有一些信息你並不知道。”微笑讓他臉上露出扭曲的疤痕。

男孩眨眨眼睛,問:“世界先生,你的嘴唇怎麽了?”

世界先生歎口氣。“實話實說吧,”他說,“有人曾經把我的嘴巴縫起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哇!”胖男孩說,“真正的黑幫手段,防止作證。”

“對。你想知道我們到底在等什麽嗎?你想知道我們為什麽不在昨天晚上就發動攻擊嗎?”

胖男孩點點頭。他開始冒汗,全是冷汗。

“我們沒有發動攻擊,是因為我正在等一根小樹枝。”

“樹枝?”

“說對了。樹枝。你知道我要用樹枝做什麽嗎?”

他用力搖搖頭。“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做什麽呢?”

“我可以告訴你,”世界先生表情嚴肅,“不過接下來,我就不得不殺了你。”他眨了眨眼,房間裏緊張不安的壓力頓時消失了。

胖男孩咯咯笑起來,是喉嚨深處和鼻子裏發出的帶鼻音的低沉笑聲。“好吧,”他說,“嗬嗬,好,哈哈。收到。技術星球接到信號,聲音很清晰。”

世界先生搖搖頭,把手搭在胖男孩肩膀上。“嗨,”他問,“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

“那好吧,”世界先生說,“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下麵就是我的答案:我要得到那根樹枝,然後,我要在兩軍交鋒之際把它投擲出去。投出之後,樹枝會變成一支長矛。然後,長矛在戰場上空劃出一道弧線,這時,我會大聲喊出‘我將這場戰鬥獻給奧丁’。”

“啊?”胖男孩迷惑地問,“為什麽?”

“力量,”世界先生說著,搔搔下巴,“還有食物。兩者的結合。你看,這場戰鬥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製造騷亂,還有屠殺。”

“我不明白。”

“讓我演示給你看,有點類似這個。”世界先生說,“看著!”他從巴寶莉風衣口袋裏掏出一把木柄的獵人匕首,動作流暢自然地一刀刺入了胖男孩柔軟的下顎,用力向上一推,直插進大腦。“我將這死亡獻給奧丁。”匕首刺入的瞬間,他說道。

有東西流到他手上,但不是鮮血。與此同時,胖男孩眼睛後麵傳出一連串火星飛濺的劈啪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燒焦絕緣電線的味道,仿佛某處有個電源插頭因為過載而燒掉了。

胖男孩的手**地抽搐著,他倒了下去,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極度的困惑和痛苦。“看看他,”世界先生對著空氣說話,仿佛在和某人聊天,“瞧他的模樣,好像看見一連串的0和1變成一群閃光的彩色小鳥,飛走了。”

岩石通道裏空蕩蕩的,沒有人回答他。

世界先生把屍體扛在肩膀上,仿佛他沒什麽分量似的。他打開小妖精的那組模型,把屍體藏在蒸餾器後麵,用死人身上的黑色長風衣蓋住屍體。他決定晚上再處理屍體,重新露出帶疤的笑容。在戰場上藏匿一具屍體實在太容易了。沒有人會發現,沒有人會在意。

有那麽一陣子,這裏依然沉寂無聲。然後,響起了一個粗暴的聲音,那並不是世界先生的嗓音。他先清了一下喉嚨,然後說:“這個頭開得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