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聯詩悲寂寥
第二十四回
聯詩悲寂寥
中秋之夜,黛玉因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仍歎人少,不如當年熱鬧,又提起寶釵姊妹回家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話,不覺觸景感懷,獨自去俯欄垂淚。寶玉近來因為晴雯病勢加重,對諸事務都沒心思,王夫人便再三遣他回去睡覺,他也便離開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氣惱,無心遊玩;雖還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偏平日感情又不大深厚,所以隻有湘雲一個人寬慰她,說道:“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這樣讓自己受苦呢?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就不像你這樣心窄。何況你身體多病,還不知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親熱得不得了,早說好今年中秋,大家要一處賞月,必要再起社,大家聯句的。到了今天,竟棄了咱們,自己一家賞月去了。詩社也散了,詩句也不作了。你可知宋太祖說得好:‘臥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她們不作,咱們兩個就聯起句來,明天羞她們一羞。”
黛玉聽他這樣勸慰,不忍負了她的豪興,便笑道:“你看這裏人聲如此嘈雜,哪裏有詩興?”湘雲道:“山上賞月雖好,終究不及近水賞月更妙。你知道這山坡下就是池沿,山坳裏近水的一個地方,就是凹晶館。你可知道,當日蓋這園子時,便有學問。這山的高處,就叫作凸碧;山下低窪近水的地方,就叫作凹晶。這‘凹’‘凸’二字,曆來用得最少。如今用作軒館的名字,更讓人覺得新鮮,不落窠臼。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低,一山一水,都是特為賞月而設的兩處。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山上來,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裏去。隻是這兩個字俗念成‘窪’‘拱’二音,便叫得俗了,不大受用。隻有陸放翁用一個‘凹’字,說‘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評他俗,這不可笑嗎?”林黛玉道:“也不是隻有陸放翁才用,古人中用此字的太多。如江淹的《青苔賦》,東方朔的《神異經》,還有《畫記》上雲‘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不可枚舉。隻是今人不知曉,誤當俗字用了。實話和你說吧,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他擬了幾處,也有留下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出的。這是後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字的,都擬了出來,注明出處,寫出這房屋的坐落,一並帶進宮去,給大姐姐看了。她又帶出來給舅舅看過。誰知舅舅倒很喜歡,又說:‘早知如此,那天該就叫他姊妹一起擬了,豈不更有趣!’所以,凡是我擬的,一字未改都用上了。如今我們就往凹晶館去看看。”
說完,二人便一同下了山坡。隻一轉彎
便到了池沿,沿上一帶竹欄相接,直通那藕香榭的路徑。因為這幾間就在此山懷抱之中,乃是凸碧山莊的退居,因為窪而近水,所以取名“凹晶溪館”。因此這裏房宇不多,且又矮小,隻有兩個老婆子上夜。今天,打聽到凸碧山莊的人應差,與她們無關,這兩個婆子拿了月餅、果品等犒賞的酒食來,吃得既醉且飽,早已熄燈睡下了。
黛玉、湘雲見熄了燈,湘雲笑道:“她們睡了倒是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賞水月如何?”二人便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隻見天上一輪明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同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吹過,粼粼然池麵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爽。湘雲笑道:“要是這會兒能坐上船喝酒倒好。這要是在我家裏,我就立刻上船了。”黛玉笑道:“古人說得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按我說,這也很好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道:“得隴望蜀,此乃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得沒錯的。說貧窮之家自以為富貴之家事事稱心,告訴他們說也不能稱心,他們也不肯信的;必得親曆其境,他才知曉。就像咱們兩個,雖然父母都不在了,卻也身處富貴之鄉,隻你我便有很多不稱心之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稱心,就是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都有不能稱心的,同一道理。何況你我都是旅居客寄的人啊。”湘雲一聽,恐怕黛玉又傷感起來,忙岔開話道:“休提這些閑話了,咱們開始聯詩。”
正說著,隻聽得笛韻悠揚。黛玉笑道:“今天老太太、太太高興呢,這笛子吹得有趣,倒也助咱倆的興致了。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吧。”湘雲問道:“限何韻?”黛玉笑道:“咱們數這個欄杆的直棍,從這頭到那頭為止。它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若是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湘雲道:“這倒別致。”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盡至盡頭,共得十三根。湘雲道:“偏又是‘十三元’了。這韻少,作排律隻怕牽強不能押韻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吧。”黛玉笑道:“倒要試試咱倆誰強誰弱,隻是沒有筆記。”湘雲道:“不妨,明兒再寫。隻怕這一點聰明還是有的。”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吧。”便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想,道:
清遊擬上元。撒天箕鬥燦,
林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
這倒要對得好呢。”想了想,笑道
: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黛玉道:“對得比我的好。隻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湘雲道:“詩多韻險,也要輔陳些才是。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
兩人如此聯得十分高興,又開始用比興,黛玉說出一聯: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湘雲正要聯時,黛玉指著池中黑影給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裏怎麽像個人在黑影裏去了,敢情是個鬼吧?”湘雲笑道:“可不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說完,彎腰拾起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擲去,隻聽一聲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又聚了幾次。隻聽那黑影裏戛然一聲,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飛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它啊,猛然想不出,倒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隻鶴有趣,倒助了我了。”便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林黛玉一聽,一邊叫好,一邊跺足,說道:“不得了,這鶴真的助了她了!這一句叫我如何對是好?‘影’字隻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是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而且又新鮮,我隻有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一下就有了,要不然,就放著明天再聯也可。”黛玉隻看著天,不理她,半晌,猛然笑道:“你不要多說,我有了。你聽聽。”便說道:冷月葬花魂。
湘雲拍手誇讚道:“果然對得極好!非此不能對上。好個‘葬花魂’!”又歎道:“詩固然新奇,隻是太悲涼了些,你現在病著,不該作這些過於淒清奇譎的句子。”黛玉笑道:“不這樣,怎能壓倒你。下句竟還沒有想到,隻用工在這一句上了。”
卻說紫鵑、翠縷等見黛玉、湘雲夜深仍未回來,便一起出來尋找。尋著二人,翠縷向湘雲道:“大奶奶那邊還有人等著咱們去睡呢。如今還是去那裏為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知她們,叫她們睡去吧。我這一去,難免驚動了病人,不如到林姑娘那裏鬧半夜去吧。”說著,大家走到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經睡了。二人進去,這才卸帶寬衣,盥洗完畢,上床歇寢。紫鵑放下簾子,移燈掩門出去。
誰知湘雲有擇床的習慣,雖已在枕上,就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經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了困時,自然也睡不著。二人在床上翻來覆去。黛玉問:“你怎麽還不睡?”湘雲道:“我有擇床的病,況且已無睡意,隻好躺躺吧。你怎麽也睡不著?”黛玉歎道:“我這睡不著的毛病,也不是今天了,大約一年裏,總共也隻能十夜睡滿足的。”湘雲道:“都是你病的緣故,故此不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