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黛玉泣殘紅
第十回
黛玉泣殘紅
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眠,次日起來遲了,聽說眾姊妹都在園中開餞花會,恐人笑她癡懶,連忙梳洗了出館。剛到了院中,見寶玉進門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的心。”林黛玉便回頭吩咐紫鵑道:“把屋子收拾淨了,撂下一扇紗屜,看到那燕子回來,便放下簾子,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麵說,一麵又往外走。寶玉見她這樣,還認作是生昨日中晌的事,哪知晚間的那件事,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他,自出了院門,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測:看這個光景,不像是為昨日的事;但昨晚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看見她,應該沒有衝撞了她的時候呀。如此想著,不由得又隨後追了上來。
寶釵、探春在那邊看鶴舞,見了寶玉,便站著說了說話。寶玉找不到黛玉,便知道她躲到別處去了,想了想,索性遲兩日,等她氣消一消了再去罷了。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落花,錦重重的鋪了一地,歎道:“這是她心裏使了氣,也不來收拾這些花兒了。待我送過去,明兒再問她。”說著,聽寶釵約他們往外頭去,便道:“我就來了。”說完,等他二人走遠,便把那落花兜起來,登山渡水,穿花過樹,一直奔往那日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要到了花塚,還未轉過山坡,隻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得好是傷感。寶玉心想:“這不知是哪房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地方來哭。”一麵想,一麵停住了腳步,聽她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
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原來這林黛玉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之事,錯疑在寶玉身上。趁今日餞花之期,正是一腔無名無處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而將這些殘花落瓣掩埋,由不得歎花傷己,哭了幾把,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被寶玉在山坡上聽到。
這寶玉先不過點頭感歎,隨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時,不覺哀慟得倒在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不覺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將來也到了無可尋覓之時,寧不讓人心碎腸斷?既然黛玉終歸有無可尋覓之時,推及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也終會有那無可尋覓之時。寶釵等人終有那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在何處呢?況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此處、此園、此花、此柳又不知屬於誰家誰姓呢?如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下去,真不知如何才能解釋這段悲傷。
那林黛玉正自傷感著,忽聽山坡上也有悲泣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難道還有個癡子不成?”抬頭看去,見是寶玉。林黛玉看了,便道:“啐!我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這個狠心短命的……”正說到“短命”二字,又將口掩住,長歎一聲,自己抽身離開了。
這寶玉悲慟了一回,忽然抬頭不見了黛玉,知道她是看見自己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路,往怡紅院走來。可巧又看到林黛玉在前麵走,連忙追上去,道:“你且站住吧。我知道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放開手。”林黛玉回頭看見寶玉,正要不理會他,聽他說到“隻說一句話,從今後放開手”,覺得這話中有文章,便站住說道:“請你說來。”寶玉笑道:“是兩句話,我說了你聽不聽?”黛玉一聽,又扭頭就走。寶玉在身
後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林黛玉聽見這話,不由得又停住,回頭問道:“當初如何?今日又如何?”寶玉歎道:“當初你來了,哪時不是我陪著頑笑?我心愛的,你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說你也愛吃,連忙幹幹淨淨收起來等你吃。一桌子吃飯,一張床睡覺。丫頭們沒想到的,我怕你生氣,都替丫頭們為你想好了。我心裏想:姊妹們從小長大,親也好,熱也好,和氣到了,才見得我比別人好。如今哪想到你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倒把那什麽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我又沒個親兄弟姊妹,雖然有,你難道不知是和我隔母的?我和你都是獨出,隻怕你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份心,反弄得有冤無處訴!”說到傷心處,不覺滴下眼淚來。
黛玉聽了這番話,見了這情景,心內也不覺傷感不已,也滴下淚來,低頭無語。寶玉見她如此,便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但不管如何不好,萬不敢在妹妹你麵前有錯處。即使一二分錯處,你要麽教導我,戒了下次,要麽罵我兩句,打我兩下,我都不會灰心。誰知你總是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失魂少魄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還得你說明了緣故,我才能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些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說道:“你既然這樣說,為什麽昨兒我去了,你不叫丫頭們開門?”寶玉詫異地說道:“這話從何說起?我要是真這樣,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說這些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些!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發什麽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過去。就是寶姐姐坐了會兒,就出來了。”林黛玉想了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得動,喪聲歪氣的也是可能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緣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她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了,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事小,倘若明兒寶姑娘來,什麽貝姑娘來,也得罪了,豈不事大了?”說完,抿著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忍不住笑。二人正說著話,隻見丫頭來請吃飯,便都往前頭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