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風暴時刻_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我知道這是騙局,可這是城裏唯一的遊戲。

——加拿大·比爾·瓊斯

樹消失了,整個世界消失了,頭頂上灰蒙蒙的黎明天空也消失了。現在的天空呈現午夜時分的黑色,隻有一顆冰冷的星星高懸在他頭頂,閃耀著燦爛的明亮星光,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往前邁了一步,幾乎立刻就絆倒在地。

影子低頭細看。岩石上有鑿刻出來的階梯,一直向下延伸。階梯非常高大,他隻能想象那是很久以前巨人們鑿刻並遺留下來的。

他向下攀爬,半跳半跨越地沿著一層層階梯而下。他全身都在痛,但那隻是長時間缺乏運動導致的酸痛,不是懸吊在樹上活活吊死的那種被折磨的劇痛。

他發覺自己現在居然穿戴整齊,但對此並不怎麽驚訝。他穿著牛仔褲和白色T恤衫,光著雙腳,體會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是那晚他在岑諾伯格的公寓裏所穿的衣服,當時,卓婭·波魯諾什娜亞走過來,告訴他名為“奧丁的馬車”的星座故事。她還把月亮從天上摘下來送給他。

突然,他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麽。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一定在這裏!

她果然在階梯底下等著他。夜空中沒有月亮,可她全身依然沐浴在月光下,白色的秀發泛著淡淡的月光銀色。她還穿著那件蕾絲棉布的睡衣,和在芝加哥的那天晚上穿的一樣。

她看見他,露出甜甜的微笑,然後目光轉到地上,好像突然感到有些難為情。“你好。”她說。

“嗨。”影子和她打招呼。

“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也許這一切隻不過是我在樹上做的又一個怪夢。自從離開監獄,我一直都在做瘋狂的夢。”

她的臉在月光下仿佛鍍上一層銀色光芒(但深黑色的夜空中根本看不到月亮的蹤影,而現在,在石階下麵,就連唯一的那顆星星也看不到了),讓她顯得神聖莊嚴而又脆弱敏感。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所有疑問都將在這裏得到解答。但是,一旦你得知答案,你就再也無法忘記它們。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

在她身旁,道路分成兩條岔路。影子知道,他必須決定選擇哪條路繼續走下去。但是首先,他有一件事要做。他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在口袋深處摸到那枚熟悉的硬幣時,忍不住鬆了一口氣。他掏出硬幣,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正是那枚1922年的自由女神頭像的一美元銀幣。“這是你的。”他說。

這時他才想起,他的衣服其實還在那棵樹下。那三個女人把他的衣服塞進她們原先裝繩子的麻袋裏,還把麻袋口打了一個結。個子最高的女人用一塊很重的石頭壓在麻袋上,防止被風吹走。所以他知道,實際上,自由女神頭像的銀幣也在麻袋內的褲子口袋裏,被壓在石頭底下。但是此刻,在通往地下世界的入口前,它卻沉甸甸地躺在他手中。

她用纖細的手指從他掌中取走銀幣。

“謝謝。它曾經兩次給你帶來自由。”她說,“現在,它會照亮你進入黑暗世界的道路。”

她合攏雙手握住銀幣,然後抬起手把它放在空中,放在她盡可能夠得到的高處。她鬆開手。影子知道這是另一個夢,因為銀幣並沒有掉下來,而是向上飄浮起來,一直飄到影子頭頂上方一英尺左右的高度才停下。不過,它不再是一枚銀幣,自由女神和她頭上的稻穗王冠都消失了。他在銀幣表麵上看到的,是夏季夜空裏月亮模糊難辨的表麵,但當你凝神注視時,就能在月亮坑坑窪窪的表麵上看到陰影構成的海洋和各種形狀,那些圖案和月表接著又變回純粹是隨意形成的陰影。

影子無法判斷,他凝視的究竟是一個隻有一美元硬幣大小、飄浮在他頭頂一英尺高的月亮,還是一個麵積相當於太平洋、距離他好幾千英裏的月亮。不過,這兩種看法其實沒有什麽區別。或許是透視的問題,又或者隻是看待同一事物的不同方式而已。

他看著麵前兩條分叉的道路。

“我該走哪條路?”他問,“哪條路是安全的?”

“選擇其中一條,你就不能選擇另外一條。”她說,“但是,每條路都不是百分百安全。你要走哪條路——是充滿艱難真相的道路,還是充滿美麗謊言的道路?”

影子猶豫起來。“真相。”他回答說,“我再也不要任何謊言了。”

她看上去有點傷感。“但是,你必須付出代價。”她說。

“我會付的。代價是什麽?”

“你的名字,”她說,“你真正的名字。你必須把你的真名交給我。”

“怎麽給你?”

“就像這樣。”她說著,朝他的頭部伸出完美修長的手。他可以感到她的手指輕輕碰到他的皮膚,然後感到她的手指刺穿他的皮膚、他的顱骨,一直伸入大腦深處。他頭顱裏有什麽東西很癢,癢的感覺順著脊椎一直延伸下去。她的手從他頭部收回來。一團火焰在她食指指尖上閃爍跳躍,仿佛蠟燭的火苗,但更亮、更純淨,如同鎂粉點燃後的白色灼熱亮光。

“那就是我的名字嗎?”他問。

她的手握起來,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說,朝右邊的那條路伸出手指。“那一條,”她說,“現在上路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經失去名字的影子走上右邊的道路。他轉過頭想謝謝她,卻發現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來他已經位於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當他抬頭仰望頭頂上的黑暗,依然可以看到那個小月亮跟隨著他。

他轉了一個彎。

難道這就是死後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棟岩上之屋: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噩夢。

他看見自己穿著監獄的藍色囚服,站在典獄長的辦公室裏,典獄長告訴他勞拉出車禍死了。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好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樣。再次經曆這一幕,赤裸裸地感受恐懼,讓他內心傷痛不已。他加快腳步,穿過典獄長的灰色辦公室,然後發現自己注視著鷹角鎮郊外一家錄像機修理店。對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內狠揍拉瑞·包爾和B. J. 威斯特,力氣大得弄傷了自己的指關節。很快他就要從裏麵走出來,手裏拿著棕色的超市購物袋,裏麵裝滿二十美元一張的鈔票。他們永遠不敢聲張是他拿走了那筆錢,那是他應得的一份,他還多拿了一些錢,因為他們不該打算甩掉他和勞拉。雖然他隻是司機,但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勞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沒人提到搶劫銀行的事,盡管他確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隻要沒人承認,他們什麽都證明不了。沒人提到搶劫,檢察官隻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對拉瑞·包爾和B. J. 威斯特的身體傷害罪上。他出示照片證據,上麵是拉瑞·包爾和B. J. 威斯特被送到當地醫院急救時拍下來的。影子在法庭上幾乎沒有為自己辯護,這樣更省事一點。不管是包爾還是威斯特,似乎也都不記得自己被毆打的原因了,不過他們都指認影子就是對他們發動攻擊的人。

沒有人提到錢的事。

甚至沒有人提到勞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結果。

影子想知道,那條充滿美麗謊言的路走起來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從那個回憶場景旁走開,沿著岩石路徑向下,走到一個看上去似乎是醫院病房的場景中。那是位於芝加哥的一家公立醫院。突然之間,他感覺膽汁湧到喉嚨,立刻停下腳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媽媽再次瀕臨死亡。她在他十六歲那一年去世,啊,對了,他當時也在那裏。那時的他還是一個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歲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膚上長滿粉刺。他就坐在她床邊,不肯看她,埋頭讀一本厚厚的平裝本小說。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麽書,所以他繞過醫院病床,想走近一點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間,目光轉移到他身上。那個半大的孩子彎腰駝背地坐在椅子裏,鼻子幾乎快貼在那本《萬有引力之虹》的書頁上,努力想從媽媽就要去世的事實中躲進倫敦的閃電戰。可惜那本虛構的瘋狂小說並未給他帶來真正的逃避。

注射了嗎啡鎮定劑後,媽媽的眼睛安詳地閉著。她本來以為這次隻是體內的鐮狀紅細胞再次出現危機,隻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療就行了。結果醫生們發現,她患的其實是淋巴癌,可惜為時已晚。她皮膚灰黃,盡管才三十出頭,卻顯得很老。

影子真想搖晃他自己,那個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過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麽。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無法觸到自己,他還在繼續看書。就這樣,在他坐在旁邊椅子上看一本厚書的時候,媽媽靜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後,他就不怎麽看書了。你不能信任虛構出來的小說。如果書本不能幫你逃避那樣的不幸,它們還有什麽好處?

影子離開醫院病房,沿著曲折的隧道繼續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內腔。

第一眼看見媽媽時,他幾乎無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輕,他猜那時候她恐怕還不到二十五歲,還沒有因為疾病纏身而被解雇。他倆在她的公寓裏,那是在北歐某個國家,是在大使館租用的房子裏。他環顧四周,想找出一些線索,這時的他還是一個

矮小的孩子,淺灰色的大眼睛,還有一頭直順的黑發。他倆正在吵架。影子不用聽就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些什麽,畢竟,他們隻會為一件事而爭吵。

——告訴我爸爸的事。

——他已經死了,別再問了。

——可他到底是誰?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樣。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沒有照片。

她說話聲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繼續追問下去的話,她就會大喊大叫,甚至還會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停止問這些問題的。所以他轉身離開,沿著隧道繼續向下走。

道路蜿蜒曲折,有時甚至還會繞返回來,這讓他想到了蛇皮、腸道,還有紮進地下非常非常深的樹根。他左邊是一個水塘,隧道後麵某處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滴落的水滴幾乎沒有破壞水池鏡子一樣光滑的表麵。他蹲下來俯身喝水,雙手捧著池水滋潤喉嚨。他繼續走下去,一直走到一個漂浮著無數塊由小鏡子組成的迪斯科舞廳燈球的地方。這裏仿佛是整個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和星球都圍繞著他旋轉,他什麽都聽不到:聽不到音樂聲,也聽不到人們蓋過音樂聲的大聲交談。現在,影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女人,她長得很像他母親,但絕對不是他所認識的她的樣子,畢竟,現在的她還是少女……

她正在跳舞。

認出和她一起跳舞的那個男人時,影子居然完全沒感到震驚。三十三年來,他的樣子沒有多少改變。

影子一眼就看出她喝醉了。雖然還沒到酩酊大醉,但她畢竟不習慣飲酒。再過差不多一周,她就要乘船前往挪威。他們喝的是瑪格麗特雞尾酒,她的嘴唇和手背上還粘有幾粒鹽。

星期三並沒有穿西裝打領帶,但那枚銀色的樹形別針還在,別在襯衣口袋上。迪斯科燈球折射出來的燈光打在上麵,別針閃閃發光。他跳得還不錯,盡管兩個人年齡差距很大,看上去卻是相當般配的一對情侶,他的舉止動作像狼一樣優雅自若。

這是一曲慢舞。他把她拉近,爪子一樣的大手占有地環繞在她裙子的臀部位置上,把她更緊地壓在他身上。他的另一隻手托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臉,然後兩人開始接吻。他們站在那裏,迪斯科燈球的燈光環繞著他們,他們仿佛置身於宇宙中央。

不久,他們就離開了。她搖搖晃晃地依偎在他身上,他帶著她離開舞廳。

影子把頭深深埋在雙手中,他沒有追上他們,他根本無法、也不願意接受他親眼所見的一切。

燈光消失了,現在。唯一的光源來自那個小小的月亮,它一直高高懸掛在他頭頂上,散發出光芒。

他繼續走下去。在道路的一個轉彎處,他停下來,用力嗅了嗅空中的味道。

他感覺一隻手輕輕在他背後向上撫摩,輕柔的手指弄亂他腦後的頭發。

“你好,親愛的。”一個朦朧如煙的女人嗓音,越過他的肩膀,悄聲說。

“你好。”他說著,轉身麵對她。

她有一頭褐色的秀發,還有褐色的光滑肌膚,她的眼睛是深金琥珀色的,是上好蜂蜜才有的那種漂亮顏色。她的瞳孔和貓一樣,中間有一條垂直的裂縫。“我認識你嗎?”他有些疑惑地問。

“關係很親密。”她說,笑了起來。“我過去總愛睡在你的床上。我的手下還始終為我監視著你。”她轉身麵朝他前方的道路,指著他將要麵對的三條分叉的道路。“好了。”她說,“一條路可以讓你睿智,一條路可以讓你完整複原,還有一條路會殺死你。”

“我想我已經死了。”影子說,“死在那棵樹上。”

她嘟嘴做個怪臉。“有這種死法,”她說,“還有那種死法。死和死也不一樣,是相對的。”說著,她又笑了起來,“知道嗎,我可以給你講個笑話,死亡親戚的笑話。”

“不用了。”影子說。

“那麽,”她問,“你想走哪條路?”

“我不知道。”他坦白說。

她的頭微微一偏,姿勢像極了一隻貓。突然之間,影子知道她到底是誰、來自何方了。他感到臉漸漸紅了起來。“如果你信任我的話,”芭絲忒說,“我可以幫你做出選擇。”

“我信任你。”他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你想知道自己要為此付出什麽代價嗎?”

“我已經失去名字了。”他告訴她。

“名字來了又去,可以不停更換。值得交易嗎?”

“值得。也許吧。事情不那麽簡單。真相被逐漸揭露,這個交易帶有某種私人性質。”

“所有被揭露的真相都是私人性質的。”她說,“因此,所有被揭露的真相也都是可疑的。”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她說,“我要拿走你的心髒。以後我們會需要它。”她伸手深**入他的胸膛,掏出一個紅寶石色的不停跳動的東西,抓在她尖銳的手指甲間。它的顏色和鴿子血一樣,是由純粹的光組成,正在有節奏地擴張、收縮。

她合攏手指,它立刻消失了。

“走中間那條路。”她說。

影子猶豫一下。“你真的在這裏嗎?”他問。

她把頭歪向一側,嚴肅地注視著他,沒有說話。

“你是什麽?”他說,“你們這類人到底是什麽?”

她打了一個哈欠,露出深粉紅色的漂亮舌頭。“把我們想象成象征符號。我們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夢,用來解釋在洞壁上看到的神秘陰影。現在走吧,繼續前進!你的屍體已經漸漸冰冷。那些白癡正聚集在山上準備開戰。時間可不等人。”

影子點點頭,繼續走下去。

道路變得滑起來,岩石上結滿了冰。影子一路磕磕絆絆、腳底打滑地沿著岩石路徑繼續向下走,走向岔路口。他的手指關節在一塊齊胸高的凸起岩石上擦傷了,隻好盡量放慢速度,側著身子向前進。頭頂灑下的月光穿透冰結晶,閃耀光芒。月亮的外圍籠上一圈光暈,形成漫射的光。淡淡的月光很美,卻令行走更加困難。這條路顯得非常不安全。

他到達道路分岔處。

他看著第一條分岔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通向一個巨大的房間,或者說是一組房間,好像一座黑沉沉的博物館。他知道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了,他曾經來過這裏。盡管如此,他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記得來過這裏。他能聽到無數細小聲音發出的悠長回聲,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這裏就是他很久以前在旅館裏夢見過的地方,那一晚是勞拉死後第一次找到他。這個無邊無際的紀念大廳,是為了紀念那些被遺忘的眾神,那些曾經存在,但現在已不複存在的眾神。

他倒退一步。

他朝距離比較遠的那條路走過去,目光直視向前。這條通道有點像迪士尼樂園,黑色樹脂玻璃的圍牆上裝著探照燈,彩色燈光不停閃爍,營造出如夢如幻的氛圍。不知為什麽,感覺像是電視劇裏星際飛船上的控製台。

他還能聽到聲音:某種低沉的、振動的嗡嗡聲,影子的胃部都能感應到這個嗡嗡聲。

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這兩條路感覺都不太對勁。他不想再嚐試了,他已經決定了。中間那條路,也就是貓女神指給他的路,才是他該走的路。他走過去。

頭頂的月亮開始慢慢變淡,月亮的邊緣變成粉紅色,逐漸黯然失色。中間這條路通向一道巨大的門。

不需要再做任何交易,不需要再討價還價,門口可以自由進入。影子在一片黑暗中走進大門。空氣很溫暖,還有濕潤的泥土味道,仿佛城市裏下過夏天第一場雨後的街道。

他絲毫不覺得恐懼。

他不再恐懼。恐懼已經死在那棵樹上,和影子一起死去。現在他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沒有仇恨,也沒有痛苦。除了他靈魂的本質精髓,一切都已不複存在。

遠處有某個巨大的東西靜靜地濺起水花,水花的聲音在廣闊的空間裏回蕩。他眯著眼向前眺望,但什麽都看不到。這裏實在太黑了。不久之後,水花飛濺的方向出現一團幽靈鬼火,微弱的亮光劃破黑暗的世界。原來他身處一個巨大的洞穴中,麵前是光滑如鏡的遼闊水麵。

水花飛濺的聲音接近了,那團光也越來越亮。影子在岸邊耐心等待。很快,一艘低矮扁平的船出現在視野裏,燈光搖曳的白色燈籠掛在高高揚起的船首上,在靜如玻璃的黑暗水下幾英尺處映出倒影。一個高挑的人影用竹竿撐船,影子聽到的水花飛濺聲,就是小船在地下湖麵輕巧行駛時,竹竿從水中抬起和移動時發出的聲音。

“你好!這裏有人!”影子叫道。回聲驟起,環繞著他,仿佛有整整一支合唱團的人在歡迎他、呼喚他,每個人的聲音都和他的一模一樣。

撐船的人沒有回答。

船夫高高瘦瘦,他——如果真的是“他”的話——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袍,露在外麵的頭部完全不屬於人類,影子確信他肯定戴了某種麵具。那是一隻鳥的腦袋,頭很小,脖子很長,鳥喙很長,顯得十分高傲。影子確信自己見過這個鳥頭,這個鬼怪般的鳥一般的影子。他突然想起來了,有些失望地意識到,當他在岩上之屋裏欣賞投幣觀看的發條機器時,這個蒼白的像鳥一樣的生物

曾經一閃而逝,出現在醉鬼身後的教堂墓地裏。

水從船首和撐船的竹竿上滴落到湖中,水聲回蕩在整個空間裏。船在水麵上形成一陣陣漣漪。那艘船是用蘆葦編織而成的。

船到了岸邊,船夫倚在竹竿上,它的頭慢慢轉過來,最終直視影子。“你好。”它說,但鳥嘴並沒有動。說話的聲音是男性,而且和影子在死後的世界裏遇到的其他人一樣,這個聲音也是他所熟悉的。“上船吧。恐怕你的腳會弄濕,但我也沒有辦法。這些船太舊了,如果劃得太靠近岸邊,船底就會撞裂。”

影子脫下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腳上的鞋子,走進水中。水深剛到他的小腿,初下水的一陣冰冷刺激之後,水居然意想不到地暖和。他走到船邊,船夫伸手把他拉上船。蘆葦船搖晃一下,水濺到船舷上,然後小船恢複平衡。

船夫撐船離開岸邊。影子站在船上四下張望,褲腿還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我認識你。”他對站在船首的那生物說。

“你當然認得我。”船夫回答說。掛在船頭的油燈忽明忽暗,冒出來的煙嗆得影子咳嗽起來。“你為我工作過。沒有你幫忙,我們隻好親自動手埋葬麗拉·古德切德。”說話的聲音顯得過分講究、嚴謹。

“艾比斯先生?”

“很高興見到你,影子。”那生物用艾比斯先生的聲音說,“你知道渡靈者嗎?”

影子覺得自己聽過這個詞,但過了這麽久,想不起來了。他搖搖頭。

“就是護送亡靈的人,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艾比斯先生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多種職能、多種謀生之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是一個安安靜靜生活的學者,用筆記錄一些小故事,夢想出一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並不存在的過去。但是與此同時,和你選擇結交的許多人一樣,我還有另外一個身份,我負責護送死者的靈魂到達死者之國。”

“我還以為這裏就是死者之國呢。”影子說。

“不是,從本質上說還不是。這裏隻不過是序章。”

船輕巧地在鏡子一樣的地下湖麵上飄行,鳥頭生物站在船首眺望前方。艾比斯先生繼續說下去,鳥嘴沒有一絲開合的動作:“你們人類談論到生與死,仿佛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範疇,就像河流不可能同時是道路,或者一首歌不可能同時是一種顏色。”

“確實不可能,不是嗎?”影子問。說話的回聲從湖麵傳回到他耳中。

“你必須記住,”艾比斯先生有些惱火地說,“生與死其實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麵,就像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的正反麵一樣。”

“如果我擁有一枚兩麵都是頭像的硬幣呢?”

“你不可能擁有。隻有傻瓜或神明才擁有那種硬幣。”

穿越黑暗水麵時,影子突然恐懼得顫抖起來。他幻想自己看到無數孩子的臉浮現在玻璃一樣的黑色水麵下,向上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責備。他們的臉浸透水,腫脹柔軟,瞎掉的眼中蒙著一層白膜。地下洞穴裏沒有一絲風,黑色的湖麵平靜無波。

“我已經死了,”影子說,他現在已經習慣這個想法了,“還是我快死了?”

“我們正在前往亡者之廳。我要求親自來迎接你。”

“為什麽?”

“我是渡靈者,我喜歡你。你過去是個勤奮的員工。為什麽不來接你?”

“因為……”影子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因為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因為我並不知道多少埃及的神話傳說,因為我沒有想到會經曆現在這一切。傳說中的聖彼得,還有天堂的珍珠門在哪裏呢?”

細長鳥嘴的白色鳥頭嚴肅地左右搖晃著。“你是否相信我們並不重要,”艾比斯先生說,“重要的是,我們相信你。”

船觸到了岸邊湖底。艾比斯先生從船邊跳到湖水中,叫影子也跟著做。艾比斯先生從船首拉過一根繩子,把提燈遞給影子拿著。燈是一輪新月的形狀。他們淌水走到岸邊,艾比斯先生把船纜拴在鑲在岩石地麵上的一個金屬圓環裏。他從影子手裏接過提燈,高高舉起,快步向前走去,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岩石地麵和周圍高聳的岩石圍牆上。

“你害怕嗎?”艾比斯先生問。

“不怎麽害怕。”

“那麽,在我們走路的這段時間裏,你最好培養出真正的敬畏之心和觸及靈魂的恐懼。對你即將麵對的情況來說,這是最適合的感覺。”

影子並不恐懼,反而覺得很有趣,還有一點點擔心,但不過如此罷了。他不懼怕變化的黑暗,不怕死亡,甚至不怕那個正凝視著他們走近、穀倉一樣龐大的狗頭生物。它突然咆哮起來,吠叫聲發自喉嚨深處,影子立刻覺得脖子後麵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影子。”它說,“審判時刻已來臨。”

影子抬頭看著那生物。“傑奎爾先生?”他問。

阿努比斯伸出巨大的黑色雙手,抓住影子,將他舉到自己麵前。

胡狼頭仔細地審視著他,眼睛明亮閃爍,不帶任何感情地審視他,如同傑奎爾先生在停屍桌上檢查那個死掉的女孩一樣。影子知道,他所有的過錯、所有的缺點、所有的軟弱都被一一取出,進行稱量、計算。而他,在某種意義上,也被解剖開仔細研究,被分解成一片片,被咀嚼品嚐。

我們不會一直記得那些對自己沒有好處、沒有意義的事。我們為此進行辯護,用聰明的謊言來遮蓋它,或者幹脆選擇遺忘。影子一生之中做過的所有讓他無法感到自豪的事、所有他希望自己沒有做過或者可以消除的事情,都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形成一股由罪惡、悔恨和羞愧組成的龍卷風,讓他無處躲藏。他就如同躺在桌子上的屍體,赤裸裸地被解剖開,而黑色的胡狼神阿努比斯就是他的解剖者、檢舉者和迫害者。

“求求你,”影子哀求說,“求求你停下來。”

但審查不會停止。他說過的每一個謊言,他偷盜的每一樣東西,他對別人造成的每一次傷害,每天犯下的所有小罪過和殺害過的小生物,所有這些都被提取出來,舉到審判死者的胡狼神眼前,在光亮之下無所遁形。

在黑暗之神的手中,影子開始痛苦地抽泣起來。他再次變成了一個小孩,和過去的他一樣,孤單無助、柔弱無力。

然後,沒有任何征兆,審查結束了。影子氣喘籲籲地嗚咽著,涕淚縱橫。他依然感覺自己孤單無助,但那雙手把他小心翼翼地、幾乎可以說是溫柔地,放回到岩石地麵上。

“誰拿走了他的心髒?”阿努比斯咆哮著。

“我。”一個女人低聲說。影子抬起頭,芭絲忒正站在不再擁有艾比斯先生外貌的生物身邊,右手捧著影子的心髒。它發出紅寶石一樣的光,照亮了她的臉。

“把它給我。”朱鷺頭人身的透特神說,他把心髒拿在自己手中(並不是人類的手),然後向前滑行過去。

阿努比斯將一台黃金天平放在他麵前。

“就用這種方法來決定我該去哪裏嗎?”影子悄聲問芭絲忒女神,“去天堂?地獄?還是煉獄?”

“如果重量與羽毛平衡,”她說,“你就可以選擇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不平衡呢?”

她聳聳肩,好像這個問題讓她有些不太自在。然後才說:“那麽,我們就要把你的心髒和靈魂喂給阿穆特吃,它是靈魂吞噬者……”

“也許,”影子說,“也許我可以得到一個幸福的結局。”

“幸福的結局並不存在。”她說,“甚至結局本身都不存在。”

在天平一端的托盤上,阿努比斯小心翼翼、一臉虔誠地放上一根羽毛。

然後,阿努比斯將影子的心髒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托盤上。天平下麵的陰影裏有什麽東西在移動,讓影子覺得很不安,不敢靠近仔細觀察。

那是一根十分沉重的羽毛,但影子也有一顆十分沉重的心髒。天平令人擔憂地來回搖擺。

但是最後,天平還是平衡了!陰影裏的怪物不滿地偷偷溜走了。

“看來就是這樣了,”芭絲忒若有所思地說,“成堆的骷髏上又多了一個骷髏。真可惜。眼下有這麽多的麻煩,我還希望你能做些好事呢。這就像是眼睜睜看著慢鏡頭一樣的車禍,你卻無力阻止。”

“你不去那裏參加戰鬥嗎?”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參加別人替我選擇的戰鬥。”她說。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遼闊的死者之廳裏,水聲回蕩,黑暗籠罩。

影子說:“那麽,我可以選擇要去的地方了吧?”

“選擇吧。”透特說,“否則我們將為你做出選擇。”

“不要,”影子說,“這是我的選擇。”

“如何選擇?”阿努比斯喝問。

“我現在想好好休息,”影子說,“我要的就是這個。除此之外,我什麽都不想要,不要天堂,不要地獄,什麽都不要。就讓這一切到此結束吧。”

“你確定嗎?”透特追問。

“是的。”影子說。

傑奎爾先生為影子打開最後一道門,門後空無一物。沒有黑暗,甚至沒有忘卻。隻有一片虛無。

影子完完全全地、沒有任何保留地接受了。他穿過那道門,走進虛無,心中充滿奇異的狂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