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重生_4.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4.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慧慧不是沒有想過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天會遇到他的。可是這一天毫無征兆地到來了,讓她不知所措。那一刻她的靈魂好像又出了殼,飄飄悠悠地到了半空中,看著一個豪華綺麗的場所裏熱鬧的悲喜劇:丹尼·海格的身邊是紅頭發的美麗女郎,身後跟著他的班底。他們從雕花的大門外下了兩級台階進入宴會廳。他的目光似乎在她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便和她在那兩級台階上擦身而過。在細微流動的空氣中,她似乎能聽見他低聲吩咐的聲音,他輕快的毫不遲疑的腳步聲,甚至他呼吸的聲音,那曾經是她多麽熟悉的聲音。可是丹尼·海格心無旁騖,就那樣在她身邊過去了。

慧慧在那裏待了一會兒,一腳在台階上,一腳在台階下。過了一會兒,她回頭看了看,覺得似乎看見丹尼·海格那耀眼的金色頭發,但是他被上來問候的人圍住。

他們錯過去了。

那個失落的靈魂好久都沒有回到她的軀殼裏麵去,看見茫然的自己下樓找到車子,坐在裏麵待了很久。黃昏時候開始下的小雨停了,此時是晴朗朗的夜晚,青草長長的葉子上攢動著水珠,反射著星星的光芒,夜很美很寧靜,讓人有一種虛幻的感覺。

慧慧想得太多了,她的腦袋裏麵漸漸形成了一個讓她困惑不解的疑問:剛才那可是真的丹尼·海格?她會不會是出現了幻覺?她最近總覺得有點累,又對那些吞並啊、壟斷啊的新聞太過於關注了一些,因此看錯了也說不定。

可是,慧慧慢慢地靠在方向盤上,她到底是不願意相信些什麽?是不願意相信那是丹尼·海格,還是不願意相信丹尼·海格就在她身邊經過,把她當作一個徹底的透明人?

像是回答她這個疑問一般,一個人在外麵輕輕地敲她的車窗,她向外看一看,久違的丹尼·海格站在外麵,向她點頭微笑。

慧慧怔了一下,覺得自己看花了眼睛,這個人怎麽又會明晃晃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了?

她在那裏發呆的當兒,丹尼·海格又用食指敲了敲車窗,在外麵對她說:“請把窗子打開。”

他想要幹什麽?他想要跟她說話?不不不,他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說的。她看著他搖搖頭,心裏麵害怕起來,鑰匙一轉,車子點著了火。

丹尼·海格在外麵用手掌拍她的車窗:“你在幹什麽?請馬上下來。”

她沒給他機會把話說完,車子晃了一下,丹尼·海格被陡然甩開,那一瞬間,她像支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她是喝了很多香檳,但是她神誌清楚,頭腦冷靜。她隻是想要開得更快,隻是不想見到丹尼·海格,後麵的車子在大聲鳴笛,不停地閃動著前燈,要她停下來,那是丹尼·海格,他追上來,要她停車。

她偏不,心底發狠,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在老城區狹窄的馬路上一路顛簸,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也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少個紅燈。過程當中,丹尼·海格一直在後麵緊緊地追趕,他的車子幾次發力,幾乎與她並行,幾乎逼著她停住,可是慧慧總是抓住機會把車急轉上另一條路。

道路越來越窄,車子漸少,地勢變高,樹枝遮蔽了月色,她這時發現自己漸漸上了山路。一直在後麵追趕的丹尼·海格此時也放慢了車速,跟她保持著一個車身的距離,但卻亦步亦趨地跟隨。山路很窄,一個彎都抹不了,她沒有別的選擇,隻得上山。

到了小山頂,是平地,有一個老舊的鍾樓。慧慧想要一個急轉,躲過丹尼·海格然後沿原路再衝下山去,誰知道他早就料到她會這樣,將車子打了橫輪,整個車子推過來,把慧慧直逼到鍾樓的牆壁下。她終於停下來。

她沒有熄火,他也沒有再挪動地方,人從駕駛席上下來,又過來敲一敲她的車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車子開得很好。保險金額上得足夠高嗎?”

她一聲不響。

“你的酒氣很重,”他說,“坐到那邊去,我送你回家。”

她在自己的車子裏吸了一支煙,過程當中,手一直不停地發抖,心仿佛要從喉嚨裏麵跳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極速地飆車,還是因為再次見到丹尼·海格。

他一直在外麵等她,倚在她的車子上,被白月光剪出一抹側影。

她看著他,不知怎麽就有小小的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慧慧從自己的車上下來,換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丹尼·海格上了她的車,緩慢發動上路。

一直到她的家,他們有一些極簡單的交談,她告訴他,應該在這裏左轉,然後再直行……她問他:“那你在山頂上的車子怎麽辦?”丹尼·海格說:“不用擔心,我會派人取回。”

在她住處的樓下,他下了車向上看了看,對她說:“嗯,這裏看上去不錯。”

她點點頭:“嗯,還算安靜。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要上去了。”

她向前走了幾步,他在後麵喊她:“慧慧。”

她回過頭。

他們之間是那盞黃色的路燈,三年之後的丹尼·海格站在那裏叫她真正的名字—慧慧。

丹尼·海格輕輕地點著頭跟她說:“這麽久不見,宴會上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麽走

了?”

她把披肩攏得緊一點,說實話:“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說些什麽都好。說一說你過得怎麽樣,說一說你一直都在做什麽,說一說你怎麽留在這裏了,沒有回中國去……我很想知道關於你的這些事情,我很想知道。”他說。

“……”

“今天太晚了,我們改天見個麵,你覺得怎麽樣?”

“……”

“我的電話沒有變過。”他說。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情節很幹淨簡單,就是她一個人坐在火車上,一站不停地趕路。車窗外的風景各不相同,有時她看到自己原來的家和幼兒園,小孩子們很吵鬧;有時她看到她跟小多住過的那個在羅納河左岸的老樓,庭院裏水汽騰騰的;有時候她又看見貝爾熱湖,藍色的湖水上,一個人坐在白帆船上釣魚的背影,他披著毛衣,戴著耳機聽慢搖滾。然後她醒過來,看見明亮的月光映在她的枕頭上,她安靜地想:原來,無論她是否願意去回憶或者尋找,這個人總是在那裏的。

早上起來,她一邊給自己熱牛奶做早點,一邊聽收音機。

牛奶在鍋子裏,一隻鷯哥從窗前經過,收音機裏五花八門的音樂和新聞很多。

她忽然聽見他的名字。

“昨天晚上十時許,在城東凡爾納大街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與一輛吉普車相撞,造成包括兩車司機在內的四位男性受傷,目前四位傷者都在醫院治療,情況穩定。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據悉,其中一位傷者是‘海格’集團的總裁丹尼·海格先生。目前,警方已經介入對事故原因的調查……”

牛奶從小鍋裏麵漫出來,她擰了一下開關,來不及收拾就去找電話。

慧慧一邊撥通那個爛熟於胸的號碼一邊想: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十點多,正是他從這裏離開的時候,他叫來了自己的司機,然後就出了車禍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來,他說“你好”,他的聲音聽上去完全沒有任何異樣。

“我,是我,”慧慧在這邊說,並不知道聲音有輕微的顫抖。

“是的,我知道是你,慧慧。”

“我聽了廣播,你……”

“……車子撞了一下,不過還好,問題不大。”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

“我現在在讓若賴斯醫院,你願不願意過來一趟?”他說。

“好的。”

“等會兒見……慢一點開車。”

她這時候放心了一點,起碼在電話裏,丹尼·海格並無大礙。可是到了醫院,慧慧發現事情並不像她想象的,或者說像丹尼·海格描述的那樣簡單。

在讓若賴斯醫院的問訊處,還沒等她開口,身後兩個拿著攝像機的記者搶著問工作人員:“請問‘海格’的媒體招待會在幾樓?”

“七樓322會議廳。”

於是,她跟著這兩個人坐電梯到了那個擠滿了記者的大房間,門一打開,看見丹尼·海格坐在房間中央的平台上,身邊是他的律師傅裏葉,還有數位“海格水”的高層。鎂光燈閃得人心慌意亂,好像一定要在這位剛剛出過狀況的名流身上把傷口翻出來,但是丹尼·海格毫無破綻。

他身上是一件小格子紋樣的休閑西服,裏麵是白色襯衫,灰藍色的絲巾係成溫莎結。他身子向後稍稍靠在椅子背上,臉上沒什麽笑容,但是看上去自在且舒服,仿佛這裏不是醫院的會議廳,而是香貝裏杜露大街十五號那臨湖的陽台。

傅裏葉律師手執話筒:“女士們先生們,謝謝大家給予丹尼·海格先生和海格集團的熱情和關心,現在招待會開始,請大家提問。但是,海格先生時間有限,等一下還要請醫生做例行的檢查,所以海格先生隻能回答媒體方麵的三個問題。”

記者們紛紛舉手,丹尼·海格看了看,授意傅裏葉律師,點了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準備回答她的問題。

女記者起身說:“《東南財經》記者拉斐爾弗蘭。海格先生,您好,您氣色不錯,身體還好嗎?”

丹尼·海格點點頭:“謝謝,您也好。我的肩膀有一些擦傷,除此之外,醫生建議我稍微少喝些酒,其餘的,如您所見,並無大礙。”

女記者笑一笑:“據我們了解,車禍發生的原因和過程都有一些疑點,警方已經介入調查,海格先生您個人認為,這起車禍跟海格近來一連串的商業大動作有沒有關係?是不是一次有預謀的報複行為?”

丹尼·海格回答道:“關於這個問題,也請您幫我督促警方調查。我個人的意見就是,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我老實做生意,沒有敵人。”

接下來的是一位中年男記者,來自《世界報》財經版,他的問題很直接:“您這次受傷,會影響對‘怡雲’的收購過程嗎?”

丹尼·海格連一秒鍾的遲疑都沒有:“我個人的任何問題都不會對‘海格’集團已經做出的商業決定有絲毫的影響。”

這個房間被記者們大大小小開足馬力的專業機器弄得很熱,慧慧掏出手帕擦擦汗,心裏想:就憑你們,跟他鬥?

慧慧正擦汗,忽然她身邊跟她一起進來

的記者被點中了,那記者提完了問題,慧慧恰抬起頭來,臉紅彤彤的,正對著前麵台子上丹尼·海格的眼睛。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那記者:“哦,對不起,請再重複一下您的問題……”

他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臉上。

丹尼·海格回答完了記者的三個問題便離開了會議廳,沒一會兒有人打開慧慧身邊的門,來人對慧慧說:“齊小姐?”

“是。”

“請跟我來這邊。海格先生在等您。”

慧慧隨那人出來,先是上了八樓,經過醫院保安和海格的保鏢把守的樓梯門,穿過空無一人的長長的甬道,直到西翼簷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那人敲敲門說:“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他親自過來把門打開,看到她,終於笑了:“那個房間很熱,對不對?”

慧慧還沒回答,先看見的是他白襯衫的裏麵,鮮紅的血色從厚厚捆紮的繃帶裏隱隱透出來,在左側胸口的位置上。她嚇了一跳,看看他的臉,再看看那傷,說話結巴起來:“到底、到底怎麽回事?”

他還是說:“小傷。”

他說:“進來,進來,慧慧,說說你怎麽樣了。這是什麽?這是給我帶的東西嗎?”

隨從問他:“先生,我要叫醫生來嗎?”

丹尼·海格一邊打開慧慧帶來的東西一邊說:“先不用,等一會兒再請醫生過來。”

她的口袋裏有自己店裏的兩罐蜂蜜,還有來的路上買到的兩個甜瓜。丹尼·海格拿了一個甜瓜出來,摸一摸碧綠色的粗糙表麵,又嗅一嗅味道:“這個挑得好。這個季節買甜瓜,很貴吧?”

“五歐元。在我認識的一家水果店買的。”

“看看,”他說,“我說嘛。”

他們在窗子下麵小圓桌兩旁的椅子上坐下來,慧慧注意到,他的行動稍有不便,胸口的傷困擾著他。剛才他麵對記者,那硬錚錚的表現都是假象。

“是不是昨天送完了我,你回去路上發生的車禍?”

“跟你沒有關係。”他說,“司機不小心,跟另一輛車子碰在一起。”

“最近我聽到你要收購‘怡雲’的新聞,那麽記者的懷疑有沒有可能?”

他搖搖頭:“記者什麽都懷疑。”

他可能是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把一瓶蜂蜜從那個袋子裏麵拿出來:“這是什麽?你怎麽買了這個送給我?”

慧慧說:“這是我店裏賣的東西。”

“哦?”他抬頭看看她,微微蹙著眉頭,不是不驚訝的,“你店裏?”

她點頭,笑一笑說:“我有一個小店,專營中國來的營養品,主要是蜜蜂製品,主要是蜂王漿和蜂蜜。”

“聽上去不錯。”

“去年的利潤有二十多萬歐元。”

他笑起來:“你這個有錢人。”

她也笑起來:“如果你說我是有錢人,那我真的是。”

他記得給她買的珠寶嗎?他記得送她的名車嗎?他記得那每一個壁櫥上每一條銀線嗎?他記得他最後要送給她的那兩匹威風凜凜的賽馬嗎?

她都是記得的,那麽輕易得來的東西也就不在乎,扔得也快,可自己賺到的一粒小穀子也覺得香甜。如今丹尼·海格說,你這個有錢人,她應該為自己驕傲的。

“我得走了,丹尼。”她說,“還得去店裏。”

“好啊。”他站起來,“你自己開車來的?”

“嗯。”

在門口他說:“慧慧。”

“嗯?”她抬頭,看著他三年間別來無恙的湖水般的藍眼睛,她又嗅到他身上薄荷的味道。

“今天早上,醫生在給我包紮的時候,我疼得要命,可是我接到你的電話,我非常高興。”他說,“你能來看我,我也非常高興。你過得好,我就更高興。所以,所以,慧慧,如果你有什麽事情,有什麽讓你為難的,你要記得,我總是在這裏的。”

“嗯,謝謝。”慧慧迅速地點頭,然後離開他的房間,腳步很快,沒有回頭。

慧慧迎麵遇見打發完記者的傅裏葉先生,聽見他對著電話說:“小姐,丹尼在休息,他現在不見任何客人。您也許可以下午過來。”

她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到店裏,回複了兩個訂單,發了一批到外省的貨物。

她晚上去小多的酒樓吃飯,摸了摸她的肚子,喝了一些杏子汁。

她支著頭回憶著昨天晚上忽然見到丹尼·海格,還有今天去醫院看望他時兩人那些客氣的溫暖的對話。

她看到一個留學生在這家中國餐館的唱片機上塞進一歐元的硬幣,點播了一支老歌:

“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他

偶爾難免會惦記著他

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啊

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隻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讓往事都隨風去吧

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

仍在我心中

雖然已沒有他……”

她的心頭縈繞著這歌聲,直到自己一個人坐在漆黑的車子裏,看一隻夜鳥劃過月亮。

她趴在方向盤上,眼淚無聲地流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