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情深愈斟情

第十一回

情深愈斟情

卻說端午節之際,賈妃元春賞了各人禮物,隻有寶玉的同寶釵的一樣。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麽個緣故?怎麽林姑娘與我的不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吧?”襲人道:“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麽就錯了!”寶玉叫了紫鵑來:“拿這些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我昨兒得到的,叫她愛什麽留下什麽。”紫鵑答應了,拿了過去,不一會兒回來說:“林姑娘說昨兒也得了,二爺自己留著吧。”

寶玉聽了,便命人收起。剛洗完臉出來,要往賈母處請安去,見林黛玉迎麵來了。寶玉趕過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挑,你怎麽不挑?”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已丟開,又顧今日的了,便說道:“我沒這麽大福氣,比不上寶姑娘什麽金呀玉的,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她如此提說,不覺心動猜疑,便說道:“不管別人說什麽金什麽玉,我心裏要是有這個想法,天誅地滅,萬世不為人身!”林黛玉聽他說出這話,知道他心裏動了疑,忙又笑道:“沒好意思,白白的發什麽誓!我管你什麽金什麽玉呢!”寶玉道:“我心裏的事也難以對你說出,日後自然明白了,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你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發個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發誓,我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隻是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了,我不會的。”

正說著,見寶釵從那邊走來了,二人便分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卻隻裝作未看見,低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邊,坐了一會兒,然後來了賈母這邊,寶玉也在這裏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人提過“金鎖是一個和尚給的,等日後見著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話,所以總避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的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好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裏隻記掛著林黛玉,並不記掛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讓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剛好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她,便隻好褪下來。寶釵生得肌膚豐潤,不容易褪下來。寶玉在一旁看著雪白的一隻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想:“這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可摸一摸,偏偏生長在她身上。”正恨沒福氣摸,忽然想起“金玉”一說來,再看看寶釵容顏:麵若銀盆,眼如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起林妹妹來,又有一種嫵媚風流,不覺看呆了,寶釵褪下了串子遞給他,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怔住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丟下串子,轉身剛要走,見林黛玉正蹬著門檻子,嘴裏咬著手帕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住風吹,怎麽站在那風口裏?”林黛玉笑道:“何嚐不是在屋子裏的?隻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一看,原來是隻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哪裏?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剛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走了。”口裏說著,將手中的帕子一甩,向寶玉的臉甩來。寶玉一個不防,正打在眼睛上,“哎喲”了一聲,忙問是誰。林黛玉搖著頭笑道:“不敢,是我失手了。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她看,不想失了手。”寶玉揉了揉眼睛,也不好說什麽。

一時,鳳姐兒也來了,說起初一日去清虛觀打醮的事來,於是約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在那清虛觀中,張道士提起為寶玉尋親的事來。寶玉一整天心中不自在,回到家就生氣,說是從今以後再也不見張道士了。林黛玉回家後中了暑。

寶玉見林黛玉又病了,放心不下,飯也懶得吃,不時來過問。林黛玉怕他有個好歹,勸說道:“你隻管看戲去,在家裏做什麽?”寶玉因昨天張道士提親,心中本不大受用,現在又聽林黛玉如

此說,心中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事倒還可恕,難道連她也要奚落我?”這樣想時,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增加了百倍。若是在別人跟前,斷不會動這肝火,隻因是林黛玉說了這話,倒比別人說這些話不同,便不由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識你了。罷了!罷了!”林黛玉聽他這樣一說,也冷笑兩聲:“我也知道你白認識了我,哪裏像人家有什麽配的上呢?”寶玉聽了,便向前來,近到眼前問:“你這樣說,不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嗎?”林黛玉一時沒明白這話的意思。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咒,今兒你又準我一句。我便是天誅地滅了,你又有什麽益處?”林黛玉聽了,這才想起前幾日的話來。今日確是自己說錯了,又著急,又羞愧,便顫顫兢兢地說道:“我要是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為你說親,你怕阻斷了你的好姻緣,心裏生氣,所以拿我來煞性子。”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了一種下流癡病,況且從幼時便與黛玉耳鬢廝磨,朝夕相對;等到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見那些遠親近友之家的閨英闈秀,皆不及林黛玉,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隻是不好說出來,因此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真情。偏那林黛玉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每以假情試探。故此,你將真心真意隱瞞起來,隻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隱瞞起來,隻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會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沒有口角之爭。就像此刻,寶玉的心內想:“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知道我心裏眼裏隻有你!你不為我煩惱,反以這些話來奚落我。可見我心裏一時一刻白白有你,你心裏竟是沒我。”心裏有這想法,口裏說不出來。那林黛玉心裏想:“我知你心裏有我,雖然有‘金玉相對’這一說,你豈會重這邪說不重我?我時常提這‘金玉’,你隻管了然自若無聞,方才見得是看重我,而毫無此心了。為何我一提‘金玉’之事,你便著急?可知你心裏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便怕我多心,故意著急起來,安心哄我的。”

看來這兩人原本是一個心,卻都多生了枝葉,反而弄成兩個心了。那寶玉心內又想:“我不管怎樣都好,隻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隻由著我的心,才可見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那林黛玉心裏又想:“你隻管好你,你好我自然好,你何必為我而自失呢。殊不知你失我便失。可見是你不叫我與你近,有意叫我遠你了。”如此想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這些心內話,都因他們二人平時所存私心,也難一一敘述。

如今隻敘述他二人外麵的形容。那寶玉聽見她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自己的心意,心內幹噎,口裏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從頸上取下通靈寶玉,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麽撈什子骨!我砸了你了事!”偏偏那玉十分堅硬,摔了一下,竟文風未動。寶玉見沒有摔碎,便轉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巴飾物。要砸它,不如來砸我。”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都來解勸,見寶玉下死力砸玉,連忙上來奪,又奪不到手,見比往常鬧得更大了,隻好去叫襲人。襲人慌忙趕來,奪了那玉。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玉,與你們何幹?”

襲人見他氣得臉色大變,從來沒氣成這樣的,便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也犯不著砸它,倘若砸壞了,叫她臉上怎麽過得去?”林黛玉一邊哭著,一邊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了,便覺得寶玉連襲人都不如,越發傷心得大哭起來。心裏一時煩惱,“哇”的一聲,將剛才吃的香薷飲解暑湯都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用手帕接住,登時一口一口地將那塊手帕吐濕。雪雁也忙上來捶。紫

鵑勸道:“即使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著些,才吃了藥好了點,這會兒又吐了出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麽過得去呢?”寶玉聽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了,便覺得黛玉不如一個紫鵑。

黛玉此時臉紅頭脹,一時啼哭,一時氣湊,一會兒是淚,一會兒是汗,十分怯弱。寶玉見她這樣,又後悔自己剛才不該同她較真。這會兒她這樣苦累,我又不能代替她。心中想著,也不由得滴下淚來。襲人見他兩個哭,不由得也守著寶玉心酸起來,又摸到寶玉的手冰涼,想要勸寶玉不哭吧,一來怕寶玉有什麽委屈悶在心裏,二來又怕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哭過後,就放開手了,因此也落下淚來。紫鵑一麵收拾了吐出的藥,一麵拿扇子替黛玉輕輕地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自己哭自己的,也不由得傷心起來,也拿手帕擦淚。四個人無言對泣。

不久之後,襲人勉強笑著對寶玉道:“你不看別的,就看看這玉上的穗子,也不該同林妹妹吵。”林黛玉一聽,也不顧身上的病,趕來奪了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就要剪。襲人、紫鵑正要奪,已經剪了好幾段了。黛玉哭道:“我是白做了。他也不稀罕,反正還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襲人忙接過玉,說道:“何苦呢,這是我們多嘴的不對了。”寶玉向林黛玉道:“你隻管剪,我橫豎不戴它,也沒什麽。”

裏頭隻顧鬧,誰知外麵那些婆子們見林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是砸玉,不知要鬧到什麽田地,便一起往前頭報給賈母王夫人知道,以免連累了自己。那賈母王夫人見她們當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不知出了什麽大禍,便一同進園來瞧他們兄妹。急得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麽驚動了老太太、太太;紫鵑也隻當是襲人去通報的,又抱怨襲人。那賈母、王夫人趕來,見寶玉無言,林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說不出什麽事來,便將這禍轉移到襲人紫鵑二人身上,說:“你們為何不小心服侍,這會兒鬧起來又不管了!”因此將她二人連罵帶說教訓了一頓。二人都無話,隻得聽著。最後還是賈母帶寶玉去了,這才平複。

過了一天,至初三,乃是薛蟠的生日,家中擺酒唱戲,來請賈府中一班人。寶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一直未見麵,心中正後悔著,無精打采的,哪有心情去看戲,因此推病不去。黛玉不過前兩天中了些暑氣,本沒什麽大礙,聽見寶玉不去,心想:“他是愛喝酒看戲的,今天反而不去,自然是因為還生著昨兒的氣呢。再不然就是他見我不去,也沒心情去了。隻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剪了那玉上的穗子。他以後若是再不帶了,還得我穿好了他才戴。”因而心裏也十分後悔。

那賈母見他二人都在生氣,想趁著今兒去那邊看戲,兩人見過了就好了,不想他倆又都不去。老人家急著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的孽障,偏偏又遇見了這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真如俗語所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眼,斷了氣,任他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了這口氣。”抱怨著,自己也哭了。這話傳到寶黛二人耳中,之前他二人竟從未聽過“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俗語,如今忽然聽了這句話,好似參禪一般,都低頭細嚼此句的滋味,都不覺潸然淚下。雖不曾碰麵,但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籲,身處兩地,卻情發一心。

襲人勸寶玉道:“千不對,萬不對,都是你的不對。往常家裏小廝們和他們的姊妹吵嘴,或是兩口子有什麽紛爭,你聽見後,還罵那小廝蠢,不能體會女孩子們的心思。今兒你還不是一樣?明天初五,大節日裏,你們兩個再這樣像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傷心,一定弄得大家都不得安生。聽我勸,你正經陪個不是,大家像往常一樣,這也好,那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