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父親與茶
03 父親與茶
父親是從不飲茶的。
我想,他年輕時大約也在什麽場合飲過幾次茶的吧。當然,那天他肯定被失眠所折磨了,結果再就畏茶如畏虎,正如酒於父親一般。
1963年冬季,春節前,父親從四川輾轉數千公裏回到了家。四川是他支援大三線建設的最後停駐地。他背回了一個自己縫做的特大的帆布袋,裏邊剩有二十幾個凍得很硬的大米麵饅頭、三雙從工地上撿的勞保鞋、十幾雙線的勞保手套、四頂兔毛帽子、幾件毛線背心……五十來斤四川大米。
父親背著如上東西,首先要從山嶺間搭來往於工地的運輸卡車去到樂山;再從樂山乘長途公共汽車到成都;從成都乘列車到北京;從北京轉乘列車到哈爾濱。
當年的中國列車,最快時速也就80公裏,而通常的時速是60公裏。從四川到哈爾濱,父親經曆了五整天。一名建築工人的探親假是不能享受臥鋪的。當年一名乘客即使買的是有座票,在長途列車上其實無座可坐是司空見慣之事。因為當年列車超載很正常,有時超載人數甚至過半。而有些城市的列車站幹脆售的就是無座票。春節前是客運高峰時期,許多要趕回家過春節的人能買到一張無座票已覺相當幸運。列車經常嚴重超載的時期,列車上往往這麽廣播:各位乘客,本次列車由於超載,決定取消座號,請乘客們發揚社會主義風格,互相謙讓,輪流而坐。男同誌應該照顧女同誌,成年人應該照顧老弱病殘及兒童……
父親不但是成年人,而且是穿工作服的受人尊敬的工人階級之一員,他一路上當然會自覺發揚社會主義風格。換一種說法那就是,五個整天裏他肯定經常是站在列車裏的。
父親回到家裏時,雙腿浮腫得一按一個坑,卻那麽高興。
二十幾個凍得很硬的饅頭中,有半個上邊留下了父親的牙印。三雙勞保鞋是翻毛水牛皮的,每一隻都有磨**,也都被父親用皮片兒補好了,那是他從工地上撿的,帶回來給我、哥哥和三弟穿。這三雙由父親補過的勞保鞋,對於我們兄弟三人的腳都未免太大了。線手套也是父親從工地上撿的,也都由父親補過了。而毛線背心,則是父親將撿到的但破得沒法補的手套拆成了線,再用染料染了,一針針織成的。有母親一件,還有妹妹一件。四頂兔毛帽子卻是新的,是列車經過西北某站時父親在站台上買的,我們兄弟四人一人一頂。
父親最後從大帆布袋裏取出的是一個牛皮紙包,有包一斤蛋糕的紙包那麽大。
他將紙包遞給母親時叮囑地說:“這是茶,在咱們東北是稀罕東西,哪天要分給鄰居,放好,千萬別沾水。”
1963年我已經14歲了,還沒見過茶。但從讀過的小說裏知道,茶是南方有身份人家待客的飲料。
第二天,父親和母親一塊兒將茶分成十多份,一一用紅紙包好。紅紙是我替母親買的,5分錢一張,母親讓我買了兩張。母親本是要用紅紙親手做拉花的,而父親堅決主張用紅紙包茶,說那才顯得心誠。我在一旁裁紅紙時,母親一味絮叨些舍不得的話。
母親陪著父親,挨家挨戶將茶送給鄰居,回家時都滿臉高興,我想那足以證明,收到茶的鄰居們也是都很高興的。
初一上午,全院孩子們大串門兒。在我們那個大院兒,拜年首先是由小字輩開始的。
一戶鄰居家的大嬸問我:除了茶,你爸還帶回了什麽好東西呀?
隨口一問的話。
我說:還帶回了50多斤大米呢!
也是隨口一答的話。
就見大嬸和大叔交換了一次意味深長的眼神兒。
那是一戶和我家關係最好的鄰居。
我當時因大叔大嬸的眼神很覺奇怪。
初二晚上,和我家關係最好的鄰居家的女孩來到了我家,將用紅紙包著的茶原封不動退送給我家了。女孩代她爹媽說:她家沒人喜歡飲茶,好東西別白瞎了。
在我看來,那是一件挺正常的事。幾年也見不著一次茶的哈爾濱人,對待並不留下吃飯的客人的禮節分為三個等級——白開水、白糖水、紅糖水。至於茶,其實並不比紅糖水的規格更高。所以既然不喜歡飲,再給我家送回來挺自然的。
女孩走後,父親和母親滿臉困惑了。
父親說:別是因為有什麽事使人家不高興了吧?
母親說:一向處得很好啊!
想了想,問我初一去拜年時說了什麽不得體的話沒有。
我就將我在鄰居家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因母親之問感到冤枉。
父親一拍腦門說:錯!錯!怎麽沒想到也送些大米給人家?
1963年中國許多省份發生旱情,水稻嚴重減產。全哈爾濱市的居民,由每人每月二斤大米減少到了一斤。那女孩的姥姥姥爺都是南方人,她家的大米從來不曾為過春節攢下過。
母親此時也想到了這一點,後悔極了,而父親已搬出米袋子往一隻盆裏倒米了。
母親說行了。
父親說太少。
但母親接著說出一句話,使父親猶豫不決了。
母親說的是:隻送給一家,其他幾家不送,鄰裏間還不分出遠近來了?再者,是人家把茶送回來
了在先,咱們又送米過去在後,不是反而鬧得雙方麵都不尷不尬的?
如果給每戶鄰居都送些米,哪怕一戶二三斤,那父親千裏迢迢背回的米也就隻剩一小半了。別說母親多麽舍不得了,連父親也覺得像割肉,而我們幾個兒女更舍不得。
大米嗬!盡管隻不過是四川糙米。
米最終沒送。
那包茶母親後來送給了別人家。
我們兩家鄰居的關係,並沒因而出現裂痕。但兩家的大人孩子,心裏都留下了隱隱的不悅,隻不過都盡量掩飾。
父親臨走時還埋怨我:你說那麽一句幹什麽啊!……
從此,我與父親天各一方,每隔多年才能同時與家人團圓,僅兩個星期。並且,通信也少。因為父親隻不過在“掃盲”運動中識過不多的字,我的信他若不請人讀,自己是看不明了的。而父親又必親筆回信,僅一頁紙而已,字體大且歪歪扭扭,夾雜著錯別字。這使我每次給父親寫信,難免的總是猶豫不決。
1971年,也是春節前,我從兵團回哈爾濱探家。那個冬季多雪而寒冷。父親原本是準備與我同時探家的,卻沒成行——他在家信中寫的原因是:“建設任務緊張,請不下假來。”
自從1963年我與父親一別,我們父子二人已8年沒見過麵了。
母親在8年中蒼老成一個老太婆了。
母親告訴我——父親從四川寄回了一斤茶葉,信上說是花8元錢買的頭季芽茶,要我在春節前按地址送給某人。那一年我已22歲,還沒飲過一口茶水呢。父親每月最多才能往家裏寄40元,自己又節儉得要命,都舍不得花幾分錢買食堂的菜吃,一塊腐乳下三天的飯,卻居然用8元錢買一斤茶,千裏迢迢地寄回來送人,我想父親一定是欠了對方極大的人情。
某天我就去替父親送茶。哥哥瘋著,母親關節炎很重,三弟也下鄉了,四弟小妹沒辦過重要之事,那一斤珍貴的茶隻有我去送了。在當年的哈爾濱,整整一斤四川的好茶,確乎算得上珍貴了。
地址是“動力之鄉”的一處工人居住區。“動力之鄉”在郊區,我家離那兒有三十多裏,且交通不便。當年是沒有什麽出租車的。
我先乘公共汽車到了郊區某站,下車後開始步行。由於那一段公路來往車輛少,一尺多深的積雪尚未被壓平。我一腳一個雪坑走了二十來裏,才終於到達“動力之鄉”。在那一帶,樣式一律的平房和樓群左一片右一片,此片彼片相距挺遠。父親寄給家中的地址上僅寫了第幾工人宿舍區第幾排第幾號,而那是根本不能將茶送到的。因為當年的“動力之鄉”,是由三個大廠組成的。每個廠又分幹部宿舍區和工人宿舍區;多數幹部住樓房,多數工人住平房。這些父親都沒寫清楚,我忽東忽西奔走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打聽出個結果,最後隻有氣喘籲籲、萬般無奈地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望樓群而沮喪,望一排排平房而無奈。
我回到家時天已黑了。
我將一斤好茶丟在公共汽車上了。
當母親聽我說非但沒將茶送到,還將茶丟了,眼神呆呆地望著我,整個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許久,母親才緩過神來,惴惴不安地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別為難的事,急著求人幫忙化解,不然會舍得花八元錢買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啊!這可咋辦?兒子這可咋辦啊?由誰寫信告訴你爸實情呢?咱們總不該撒謊騙他吧?……
父親的性格我當然清楚。
母親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
當然告訴父親實情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
我對母親內疚地說:媽,別急成這樣。急也沒用,由我寫信告訴我爸。
因為那一斤茶的丟失,1971年的春節我們全家誰都過得高興不起來。八元錢一斤的四川好茶也隻不過是茶,我們和母親高興不起來的主要原因是一種大的擔憂——父親他究竟遭遇到了什麽事,使他這個從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我回到了連隊才給父親寫信。
我在信中實話實說,承認那包茶被我丟失了。接著用一大段文字細寫我尋找地址上的人家多麽多麽不容易,我認為那種客觀原因也是必須讓父親了解的。再接著,批評父親粗心大意,自己應該將地址搞詳細了嘛。最後,詢問父親究竟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是否自己克服不了,到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並沒到此種程度,那麽還不如自己迎難而上克服過去為好。那樣一些話,想不寫出兒子反過來教誨父親的意味也不可能。
1971年整整一年內,父親沒回信。我明白,我傷了父親的自尊心,他生我氣了。
轉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親,也終於與我同時探了一次家。那一年是我下鄉的第五個年頭,屈指算來,我與父親整整十年沒相見了。
父親已禿頂。我印象中那個身體強健的父親,變成了形銷骨立的老父親,兩眼卻還是那麽炯炯有神。也唯有此點,仍能顯出他倔強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父親又帶回了一斤好茶。
他要親自將茶送給據他所說的“一個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還是兩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
次的地址。
我說按照那個地址他肯定也會白辛苦一次。他卻一意孤行。沒法子,我隻得相陪而往。
一路上,我和父親都矢口不提兩年前被我丟失了的那一斤好茶。我也沒因兩年前寫給父親那封信而向父親認錯,因那麽一來,就會提到那一斤被我丟失的好茶。而父親也沒解釋什麽,更沒訓我,仿佛兩年前我們父子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
1973年,“動力之鄉”已是哈爾濱市的一個遠郊之區了。我和父親用了更長的時間尋找“一個好人”的家,卻沒找到。那天很熱,我和父親心裏同樣著急,我們父子倆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埋怨了父親幾句,惹得父親光火起來,站在路旁衝我吼:我是你父親!我做什麽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就不行啊?
我也冒火了,大聲頂撞:我哥哥生病了,我已經是家裏實際上的長子,你究竟遇到了什麽事不必也不應該瞞我!我有權知道!
父親氣得舉起了巴掌,幾乎就要扇我一耳光……
團圓的日子裏,父親一直生我的氣。到他回四川的前一天,他的氣才終於消了些。我往火車站送他時,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到該告訴你知道的時候,當然就會告訴你。但也許,一輩子都不告訴你,也不告訴你媽,更不告訴你弟弟妹妹!……
父親將他親自帶回的一斤茶又帶回了四川,怕留在家裏,母親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他的話,使我心懷不安地離開了家。
1977年春節前,我從北京回到了哈爾濱。1977年的我已經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一名編輯了,而父親已經退休了。父親是63歲才退休的,因為家中生活困難,單位照顧他晚退休三年。
還是雪後的一天,父親命我陪他將他再次從四川帶回的那斤茶給他所言的“一個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帶回哈爾濱時是綠的,再次被父親帶回時,已是褐色的了。父親舍不得一次次花錢買,請四川茶廠裏的茶工將那斤茶焙成了幹茶,那樣就容易保存了。
我提醒父親:如果還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罷。明明找不到卻非去,何必呢?
父親表情深沉地說:有新地址了。現在的地址確切無誤,今天咱們一定會找到他。
路上,父親告訴我:“文革”開始不久,他這名獲得過許多獎狀的老建設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寫的一封信揭發成了“偽滿時期”的“漢奸特務”。因為父親會說幾句日本話,檔案裏又有在日本藥店當過小夥計的記載,所以造反派們對揭發深信不疑……
“他們將我兩條胳膊反吊起來拷打我,像當年的日本人拷打咱們抗日的中國人一樣。不但逼我承認自己是漢奸特務,還逼我揭發別的漢奸特務。我橫下一條心,誣陷我的事,打死我也不承認……”
父親講得很平靜,我卻聽得驚心動魄——那是我這個“紅五類”的兒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我心疼地低聲說:爸,其實你當時承認了也沒什麽。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父親說:那不行。我如果承認了,你1974年還能上大學嗎?我如果承認了,咱家不就一下子變成“黑五類”家庭了?你們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後的種種歧視嗎?我如果承認了,繼續逼我揭發別人,那我又該怎麽辦?所以當年我隻能橫下一條心,誣陷在我頭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認……
父親的話使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我和父親並沒再去“動力之鄉”,父親引領我來到了近郊的一處公墓。在一塊木碑上,刻著“一個好人”的姓名。
父親說:就是他,咱們山東的一個人。也是我17歲那年到東北以後,給過我許多愛護的人。當年是他介紹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藥店去做小夥計的,而我經常向他匯報日本人尤其日本軍人到藥店去開藥的情況。當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聯的人,解放後他當上了一個縣的武裝部部長。“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來到哈爾濱向他搞外調,巴不得由他證明我千真萬確曾是“漢奸特務”。那時他自己也進了“牛棚”,但他將那些造反派頂得一愣一愣的。他說——你們想要從我這兒得到證言的事,完全是胡說八道!所以,造反派們才不得不結束了對我的隔離審查,你才能夠順利地上了大學,咱們家才沒成為“黑五類”家庭。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喝茶的習慣,但我總得表達一種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沒什麽更好的東西值得從四川帶回來送給他啊!……
父親將那包從四川帶回來又帶回去退休後再帶回來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墳前。
我說:爸,這麽放這兒不行,會被看到的人拿走的……
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
我將白酒澆在茶包上,用打火機將茶包點燃了。
……
我和父親一樣,既是一個不喜歡喝酒的人,也是一個不喜歡飲茶的人。
父親已於十幾年前去世了。
如今茶已成了中國人之間普遍送來送去的見麵禮,而且包裝越來越講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極其考究的程度。
而我總會不時地回憶起父親與茶,也可以說是我們全家與茶的那一段往事……
2012年6月26日於北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