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恰同學少年

01 恰同學少年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麽離奇,心裏是這麽蕪雜。一個人做到了隻剩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

這是魯迅為他的《朝花夕拾》所作的“小引”。

文中還有一段,進一步告白他的回憶感覺:“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魯迅寫這“小引”時是1927年的5月,在廣州。

魯迅文章的遣詞,有時看似隨意,然細一品咂,卻分明是極考究的。比如形容街上的人流如織為“擾攘”、形容屏息斂氣為“悚息”,而形容隱蔽又為“伏藏”。他是不怎麽用司空見慣的成語的,每自己組合某些兩字詞,使後人讀到,印象反比四字成語深刻多了。1927年的中國,居然用“離奇”二字來加以概括,這也是令我有“離奇”之感的,我咀嚼出了吊詭的意味。

我對80多年以後的中國的當下,往往也生出“離奇”的想法,又往往和當年的魯迅一樣,亦覺“心裏是這麽蕪雜”。並且呢,同樣常被回憶所糾纏,還同樣時覺無聊。我怕那無聊的腐蝕,故在幾乎“隻剩回憶”的日子,也會索性靠了回憶姑且抵擋一下無聊的。

近來便一再地回憶起我的幾名中學同學。在我的中學時代,和我關係親密的同學是劉樹起、王鬆山、王玉剛、張雲河、徐彥、楊誌鬆。我寫下的皆是他們的真實姓名。我回憶起他們時,如魯迅之回憶故鄉的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那都是養育百姓生命的鮮美蔬果。而我的以上幾名中學同學,除了徐彥家的日子當年好過一些,另外幾人則全是城市底層人家的兒子。用那些生長在泥塘園土中的蔬果形容之,自認為倒也恰當。與魯迅不同的是,我回憶他們與思鄉其實沒什麽關係,更多的是一種思人的情緒。自然,斷不會生出“也不過如此”的平淡,而是恰恰相反,每覺如沐煦風,體味到彌足珍貴究竟有多珍貴。

我和樹起在中學時代相處的時光更多些。我家算是離校較遠了,大約半小時的路。樹起家離校更遠,距我家還有20分鍾左右的路。我倆幾乎天天結伴放學回家是不消說的了。走到我家住的那條小街街口,通常總是要約定,第二天我倆在街口見,一塊兒去上學。路上是一向有些話題可說的——學校裏的事,班級裏的事,各自家裏發生的煩惱,初中畢業後的打算,誰在看一部什麽小說,等等。有時什麽也不說,隻是默默往前走,那是要遲到了的情況下。還有時一同背著課文或什麽公式往前走,因為快考試了。樹起家在一片矮破的房屋間,比我家還小,簡直不成樣子。現在中國的城市裏絕對見不到那樣的人家了,在農村也很少見了,若是有同情心的人見了,肯定要心裏難受、潸然淚下的。那樣的家,簡直是土坯窩,回到那樣的家,差不多可形容為一頭鑽進窩裏。但在當年的哈爾濱,那樣的人家千千萬萬。正因為比比皆是,所以小兒女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照樣愛家、戀愛,在乎家之安全和溫暖,仿佛小動物之本能地喜歡家。樹起和他的老父母以及弟弟、妹妹住在那樣的家裏。當年他的父母親都已經快60歲,在我們幾個同學眼中是確確實實的老人了。然而他的父親還在工作,拉鐵架子車。如今在全中國乃至全世界肯定都很難找到那樣的車了,可在當年那是哈爾濱市一種主要的運載車。一般情況下不是誰有錢就能買得到的,得憑證明,屬於“勞動資產”。他的父親剛一解放就是拉那種車的車夫了,那種車對於他的父親猶如黃包車之於祥子。

我和樹起一起上學,有時他會給我一個大的蒸土豆,或半塊烙餅。若是夏天,可能是一個大西紅柿,或者一條黃瓜。挨餓的年代,給人任何可吃的東西都是一份慷慨,一份情義。他心裏總是惦記著我。記得有次他還給了我幾塊很高級的軟糖,這可是我小時候少有的享受,他告訴我他的三姐結婚了,這是她的喜糖。他有四位姐姐,這著實是令我們幾個羨慕的。

樹起學習很好,數理化及俄語四科成績在班裏一向名列前茅。他耿直、善良、有同情心,眼見不正義的事他很難做到視而不見,若是發現老人或孩子當街跌倒了,他是那種會趕緊跑過去扶起來的少年。

“**”前,我們之間從沒發生過爭論。這麽好的同學,我和他爭論什麽呢?我一向認為他對人對事的看法是客觀公正的。

“**”中,他的表現也很“特別”。他是班裏的好學生,完全置身度外是不可能的。他從沒親筆寫過大字報,別人寫了讓他簽名,以示支持,他也要認認真真地看一遍,倘覺得批判的內容不符合事實,那麽他就會拒絕簽名;倘覺得其中一句話甚或一個詞對被批判的人有顯然的侮辱性,他就會要求對方將那句話或那個詞刪除,若對方不刪除,他就不簽名。他絕不會打人的,不管對方是誰。即使一個公認的“反革命”,他也並不認為任何人有權利侵犯對方。他對做過那樣的事的人是極嫌惡的。他這一種“特別”,當年深獲我的敬意。

但我們之間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論,在國家主席劉少奇也被“打倒”之後。

有次在我家裏,我說了一句對偉大領袖極不敬的話,並表達了這麽一種看法——如果一個人將當初與自己出生入死的革命戰友幾乎逐一視為敵人了,並且欲置於死地而後快,那麽我對這樣的領袖是沒法崇敬的。我還指出,“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樣的“語錄”是“荒唐”的……

“**”前我已看了不少外國小說,那些文學作品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中有所顯示。

樹起他當時瞪大雙眼吃驚地看著我,半晌才說出一句話是:“你再也不許這麽胡說八道!”

我說:“這不是在家裏,隻對你一個人說嘛。”

他說:“我沒聽到,什麽沒聽到。你發誓,以後再也不說類似的話了,對我也不說了。”

直至我發了誓,他才暗舒一口氣。

當年他替我極度擔心的樣子,以後很多年,都經常浮現在我眼前。

然而事情並沒完,後來他又召集了張雲河、王鬆山、王玉剛三個再次鄭重地告誡我。

雲河就問:“曉聲他說什麽不該說的話了?”

玉剛說:“別問了呀,肯定是反動的話啊!”

而鬆山則說:“這家夥,一貫反動,哎,你想哪一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啊?”

雲河又說:“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反動的話呢?樹起你說來我們聽聽,一塊兒評論評論,果然反動,再一起警告他也不晚嘛!”

樹起張張嘴,搖頭道:“我不重複!”

我隻得自己承認:“是有點兒反動。”

樹起又說:“如果你哪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了,讓我們幾個怎麽辦?跟你劃清界限?那我們難受不?揭發你,那我們能嗎?我們幾個都不會在政治上出什麽事,就你會!你今天不再當著他們三個發個重誓,我根本不能放心你……”

他們三個,見樹起說得異常嚴肅,一個個也表情鄭重起來,皆點頭說對,之後就一起看著我,等待我發誓……

當年我們五個初三生,真是好像五個拜把子兄弟一樣,雖然我們不曾那樣過。“情義”觀念,怎麽一下子就在我們五個之間根深蒂固了,如今也記不清楚了。似乎,起初主要是因為我們的家都在上學去的同一路線上。雖說是同一路線,但上學是不可能一個找一個的,那樣我和樹起要多走不少路。但放學回家,則要走得從容多了,我們便常常一齊走。先陪雲河走到家門口,依次再陪玉剛和鬆山走到家附近,最後是我和樹起分手。寒來暑往,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走下來,共同走了三年多,走出了深厚的感情。另外的原因便是,我們都是底層人家的孩子,家境都近乎貧寒。不管一塊兒到了誰家,都沒什麽可拘束的,跟回自己家了差不多的隨便。而家長們,對我們也都是親切的。當年像我們的父母那樣底層人家的家長,對與自己兒子關係密切的同學,想不真誠都不會。而既真誠了,親切也就必然了。

但我們之間的“情義”,主要還是在“文革”中結牢了的。雲河、鬆山和樹起一樣,是班級數理化及外語四科的尖子生。玉剛則和我一樣,綜合成績也就是中等生。在“文革”初期,所謂“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發表的文件中說——初、高中生們,以後或升學或分配工作,皆要看“文革”中表現如何。弦外音是,表現不好的,那時會有麻煩。

這無疑等於“頭上懸刀”。

為了不至於落個“表現不好”的結果,大字報起碼總得寫幾張吧?然而對於雲河、鬆山、玉剛三個,讓他們提起毛筆親自寫大字報,如同讓他們化了裝演街頭戲。他們平時都是訥於語言表達,即使被迫作次表態性發言,往往也會麵紅耳赤,三分鍾說兩句話都會急出一頭汗來,當然也會急出別人一頭汗來。

於是寫大字報就成了我和樹起的義務,他們隻管簽名。我一個人不時在他們的催促之下寫一張,我們五名學生的表現也就都不至於被視為不好了呀。每次都是,我起草,樹起審閱,我再抄。樹起說“沒問題”,他們就都說“完全同意”。

其實呢,我每次都將寫大字報當成寫散文詩,也當成用免費的紙墨練毛筆字的機會,從不寫針對任何具體個人的大字報。

玉剛的話說得最實在,他當年曾一邊看著我寫一邊說:那麽高層的事,咱們知道什麽呀!還是曉聲這麽虛著寫的好。

而鬆山曾說:“啊”少幾個也行,你別往紙上堆那麽多詞,看著華而不實。

雲河曾說:詞多點兒可以的,蒙人。該蒙人的時候,那就蒙吧。不多用點兒詞,怎麽能顯得激情飽滿呢?

樹起則作權威表態:那就少抄幾個詞,找一段語錄抄上,反而顯得字多。

我們自幼從父母那兒接受的樸素的家教都有這麽幾條:不隨幫唱影,不仗勢欺人,不牆倒眾人推,不落井下石。

切莫以為以上那些詞,隻有文化人口中才能說出。誰這麽以為,真是大錯特錯了。事實上在城市貧民大院裏長大的我們,從小經常聽到目不識丁的大人們那麽評說是非對錯。在民間,那不啻為一種衡量和裁判人品的尺度。我們都是“闖關東”的山東人的兒子,我們的父母,盡管都是沒文化的人,卻都知道——如果在做人方麵失敗了,那麽在生存方麵便也不會有什麽希望,故都自覺地恪守某些做人的原則。

多少年後,我反思“文革”時悟到,我們實在是應該感恩於父母的。中國,也實在是應該感恩於某些恪守世道原則的底層人民的。若當年那樣一些尺度被徹底地顛覆了,中國之災難將更深重可悲。所幸還未能徹底。

據說評定一名學生在“文革”中的表現如何,還要看他是否主動與工農相結合過。我們五人中,樹起是團員,在政治方向上,我們都與他保持一致。

樹起認為,如果嚴格按照“學生也要學工、學農”的“最高指示”去做,“學工”強調在前,我們應該先學工。

於是我們去到了鬆江拖拉機廠。那完全是沒有任何報酬的義務性勞動。我們是不怕累的,因為累而多吃了家裏的口糧也在所不惜。但,那個廠裏的工人階級分裂為勢不兩立的兩派,一派人多勢眾,叫“革命造反團”;一派人少,以老工人為主,叫“紅色造反團”。“紅色”的先是被“革命”的視為“不可救藥的保守組織”,後又幹脆被宣布為“反動”的了。偏偏我們參加勞動的那個車間裏,基本全是“紅色造反團”的

老工人。他們對我們愛護有加,我們覺得他們都很愛廠,都很可敬。學工的學生隻埋頭苦幹是不行的,還要積極參加工廠裏的“造反勞動”。“革命”的造反,“紅色”的也造反,究竟應該跟隨哪一派,我們困惑了,為難了。

樹起倒很民主,其實也是沒了主張。他說聽大家的。

雲河說:“我覺得曲師傅一點兒都不反動,是個好工人。讓人家傷心的事我不做——曲師傅是帶領我們勞動的老工人。”

鬆山說:“我覺得這車間裏的老工人個個都是好工人。”

玉剛說:“我的看法和他倆一樣。”

樹起又說:“那,我明白你們三個的意思了。曉聲,你的態度呢?”

我果斷地說:“咱們支持‘紅色’的,幫他們把‘反動’的帽子還給‘革命’的!”

於是我們在“革命”的和“紅色”的之間做出了堅定的選擇。若能使這個廠的一批老工人不再被視為“反動”的,我們覺得也不枉學工一場了。

我又寫起“文革散文”來,仿“九評”的風格,一評、二評、三評連續《評這些老工人誰都不反動》……

看的人居然還很多,反響還很大。

曲師傅不安了,老工人們感動了,他們勸說我們沒必要卷入廠裏的派係鬥爭。而我們心中都充滿了政治正義感,將那種“卷入”視為己任,還都有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

有天早上我們又結伴去廠裏,在大門口被攔住了。前一天夜裏“革命”的一派單方麵奪權了,“紅色”的一派都被集中起來,參加所謂的“悔過學習班”了。

我們五名中學生,被一些青年工人打跑了。後來,廠裏連續貼出了評我們的大字報的大字報,也仿“九評”的風格,曰一評、二評、三評……

那個冬季,我們去了曲師傅家很多次想看望他,可是他的思想很“頑固”,很晚才被放出來,直到最後一次我們才見到他。他沒寫“悔過書”,“革命造反團”的頭頭是他徒弟,拿他沒奈何,不寫也隻得恢複了他的自由……

來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到哈爾濱甫一展開動員,我就報名下鄉了。一則,是家裏生活太困難了,太缺錢了,我急切地要成為能掙錢養家的人;二則,是我對“文革”厭煩透了。因為我每天所耳聞目睹之事,不是鬧劇就是悲劇。即使以鬧劇開始,到頭來也還是會以悲劇結束,總會有人賠上血和命。

我不但第一批響應了“上山下鄉”的號召,而且此前還曾是為全班同學服務的“勤務員”,所以有了一種光榮的資格:參與由軍宣隊員主持的為全班同學做政治鑒定的工作。鑒定分為四等——無限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熱愛偉大領袖毛主席、積極參加“**”、參加了“**”……

此種措辭區別,令人不禁聯想到官方悼辭的措辭區別。軍宣隊員說,別看多了“無限”或少了“無限”,多了“積極”或少了“積極”,一入檔案,隨人一生,將來的用人單位,憑這一種微妙區別,一看就會心知肚明,決定這樣看待誰或那樣看待誰。

既然茲事體大,我豈能掉以輕心?

樹起是沒問題的,但議到雲河、鬆山和玉剛時,軍宣隊員說有人反映他們屬於不常到學校參加運動的同學。

我據理力爭,說他們的運動表現起碼和我是一樣的。我寫過的大字報上他們都署了名的,我們是一塊兒去學工的。如果他們的鑒定中沒有“無限”和“積極”四個字,那我的鑒定中也不應該有。否則,對他們不公平。

在我的極力爭取下,他們的鑒定中也有了在當年被認為舉足輕重的四個字。我的堅持感動了一位參加鑒定的校“革委會”的老師,他提議在我的鑒定中加上了“責人寬,克己嚴”六字。

想到不久就要分別,我跟他們四個更加依依不舍,他們幾乎天天都來我家。沒什麽事也來,沒什麽話說就陪我一塊兒沉默。他們因為沒報名和我一塊兒下鄉,都挺內疚,仿佛愧對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似的。我就安慰他們,各家的具體情況不同,沒人逼到頭上,何必非走?何況,樹起、雲河、鬆山,他們學習都特好,考高中、考大學是手拿把掐的事。他們的家長也都有意培養他們,那為什麽要放棄誌向呢?至於玉剛,他隻有姐妹,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又長年生病,不走也有不走的原因,萬一不久能分配工作了,那不是更好嗎?

我這麽勸慰,他們也就釋然了。

和我同一批下鄉的隻有楊誌鬆。那一批全校才走了12名學生,我們班就我們倆。

誌鬆也來過我家一次,恰巧樹起他們四個在。誌鬆家住學校附近,所以此前他與我們接觸較少。但在全班男生中,我們都覺得最與我們性情投合的,非他莫屬。

樹起鄭重地說:“你來得正好,有頭等大事托付你。”

誌鬆愣愣地問:“什麽事?”

雲河反應快,立刻就明白什麽事了,朝我翹翹下巴說:“我們把他托付給你了。沒我們在身邊,你一定要多操點兒心,別讓他哪天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鬆山附和道:“對對,這可真是頭等大事!別的方麵我們對他沒什麽不放心的,就是他這裏邊太複雜了。”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隻想不說還行,萬一不該那麽想的還偏要那麽想,還要忍不住說,後果可就嚴重了!”

玉剛最後說:“我們授你權,他一胡思亂想,你就替我們敲打他。”

誌鬆樂了,指著我說:“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他們幾個把你交給我了!如果到了廣闊天地你還胡思亂想,想了還說,看我不收拾你!……”

當年的我們,不過都是貧家子弟,又都是中學生,哪裏諳知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又怎麽能參與什麽國家大事?於我,實在是由於耳聞目睹太多的冷酷亂象,厭惡之極,也壓抑之極。每欲一逞少年之勇,以圖釋放罷了。偶有反抗的意圖,卻枉有此心,並無此膽。顧及家境,於是顧及自身,學做一個隱忍之“憤青”。於樹起、雲河、鬆山、玉剛四個,實在是怕他們的情義冊上,哪天不得不劃掉了我的姓名,痛心不已。

樹起是一心要做“革命人”的。但“革命”在他那兒,是被充分理想化了的。他想做的是完全符合人道主義甚至足成楷模的“革命人”。“革命”一表現出凶惡,他內心就掙紮了,鬱悶了,認為那是“革命”的恥辱,不屑與之為伍了。

而雲河、鬆山、玉剛三個,隻想本本分分做人,什麽“革命”不“革命”的,都當成是“專門好那個”的人的事。何況那樣的所謂的“革命”,在他們看來就是“集體演戲”。他們做“逍遙派”做得心安理得。誌鬆也是那樣。

當年倒是他們比我和樹起都活得超然,活得明白,活得純粹。

誌鬆的父親和樹起的父親一樣,也是拉車的,當年也快60歲了。誌鬆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他當年下鄉的想法也和“革命熱情”無關。那一年他父親病了,不能再幹拉車運貨那麽辛苦的活兒了;而大姐、二姐、大哥都已成家,各自小家的日子也都過得很拮據,二哥剛參加工作,每月僅18元工資。僅以學習成績而言,他也是那類升高中考大學不成問題的學生。但考慮全家今後的生活,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決定下鄉了。

有同班同學跟我一塊兒下鄉,真是我的幸運。知青專列一開,車上車下一片哭聲,我倆卻是微笑著向同學們揮手的,仿佛隻不過是很短暫的離別。誌鬆在哭聲中對我說:“到了地方,咱倆都得要求分在一個連隊啊!”

我說:“當然。樹起他們托付你管住我的嘴嘛!”

他樂了,又說:“明白就好,那以後就得服管。”

事實上,到了北大荒以後,我並沒太讓他操心過我的思想和我的嘴巴。遠離了城市,“家愁”不用每天直接麵對了,令我厭惡的現象也看不到了,心情便豁然開朗了。不太習慣的是每天三頓飯前必得正兒八經地“敬祝”一番。以前都是在家裏吃飯,完全沒有這般經曆。但到了連隊,別人都這樣,自己不習慣也得習慣!在食堂吃飯的老戰士們原本也是不做這番動作的,見幾名女知青帶頭,其餘的知青們也都貫徹這一“革命”的日常儀式,也隻得效仿了。誌鬆倒是很適應,甚至還有幾分喜歡。當然,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情願。

某日,他背著人問我:“敬祝的時候你怎麽像是被迫的?”

我告訴他,我讀過一本法國人寫的關於宗教的書。那本書裏說,一日三餐是每人每天最重要的事,三餐不保,人心發慌。而宗教規定的餐前祈禱,其實從心理學上看,是一種日複一日的暗示方法。而革命,不該借助宗教手段……

他問:“你怎麽能看到這樣的書?”

我說:“我家隔壁收破爛的鄰居收回來的一本殘書,沒頭沒尾。我一翻,覺得裏邊在講我不知道的知識,所以就帶回家讀完了。”

他又問:“後來書呢?”

我說:“一本沒頭沒尾的書,不值得收藏起來,做飯時燒了。”

他一拍我肩,“燒了就對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但那你也得裝出高興‘敬祝’的樣子,而且絕對不能對別人說起你剛才那番話!”

其實,不僅誌鬆,樹起、雲河、鬆山、玉剛四人,也都同意我當年對現實的不少看法。我記得雲河曾當著我的麵對另外三人說,有時候喜歡聽我的一些想法。而平時最為少言寡語的玉剛則說過:難怪“文革”一起,首先要燒書……

又一次提到這事,誌鬆說:“忘了那本書裏是怎麽寫的!你要把‘敬祝’當成好玩兒的事,我就是當成好玩兒的事。或者,心裏也可以這麽想,咱們真正敬祝的是咱們爸媽。”

我愣了愣,原來他心裏是這樣想的!

從第二天,一日三餐他必叫上我和他一塊兒進食堂。他先大聲說出頭幾句,我隻跟著說“萬壽無疆”四個字。

這種“儀式”並沒持續多久。麥收一開始,所有知青都領教了什麽才叫“累”,人一累,誰都沒那種堅持下去的精神了……

我下鄉前,家中被褥正好夠家裏用,所以我隻帶走了一床舊被子,沒帶褥子。第二年的布票棉花發下來之前,一年多的時間裏,我一直睡在誌鬆的半邊褥子上。半夜一翻身,每每和他臉對臉了,正所謂“同呼吸,共命運”,他家替他考慮得周到,他帶的東西齊全。而他的,基本上也可以說是我的。他的手套、襪子、鞋墊、短褲、衣服,我都穿過用過。他還多次向其他知青聲明:我有保護梁曉聲的責任啊,誰欺負他就是欺負我!盡管沒什麽人欺負我,但是他是真的可以隨時為我出頭的。

1969年的10月末,又一百多名知青在深夜被卡車送進了連隊。他們還沒全從車上下來,我和誌鬆就聽到誰在一聲接一聲喊我倆名字。我循聲過去,車上站著雲河、鬆山、玉剛三個!

沉默寡言的玉剛一見我倆,樂了,大聲說:“要是你倆不在這個連,那我們仨就不下車了,肯定再坐這輛車返回團部,打聽清楚你倆在哪個連,要求團裏重新把我們分去!”

我和誌鬆自是喜出望外,逐個擁抱他們,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他們三個本是可以去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團的,為了能和我倆在一起,才報名到了離哈爾濱最遠的地方。

誌鬆埋怨他們沒寫信先告知一下,雲河說就是要給我倆一個驚喜嘛!鬆山憨厚,說因為是臨時決定,走得急,隻從誌鬆家和我家各要了一封帶給我倆的家信就來了。

那時樹起已如願在上高中。不過僅僅一年之後,他也下鄉了,而且失去了來兵團的機會,插隊去了黑龍江省邊陲的饒河邊上一個鄂倫春族為主的小村。他從那個小村寄了信給我們,我們才知道這些,個個都悵然若失,覺得這實在是我

們的也是他的大遺憾。

如今回憶起來,我在兵團最舒心的時光,便是那之後的兩年。與四個親如兄弟的同學朝夕相處,日子雖艱苦,卻也有著快樂的色彩。友誼如一盆炭火,溫暖著我們。

那兩年我像有多位家長的獨生子——我因家事而犯愁了,他們就圍在我身邊安慰和勸解我,偶爾誌鬆還會為我唱歌;冬天到了,雲河見我的棉褲太破,處處露棉花了,就將他自己舍不得穿的,兵團發的一條新棉褲“奉獻”給我了;玉剛和鬆山親自動手,給我做了一床新被子;我要回家探親了,他們都主動問我打算給家裏帶多少錢,由他們來湊;我探親回來了,路上將誌鬆家捎給他的包子吃得一個不剩,他也隻不過這麽抱怨:“你這家夥太不夠意思了吧?怎麽也得給我們一人留一個呀!”……

那樣美好的時光,僅僅兩年多就結束了。

先是誌鬆調到團報導組去了,在國慶和春節的長假期間才有機會回連隊看我們幾個,最多也就住一兩天。接著雲河調到別的連隊當衛生員去了。兩年後,誌鬆上大學了,鬆山和玉剛調往其他師的化工廠去了。

而我,則經曆了當小學老師、團報導員以及被“精簡”到木材廠抬大木的三次變動。

正如我親密的同學們所經常擔憂的,我的知青生涯落至孤苦之境,最終竟真是由於思想由於話語。

但即使在那兩年裏,我的思想仍有一處可以安全表達的港灣,這便要說到徐彥了。

徐彥的家境,在我們班裏,當年也許是最好的了。他父親是市立一院的醫生,他母親原本也是醫生,因為患有心髒病,長年在家休養,但享有病假工資,而他哥哥曾是海軍戰士,複員後分配在哈市著名的大工廠裏。徐彥是我們班幾個沒下鄉的同學之一,在他哥哥工作的廠裏當車工。我在班裏當“勤務員”時,幾乎去遍了全班同學的家,徐彥的家當年是最令人羨慕的。不隻我羨慕,每一個去過他家的同學都印象深刻,羨慕不已。他家的房子倒不大,前後皆有花園,是有較高地基的俄式磚房。前窗後窗的外沿,砌了漂亮的窗沿。門前還有木板的台階,冬天一向掃得很幹淨,夏天徐彥還經常用拖布拖,那大概是他主要的一項家務了吧。那時候的哈爾濱,很少人家能直接用上自來水。但徐彥家廚房裏有自來水龍頭,而我們幾個,都是從小挑水的,長大後以挑水為己任。我們在中學時代也都沒穿過皮鞋,但徐彥既有冬天穿的皮鞋,也有夏天穿的皮鞋。不論冬夏,他一向衣著整潔。最令我們向往的,是他自己有一小“套”屋子可住。不是一間,而是有“門鬥”、廚房,分裏外間的單獨一小套,連地上也都鋪著木地板。說到地板,我們幾個的家裏竟都沒有。雲河家的地要算“高級”一點兒了,卻也隻不過是磚鋪的,另外幾家,泥土地而已。那樣一套小屋子,與他父母和妹妹住的屋子在同一個大院裏。在那個大院裏,幾戶有四五口人的人家,所居便是那麽一套小屋子。他居然還擁有一架風琴,就在那小屋子裏。總而言之,在我們看來,他當年實在是可以算做“富家子弟”了。他還是美少年,眉清目秀,彬彬有禮,我們幾乎從沒聽過他大聲說話。要是他生氣了,反而會不說話。他的性格更像沉靜的女孩子。

倘以我們的學校為中點,我們幾個的家在同一邊,而他的家在另一邊。每天放學,一出校門,我們和他便“分道揚鑣”了。在學校,課間我們也不怎麽主動接觸他。他終究還是成了我們情義小團體的一分子,起先是因為“文革”。“文革”中我們的身份雖然還是中學生,卻不上課了。於是以前不怎麽來往的同學,也開始接觸了。後來,則是由於我和他的關係一下子變得親近了。我們初一下學期,我的哥哥患了精神病;我們初二上學期,他才讀小學三年級的妹妹,因為在學校裏受了點氣,隔夜之間也不幸成了小精神病患者。我母親聽我說了,非要我帶她去徐彥家認認門,為的是以後能經常向他的父母取經,學習怎樣做好患精神病的兒女的家長。無奈之下,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帶著母親去到了徐彥家。怕自己無聊,我還帶了一本《希臘悲劇選集》,也是從鄰居家收的舊書堆中發現的。

母親和徐彥的父母說話時,徐彥將我帶到了他的房間裏。他的沉默寡言加上我的自卑心理作怪,我表現得極矜持,低頭看書而已。他坐在我旁邊表現著主人應有的熱情,隔一會兒就找話跟我說。要是他不說什麽,我也不開口。終於,他問我看的是什麽書。這一問,打開了我的話匣子,跟他說起了書裏的故事。兩個多小時後母親才起身要走,徐彥還沒聽夠呢。幾天後他受他父親的吩咐,到我家來送安眠藥,我向他展示了我犯禁收藏的十幾本書,建議他選一兩本帶回家去看。

他說:“這些書以後中國不會再有了,如果別人在我家看到了也跟我借,萬一還不回來怎麽辦?我這人嘴軟,別人一開口借,我肯定會借給的。”

我說:“那我也認了,絕不埋怨你。”

他想了想,卻說:“我還是不借的好。以後咱倆在一起,我聽你講就是了,我愛聽你講。”

後來,母親經常獨自去他家,成了他家的常客。因為兒女患同一種病,我的母親和他的父母之間,漸生相互體恤的深情。當年即使有證明,也隻能一次從醫院買出十幾片安眠藥,而徐彥的父親,可以為母親一次買出一小瓶來,這減輕了母親總去醫院的辛苦。自然地,我和徐彥的關係也逐漸親密了。我以每次見到他都給他講故事的方式報答他父親對我家的幫助。

他哥哥參軍了,他妹妹有那樣的病,他母親還有心髒病——綜合這些理由,使他可以免於下鄉。

我下鄉後,每次從兵團給他寫信,都拜托他去我家替我安慰我的母親、教導我的弟弟妹妹們聽母親的話、實際看一下我哥哥的病情。而他對我的囑托一向當成使命,往往去了我家,一待就是半天。其實我覺得他並不善於安慰人,卻是特有耐心的傾聽者。他的心如院長嬤嬤一般善良。我想我的母親向他傾訴心中的悲苦時,一定也仿佛向對有著宗教善良情懷的人傾訴吧。

他是個天生看不進書的人,也是一個天生懶得給別人回信的人。他竟回了我幾次信,那於他真是難能可貴的事了。

“我到你家去了,帶去了我父親替你母親買的藥,和大娘聊了兩個多小時的家常。你家沒什麽更不好的事,你也別太惦家……”

“我也很寂寞。廠裏還有許多人熱衷於搞派性鬥爭,很討厭。同學們都下鄉了,周圍缺少友誼,更沒人給我講有意思的故事聽了……”

他信上的字寫得很大,也很工整。看得出,每多寫一行字,他大概都要想半天。

我雖精神苦悶,情緒消沉,但寫給他的信,內容一向不乏發生在兵團的極有趣的事。我不願用我的不快樂影響他。

故他給我的回信中,也曾寫過:“讀你的信,是我愉快的時候……”

我上大學的前一年,被黑龍江出版社借調了三個月。那三個月裏,他家的常客不再是我的母親,而是我自己了。出版社自然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相比平民百姓,知識分子顯然是更加憂國憂民的。那時的中國,並沒有麻木不仁的中國人胸中憂成塊壘,積怨如地火般悄然運行。我每天在出版社都會加入值得信任的人之間的“私議”。而我在他家裏,也就不僅僅是隻講故事給徐彥聽了,而是“講政治”給他的父母聽了。至於他,倒成了旁聽者。他的父母,不僅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有社會良知的人。每逢我講到義憤時,他們竟也情不自禁地插話,詛咒禍國殃民之流。我講到希望所在時,他父親還會激動得陪我吸一支煙。我是極少數由他父親陪著在他家吸過煙的人——他父親一年也吸不了幾支煙的。

每次我走他都會送我,有時送出很遠。

他不止一次告誡我:“千萬記住我爸媽的叮囑,那些話絕對不能跟別人說。你以為有的人值得信任,可萬一你的感覺錯了呢?人出賣人的事咱們知道的聽到的還少嗎?……記住行嗎?”

他那時的口吻,更像一位院長嬤嬤了。

我答應了他。

他又說:“我可不是怕萬一你出事了,我和我父母受你牽連。槍斃你你都不會出賣我們的,這我絕對相信。可……你是我最不願失去的朋友啊!你如果出事了,我不是就連個與我通信的朋友都沒有了嗎?……”

那時我不由得站住,凝視他,整個心感動得發燙。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不堪回首,思想竟成了令親友們極度擔心的事。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難以忘懷,有那樣的同學間的情義,如同擁有過美好愛情。

因為在邪惡年代也曾擁有那樣一種情義,我要在我死前對這個世界虔誠地說一聲“謝謝”。

去年我回老家,跟前文提到的幾名同學聚在了一起。我十幾年沒見過他們了,大家都老了,也都還在為各自的家辛勞。樹起兩口子都退休了,他曾為了增加家庭收入開過一個小飯店,沒掙到多少錢還累出了心髒病;徐彥為了幫婚後的兒子還房貸,退休了也還在找活幹,在外縣的一處工地上開大型挖土機;誌鬆從一份醫學雜誌總編的位置退下來後,在家帶孫子,偶爾打打麻將;雲河、玉剛、鬆山也都白了頭發。彼此臉上都有被人生折騰出來的滄桑,卻又都竭力表現出快樂,想要給朋友們留下毫無心事的印象。然而我清楚,每人都有各自的遠憂近慮。

樹起緩緩飲了一口茶(他心髒做手術後滴酒不沾了),看著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咱們對這家夥,終於可以放心了。”

誌鬆反應快,緊接著說:“當年你們幾個托付給我的責任,我可盡到了啊!他後來在複旦大學上學,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了北京,有次出差去南京,還專程繞到上海,告誡他務必學會保護自己呢!……”

雲河笑著說:“做得對,應該表揚!他上大學那三年,據說中國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人更多了。”

“要說現在咱們對這家夥可以放心了,那也還是早點兒。什麽時候他不寫了,咱們才能徹底放心。”鬆山說道。

玉剛說:“現在中國沒有反革命罪了,而且,我看這家夥的思想也不像當年那麽‘反動’了……”

說到這兒,大家就都笑了。

徐彥待大家笑過,也看著我說:“別深沉了,講講吧!”

我問:“講什麽啊?”

他說:“講國家唄,你當年最愛講國家大事的呀!”

我想了想,說了這麽一番話:“中國現在問題很多,有些社會矛盾又突出又尖銳。可即使這樣,我也還是覺得,倒退回去肯定不是出路。我們要告訴我們的兒女,從前的中國,與現在的中國相比,是一個無望的國家和一個大有希望的國家的區別……”

玉剛樂了:“都聽到了吧?不但不反動了,還特革命了呢!”

誌鬆接著不客氣地說:“你小子打住!當你是誰呀?大領導呀?給我們作報告呢?不許裝模作樣了,喝酒喝酒!”

於是除了樹起,我們都擎起杯來一飲而盡。

大家剛放下杯,樹起又說:“但這家夥剛才的話,我完全同意。”

雲河問:“咱們剛才反對了嗎?”

鬆山他們幾個就搖頭。

誌鬆給大家杯裏斟滿酒,站起來,朗聲道:“本人提議……”

我搶著說:“為情義幹杯!”

誌鬆說:“錯。我要說的是為中國的大有希望幹杯!咱們晚年的幸福指數還指望這呢,過會兒再為情義幹杯!”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樹起以茶代酒,也將杯裏的茶水喝光了。

都老了的我的親愛的幾位中學同學,記得那時一個個寫著倦意的臉上,呈現著難掩的期盼了……

2011年6月12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