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的圍困_二

鯰魚灣。

這裏尚存一窪深水,泊著百十條漁船。像個熱鬧的小鎮。

尋常間,這裏就是個碼頭。漁家打了魚,把船開來,拋錨上岸,招呼一聲,魚販子就圍上船了。討價還價,常常是漁家慷慨讓步,很快把魚出手。稍事休息,又起錨進湖去了。反正湖裏有的是魚。他們討厭斤斤計較。

那時,這裏並不格外熱鬧。隻是來來往往,漁家忙,魚販子也忙。

但現在不同了。湖水一幹,誰也打不得魚,都把船掛在岸邊,清清閑閑享起福了。完全不必擔心別人比你多打一網魚。

他們有權利享福,有權利快活幾日。湖水幹涸,雖也引起一陣不安,但他們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幾場暴雨下來,湖水就會滿滿當當。現在盡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多年的辛苦,幾乎每條船都有些積蓄,萬元戶並不稀罕。生活一時不會有問題。

平日裏,岸上人從電影、電視裏光看到湖上生活充滿詩情畫意,漁家富裕,卻不知漁家的辛苦,一年四季漂在水上,日子永遠是晃蕩的,而且單調乏味,異常勞累。

現在,他們要尋求補償了。

這幾日,鯰魚灣陡然喧鬧起來。

各種賣煙酒、小吃、水果的攤販,把鯰魚灣那片空地占得滿滿的。上頭架著棚子,很像回事。

他們知道,漁民手頭有錢。

疙瘩這幾日特別快活。見天提個錄音機到處晃蕩。錄音機斜著提在手裏。這姿勢還是幾年前從電視上學的,他覺得那樣子很派。自然,還得配上一頭亂蓬蓬的長發,架個墨鏡。褂子呢,最好是花格的,下頭胡亂掖進褲腰,上頭敞個胸。這一切都好辦。疙瘩有的是錢。身體又特棒,胸膛上的肌肉一坨坨的,兩膀寬闊。美中不足的是一臉疙瘩。他翻過書,說是青春痘。他十三歲就長了一臉,疙瘩這外號也由此而來。那時小,大家喊就喊了。後來漸大,就覺這名字難聽,更覺臉上疙瘩難看,就用手摳。誰知一個疙瘩一個膿包,摳爛就是疤。疙瘩是沒了,卻留下一臉疤和一個外號。二十四五歲了,還沒對象。疙瘩是獨生子,自家一條船。爹死幾年了,船上還有個瞎眼老娘。老娘就著急兒子的婚事,見天念叨。可疙瘩不急。他說:“你老人家放心,要娶咱就娶個會跳舞的。”老娘就更急,說乖乖,咱可不敢瞎搗鼓,船上人家,娶個姑娘能吃苦、能生娃就中。疙瘩是個孝子,知道給老娘說不明白,就笑笑說你老放心,就按你說的辦。心裏卻打定主意,一定要娶個會跳舞的。連他自己也納悶,媽的咋就認定了要娶個會跳舞的?

午飯後,疙瘩提個錄音機剛上岸,就見四妮、菱菱五六個姑娘坐在一個土丘前說笑,就吆喝一聲:“喂!你們笑什麽哪?一群傻丫頭!”這家夥向來大大咧咧的。

姑娘們就亂叫他傻小子,一陣笑鬧。還扔過來幾個土坷垃,揚得一股煙一股煙的。疙瘩用身子遮住錄音機,躲閃著從一旁走開。那裏頭正不知放著什麽音樂,轟隆轟隆響。四妮就喊:“喂,疙瘩!別走哇,有啥好磁帶放給咱聽聽,行不?”

疙瘩一轉臉:“你們懂什麽!”隻顧往那邊空地熱鬧處去了。兩條腿抽筋樣抖動著。這也是派。

四妮和幾個姑娘就拍著手在後頭叫:“疙瘩臉,疙瘩頭,疙疙瘩瘩淨刺猴,疙瘩提個錄音機,錄音機裏瞎吱吜!……”然後就笑成一團。

菱菱沒喊也沒笑,卻盯著疙瘩的背影出神,四妮一推她:“哎!女秀才,又想啥?”

菱菱把目光收回,輕輕歎一口氣:“疙瘩怪勇敢的。”

四妮就有點不大自然,說:“你想嫁給他?”

菱菱打了她一巴掌,臉紅了:“瞎說!”

在所有攤販中,張老頭的生意最好。平日,他就隻賣煙酒,大家買了就走,並不見怎樣紅火。這幾日,他就煮了幾樣小菜,豬蹄、羊肝、青豆、花生仁、油豆腐。一盆盆擺在案子上,又在棚子底下放幾張小桌。這一來就把人給吸引住了。船老大們閑著無事,有臨時碰上的,有相邀來的,三五一夥,聚在張老頭的棚子下喝開了。張老頭佝僂個腰,忙裏忙外,大獻殷勤。趁空時,往斜對麵六妹子那裏瞅一眼,別提心裏多高興。六妹子棚下冷冷清清,幾乎沒什麽人。這麽個精明人兒,居然沒想到這主意,活該我賺錢。

船老大們多是海量,而且不怎麽就菜。麵前的青豆、花生仁,偶爾撿一顆扔嘴裏。岸上人喝酒,他們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吳鄭王,弄滿滿一桌子菜,叫什麽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順。要麽求人辦事,請酒;要麽被人求幫,赴宴。心裏都揣著心事,酒味都沒了。漁家喝酒就是喝酒,沒什麽事好求人。有本事湖裏使去。想喝酒了,拎一瓶酒,站船頭上,咕咚咕咚飲一氣,或者兩個船老大在艙裏盤膝而坐,舉碗對飲。隨便得很。像在張老頭這裏腚底下坐塊磚頭,三五人圍個小桌,已是最正規的了。喝酒於他們完全是一種享受,並無其他成分。酒在漁家,依然保持著它的清白和純正。

到傍晚時,張老頭光小酒桌上就賣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還沒散場。船老大們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幾個開始嘔吐。地麵上,煙頭,痰跡,嘔吐物,到處都是,汙穢不堪。

康老大強忍著難聞的氣味,正尋機會勸大家罷盞。他知道這種時候說話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輕易離席。不然,船老大們會說你瞧不起他們。俗話說,醉漢如醉虎,一言不當會惹出亂子來。他看身旁的張老大,正瞪著血紅的眼睛和人劃拳,舌頭都打卷了:“桃園……三!獨……獨占一!……”那邊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嚕。葛雲龍搖搖晃晃走過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裏灌酒。酒瓶底朝天,就聽咕嚕咕嚕響。葛雲龍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進城去,聽一場戲……找個暗窯子……睡一宿……城裏的娘們……細皮嫩肉,過過癮,天明……再扛一台……彩電回來,阮良……你去不去……”

棚子裏一片混亂。喝酒、劃拳、罵娘、談女人,船老大們盡興盡情宣泄著內心的寂寞。沒人談湖,更沒人談捕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慶幸湖水的幹涸。長年累月,孤零零一條船,到處漂蕩,離群索居。船上隻有老婆和兒女。沒人說笑。連撒泡尿都不方便。船頭到船尾,就那麽幾尺長。船尾撒尿,船頭聽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兒大了,就更覺尷尬。女兒到船尾來了,你得趕緊躲到船頭去,裝得什麽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頭,望著湖麵抽煙,而且無端地擰緊了眉頭,毫無必要地咳嗽,好像在為了什麽大事發愁。其實,你什麽也沒想,隻是要掩飾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沒用。腦子裏還是浮出一幅畫麵:解腰帶、褪褲子、蹲下、白花花的屁股,然後就聽到嘩嘩的響聲。你越是不敢聽,那聲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聽,於是就有一種罪孽感。突然,你衝老婆發起火來,大吼一聲:“起錨!”老婆被你吼得暈頭轉向。等到晚上睡覺時,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擠在一起睡,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當你悄悄拉過老婆,又悄悄壓到她身上時,你們都竭力屏住氣即使在最銷魂的那一刹那,你和老婆都隻能咬緊牙關、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喚一聲。因為兒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覺裏,兒女們正在黑暗中睜著眼,豎起耳朵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靜靜地等待你們結束。

湖麵很大,而漁家的天地其實隻有那幾尺船艙。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漁家兒女多早婚。他們必須趕緊把兒女打發走。等船 上終於清靜一點了,他們發現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獨而壓抑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浩瀚幾百裏湖麵上,他們像魚鷹樣蹲在船頭,任憑風吹雨打。無話。

環境造就漁夫們沉默和口訥的習性。他們能夠一天天蹲在船頭紋絲不動。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也許,他們什麽也沒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長期遠離人群,他們已失去某種功能。隻是如魚鷹、如船體、如蘆蕩、如黑色的湖心島,已完全與大自然物化為一體。

但也許,他們思考的問題和哲學家一樣深刻。遠離人群,缺乏語言的交流,固然使他們的表達能力在萎縮,但思想的功能卻格外發達起來。在深陷的眼窩裏,那一對眼睛深邃而又神秘。對於人類孤獨感的體驗,他們比岸上的任何人都來得深刻。

那是一種永遠的孤獨和壓抑。

但現在不同了。

湖幹了。他們到了岸上,又回到人群中。這麽多的船老大聚在一起,他們立刻恢複了人的本能和鮮活。

什麽湖幹了,什麽捕魚撈蝦,滾他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大喊大叫著喝,喝個一醉方休;老子要說笑,揀最解饞的說;老子要花錢,大把大把地花;老子要撒尿,挑一個開闊而又隱蔽的地方,甩著雞巴痛痛快快地尿;老子看船上那個黑臉婆看夠了,要睜大眼目看看別人的老婆!

船老大們打從船上走下來時,就暈暈乎乎腳步打飄了。

張老頭乘著混亂,又提上幾瓶打開蓋的酒,往桌上一放,狡黠地笑著:“老大們隻管放開肚皮喝,全是上好的泥池老酒!”

他知道,越是這時候越好賣酒。他們甚至弄不清究竟喝了多少瓶。末了,你隻要報個數,他們就會稀裏糊塗認賬,而且會爭著掏錢。

但張老頭失算了。船老大們並沒有全醉。

康老大起身走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張頭,這酒不要錢嗎?”聲音不高,卻透著明顯的揶揄。

張老頭一愣,有點難堪地笑了:“康……康先生,這是啥話!我是小本經營,哪能不要錢!”

康老大搖搖他的手:“你看大夥都醉了。再喝,要死人的!”

張老頭有點惱火,猛地甩開他的手:“康先生!你這話好嚇人。我可擔待不起。你不願喝隻管走,你不能管著我賣酒。有人願喝,我就願賣!”

“他們要是喝到半夜呢?”

“我就賣到子時!”

康老大是教書先生出身,平日從不和人鬥氣的。見張老頭上火,忙賠笑遞上一支煙:“老張頭,話不能這樣說。緊手的莊稼,消閑的買賣,賺錢也不在這一次。你看大夥都醉得不省事了,不要出了事才好……”

“行咧!”張老頭推開他的煙,竭力把腰挺直了吆喝:“各位老大!康先生說你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都走都走,這酒我不賣啦!”

先時,大夥沒誰注意。張老頭一高聲,棚子裏就亂營了:

“放屁!誰說……老子醉啦?”

“是康老大?……康……先生!”

“你才……不省人事!”

“怕掏錢……嗎?嗇先生……寡丈夫!”

葛雲龍丟下阮良,踉蹌走來,一手揪住康老大衣領:“你他媽狗咬……耗子,我早就想……揍你!”舉起酒瓶就往康老大頭上砸去。康老大氣得臉發青,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葛雲龍還記著他的仇,酒瓶子砸下來,能要了他的命。慌忙中就把頭一偏,酒瓶重重地落在肩上。葛雲龍再要砸第二下,卻被突然撲上來的狄老大一拳打出幾步遠,“咕咚”摔在地上。狄老大血紅著眼,指住他:“你小子撒野啊?……我要你的狗命!”阮良迷迷糊糊翻個身,可巧壓在葛雲龍身上,他艱澀地睜開眼,看出棚子下正在打架,忽然嘿嘿笑了:“娘……的!打架也不……喊我一聲,老子……祖上就好……打架……梁山伯……阮氏……三雄……聽說過沒有?”伸手掐住葛雲龍的脖子:“你這個花花……太歲!老子……結果了你!”

葛雲龍被掐得翻白眼,掙紮著爬起,和阮良在地上翻滾著打在一起。桌凳翻了一片,杯盤都摔在地上,滿地狼藉。

棚子下亂成一團。船老大們手舞足蹈,亂打一通。張老頭這下慌了,跺著腳亂嚷:“砸壞東西要賠的!要賠的!……”但沒人聽。

這時,對麵的六妹子風擺柳似的走進來:“唷嘿!張老頭,恭喜發財呀!這麽熱鬧!”

真怪。就六妹子這一聲,棚子裏都靜下來。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張著嘴,既不叫罵,也不廝打了。六妹子打扮得並不俏,也不妖,隻是袖管管卷起來。露出一截蓮藕樣的胳膊,腰裏紮個小圍裙,胸脯就顫顫地聳動,像一根極細的彈簧支著,一股輕風就能讓它彈動起來。船老大們多盯住那兒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兩個玩意兒,必定也是一粉團樣愛煞人。手就癢癢的,躍躍欲試。

六妹子粲然一笑,盯住張老頭:“你老行啊!酒裏使水,把大夥灌得這樣兒,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說!”張老頭一蹦蹦到六妹子麵前,用指頭點著她,“看著我發財,你眼紅!”唾沫星子亂飛。

六妹子其實沒見他往酒裏摻水。但她知道他慣使這一手。每次進酒來,他都要開封摻水,重新封口的。就輕蔑地乜他一眼:“別張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們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張老頭圍上了:“你他媽的往酒裏使水?”“怪不得老子……喝著不對味!”“你把俺……當憨大?揍他!……”

棚子下吵吵罵罵,一片喊打聲。張老頭幾乎要癱了,連連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別別!別……”

六妹子看他狼狽相,格格地笑起來,喊道:“老大們!饒他這一回。走!到我那兒喝茶去。”

船老大們丟開張老頭,“嗷嗷”叫著歡呼起來,像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隨在六妹子身後,呼嘯而去。

張老頭佝僂著腰,要哭的樣子。剛才,他隻是被推搡了幾下,並沒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經打。船老大們再怎麽發瘋,也決不會打一個沒力氣還手的人。

但他們幾乎都忘了付錢的事。他們被六妹子弄得神魂顛倒了。張老頭恨不得衝上去掐死那個娘們。你憑什麽拉走我的主顧?不就憑兩隻奶子嗎?走著瞧!

可他這會兒不敢,連喊回船老大們付錢也不敢。幾百塊錢的酒菜全拋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張老頭沮喪地回到棚子裏,卻見康老大和狄老大還在,就立刻滿臉堆笑:“二位老大,這錢、這……”

康老大平靜地說:“算算賬吧。酒錢我付。”

張老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給他磕個頭:“康、康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盤。狄老大卻伸手抓住他,像抓一隻小雞。張老頭一驚,以為又要揍他,忙說:“我、我認錯,是往酒裏摻了水,算七折,對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別怕。你也不容易。這些錢拿去,今兒算我請客。”把厚厚一遝錢扔他懷裏,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掙紮著掏錢:“這錢還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搖搖頭:“你手頭緊。我有的是錢!”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張老頭捧著一遝子錢,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數,肯定超過應付的錢。就是杯盤都砸了,也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