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半琴聲

第五章

夜半琴聲

克裏斯蒂娜·戴伊在前任經理的送別晚會上一炮打響之後,並未大紅大紫起來。這背後有一些錯綜複雜的原因,我們後麵還要詳細介紹。她受邀在蘇黎世公爵夫人家裏演唱過一次,但此後再也沒出席過私人沙龍。事實上,她謝絕了一切邀請,包括她曾經答應過的一場慈善演出,而且沒有給出任何合理的解釋。總之,她看起來似乎做不了自己的主,似乎害怕再一次引起轟動。

她知道夏尼伯爵為了討他弟弟的歡心,一直在理查德經理麵前替她說好話。她給伯爵寫信表示感謝,並婉言拒絕了他的幫助。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有人認為她目空一切,也有人認為她淡泊名利。然而,以演出為職業的人,誰會真的淡泊名利呢?所以,我覺得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她在為什麽事情感到恐懼。沒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讓她感到害怕了。我手裏有一封克裏斯蒂娜的信(這是波斯人的收藏之一),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寫的。讀完這封信,我確信克裏斯蒂娜是被嚇住了。

“演唱的時候,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可憐的女孩在信中寫道。

她不肯露麵,夏尼子爵一次次地登門造訪,又一次次地無功而返。他不停地寫信給克裏斯蒂娜,卻一直杳無回音。就在他等得心灰意冷時,一天早上,克裏斯蒂娜派人送來一封短箋:

先生:

我從未忘記過那個跳到海裏為我撿回披肩的小男孩。今天,我忍不住給你寫下這封信,因為我要回佩羅鎮去完成一項神聖的任務。明天就是我父親的祭日,你還記得他吧,他是那麽的喜歡你。他去世以後,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葬在山坡下小教堂的墓園裏。就在那個小山坡上,我們曾經度過了多麽美好的時光;就在那個小山坡上,我們互道珍重,從此天各一方……

讀完這張短箋,夏尼子爵立刻找出火車時刻表,匆忙地換好衣服,簡短地寫了一個留言條,托仆人轉交給哥哥,然後跳上馬車,直奔蒙巴納斯火車站。可惜,他還是錯過了早班火車。拉烏爾魂不守舍地熬過了一天,直到坐上晚班火車,才慢慢恢複了正常。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克裏斯蒂娜給他的短箋,嗅著它散發出的芬芳,回味著他與克裏斯蒂娜一起度過的童年時光。夜班旅途是多麽難熬啊,在他如癡如狂的夢境中,隻有克裏斯蒂娜。黎明時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車,不給自己任何喘息的機會,立即搭上了前往佩羅鎮的班車。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從車夫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的確有一名巴黎裝扮的年輕小姐搭車前往佩羅,眼下就住在“夕陽客棧”。

自己夢中的女孩就在前麵不遠處,拉烏爾的激動難以平息。他一路都在回憶小時候那個愛唱歌的瑞典小女孩。她的聽眾都不知道這些事呢。

從前,在瑞典烏普薩拉附近的一個小鎮上,住著一戶農家。農夫平日下地種田,星期天在唱詩班裏唱聖歌。農夫有個小女兒,早在她識字念書之前,便能識讀樂譜。老戴伊可能並未意識到自己是個偉大的音樂家。他擅長拉小提琴,是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上最傑出的鄉村小提琴手。他遠近聞名,人們總是邀請他在婚禮和慶典上演奏。戴伊太太身有殘疾,在小克裏斯蒂娜六歲那年去世了。此後,老戴伊變賣農場,帶著他最愛的女兒和音樂前往烏普薩拉,去探索一個美好的夢想。然而,命運卻為他安排了貧困。

無奈,他又帶著女兒回到鄉下。父女倆相依為命,父親在集市上演奏民謠,女兒則為他伴唱。一天,在利姆比的集市上,有一位瓦雷瑞斯教授聽到了父女倆的表演,驚喜之下,把他們帶到了哥德堡。他認為老戴伊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兒則是聲樂界的可造之材。克裏斯蒂娜由此得到了正規的音樂教育和訓練。她的音樂技藝突飛猛進,她的美麗、優雅和天賦令人歎為觀止。

後來,瓦雷瑞斯教授和夫人移居法國,並攜戴伊父女同往。瓦雷瑞斯夫人(克裏斯蒂娜管她叫“瓦雷瑞斯媽媽”)一直視克裏斯蒂娜如同己出。可是,老戴伊思鄉成疾,無法適應巴黎的生活。他足不出戶,總是把自己和女兒關在屋裏,好幾個小時都不出門,隻聽見琴聲和輕柔的歌聲從屋裏飄出。有時,瓦雷瑞斯媽媽會在門邊聆聽,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熱淚盈眶,然後踮著腳尖悄悄下樓。每當這時,她總是歎息著懷念起斯堪的那維亞的藍天。

這年夏天,瓦雷瑞斯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島的佩羅鎮度假。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上,老戴伊找到了家鄉的感覺。他說這裏的海水顏色和故鄉一樣。他喜歡一個人站在海邊,用小提琴拉起悲傷的鄉曲。他說這是拉給大海聽的。後來,他向瓦雷瑞斯媽媽提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再三懇求之下,瓦雷瑞斯媽媽終於答應了他。就這樣,他又像從前在斯堪的那維亞一樣,帶著女兒奔走於當地的各種教堂慶典、鄉村節日和婚慶舞會上,在每個地方呆上一周。他們把最美的音樂帶到了偏遠的小村莊,繞梁的餘音足以讓當地居民回味一整年。他們謝絕了客棧的留宿,就像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樣,夜裏就睡在農家的穀倉中。他們穿得幹淨得體,既不收錢,也不接受別人的饋贈。誰也不理解這個提琴手,為什麽帶著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奔波於鄉村之間,傳唱著天籟一般的歌聲。著迷的人們跟隨著父女倆的腳步,走遍了一個又一個村莊。

一天,有個小男孩,拖著一個女管家模樣的婦人,追著他們走出很遠。小男孩不想跟小女孩告別——他已經被她柔美而純淨的歌聲迷住了。他們一路走到了特雷斯托海灣(這個地方至今仍叫特雷斯托,但已經在港口建起了賭場之類的玩意兒)。那時的海灣空無一人,隻有碧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大海和幹淨的金色沙灘。突然,一陣強風吹過,克裏斯蒂娜的披肩被吹到了海裏。她大叫一聲,伸手去抓,但披肩已經隨著波浪飄遠。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說:“別擔心,我到海裏去幫你撿回來。”

接著,她看見一個小男孩不顧身後那位黑衣女士的尖叫,奮勇地跑向海邊,穿著衣服跳進海水中,為她撿回了披肩。小男孩的衣服和克裏斯蒂娜的披肩都濕漉漉地滴著水。雖然黑衣女士在大驚小怪地埋怨,但克裏斯蒂娜開心地笑起來,給了小男孩一個感謝的吻。這個小男孩,正是與姑媽一起住在拉尼翁的拉烏爾·夏尼子爵。

整個夏天,兩個小夥伴天天在一起玩耍。在夏尼姑媽的懇求下,再加上瓦雷瑞斯教授的勸說,老戴伊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拉烏爾也慢慢喜歡上了那些曾經使克裏斯蒂娜的童年充滿歡樂的歌曲。他倆都是安靜、愛幻想的孩子。他們喜歡聽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區的古老傳說。他們最喜歡的活動就是像乞丐一樣,挨家挨戶去敲門:“親愛的太太,”或者“好心的先生……您能給我們講個故事嗎?”

人們總是有故事可講。布列塔尼的老太太們,誰沒見過小精靈在月光下的荒地裏跳舞?

不過,最快樂的時光是黃昏。當太陽西沉,夜幕籠罩時,老戴伊和他們一起坐在路邊,講述北方的神話傳說。他聲音低低的,仿佛害怕驚動故事裏的鬼怪。每次講完了故事,孩子們總是意猶未盡地要求再來一個。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個國王坐著小船,來到一個平靜但深不可測的湖。那個湖就像挪威山脈中的一隻眼睛……”

另一個故事是這麽說的:“小洛特整天都在想事情,又似乎什麽都不想。她金色的發卷就像陽光一樣燦爛,她的心靈就像她湛藍的眼睛一樣純淨。她聽媽媽的話,善待她的布娃娃,細心保護她的裙子、紅鞋和小提琴。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在音樂天使的歌聲中入睡……”

當老戴伊講到這個故事時,拉烏爾總是忍不住去看金發碧眼的克裏斯蒂娜,而克裏斯蒂娜心裏卻在羨慕小洛特——她能聽著音樂天使的歌聲入睡呢!在老戴伊的故事裏,音樂天使經常會出現。他說所有的大音樂家和大藝術家,在他們的一生中,至少受到過一次音樂天使的拜訪。有時候,天使在這個孩子很小的時候就來拜訪了,就像小洛特的故事一樣。所以,有些六歲的小孩就能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歲的人拉得還好。有時,因為小孩不聽話,不勤快,天使會來得很晚。但是,如果一個人心地很壞,那麽天使可能永遠都不會來拜訪他。

誰也沒有見過天使,但命中注定的人會聽到他的聲音。他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也許就在你最悲傷或失望的時候,耳邊會突然響起天籟般的旋律和神聖的歌聲,讓你永生難忘。有幸被天使拜訪過的人,一生都保有藝術的激情,這是凡夫俗子無法理解的。他們隨手撥動幾下樂器,隨口哼唱幾段樂章,就能發出令旁人自慚形穢的美妙聲音。那些對音樂天使一無所知的人,就把這些受到

眷顧的人稱做天才。

小克裏斯蒂娜問她爸爸是否聽到過音樂天使的聲音,老戴伊憂傷地搖搖頭。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著女兒說:“我的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聽到的!當我進了天堂,我一定會把他送到你身邊!”

那時,老戴伊已經開始咳嗽了。

三年之後,拉烏爾和克裏斯蒂娜再次在佩羅鎮聚首。瓦雷瑞斯教授已去世,但瓦雷瑞斯夫人和戴伊父女留在了法國。父女倆仍然唱歌、拉琴,用音樂安慰著他們的女監護人,陪她度過喪夫後的日子。拉烏爾就像今天一樣,為了尋找克裏斯蒂娜而趕到佩羅鎮,徑直奔向戴伊家的小房子。一進門,他首先看到的是老戴伊,然後克裏斯蒂娜端著茶盤走了進來。一看到拉烏爾,克裏斯蒂娜美麗的臉龐一下子漲得通紅。拉烏爾走過去,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克裏斯蒂娜問候過拉烏爾,得體地履行了奉茶待客的職責,然後拿起茶盤退出了房間。她跑進花園,獨自坐在長凳上,試圖安撫自己劇烈跳動的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讓她心頭如小鹿亂撞,再也平靜不下來。拉烏爾追了過來,兩人害羞地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天黑。三年間,兩人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他們像外交官一樣小心地措辭,不敢暴露內心的情感。最後,當他們在路邊告別時,拉烏爾親吻了克裏斯蒂娜不住顫抖的手,對她說:“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離開的路上,他為自己的輕率懊悔不已,因為他知道克裏斯蒂娜無法成為夏尼子爵夫人。

至於克裏斯蒂娜,她試著不去想他,而是全身心地投入音樂。她進步神速,聽過她演唱的人都預言她將成為世界一流的藝術家。後來,她父親去世了。仿佛一夜之間,她的嗓音、靈魂和天賦都追隨著父親而去,隻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殘留的一點音樂技藝讓她勉強考上了音樂學院,但她在學校裏毫不出眾,每天渾渾噩噩地度日,爭取得獎的唯一動力就是為了取悅瓦雷瑞斯媽媽。

當拉烏爾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見到她時,女孩美麗的身姿與他記憶中的倩影相重合,令他心動不已。可是,她在音樂上的退步令他震驚。他再次來聽她的演唱,甚至跟著她走到後台,在繩梯後麵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隨她走到化妝室門口,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從某種意義上講,她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拉烏爾非常痛苦,她是那麽美麗,而自己卻那麽膽怯,不敢承認對她的愛。直到那場歡送晚會,仿佛天堂的大門豁然打開,天使的聲音傳到人間,讓他的心再也承受不住,終於徹底淪陷。

可是,他隨後就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必須愛我!”而屋裏卻沒有人……

當他提到披肩的時候,她為什麽要取笑他?她為什麽不與他相認?她又為什麽給他寫信呢?

經過漫長的顛簸,佩羅鎮終於到了。走進“夕陽客棧”那個煙熏火燎的會客間,他一眼就看見了克裏斯蒂娜。她微笑著站在那裏,對他的到來沒有表示出半點驚訝。

“你果然來了,”她說,“我就知道等我做完彌撒回來時,一定能見到你。教堂裏有人告訴我,你已經來了。”

“是誰說的?”拉烏爾握住克裏斯蒂娜纖細的手。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

沉默了一會,拉烏爾說:“你爸爸有沒有告訴你,克裏斯蒂娜,我愛你,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克裏斯蒂娜耳根都紅了。她扭過頭,顫抖著聲音說:“我?不,你在說夢話吧,親愛的朋友!”

說著,她故作鎮靜地笑起來。

“克裏斯蒂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

她嚴肅地回答說:“我讓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

“沒錯,是你讓我來的,克裏斯蒂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看了你的信還無動於衷,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佩羅來。如果你不知道我愛你,你怎麽能想到我會來呢?”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小時候,我爸爸經常和我們一起玩遊戲。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麽……或許,我不該給你寫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現,仿佛把我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給你寫信的時候,我仿佛又變回了從前那個小女孩……”

拉烏爾覺得克裏斯蒂娜的態度有些不尋常,但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裏不對。他並不相信她討厭自己,一點也沒有……她眼中流露出一種悲傷的柔情。但是,為什麽她的柔情伴著悲傷呢?拉烏爾大惑不解。

“克裏斯蒂娜,在化妝間裏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見我嗎?”

女孩不會說謊。

她說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廂裏,還有在後台,我見過你好幾次。”

“我就知道!”拉烏爾抿著嘴唇說,“那麽,當我跪在你的腳邊,說起幫你撿回披肩的事情,你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甚至還嘲笑我呢?”

他怒氣衝衝地連聲發問,克裏斯蒂娜無助地看著他,卻一個字也不說。拉烏爾被自己的粗暴驚呆了。他不是一直想要溫柔地嗬護克裏斯蒂娜嗎?丈夫或情人也許有權利這樣對待不馴服的妻子或情婦,可以他的身份而言,這麽做是不是太過分了?但是,既然話已出口,他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憤怒又難過,“那好,讓我來替你回答!你不肯與我相認,是因為房間裏有一個人妨礙著你,克裏斯蒂娜!你不願意讓這個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還對別人感興趣!”

“有人妨礙我?”克裏斯蒂娜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那天晚上,如果說有人妨礙我,那個人應該是你,因為你被我趕出了房門……”

“沒錯!……這樣,你就可以和那個人待在一起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先生?”克裏斯蒂娜氣呼呼地反問,“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你對那個人說:‘我隻為您一個人歌唱!今夜,我把靈魂獻給了您,我仿佛已經死了!'”

克裏斯蒂娜一把抓住拉烏爾的手臂,難以相信如此纖弱的女孩會有這麽大的力量。

“這麽說,你在門外偷聽了?”

“是的!因為我愛你……我什麽都聽見了……”

“你聽到些什麽?”

她突然冷靜下來,放開了拉烏爾的手臂。

“他說:‘你必須愛我!'”

克裏斯蒂娜的臉變得煞白,雙眼空洞地瞪著前方,身體搖搖欲墜。拉烏爾趕緊伸出雙臂去扶她,可是克裏斯蒂娜很快從眩暈中清醒過來,用微弱的聲音催促他:“繼續說下去!你還聽到些什麽?”

拉烏爾茫然地說道:“我還聽見他說:‘你的靈魂是如此的純淨,我的孩子,謝謝你。就連國王也不曾得到過這樣豐厚的禮物!今晚,天使都因你而哭泣!'”

克裏斯蒂娜用手捂住胸口,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著拉烏爾。她的目光充滿了瘋狂,把拉烏爾嚇得不知所措。突然,兩粒大大的淚珠順著她潔白的臉龐滑落下來……

“克裏斯蒂娜!”

“拉烏爾!”

小夥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卻掙脫他的雙臂,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克裏斯蒂娜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拉烏爾不斷地埋怨自己的魯莽,連早飯也沒吃。他曾經幻想與克裏斯蒂娜見麵後的溫馨時刻,不料卻變成了痛苦的折磨。難道她不想和自己故地重遊,共同找尋兒時的記憶嗎?拉烏爾打聽到,這天早上,克裏斯蒂娜已經為亡父做過安息彌撒,然後在小教堂和墓園裏呆了好幾個小時,為父親祈禱。既然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她為什麽還不返回巴黎?

拉烏爾懷著沮喪的心情走向教堂邊的墓園。他獨自漫步在墓塚之間,讀著墓碑上的銘文。在教堂後殿,他看見一朵朵鮮花散落在雪地上。這些嬌豔欲滴的紅玫瑰仿佛是剛剛從雪地裏綻放的一樣,給這片死寂的土地帶來一線生機。墓園裏彌漫著死亡的氣息,無數的骨架和骷髏頭堆在教堂的牆邊,用一張鐵絲網籠起來,顯得陰森恐怖。骷髏頭像磚塊一樣碼放得整整齊齊,空隙處填上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頭,壘成了一道骨牆。骨牆中間是通往聖器室的門,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這種格局。

拉烏爾來到老戴伊的墓前,念了一段禱告詞。周圍的骷髏頭嘴角含著永恒的微笑,令他心下悲涼不已。他爬上小山坡,坐在荒地的盡頭眺望大海。夜幕降臨,海風慢慢平息,周圍一片寒冷靜寂,但拉烏爾渾然不覺。他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在黃昏時分和小克裏斯蒂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時候看小精靈跳舞。他自己有副好眼力,但卻從未看見過傳說中的精靈。而克裏斯蒂娜雖

然有些近視,卻假裝自己看見了一大群精靈。想到這兒,他不禁莞爾一笑。突然間,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嚇得他打了個寒戰。

“你覺得小精靈們今晚會來嗎?”

是克裏斯蒂娜。拉烏爾想開口,卻被她戴著手套的手捂住了嘴。

“聽我說,拉烏爾,我決定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非常重要……你還記得音樂天使的傳說嗎?”

“記得。我還記得你父親第一次給我們講音樂天使的故事,就是在這個地方。”他說。

“沒錯,就在這個地方,他還告訴我說:‘等我到了天堂,就會讓天使來找你。’真的,拉烏爾,現在父親進了天堂,而我真的見到了音樂天使。”

“我對此並不懷疑。”小夥子認真地回答。他想,克裏斯蒂娜一定願意把自己的成績歸功於亡故的父親吧。

拉烏爾的冷靜使克裏斯蒂娜頗為吃驚。

“你怎麽會相信呢,拉烏爾?”克裏斯蒂娜蒼白的俏臉湊向拉烏爾,讓他覺得克裏斯蒂娜可能要吻他。但她隻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

“我相信,”拉烏爾答道,“如果沒有上天相助,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唱出你那晚的歌聲。任何一個人間的老師都不可能教出那樣完美的音調。克裏斯蒂娜,你一定是聽過音樂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臉正色地說,“就在我的化妝室裏,他每天都來給我上課。”

“在你的化妝室裏?”他像傻瓜似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對我說話,而且不止我,還有別人也聽到了……”

“還有別人?克裏斯蒂娜,是誰?”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

“我?我也聽過音樂天使的聲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門後聽到的聲音就是他。他對我說:‘你必須愛我。’我一直以為隻有自己才能聽見他的聲音。所以,今天早上,當我得知你也能聽到時,我簡直驚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烏爾哈哈大笑。這時,烏雲飄散,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兩個年輕人。克裏斯蒂娜轉過頭來,不滿地瞪著拉烏爾。她那秋水般的眼波此刻燃燒著兩簇怒火。

“你笑什麽?你以為那是個男人,對嗎?”

“這個……”拉烏爾囁嚅著說,克裏斯蒂娜的怒火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拉烏爾!你竟然這樣說!你是我小時候最好的同伴!我父親的朋友!我簡直不認識你了!你怎麽能這麽想?夏尼子爵,我可是個正經女子,我不會把男人藏在自己的化妝室裏。如果那時你把房門打開,你會看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

“這話倒是不假!你離開以後,我開門進去看過,確實沒人……”

“沒錯吧!那你怎麽看這件事?”

子爵鼓足了勇氣:“怎麽看?克裏斯蒂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氣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跑。拉烏爾趕緊追上,但被她憤怒地推開:“放開我!放開我!”說著,她就跑得沒影了。

拉烏爾身心疲憊地回到旅館。他得知克裏斯蒂娜剛剛上樓回房,而且說不下來用晚餐了。他一個人食不甘味地吃了飯。回到房間後,他想看書,但看不進去,想睡覺,也睡不著。隔壁房間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拉烏爾輾轉反側,直到十一點半也沒有睡著。這時,隔壁房間傳來躡手躡腳的走路聲。拉烏爾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小心地不發出半點聲響。他靜靜地等待著。等待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當他聽見克裏斯蒂娜的房門慢慢打開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深夜出門,要去哪裏呢?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點門縫,趁著月色,看見克裏斯蒂娜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走到樓梯口,輕輕地下了樓。拉烏爾悄悄靠在她頭頂的欄杆上,聽見兩個人迅速而低聲的對話。他聽出一句是“別把鑰匙弄丟了”,那是女店主的聲音。

樓下,通往海港的門打開又關上。然後,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拉烏爾立刻回到房間,打開窗,隻見克裏斯蒂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堤岸上。

夕陽客棧的二樓並不高,有一棵樹貼著牆麵,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烏爾沿著樹爬出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溜掉了,一點都沒驚動女店主。可是第二天早上,當他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來時,還是把好心的女店主嚇壞了。原來,有人在小教堂祭壇的台階上,發現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那裏。女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裏斯蒂娜。她跑下樓,在店主的幫助下,竭盡心力地照顧拉烏爾。很快,拉烏爾睜開雙眼,看見麵前那張迷人的臉龐,他立刻恢複了神誌。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幾個星期後,當歌劇院的案件引來司法調查時,密伏瓦警官曾向夏尼子爵詢問有關佩羅鎮這一夜的情況。以下就是調查報告書第150頁所載的筆錄。

問:戴伊小姐有沒有看見你用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離開房間?

答:沒有。先生,絕對沒有。不過,當我走到她身後時,我沒有刻意放輕腳步。我希望她能回過頭來,看見我。其實,我當時很清楚自己的跟蹤行為像間諜一樣,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對我毫無覺察。她無聲地走下堤岸,而後迅速沿著一條小路上坡。我聽到了教堂的鍾聲,差一刻到午夜。我覺得好像是鍾聲使她加快腳步,幾乎是一路跑到墓園門口。

問:墓園的門是開著的嗎?

答:是的,先生。當時我非常驚訝,而戴伊小姐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問:當時,墓園裏有人嗎?

答: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話,我一定能夠看見。因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麵積雪的反光,把墓園照得一清二楚。

問:墓碑後麵可能藏人嗎?

答:絕對不可能。那些墓碑本來就很小,而且被雪埋了一大半,露在外麵的隻剩下一排排十字架。所以,地上隻有十字架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顯得很明亮。我從未見過那樣清亮的夜色,雖然很冷,但天色很好,什麽都能看見。

問:你迷信嗎?

答:不,先生,我是個天主教徒。

問:當時你的精神狀況如何?

答:非常健康,非常平靜,我發誓。戴伊小姐的突然外出,一開始確實讓我感到擔心。但我見她走進墓園,就猜想她可能是到父親的墓前了卻什麽心願,便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心情也就恢複了平靜。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雙腳踩在雪地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竟然完全沒有覺察。或許她正虔誠地想著什麽事情。我決定不打擾她。當她走到父親的墓前時,我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劃著十字,開始禱告。這時,午夜的鍾聲敲響了。在第十二下鍾響餘音未散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她抬頭望天,雙臂舉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正當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抬起頭來,因為我聽到了音樂聲。我和克裏斯蒂娜小時候聽過這首曲子,但從沒聽過如此完美的演奏。即使老戴伊複生,也不可能拉得這麽好。我立刻想起克裏斯蒂娜曾對我提過的音樂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合理的解釋。我記得那個旋律是《拉撒路的複活》。克裏斯蒂娜所說的音樂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藝。後來,音樂停了,我仿佛聽見那堆骨頭後麵有動靜,好像那些骷髏頭正在偷偷發笑,嚇得我渾身顫抖。

問:你當時就沒有想到,那個令你們傾倒的音樂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後麵呢?

答:我正是這樣想的,調查官先生。我甚至放棄了跟蹤戴伊小姐,準備自己留下來探個究竟。當時她已經站起身,一個人平靜地走到墓園門口。我想她完全著了魔,所以對我根本沒有覺察。

問:既然如此,為什麽第二天早晨,你會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壇的台階上呢?

答:先是一顆骷髏頭滾到我的腳邊,接著又一顆……又一顆……我仿佛成了一場滾球遊戲的攻擊目標。我猜想,一定是藏在後麵的那個大音樂家不小心破壞了骨堆的平衡。我猜得沒錯,因為我看見教堂聖器室的牆壁上突然閃過了一個黑影。我衝上前去,黑影已經推開門,進入教堂。他披著一件大衣,我飛快地抓住一個衣角。當時,我和他站在主祭壇前,月光透過後殿的彩繪玻璃,照在我們身上。他掙脫不開我的手,於是轉過身來……調查官先生,我看見了一顆恐怖的死人頭,他的目光仿佛能噴火!我想我一定是遇見了撒旦。麵對這個地獄來客,我再也沒有勇氣,嚇得失去了知覺……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陽客棧的小房間裏醒過來。而在這之前的事,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