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抄檢大觀園

第二十三回

抄檢大觀園

這天,王熙鳳正和平兒說笑,忽有人報來:“太太來了。”鳳姐聽了十分詫異,不知為何事親自前來,與平兒等忙迎了出來。隻見王夫人氣色大變,隻帶了一個貼己的丫頭走來,一句話不說,徑直走到裏間坐下。鳳姐忙捧茶上來,賠笑道:“太太今天高興,到我這裏來逛逛?”王夫人不答,隻喝令一聲:“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架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忙答應一聲,帶著眾小丫頭們一齊出去,在房門口站住,索性將房門掩起,自己坐在台階上,不讓一個人進去。

鳳姐也慌了,不知為何等事。隻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香袋子,說道:“你自己看。”鳳姐忙拿起一看,見是什錦春意香袋,不禁嚇了一跳,忙道:“太太是從哪裏得來的?”王夫人聽見她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哪裏得來?我拿你當個細心人,這才偷個空兒。誰知你也不理事。這樣的東西,大白天的明擺在園裏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撿到了,不是你婆婆遇見,早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問你,這個東西怎麽會遺在那裏了?”

鳳姐聽說,也驚得變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麽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歎道:“你倒反問我?你想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倆夫妻,剩下的都是老婆子們,要這個東西有何用!再說了,女孩子們能從哪裏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從哪個下流種子那裏弄來。你們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要和我賴?幸好園內上下人還不解事,並未撿回去。倘或被丫頭們撿到,被你姊妹們看到,那還了得?不然,就是小丫頭們撿到,拿出去說是在園內拾到的,外人知道了,這府內的性命臉麵還要不要?”

鳳姐聽了些話,又急又愧,頓時紫漲了臉皮,就著炕沿雙膝跪下,含淚哭訴道:“太太說得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駁我並無這樣的東西。但其中內情還要求太太細察:這香袋是外頭雇工模仿內工繡的,帶子、穗子全都是市賣貨。我即使年輕不尊重些,也不會要這撈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乃其一。二來,這東西也不是常帶著的,我即使有,也隻好放在家裏,怎肯帶在身上,各處來去?況且在園子裏,各個姊妹,我們平常總拉拉扯扯,倘若露出來,不但在姊妹麵前,就是奴才看見,我還有什麽臉麵?我就是再年輕不知尊重,也不能糊塗至此。第三,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人了。況且她們也常進出園子,晚間到各人家去,怎麽知道不是她們身上的?第四,除了我常在園子裏外,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來幾個小姨娘,如嫣紅、翠雲等都是年輕侍妾,她們更可能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的珍大嫂子,她也常帶佩鳳等人來,又怎知不是她們的?第五,園中丫頭太多,能保證個個都是正經的不成?也有年紀稍大些的,知道些人事,或者見一時半刻人查問不到,偷跑出去,或同二門上小幺兒們打牙犯嘴,從外頭得來的,也不可知。如今不但我沒這事,就是平兒我也可以保證的。太太請細想一番。”

王夫人聽了這一番分析,極近情理,便歎道:“你起來吧。我也知道你是大小姐身,不會輕薄至此,不過是我氣急了,拿話來激你。但如今這事怎麽處理?你婆婆剛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看,說是前天從傻大姐手裏得到的,把我氣了個半死。”鳳姐道:“太太別生氣,別被眾人察見了。保不準老太太並不知道,且平心靜氣地暗暗訪察,才能證實。縱使訪不著,也不能讓外人知道。這叫‘胳膊折在袖裏’,如今隻有趁著賭錢的緣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會走漏風聲的人,安插在園子裏,以查賭為由。再說,如今各處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準人大心大,生出事情來,反而後悔不及。如今若無故裁革她們,不但姑娘們委屈煩惱,就連太太和我麵上也過不去,不如趁此機會,將一些年紀大些的,或是咬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了出去。一來保得住沒有別的事,二來也可省些用度,太太看我這話如何?”

王夫人歎了口氣道:“你說的又何嚐不是,但從公想來,你這幾個姊妹也太可憐了。不用遠比,就說你如今林妹妹的母親,未出嫁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些個姊妹,不過比人家丫頭略強些罷了。總共每人隻有兩三個丫頭像個人樣,剩下縱有四五個小丫頭子,竟如廟裏的小鬼。如今還要裁革一些人出去,不但我於心不忍,隻怕老太太也不肯依。我們如今雖然艱難,也不至窮到這地步。我雖沒有受過大榮華富貴,比你們倒是強些的。如今寧可我省些,也別委屈了她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這裏來倒可。如今先叫人傳了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她們快快暗地裏訪察這件事要緊。”

鳳姐聽了,立即喚平兒進來吩咐。一時間,周瑞家的與吳興家的、鄭華家的、來旺家的、來喜家的共五家陪房進來,其餘的人都在南方各有事務。王夫人正嫌人少不便訪察,忽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了進來,剛才正是她送香囊過來的。王夫人向來看重邢夫人的得力心腹人等,今天見她過來打聽此事,十分關心,便對她說:“你向太太回報一聲,也進園內照管照管,不比別人強些麽?”這王善保家正因平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都不大趨奉她,她心裏不大自在,想尋她們的不是又尋不著,恰好今日生出這事來,以為有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托她,正撞在心坎上,說:“這個好辦。不是奴才多嘴,論理這事早該嚴辦了。太太平常也不大往園子裏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便像受了封誥似的,都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大事來,以為沒有誰敢吭一聲。不然就是挑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誰能擔得起?”

王夫人道:“這個也是常情,跟姑娘們的丫頭,原比別的丫頭嬌貴些。你們該勸勸她們。連主子們的姑娘都沒教導,何況她們呢。”王善保家的道:“別的就不說了。太太不知道,頭一個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模樣兒生得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在人前又能說會道,十分要強,一句話說得不投機,她便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的樣子,大不成體統。”

王夫人聽了此話,偶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子。我當時便看不上她那狂樣子,隻因同老太太走著,便不曾說她。後來想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聽了這話,想來這丫頭就是她了。”鳳姐道:“若說這些丫頭,總共比起來,都沒一個有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行,她原是有些輕薄。剛才太太說的倒很像她,我也忘了那天的事,不敢亂說。”

王善保家的道:“這也容易。此刻便叫了她來,太太看看。”王夫人道:“寶玉房裏常來見我的,隻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都好。若她有這個,自是不敢來見我的。我一生最嫌惡這樣的人,況且又生出這件事。好好的寶玉,倘若叫這小蹄子勾引了,那還得了!”便叫了自己的丫頭來,吩咐她到園裏去一趟:“隻說我有話要問,留下襲人、麝月服侍寶玉不用來,有一個晴雯最是伶俐,就叫她立刻來,你不要和她多說什麽。”

小丫頭答應了,走進怡紅院,正值晴雯身體不太舒服,睡了中覺起來,正發著悶,聽了這話,隻好隨同她來。平日裏這些丫鬟都知道王夫人最嫌惡嬌妝豔飾、語言輕薄者,所以晴雯不敢出頭。現在因連日來身體都不自在,並沒有十分妝飾,自以為無事。等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她釵鬢鬆,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態,而且麵貌正是上個月的那人,不覺勾起剛才的怒火來。王夫人原來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於形,不同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今天既然有怒火攻心,又勾起前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倒真像個病西施。你天天做出這輕狂樣子給誰看?你幹的事敢情我不知道嗎?我且放過你,明兒自然揭你的皮。寶玉今天可好些了?”

晴雯一聽這話,心內大驚,知道有人背後暗算了她。雖然氣惱,卻也不敢作聲。她本是個聰明的丫頭,聽見問寶玉可好些了,便不肯說實話,隻說:“我不常到寶玉房裏去,也不常和寶玉在一塊,好壞我不知道,隻問襲人、麝月兩個去。”王夫人道:“這就該掌嘴,你難道是個死人?要你們做什麽來了!”

晴雯回道:

“我原本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說園子裏空大人少,怕寶玉害怕,所以撥我去外間屋裏上夜,不過是看屋子。我原來回過我笨,不太會服侍人。老太太罵我說:‘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麽!’我聽了這話才過去的。不過十天半月裏,寶玉煩悶了,大家玩一會兒,也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麵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麵有襲人、麝月、秋紋等幾個,我閑時還要做老太太屋裏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大留心。太太既然責怪,我以後多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貼近寶玉就是我的造化了,還是不勞你費心了。既是老太太撥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回去。”又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園去,好好看她幾天,不許她到寶玉屋裏睡覺。等我回了老太太,再處治她。”說完,向晴雯喝了道:“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子!誰準你這樣花紅柳綠地妝扮!”晴雯隻好出來,這一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捂住臉,一邊走一邊哭,直哭到園子裏去。

這邊王夫人向鳳姐等人自我埋怨道:“這幾年我是越發沒精神了,照顧不周。像這樣妖精似的東西,我竟沒看見。隻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得去查查。”鳳姐見王夫人正在氣頭上,又有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挑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說詞,此刻也不好說出來,隻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請養息身體要緊,這些小事就交給奴才好了。如今要查這個主兒也很容易,等到晚上園門關的時候,內外不通風,我們就給她們個猛不防,帶人到各處丫頭們房中搜尋。想來有這個的人,斷不單隻有這個,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到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王夫道:“你說得是。若不這樣,斷不能弄個清白。”便問鳳姐如何。鳳姐隻好答應說:“太太說得是,就這樣行吧。”王夫人道:“這主意很好,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於是大家如此商議了。

到晚飯後,等賈母安寢了,寶釵等人進園後,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起入園,喝令將角門都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屋裏抄檢起來,不過抄出些多餘攢下的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物,不許拿動,等明天回了太太再說。”

於是又來到怡紅院中,喝令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舒服,忽見這一幫人進來,不說原因,直撲到丫頭們的房門中,因迎見了鳳姐,便問是何緣故。鳳姐道:“丟了一件十分要緊的東西,因眾人混賴,怕是丫頭們偷了,所以各人都查一查,以便去疑。”說完,便坐下來喝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遍,細問:“這些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親自打開來看。襲人見晴雯這樣,知道事必有因,又看見這番抄檢,隻好自己先出來打開箱子和匣子,任她們搜檢,不過是平常使用的東西。查完後放下,又搜其他人的,挨次一一搜過。

搜到了晴雯的,問:“這是誰的?為什麽不打開了讓搜?”襲人正打算代替晴雯打開,隻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地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將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所有東西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得無趣,看了一下,也沒什麽私弊之物,便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搜。鳳姐說道:“你們可得仔細地查,若查不出什麽東西來,可不好回話。”眾人都道:“都仔細翻過了,沒看到什麽差錯東西,雖有幾個男人物品,也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應該是寶玉的舊物,沒什麽關係的。”鳳姐兒笑道:“既然如此,咱們就走吧,再到別處瞧去。”說著,徑直出來,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話,不知當不當講,要抄檢隻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是斷乎抄檢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當然。豈有抄檢親戚家的?”鳳姐點頭。一麵說,一麵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經睡下了,忽報這一夥人來,也不知為何事。正要起床,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她不讓起來,說道:“睡著吧,我們很快就走。”坐著和她說些閑話。

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進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抄檢。因從紫鵑房中搜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及扇帶,套內裝有扇子。打開一看,都是寶玉往年往日手裏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以為得意,忙請鳳姐過來驗查,又問:“這些東西從哪裏得來的?”鳳姐兒笑道:“寶玉從小就和她們一塊兒混了幾年,這自然都是寶玉的舊東西,也不是什麽罕事,擱下再往別處去吧。”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邊的帳都算不清。要問起,連我也不記得了是哪年月日的了。”王善保家的聽鳳姐這樣說,也隻得作罷。又往探春院子來,早有人報給了探春。探春也猜出必有緣故,所以引出這出醜態來,於是命丫鬟們秉燭開門等待。

一時間,眾人到了。探春打探緣由。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來訪察不出,恐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索性讓大家搜一搜,也好避疑,倒是洗淨她們的好辦法。”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然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吧,她們偷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叫丫頭們把箱櫃一一打開,將鏡奩、衾袱、衣包等或大或小的東西全部打開,請鳳姐抄檢。鳳姐賠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話前來,妹妹別錯怪了我,何必生氣呢。”又命丫鬟們快快關上。

平兒、豐兒等忙幫著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可以讓你們搜,想搜我丫頭們的卻是不能。我原比別人歹毒,凡丫頭們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收著,一針一線她們都沒得收藏,要搜隻管來搜我的。你們若不依,隻管去回太太,隻說我違背了太太的命令,該怎樣處治,我自去領受。你們不用忙,連你們抄的日子還有呢!你們今天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卻好好地抄,今日果然抄了。咱們也慢慢地來了。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進來,一時也是殺不死的,這就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得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禁流下淚來。鳳姐便看著眾媳婦們。

周瑞家的道:“既然女孩子的東西都在這裏,奶奶就請到別處去吧,也好讓姑娘安寢。”鳳姐要起身告辭。探春道:“可仔細地搜明白了麽?若明天再來,我可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了,就不用搜了。”探春冷笑道:“你倒真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天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讓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清楚,若是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的。”鳳姐知道探春原與眾不同,隻好賠笑道:“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清楚了。”探春又向眾人問:“你們也都搜清楚了沒有?”周瑞家的等都賠笑著說:“都翻清楚了。”

惟有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裏沒成算的人,平日雖聽聞探春的名,她自以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哪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厲害?何況又是庶出的,她敢怎樣!她自恃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都對她另眼相待,何況別人。今見探春這樣,她隻以為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她們無關。她便準備趁勢作臉獻好,故越眾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裳,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過了,確實沒什麽。”鳳姐見她如此,忙說:“媽媽走吧,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完,隻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已受了探春一巴掌。

探春頓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道:“你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我的衣裳!我不過是看在太太的麵上,你又上了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竟狗仗人勢,每天作耗,專管閑事。如今越來越不得了了。你以為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子,由著你欺負,你可就打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能說什麽,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道:“你仔細地翻,省得叫奴才來翻我。”鳳姐、平兒等忙上來給探春束裙整袂,口中喝著王善保家的道:“媽媽喝了兩口酒,便瘋瘋顛顛起來了。前天把太太也衝撞了呢。快出去,不要再提了。”又勸探春不要生氣。探春冷笑道:“我要是有氣性,早就一頭撞死了!不然豈能讓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明天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賠不是,該怎麽著,我都領了。”

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趣,在窗外說道:“算了,算了,我也是頭一回挨打。我明天回了太太,仍回娘家去吧。這條老命還要它做什麽!”探春喝令丫鬟們道

:“你們聽見她說的話了吧,還等我去和她對嘴不成?”侍書等人聽了,即出去說道:“你果真回了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隻怕你舍不得去!”鳳姐笑道:“果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裏都有個三言兩語的。這還是笨的,就隻是背地裏不會挑唆主子。”平兒也忙賠笑著解勸,又拉了侍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也勸了一番。鳳姐直等服侍探春睡下了,這才帶著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因李紈仍病在床上,她才吃了藥睡著,不便驚動,隻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沒見什麽東西,又到惜春房中來。惜春年少,尚不識事,嚇得不知出了什麽大事故,鳳姐又少不得安慰她一番。誰知竟在入畫的箱子裏搜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有三四十個,還有一副玉帶板子及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嚇得黃了臉,隻好跪下,哭訴道:“這都是珍大爺賞給我哥哥的。因我們老父母都在南方,如今跟著叔叔過日子。但叔叔、嬸子隻知喝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輸了,所以每每得了,便悄悄地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好好收著的。”

惜春膽子小,見了這情形也害怕,說:“我也不知道。這還得了!二嫂子,你若打她,就帶出去打吧,我不能聽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是真的呢,倒也可恕,隻是不該私下傳送進來。什麽可以傳遞,什麽不可以,這就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東西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著哭道:“我不敢撒謊。奶奶隻管明天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不是賞的,就是拿我和哥哥一同打死也是無怨的。”鳳姐道:“自然是要問的,隻是便是真賞的,也有不是之處。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進來的?你且說出誰是接應,我便饒了你。下次萬萬不可了。”惜春道:“嫂子別饒了她這次。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人處治,那些大的聽了還不知怎樣呢。嫂子若是饒她,我還不依。”鳳姐道:“我看她平日還好。誰沒一個錯呢,隻許這次,若下次再犯,二罪並罰。你說說傳遞的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人,再沒別人,必是後門上的張媽。她常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願照顧她。”鳳姐聽了,便叫人記下,將東西暫且交給周瑞家的拿著,等明天對清楚了再說。於是辭了惜春,往迎春房內來。

迎春已睡著了,丫鬟們也正要睡,眾人叫了半天門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了小姐。”便往丫鬟們房中。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鳳姐倒要看看王家的人會不會私藏,便留神看她搜查。先從其他丫頭的箱子搜起,並未看見什麽,等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遍,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麽東西。”

正要蓋箱時,周瑞家的問道:“等等,這又是什麽?”說著,便伸手拿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和一雙緞鞋來。還有一個小包袱,打來一看,裏麵有一個同心如意和一個字帖。一起遞給鳳姐。鳳姐是當家理事的,每每看開帖和賬目,也頗認識幾個字了,看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麵寫著:“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並未出閣,尚不能完成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好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完,不怒反樂起來。別人並不認得字。王善保家的也不知她姑表姊有這一段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中已覺有些毛病,又看見有一紅帖,鳳姐看完又笑,她便說道:“想必是她們胡寫的賬目,不成個字,所以讓奶奶見笑了。”鳳姐笑道:“確是,這個賬倒算不過來了: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麽姓潘了呢。”王善保家的見問得奇怪,隻好勉強告知:“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她姑表兄姓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她的表弟。”鳳姐笑道:“這就對了。”又說:“我念給你們聽聽吧。”說著,從頭到尾念了一遍,眾人都嚇了一跳。

這王善保家的一心想拿別人的錯,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孫女,又急又臊。周瑞家的等都問她道:“你老可聽清了?明明白白的,再沒話可說了。如今按你老人家,應該怎麽辦?”這王家的隻恨地上沒縫兒,好鑽進去。鳳姐隻瞅著她笑,又向周瑞家的笑道:“這下倒好,不用你們老娘操半點兒心,她鴉雀無聲地給你們弄出個好女婿,大家都省了心。”周瑞家的也都笑著湊趣兒。

王善保家的氣無處發泄,便回手打起自己的臉,還一邊打一邊罵。眾人見她這般,也隻笑個不住,半勸半諷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色,倒覺得奇怪。想到此時夜深,暫且不要盤問,怕她夜間自愧出去尋短,便叫了幾個婆子將她監守起來。遂帶了人,拿上贓證回來,先安歇下來,等到明天處理。誰知夜裏鳳姐下身流血不止。到次日便覺得身體十分虛弱,起床便暈,撐不住。請了太醫來,診脈過後說:“看來少奶奶是心氣不足,虛火乘脾,都因憂勞所傷,導致嗜睡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現在先用升陽養榮之劑。”說完,便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芪之類。太醫走後,有老嬤嬤拿著藥方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份愁悶,司棋等事暫且擱置不理。

這日,尤氏來看望鳳姐,坐了一會兒,又到園中去看望李紈。還要望候其他姊妹的時候,忽然惜春派人來請,尤氏便到她房中來。惜春將昨晚發生的事細細告訴了尤氏,又命人將入畫的東西一並要來給尤氏過目。尤氏說:“確實是你哥哥賞給她哥哥的,隻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便罵入畫是:“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這些丫頭。這些姊妹中,惟有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還怎麽見人!昨天我逼著鳳姐姐帶了她去,她隻是不肯。我想,她原本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她去也有理。我今天正要送過去,嫂子來得正好,快帶走她,要打要殺要賣,我一概不管了。”

入畫聽了,又跪下哭求道:“我再也不敢了。隻求姑娘看在從小一起的情份上,好歹讓我留在這裏吧。”尤氏和奶娘等也都勸解道:“她不過是一時糊塗,下次一定不敢了。她從小就開始服侍你,到底留著她為好。”誰知惜春雖然年紀小,卻天生一股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麽說,她隻認為丟了她的體麵,咬著牙就是不肯再要入畫,更又說道:“不但如此,就是我,如今也不方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來我每每風聞有人背地裏議論,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若還去,恐怕連我也編排上了。”

尤氏忙問道:“誰在議論?有什麽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若聽見有人議論我們,就該說她幾句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倒問得好。我一個女孩兒,隻有躲著是非的,哪有反去尋是非的理?還有,我也不怕你惱我,好壞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我隻知道保住自己就夠了,管不了你們。從今往後,你們有事別連累了我。”

尤氏聽完,又可氣又覺好笑,便向底下眾人道:“難怪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還不信。你們聽聽剛才這一番話,無緣無故,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講的話,卻也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幼,奶奶自然得吃些虧。”惜春冷笑道:“雖然年輕,但我今日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識幾個字,不看書,都是些呆子,看到明白人倒說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才子,我們都是些糊塗人,不如你明白,可以了吧?”惜春道:“狀元、榜眼中難道就沒有糊塗的?可知他們中不能了悟的人更多。”尤氏笑道:“好,剛才是才子,這會兒又是大和尚了,還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若不了悟,也就舍不得入畫了。”尤氏道:“看來你是個口冷心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說道:“古人也曾說過‘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地做人,為什麽叫你們連累壞了我?”

尤氏心內原本有病,聽說有人議論,心中已是羞惱激射,隻是在惜春分上不好發作,忍了大半天,現在見惜春又說這句,便按捺不住,問惜春道:“怎麽就連累了你了?你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隻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大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免得帶累了小姐的美名。現在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