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城
西南聯大校歌中唱道:“盡笳吹,弦誦在山城。”山城,就是昆明。
後世研究者指出:同樣是戰時遷移的聯合大學,西北聯大卻沒有能夠維持下去,這也與西北的地域、人文條件有關。西南聯大堅持八年,雲南政府的支持和昆明的各種地利條件,是一個重要的曆史元素。
1929年,雲南省主席龍雲在《雲南省政府委員會改組就職宣言》中提出要建立一個“新雲南”和“富滇強省”的口號。40年代的雲南,進入一個飛速發展,開放活躍的黃金時期。雲南社會呈現出進步、寬容的氛圍。人民熱情善良,經濟比較穩定。因此,正好能夠接納和支持這一大批北來的師生,讓他們順利地安頓生活與學業。
無論氣候民情、田園風物,昆明都給聯大師生們留下了美好的人生記憶,被他們稱為“第二故鄉”,八年來相濡以沫。昆明迅速地提升了它的品位,學人們也經曆了返樸歸真的民間洗禮。在整個抗戰中,雲南熱土所承受接納的不隻是西南聯大,而是中國最後的河山、力量與希望。在滇西大地上,最終爆發了中華民族與日寇最後的決戰。
借住校長樓
1938年8月,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成的國立西南聯大在昆明宣告成立。但居無定所,師生們在昆明借屋而宿,借屋而讀。
清華算學係在雲南是“有根”的。他們的係主任熊慶來被雲南省主席龍雲請回家鄉,任雲南大學校長。於是南下的這些算學係同仁們,便住進了熊慶來的校長樓。
陳省身回憶這段日子:
我到了昆明之後,那時候,熊慶來先生剛巧是雲南大學校長,他是我的老師,很熟的了。因為我在昆明之前就認識熊慶來先生,不止認識,他做係主任時,我是他的助教。
房間裏有兩個辦公桌,他的辦公桌對一個窗,我的辦公桌對另外一個窗。我們同用那個辦公室用了一年。所以他當然對我很好了。
我們到了昆明,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憐得很呐,熊先生就約我們一些教授住在他樓下。他有一個校長的住宅,是一個二層的樓房,他住在樓上,辦公也在這個樓裏頭,樓下就變為我們八個教授的宿舍。我們在樓下搭了八張床,我就住在那兒,住了一陣子。
熊慶來在清華是算學係的掌門人,被當時“雲南王”龍雲恭請回滇,任雲南大學校長。雲南大學原名東陸大學,為唐繼堯所創辦。從前這些稱霸地方的首領,其實都非常重視振興地方教育。
陳省身說的當年這幢校長小樓,我去過。我母親曾經住在旁邊的映秋院,是龍雲夫人捐贈蓋的女生宿舍。
艱苦問題是這樣的:最初並不艱苦,但慢慢下去,越來越苦,主要是通貨膨脹,經濟水平降低,所以就苦起來了。不過大家想辦法用不同的方式來適應就是了。當然,也是因為在抗戰,我想這起了一個作用,就是大家繼續工作,來使得抗戰的精神可以繼續。
那時候不但是很多官僚
,就連汪精衛都要跟日本合作了。所以是這群人——像西南聯大這種教授、學生,堅持抗戰的決心,對中國的抗戰勝利是有很大幫助的。那時候我們不灰心,覺得前途有希望。等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發生之後,中國就有了一個強大的同盟國——美國。那時候我們在昆明就覺得這戰爭要勝利了。在此之前,實在是感覺很渺茫,中國要靠自己的力量跟日本對抗是很有困難的。但是1941年以後,大家信心特別高漲,戰局也一下子對同盟國有利了。
問起雲南人與聯大師生的關係,陳省身說:“很融洽。”初期,家眷們還沒有到達昆明,教員常常是合並而宿的。陳省身曾經跟吳宓同住一屋。他們是學科、個性和年齡都完全不同的人,卻相處得很融洽。
那時候地方小,擠得很。所以包括教授都是好幾個人一房間。我有一段時間就和吳宓兩個人同一個房間。房間比這個稍微大一點(指南開寧園的書房),有兩張床、兩張書桌。跟他同住一寢室,我們很談得來。因為我對於文字的東西也還有些興趣。
我問到吳宓當年寫日記的情形。“我想他在記。我們兩個書桌是對麵的,在那兒看書,寫東西。他當時就在那兒寫日記。每天都寫,這我都知道。……吳先生,很認真地備課,戀愛也很認真啊。”大家又過上了仿佛是學生宿舍的簡單生活。
當時也不覺得怎麽艱苦了。你每個月拿到一次薪水,飯費就趕快交掉,至少這個月吃飯沒有問題了。飯費交了之後,剩下的就很少。正好,通貨膨脹以後,也不需要用錢,也可以過,照樣上課。有很多同事有共同的興趣,所以談天也很有意思。
言語間,我能感受到陳省身頗具紳士風度。他對往事及故人的追述,時常以沉思的神情、尊重的語氣來做終結。
吳宓教授當年的戀愛事,至今也惹得議論不已。在半個世紀之前,同為室友的吳宓,曾經向他吐露戀愛的種種細節。當我問起,陳省身卻隻是一言蔽之,說吳“戀愛也很認真”,微笑著,守口如瓶。真乃君子也!
“昆明對我很重要。我還要再去的。”當時我邀請陳先生訪問昆明。他說最近因為時間緊,事情很多,並且,“我要去一個地方的話,都希望有點具體工作。我能做的工作就是發展那個地方的數學。所以這不是件短期的事情。”
我終未能再見到這位睿智的前輩大師。
在2001年清華校慶時,我一下子見到了很多人。
熊慶來先生的兒子,旅法畫家熊秉明先生也正好回國。這個消息是宗璞先生特意告訴我的。她說:“你知道嗎?熊秉明回來了,住在北京的他弟弟家中。”
我發現,在西南聯大,尤其北大、清華間的院校子弟們,關係密切,有著一種天然的紐帶。由於當年他們的居家鄰居關係,和父輩們的交往,令這些後代們將相互的關注維係下來。這非常珍貴。兩代人的積澱,有著戰火轉移中的異地情誼,和他們作為一個人群所特有
的那些愛憎好惡。
宗璞先生給我聯係電話,我見到了回國短暫逗留的熊秉明。他對我說起父親熊慶來離開北平的事:
他離開清華,當然很猶豫。因為清華那個時候是國內最重要的學校之一,而且他工作了很久,已經十年,不但是數學係主任,也代理過理學院院長。所以所謂清華的風格,他也是有代表性的人。那麽他要離開清華的時候,他當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賭博。當時大家都沒有想到抗戰後,有很多大學會集中到昆明去。他覺得雲南是一個非常偏僻的省份,那時候要去得預備出國的護照,而且要兩個國家的簽證。可是他去的時候,他曾經跟比如像顧頡剛、馮友蘭這樣的人都提過,說我要走了,我要到雲南去,這是一個非常艱苦的工作,你們必須給我支持。他就希望這些老教授提幾個年輕有為的、有希望的年輕人到邊疆去工作的。那個時候不太有人會願意去雲南。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他也是吃完晚飯的時候跟孩子們說一下。那時候我當然還很小,才十四五歲。他就說有吳晗,還有另外一些人。他走的時候,他的確受到這幾個大學的同事們很大的支持。
熊慶來是雲南彌勒人,那裏有豐富的溫泉,和滇南最具盛名的“竹園糖”,一派好田園。但說到知識發展、教育水平,整個雲南在當時中國是非常低勢的。而熊慶來能從京華最高學府返回家鄉,報效故土,並帶著全家人,也從高到低地回到雲南,這種精神與行為,在那個時代,也像那些出國留學者勢必歸來一樣,是一種並不罕見的情況。
學成者還鄉辦教育,是中華民族的好傳統,“五四”以來也蔚然成風。而去國拋鄉,則是對一個人最重的指責。不管他名氣如何。中國知識分子這種“重鄉裏”的內在道德,現在已經淡了。當今學界之風,隻知道對資源的占有和對個人地位的提升,一旦置身高處,絕無回頭之理。
他到雲南以後,他算是地主了。他當然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做一些幫助性的工作。當時最簡單的居住問題都是大問題:那麽多教授、那麽多學生,忽然間來到昆明……我們住一棟小房子,樓下是一個大的會議廳。聯大剛到的時候,那個會議廳的形式就改了,就擺了二十張床。很多教授就住在那裏。這隻是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家在上麵,下麵就是北大、清華、南開教授的臨時住處。
追思先賢,知道怎樣做人,人的奮鬥應該擔當些什麽責任。那天在熊秉明先生的弟弟家裏,我們認了“老鄉”。他們那兒還存有一些舊照片:熊慶來偕夫人照、龍雲當年迎接美國副總統到昆明的照片,清晰,似原版。我又拍攝了熊秉明帶回來的一些作品、畫和雕塑。時間緊促,來不及與熊秉明先生敘鄉情。在北京采訪就是這樣,真正拍攝的時間實在不如在路上的來回奔波。人生也是這樣,接近目的隻是瞬間。大量的時間都花在那些事先的籌劃和克服距離所付出的代價上了。
然而,當一種距離能夠克服,也已經算是成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