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風箏寫下的思念
一個會用風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讓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我被大量的工作吞噬,渾然不覺時光流逝。每個星期三,蘇菲會和我一起共度,純友誼式的晚餐,偶爾看場電影,將彼此的孤單抖落在昏暗的電影院裏。呂克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全是趁他爸爸坐在椅子上、靠著麵包店的牆打瞌睡時,他抽空寫下的隻言片語。蘇菲每次都會把其中提及我的幾行給我看,呂克總是致歉說沒有時間寫信給我,但我知道這是他的方式,好讓我知道他和蘇菲的書信往來。
套房裏很安靜,甚至對我而言太安靜了。我有時會環顧四周,我們三個人曾經在這裏共度了那麽多個夜晚,一起盯著廚房半掩的門,期望呂克從那裏冒出來,端著一盤麵或他拿手的焗烤。我曾答應他一件事,也認真地遵循了。每個星期二及星期六,我會上樓探望鄰居,花一小時的時間陪陪她。幾個月後,她向我保證,我已經比她的親生孩子還要了解她的人生。探訪有個好處:本來拒絕吃藥的她,在麵對我所代表的醫學權威下屈服了。
某個星期一晚上,我因為許下的一個願望得償所願而大大吃了一驚。一回家,我就在樓梯口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才打開房門,我就看到呂克穿著圍裙,地上擺了三副餐具。
“啊,對了,我先前忘了把鑰匙還你!不過我可不想待在樓梯口等你回來。我準備了你最愛吃的焗烤通心粉,你可以邊吃邊告訴我你的近況。我知道,有三副餐具,我自作主張地邀請了蘇菲。對了,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廚房,我得去洗個澡,她再過半小時就到了,我卻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
“至少先跟我道聲好吧。”我回答他。
“千萬別打開烤箱!一切就交給你了,我需要差不多五分鍾。你能不能借我一件襯衫?”他邊說邊在我的衣櫥裏亂翻,“咦,藍色這件不錯。你記得麵包店是星期二休息吧?我是趁“公休日”趕過來的。我在火車上狂睡,所以糟得像隻蟑螂一樣。不過重回這裏的感覺還真是特別。”
“我看到你倒是非常高興。”
“啊哈,終於說出口啦,我還想說你會不會說出來呢!還缺一條長褲,你應該有長褲可以借我吧?”
呂克脫下我的浴袍丟在床上,套上他選好的褲子。他在鏡子前梳理頭發,把一綹掉落在前額的頭發整理好。
“我應該剪頭發了,你覺得呢?你知道嗎,我開始掉頭發了,這好像是遺傳造成的。我爸的頭頂已經禿得像專給蚊子降落用的飛機場一樣,我想我的頭頂很快也會繼承到禿出一條飛機跑道。你覺得我這樣如何?”他轉過身來問我。
“你想知道的應該是依‘她’看來如何吧。蘇菲一定會覺得,你穿我的衣服性感極了。”
“你在想什麽啊?隻不過是因為我很少有機會脫掉圍裙,難得一次盛裝打扮,我很高興,如此而已。”
蘇菲按門鈴,呂克急忙去迎接她。他眼中閃爍的火花,比我們童年時成功惡整到馬格的時候耀眼多了。
蘇菲身穿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都是她當天下午在舊衣店買來的。她問我們對她這身帶點複古風的打扮評價如何。
“超適合你。”呂克回答。
蘇菲似乎對他的評價感到很滿意,因為她完全沒等我回答,就隨著呂克走進廚房。
用餐時,呂克向我們承認,他有時也會懷念當初學生生活的某些時刻,但他立刻澄清說,絕對不是解剖室,也不是醫院的長廊,更不是急診部,而是那些像我們此刻般一起用餐的夜晚。
用過晚餐,我留在家裏,這一次,是呂克到蘇菲家裏過夜。離開前,他承諾春天結束前會再來看我。然而,人生總是常常事與願違。
媽媽在之前的一封信裏宣稱三月初會來看我。為了她的到來,我提前在她最鍾愛的小餐館預訂了位子,還堅持跟上司協調,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車站接媽媽下火車,車廂裏的乘客都走光了,媽媽卻不在旅客群當中。突然,呂克出現在月台上,他一件行李都沒帶,僵直地站在我對麵。從他泫然欲泣的表情中,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經崩潰,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樣了。
呂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遠不要走到我麵前,不要說出他準備好要說的話。
一波人潮將我包圍,是一群要朝車站大門前進的旅客。我真希望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在我的世界瞬間停擺的此刻,還能覺得地球可以繼續轉動,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
呂克說:“兄弟,你媽媽過世了。”我頓時感到一把利刃狠狠割裂了我的五髒六腑。當嗚咽將我攫獲,呂克把我擁進懷裏,我至今仍然記得,我當時在月台上迸出一聲嘶吼,一聲打從童稚深處呐喊而出的號叫。呂克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倒臥在地,他低聲對我說:“叫吧,盡情叫吧,我就在這裏,老友。”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再也不能聽到你叫我的名字,就像從前每天早上你所做的那樣。我再也嗅不到你衣服上適合你的香味,再也不能與你分享我的快樂與憂傷。我們再也不能互相傾訴,你再也無法整理插在客廳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為你摘來的。你再也不會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來襲時你披在肩上的克什米爾披肩。你再也不會在十二月的雪覆蓋花園時點燃壁爐。你在春天還未來臨前離去,毫無預警地拋下我。在月台上得知你已不在時,我感覺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媽媽今天死了。”這句話,我重複了上百遍,卻不論說了幾百次都無法相信。在她離世當天缺席的遺憾,我永遠都無法擺脫。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呂克向我說明了事發經過。他先前向我媽媽提議,要到家裏接她,送她去坐火車,所以是他發現媽媽冷冰冰地倒臥在門前。呂克雖然呼救,但為時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辭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關百葉窗時昏倒,因心髒停止跳動而驟逝。媽媽躺在花園的土地上度過了最後一夜,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們一起坐上火車回去。呂克靜靜地看著我,我則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想著媽媽曾經多少次坐車來看我時,欣賞過同樣的風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歡的小餐館的訂位。
她在殯儀館等著我。媽媽真是體貼得令人難以置信。葬儀社的負責人告訴我,她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裏等著我,膚色蒼白,綻放著一絲安心的微笑,這是媽媽的方式,用來告訴我一切都會順利度過,而她一直看顧著我,就像當初開學第一天那樣。我把唇印在她的臉頰上,獻給媽媽最後一吻,就像童年的幕布永遠落下。我整夜都在為媽媽守靈,如同她曾經守護著我度過了無數個夜晚。
青少年時期,我們總夢想著離開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卻換成父母離開我們了。於是我們就隻能夢想著,能否有一時片刻,重新變回寄居父母屋簷下的孩子,能抱抱他們,不害羞地告訴他們,我們愛他們,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緊緊依偎在他們身邊。
神甫在媽媽的墓前主持彌撒。我聽著他講道,他說人們從來不會失去雙親,即使過世後,他們還是與你們同在。那些對你們懷有感情,並且把全部的愛都奉獻給你們,好讓你們替他們活下去的人,會永遠活在你們的心中,不會消失。
牧師說得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他們的呼吸之地,你將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童年老屋的百葉窗將會永遠合上,你就會陷入連上帝也無法感受的孤寂裏。
我從未停止思念媽媽,她存在於我生命裏的每一刻。看到一部電影,會想到她可能會喜歡,聽到一首歌曲,會想到她會哼唱。而風和日麗的日子裏,聞到一個女人路過時,空氣裏飄來的香味,也會讓我想到她;我甚至偶爾還會低聲跟她說話。牧師說得有理,不論信奉上帝與否,一位母親絕不會全然死去,她會永垂不朽,在她愛過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換我養育孩子時,也能在孩子心中贏得永恒的地位。
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禮,就連馬格也出乎我意料地出現。他胸口披掛著皮綬帶,這個笨蛋竟然成功選上了村長。呂克的爸爸為了參加葬禮而關了店。女校長也來了,她已經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還慘,而且一直稱我為“我的小親親”
。蘇菲也來了,呂克通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車趕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看到他們倆手牽著手,帶給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隊伍解散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我從皮包裏拿出一張從未離身的照片,一張爸爸抱著我的照片。我將它放在媽媽的墓前,為了在這一天,最後一次看到我們一家三口團圓在一起。
葬禮過後,呂克用他的老廂型車把我載到家門口,他最後買了這台當年租的同款汽車。
“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不用了,謝謝你,你跟蘇菲留步吧。”
“我們不能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尤其在這樣的夜裏。”
“我想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踏進這裏,而且,我還能從牆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證,即使她睡在墓園,我也要與她共度這最後一夜。”
呂克猶豫著要不要離開。他笑了笑,對我說:“你知道嗎,在學校裏,我們全都迷戀你媽媽。”
“我不知道這件事。”
“她不是班上同學的媽媽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連笨蛋馬格都喜歡她。”
這個笨蛋成功地讓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我下了車,看著他驅車遠去,才走進屋內。
我發現媽媽並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醫療文件放在客廳的小矮桌上,我拿起來翻閱,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顯示的日期,我就全都明白了。她所謂的與朋友到南部度假一周,根本就不曾有過;她從冬季末心髒就有問題,在我和呂克及蘇菲到海邊度假的期間,她正入院接受檢查。她編造了這趟旅行,因為不想讓我為她擔心。我學醫的目的,原是為了照顧媽媽所有的病痛,卻竟然沒察覺出她已經生病了。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她準備好的晚餐……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敞開的冰箱前,眼淚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禮全程我都沒有哭泣,仿佛她禁止我哭,因為她希望我不要在眾人麵前失態。隻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細節時,我們才會突然意識到,深愛的人已經不在的事實;床頭桌上的鬧鍾仍在滴答作響,一個枕頭落在淩亂的床邊,一張照片立在五鬥櫃上,一支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隻茶壺立在廚房的窗台上,壺嘴麵向窗戶以便觀看花園,而擺放在桌上的,還有吃剩的淋了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
我的童年曾在這裏,消散在這棟滿是回憶的屋子裏,回憶裏有著關於媽媽、關於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點點滴滴。
我想起媽媽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個盒子,在滿月的夜裏,我爬上閣樓。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顯的地方,盒蓋上有一張媽媽親筆寫的字條。
我的愛:
上次你回來時,我聽到你爬上閣樓的聲音,我相信你還會再來,所以把我們最後的約會訂在這裏。我很確定你有時還會與你的影子交談,不要以為我是在嘲笑你,隻因為這讓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時候,你去上學時,我會借著幫你整理房間的名義,走進你的房間,整理床鋪時,我會拿起你的枕頭,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過離家五百米,我就已經想念你了。你看,一個媽媽的心就是如此單純,永遠都在想念著她的孩子;從睜開眼睛的第一秒,你們就占據了我們全部的思想,再也沒有別的事物能讓我們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遠遠談不上是一位最優秀的母親,你卻是一個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兒子,而你將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
這個盒子屬於你,它本來不應該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諒。
愛你並且會一直深愛著你的媽媽
我打開盒子,從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給我的信,在每一個聖誕節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我在天窗前盤腿坐在地上,看著月亮在夜裏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緊緊擁在胸前,喃喃地說:“媽媽,你怎能如此對我!”
然後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邊有媽媽的身影,她對著我又哭又笑。月亮繼續巡視人間,而媽媽的影子漸漸隱去。
我完全無法入眠。我的房間如此安靜,隔壁房間再也不會傳來聲響,我曾經習慣的聲音已經消失,幃幔的褶皺悲傷地紋絲不動。我看了看手表,呂克淩晨三點休息,我想去看看他。這個意念驅使著我,我毫不猶豫地關上家門,任由步伐帶領著我前進。
我轉進小巷子,隱身在夜影中。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和他的爸爸聊得正起勁。我不想打斷他們,於是轉過身,繼續走著,卻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我走到學校的鐵柵欄門前,大門微敞著,我推開門走進去,操場空空蕩蕩寂靜無聲,至少我這麽以為。就在走近七葉樹前時,一個聲音喊住了我。
“我就知道能在這裏找到你。”
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去,伊凡正坐在長椅上看著我。
“過來坐在我身邊。經過這麽久的時間,我們應該有很多事可以聊。”
我在他身旁坐下,問他來這裏做什麽。
“我參加了你母親的葬禮。我很遺憾,你媽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因為我到得有點晚,所以站在送葬隊伍的後頭。”
伊凡來參加媽媽的葬禮讓我非常感動。
“你到學校操場來幹嗎?”他問我。
“我沒有半點想法,我過了很難過的一天。”
“我知道你會過來。我不隻是來參加你母親的葬禮,我還想來看看你。你仍然擁有跟從前一樣的目光,雖然我一直相信這一點,但還是想確認一下。”
“為什麽?”
“因為我認為我們兩個都想趁著回憶消失之前,趕緊回溯,以尋回一些回憶。”
“你後來怎麽樣了?”
“跟你一樣,我轉換了生活領域,建立了新生活。但你當年還是小學生啊,你離開這個學校和這個小城之後做了什麽呢?”
“我是醫生,嗯——差不多算是啦。不過我連自己的媽媽生病了都沒有察覺,我自以為能從其他人的眼裏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東西,卻不知道自己比他們更盲目。”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如果有一天你心裏有事,卻沒有勇氣說出口,你可以相信我,跟我說,我絕不會出賣你。也許今夜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昨天失去了媽媽,她從來沒向我提過她的病情,而今晚,我在閣樓裏找到她之前藏起來的我爸爸寫給我的信。人們一旦開始說謊,就再也不知如何停止。”
“你爸爸寫了什麽給你?如果這不是隱私的話。”
“他說每年我領獎時他都會來看我,他總是遠遠站在鐵柵門後,我竟然曾經離他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
“他沒再說別的嗎?”
“有,他向我坦承他最後放棄了。他為了那個女人離開我的母親,然後和她有了一個兒子。我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似乎跟我很像,這下子我有了一個真的影子。很有趣,對吧?”
“你打算怎麽做?”
“我不知道。在他最後一封信裏,我爸爸談到他的懦弱,他說他想為新的家庭建立未來,他從未有勇氣要他們接受他的過去。我現在知道,他的愛都到哪裏去了。”
“你從小與別的孩子的不同之處,就是你有能力感受不幸,不僅僅止於你自身涉及的,也包含其他人遭遇到的。而你現在隻是長大了。”
伊凡對我微笑,接著向我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童年的你遇上了長大成人的你,你認為這兩個你會不會相處得很融洽,進而成為同黨呢?”
“你究竟是誰?”我問他。
“一個拒絕長大的男人,一個被你解放自由的學校警衛,又或是在你需要朋友時虛構出來的影子,全都取決於你的定義。我欠了你的恩情,我想今夜是清償的好時機。說到好時機,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提到過的浪漫邂逅嗎?我記得你當時正經曆了人生第一次的愛情幻滅。”
“沒錯,我想起來了,我那天也蠻低落的。”
“你知道嗎,所謂好時機,也適用於重逢時刻。你應該去我的工具間後麵晃晃,我想你留了某樣東西在那裏。某樣屬於你的東西。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我起身,走到小木屋後方,但即使我望遍四周,也找
不到任何特別的東西。
我聽到伊凡的聲音,叫我要仔細尋找。我跪在地上,清澈的月光照得滿地清晰如白晝,但我仍然一無所獲。風開始呼嘯,一陣狂風卷起灰塵,吹得我滿臉都是,連眼皮都合上了。我找到一隻手帕擦了擦眼睛,才得以重見光明。在上衣口袋裏(正是我穿去聽音樂會的那一件),我發現了一張紙,上麵有一位大提琴家的親筆簽名。
我走回長椅,伊凡已經不在了,操場又再次空無一人。在他剛才坐過的位子上,有一隻信封被壓在一顆小石子下。我把信拆開,裏麵有一封影印的信,印在一張非常美麗但因歲月而略略泛黃的信紙上。
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重讀這些字句。也許正因為媽媽在信中寫到,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我將來能開心地茁壯成長;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讓自己快樂的工作,不管我人生中作出什麽選擇,不論我會去愛或是被愛,都希望我會實現所有她對我寄予的期望。這一次,也許正是這些句子,解放了一直將我禁錮在童年的枷鎖。
第二天,我關上家裏的百葉窗,又和呂克道了別,坐上媽媽的舊車,我開了整整一天的車。傍晚,我抵達了濱海小鎮。我把車停在防波堤前,跨過老燈塔的鐵鏈,一直爬到塔頂,然後取下我的風箏。
一看到我來,小旅館的老板娘露出比上次還抱歉的臉色。
“我還是沒有空房間。”她歎了口氣告訴我。
“這一點也不重要,我隻是來看一位寄宿的老人家,我知道該到哪裏找他。”
布夏太太坐在扶手椅上,她起身走過來見我。
“我沒想到你會兌現承諾,真是驚喜。”
我向她坦承我不是來看她的。她垂下雙眼,看到我手中的袋子,又瞥見我另一隻手中的風箏,然後笑了。
“你很幸運,我不敢說他今天神誌清楚,但還算是狀況良好。他在房裏,我帶你過去。”
我們一起上樓,她敲了敲門,我們走進小雜貨店老板的房間。
“裏奧,你有訪客。”布夏太太說。
“真的嗎?我沒在等人啊。”他一邊回答一邊把書放在床頭櫃上。
我走近他,把我可憐兮兮的老鷹風箏拿給他。
他凝視了風箏好一會兒,然後臉龐突然亮起了光彩。
“真有趣,我曾經把一隻長得很像的風箏送給一個小男孩,他媽媽很吝嗇,不願意送他這份生日禮物。為了不讓他媽媽不開心,小男孩每天晚上都會把風箏寄放在我這裏,第二天早上再拿走。”他說道。
“我欺騙了您,我媽媽是一位最仁慈的女士,如果我向她要求的話,她會把全世界的風箏都買下來送給我。”
“其實啊,我知道這是那小子捏造的謊言,”老先生沒有聽我說話,繼續接著說下去,“不過小家夥一副拿不到風箏就很難過的神情,讓我忍不住想把風箏送給他。唉,我看過很多小孩子站在我的小雜貨店前渴望它。”
“您能不能把它修好?”我興奮地問他。
“應該要修好啊,”他對我說,好像隻聽到一半我所說的話,“像現在這個樣子,可就飛不起來了。”
“這正是這名年輕人的請求,裏奧,你也注意聽一下話吧,這樣很傷腦筋啊。”
“布夏太太,既然這是這名年輕人來找我的原因,與其在這裏教訓我,不如去幫我采買修理風箏的工具,這樣我就能立刻開始動手。”
裏奧列出他需要的工具清單,我拿了單子就往五金行衝去。布夏太太陪我走到門口,悄悄在我耳邊說,如果我剛好可以順道經過煙草店,她就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在一小時後返回小旅館,兩項任務都完成了。
小雜貨店老板跟我約了第二天中午在沙灘見,他無法保證什麽,但他會盡力。
我邀請布夏太太共進晚餐,我們談到克蕾兒,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當我陪她走回旅館時,她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個主意。
我在市中心的小旅館找到一間空房,頭一沾枕頭就昏睡了過去。
中午,我站在沙灘上,小雜貨店老板準時在布夏太太的陪伴下到達。他展開風箏,驕傲地向我展示,翅膀已經補好,骨幹也已修複,盡管我的“老鷹”看起來有點殘破,但仍然重現了光彩。
“你可以試著讓它飛一小段看看,不過要小心,它畢竟不是當年的飛鷹了。”
兩個小的S,一個大大的8,風箏順著一陣風飛了起來,線軸快速轉動,裏奧不斷地鼓掌。布夏太太摟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臉紅了,她向他道歉,但仍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雖然我們孀居,”她說,“可不代表我們不需要一點兒柔情。”
我謝過他們兩位,就在沙灘上與他們道別。我還有一大段車程要開,而我已經迫不及待要趕回去。
我打電話給主任,借口因辦理媽媽的喪禮需要比預期多一點時間,所以會晚兩天回去上班。
我知道,人一旦開始說謊,就很難不繼續下去。但我管不了那麽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這一次,我也有我非得如此不可的理由。
我在下午時間出現在音樂學院,警衛馬上就認出了我。他的喉嚨已經痊愈,他一邊說著一邊讓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我問他能不能再幫我一次。
這一次,我要找的是克蕾兒·諾曼最近的音樂會時間和地點。
“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如果你要見她,她就在一樓走廊盡頭的一〇五教室。但是你得再等一會兒,這個時間她正在教課,課程要到四點才會結束。”
我的穿著並不得體,一頭亂發,胡子也沒刮,我想了上千個理由阻止自己過去,我還沒作好心理準備。不過最終我還是抵抗不了想見她的渴望。
她的教室是透明的玻璃隔間。我站了好一會兒,從走廊上看著她,她正在教一群小孩子。我把手放在玻璃上,其中一個學生轉過頭,一看到我就停下演奏。我趕緊低下身,手腳並用像個笨蛋般狼狽離開。
我在街上等待克蕾兒。她一走出音樂學院,就把頭發綁起來,提著書包走向公交車站。我尾隨她,仿佛追逐著她的影子。陽光照在她身後,她就走在我前方,距離幾步之遙。
她上了公交車,我坐在第一排,轉頭望向窗戶,克蕾兒則坐在後方的坐椅上。每次公交車靠站,我都感到一陣心跳加速。經過六站以後,克蕾兒下車了。
她走到街上,完全沒有轉過身。我看著她推開一棟小建築物的大門。幾分鍾後,四樓——也就是最高的一層樓的兩扇窗戶點亮了燈,她的身影在廚房及客廳間穿梭,她的房間正對著院子。
我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等待,雙眼須臾不曾離開她的窗戶。六點鍾,一對夫婦走進大樓,三樓的燈亮起。七點,是一位住在二樓的老先生。十點,克蕾兒公寓的燈熄了。我逗留了一會兒才離開,帶著滿心的歡欣喜悅——克蕾兒一個人住。
次日清晨,我回到原地,早晨和煦的風微微吹拂,我帶來了我的風箏。才剛展開,“老鷹”的雙翼就鼓了起來,然後快速飛起。幾個行人饒有興味地停下腳步觀看,然後才繼續趕路。修補過的老鷹風箏沿著建築物正麵攀爬而上,還在四樓的窗戶前旋轉了幾圈。
當克蕾兒注意到風箏時,她正在廚房泡茶,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嚇得把手上的早餐杯摔碎在地磚上。
幾分鍾過後,大樓的門打開,克蕾兒朝我衝了過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對著我微笑,把手放進我的手裏,不是為了握我的手,而是要抓住風箏的手柄。
在城市的天空裏,她用紙老鷹畫出大大的S和無數個完美的8。克蕾兒向來擅長在空中寫詩,當我終於看懂她寫的句子時,我讀出:“我想你。”
一個會用風箏向你寫出“我想你”的女孩啊,真讓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太陽升起,我們的影子肩並肩拖長在人行道上。突然,我看到我的影子傾身,親吻了克蕾兒的影子。
於是,無視於我的羞怯,我摘下眼鏡,模仿影子的動作。
就在這個早晨,遠方防波堤旁的小小廢棄燈塔裏,塔燈仿佛又開始轉動,而回憶的影子正低低向我述說這一切。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