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的圍困_三

船係在湖邊,啞巴係在船上。

這裏靜悄悄的。離鯰魚灣大多數船隻約有二裏路遠。一片很深的蘆葦遮住船,不仔細看你很難發現它。

蘆葦間一條很細的蜿蜒小路,穿出蘆葦蕩是一片很高的土崗子。土崗子有幾間庵棚,周圍用樹枝、蘆葦夾起一圈籬笆院。

這是阿黃在岸上的家。阿黃姓阿,很稀少的一個姓。湖上人家多稀性。不像陸上村莊,常常幾百口千口人同字同族,無非張王李趙劉,走遍天下稠。阿黃在整個湖蕩上是獨門獨支。而且眼看要絕門絕代。啞巴為他生了九個孩子,全是女孩。

阿黃就有一種深刻的危機感。

幾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這個家。好不容易。湖邊廢地沒有主人,誰占是誰的。庵棚也全是蘆葦紮成的,不用花一分錢。外頭糊糊泥,冬暖夏涼。阿黃七十多歲的老娘留在岸上這個家裏,照看孩子。生下一個,就從船上抱下來,送到庵棚裏,由老娘撫養。

啞巴從來沒有奶過孩子。她不會奶。而且老娘也不讓她奶。奶孩子會影響受孕,誤事。老娘懂這個。

阿黃母子分配給啞巴的唯一任務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證生一胎。啞巴善生,九個孩子隻用了五胎。其中四次雙胞胎。

公平地說,在這個家庭裏,啞巴負擔的事情是最為輕鬆的。她幾乎不要付出任何勞動。

阿黃卻如牛負重,完全不同了,他要駕船打魚,風裏浪裏,南湖北湖,終年忙個不停。他要養老娘,養老婆,養九個孩子。十二張嘴簡直是十二個無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內,一家人食量都大得驚人。冬天湖上結冰,不便打魚了,別的漁民可以休息整整一個冬天,頂多結結網什麽的。但阿黃不能閑著。他必須走下船,和湖民以及遠路來的莊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葦編席,或者背條槍滿湖蕩追趕野鴨子,以增加這個家庭的收入。阿黃手頭從來沒有任何積蓄。他永遠感到錢是那麽緊張。在湖上漁民中,他是唯一常常和魚販子為價錢爭得麵紅耳赤的人。阿黃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馬不停蹄地忙碌,才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黃的老娘,則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了。

老娘討飯出身,年輕時帶著阿黃曾走過很多省份。後來流落在這裏做了漁民。但貧窮卻一直纏繞著她。兒子到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阿黃脾氣越來越壞。有時幹脆不下湖,坐在岸上慪氣。阿黃很少說話,卻強得很。她知道兒子需要什麽,可她沒有辦法。

一天,老娘給兒子說:“阿黃,你在船上待著,娘去岸上給你尋個媳婦來!”阿黃眨眨眼,沒有吭氣。他不相信有哪個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飯棍。她知道,正兒八經的人家,沒有人肯把女兒送給她。她隻能回到乞丐行裏,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個討飯的女人,哪怕年齡比兒子大十歲八歲,帶個孩子也行。

老娘從此踏上漫長的征途。那年,她已經七十多歲。

在一年的時間裏,她拖著要飯棍,走遍了沿湖十三縣。以討飯度日,在屋簷下過夜,風餐露宿,專意留心女人,結識女乞丐。她曾經和十幾個女乞丐說過,但沒有一人願意跟她走。

老娘沒有抱怨她們。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隻要把女人的那個東西看得淡一些,盡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煩,餓了就上門討吃,累了隨便哪裏都可以歇腳。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你會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別看你穿得衣衫襤褸,可你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你永遠不會麵臨絕境。在明裏暗裏周濟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歲二十歲的小夥子,也會有大十歲二十歲的老頭子。在村頭的樹底下在高粱窠裏,在草叢中,在瓜柵下,在任何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

,你都會得到男人的關懷。最初幹這種事的時候,你有些膽戰心驚,而且飽含著羞恥。可是後來慣了,你發現你什麽也沒有丟失。你不僅得到溫飽,而且得到了快樂。你忽然發現溫飽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白天,當你沿村乞討時,盡管你做出一副可憐相,但在心裏,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戶的女人。你為自己經驗過那麽多的男人而驕傲。你覺得你比她們富有。她們其實很可憐,隻能終生屬於一個家庭,守著一個男人,不管他對你好不好。而你卻擁有整個世界,自由地挑選男人。事實上,許多女乞丐在家中並不愁吃喝。可她們卻寧願去討飯。並不是為了溫飽。她們隻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懂得她們。她們就像一些已經放飛的鳥,再讓她們回到籠子裏是困難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裏混過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她決意要為兒子找個媳婦。不僅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最終要有個歸宿。

夜晚,當老娘蜷縮在人家的屋簷下避寒的時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輝煌。

是的,老娘曾輝煌過很多年,被稱為乞丐女王。

她記不得自己的父母。她隻記得自己從小就到處流浪。十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她躺在一個打穀場邊睡熟了。後來,一個看瓜的老頭把她抱進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來時,一盞馬燈下放著一堆麵瓜,是那種熟透了就發麵可以充饑的瓜,都裂著皮,透著誘人的香氣。她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老頭正和藹地衝她笑:“吃吧!”她抱起一個麵瓜,顧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她不時討好地看他一眼,發現那老頭的目光在和藹中總有一種局促和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隻感到他看著自己時就像自己看著那一堆麵瓜,恨不得一口吞進肚裏。她有點害怕。可又從心裏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聲爺爺,就叫了:“爺爺,你真好。”老頭兒沒有回答,卻慌亂地走開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時候,她已經吃飽。

那時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遠處的村莊沉在夜色中,睡得沒一點聲息。風涼涼地湧進棚子裏,舒服極了。旁邊的草叢中,有什麽蟲子在輕輕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喚什麽,尋找什麽。她忽然想和這位爺爺說會兒話。是的,說什麽都行。她已在傍晚時睡過一覺,而且已經吃飽,兩隻眼轉來轉去,沒一點兒睡意。對,說說話兒吧,她高興地想,可老頭兒說:“睡吧!”就從棚子上摘下馬燈,“噗!”吹滅了。一瞬間,天黑得什麽也看不見了。她有點慌。就在這時,她感到他摟住了自己,就勢躺倒在一張席子上。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用長滿胡子的嘴親她。她怕極了,掙紮著想爬起來,可她掙不動。黑暗中,一個聲音低沉而嚴厲:“別動!”她激靈一下僵住了。隨後,她感到兩隻粗糙而發抖的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席子上,小身體抖成一團。她實在鬧不清他要幹什麽,但意識到要有什麽事情發生。她有些怕,也有些害羞,她想抗拒,可她沒有力量。而且,她隱隱覺得應當而且必須服從他,因為自己剛吃了人家一堆麵瓜。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天塌落了一大塊,大地在身子底下搖撼了一下,然後自己被死死地鉗在中間,憋得喘不過氣來。那一瞬間,她感到天地間一切都變了,夜不再是寧靜而溫柔的,而且充斥著老牛喘氣般的噓噓的風聲,夾雜著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她從來沒聽到過這樣可怕的風聲,也沒聞到過這樣難聞的氣味。周圍草叢中的蟲子都在大喊大叫,尖厲而恐怖,她聽得清清楚楚,她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竭力扭動著身體,把小腦袋伸出壓在身上的覆蓋物,猝然發現整個天空都破碎了,星星舞動著、閃爍著,到處發出撞擊的火星和破碎的聲響。天仍在一塊塊往下塌落。接著就出現無數黑色的太陽,不,是包著黑邊的太陽

。太陽的中心是沒有光澤的鮮紅,像汪著的一窪血水。突然,她感到一陣劇痛,然後太陽就爆裂了,滿天空染成紅彤彤的顏色。於是她大叫一聲,騰空而去……

黎明,她昏沉沉醒來時,老頭兒已穿好衣服,正蹲在一旁抽煙,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像剛剛幹完一件很累人的活。她趕緊坐起,發現自己也已穿好衣裳,是他給穿的嗎?她駭怕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正和藹而疲倦地衝她笑。席子旁邊又放了一堆麵瓜。他說:“吃吧!”她沒有吃,爬起身,慌慌張張跑走了。一直跑出二裏多路,天已大亮,在一條小河邊,她停下來,隻覺兩腿又酸又疼。她坐在河坡上,往褲子裏伸進手去,卻摸出一把血。她坐在那兒,放聲大哭了。那個和藹的老頭摧毀了一個世界。

從此,她懂得了男人,也懂得了女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她懂得太早了點。可她懂了。當她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懂得怎樣去勾引男人了。也從此開始一生的輝煌。

可那些日子已經遠去。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當老娘蜷縮在屋簷下想起昔日的生活時,總有些黯然神傷。重新返回乞丐的行列,不是也不可能再找回失落的女王桂冠。她望著黑黝黝的屋簷,望著浩渺的星空,聽著屋簷下那一窩雛雀的輕輕的叫聲,一時竟流下淚來。這一切都曾是那麽熟悉。可現在,她不再是個自由人。這一切不再屬於自己。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迷戀屋簷的年齡了。那徹骨的風寒再也無法承受。可是,老娘又想起她的使命。阿黃,你等得急了吧?我的兒,你放心。再熬一熬,老娘就是跑斷雙腿舍上這把老骨頭,也要給你尋個媳婦回去!

又是半年,老娘終於如願以償。

當她帶著啞巴,風塵仆仆重新回到船上時,阿黃驚得呆了。這一年多裏,阿黃一直以為老娘不會回來了,當初下船去就是騙他的。可她回來了,而且真的為他帶來一個女人!他感激地看著老娘,淚水刷刷流下。老娘比走時瘦多了,頭發已幾乎白光,雙腿也浮腫得放光,走路一瘸一拐,連喉嚨也嘶啞了。

但當阿黃的目光落在啞巴身上時,卻皺了皺眉頭。那年,啞巴才十五歲,又瘦又小。他不相信這就是為他尋來的媳婦。可老娘沙啞著嗓子說:“就是她!”那時,老娘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和殘忍。十五歲,行了。當年,自己十歲不就開始了嗎。當然,她沒有給兒子這麽說。

誰知,阿黃卻嘟著嘴說:“我不要!你把她送下船去吧。”

老娘一愣。啥?你不要!老娘吃了多少苦才把她領到船上,你不要?老娘憤怒了。她伸出手去,很狠給兒子一個巴掌:“啪”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阿黃驚慌地捂住臉,啞巴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嚇得把眼也捂上了。老娘指住阿黃的鼻子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敢說不要!”

阿黃的臉霎時變得蠟黃,捂住臉蹲在船頭。

他知道,老娘比他強大得多。

船係在岸上,啞巴係在船上。

啞巴腳踝上有一條鐵鎖子,已經有些鏽了。

啞巴長高了,也豐滿了。實在算得上一個美人兒。

她才剛剛二十一歲。雖然生過九個孩子,但由於沒有喂過奶,加上阿黃用魚蝦疼著,她的身材依然很好看。

一大早,阿黃就拿著鐮刀和繩子下船去了。

啞巴沒什麽事情做,就坐在船尾上抖鐵鎖子玩。鐵鎖子一頭係在腳踝上,另一頭砸在船尾的一個鐵環上。中間約有九尺長。她可以帶著它從船尾走到船頭,或者從船頭走到船尾。啞巴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走來走去。

可這會兒,她沒有興致。就坐在船尾發呆。用手拿起鐵鎖子,然後一鬆手丟在船板上;再拿起,再丟下。鐵鎖子就發出單調而悅耳的聲音。

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