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喚回的記憶
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這就是你在我生命裏的角色,我童年時的小女孩,今日蛻變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馬的回憶,一個時間之神沒有應允的願望。
當晚,我打電話給媽媽,我需要和她談談,跟她吐露心事,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鈴聲空響,她之前跟我說過她要去旅行,但我忘了她回來的日期。
三個星期過去了,蘇菲和我每次在醫院巧遇時,都會有點不自然,即使我們假裝什麽事也沒有。直到我和她在院區的小花園不期而遇時,一陣傻笑才又重燃起我們的友誼,原來我們兩個人都偷溜到那裏去喘口氣。蘇菲告訴我呂克的不幸遭遇,有兩名傷者同時被送到急診室,呂克推著擔架奔跑,想搶先把他的傷者送到手術室,在走廊轉角,他應該是為了閃避護士長而突然偏了一下,病人就滑下了擔架。為了減緩病人的撞擊,呂克立刻撲倒在地,救援成功,擔架卻輾過他的臉。他最後落得在前額縫了三針的下場。
她加了一句:“你的好朋友很勇敢,比你當年在解剖室裏用解剖刀割開一隻手指還勇敢。”
我早已忘記這段我們一年級時的插曲。
我終於明白昨晚看到的呂克的傷口是怎麽來的,他竟然還騙我是因為推門反彈回來打到他的臉。蘇菲要我保證不向他透露是她出賣了他,畢竟是她幫他縫合的,算是她的病人,而她該為病人的醫療記錄保密。
我保證不會出賣她。蘇菲起身,她得回到工作崗位上。我叫住她,換我向她吐露呂克的秘密。
“其實他並非對你毫不關心,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對我說,同時飄然遠去。
太陽放射出宜人的溫暖,我的休息時間還沒結束,我決定稍稍待久一點兒。
跳房子的小女孩走進花園,在長廊的玻璃之後,她的父母正在和血液專科主任交談。小女孩一腳在前、一腳交叉地朝我走來,我猜她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她應該是急於向我陳述某件事。
“我已經痊愈了。”她驕傲地向我透露。
我曾多少次看到這個小女孩在醫院的花園玩耍,卻從未關心過她承受了何等病痛。
“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我非常為你高興,雖然我會有點想念你,我已經很習慣看到你在花園裏玩耍了。”
“那你呢,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嗎?”
才剛對我說完這些話,小女孩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一陣大提琴音色的笑聲。
人們常常把一些小事拋在腦後,一些生命的片刻烙印在時光塵埃裏,我們可以試著忽略,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卻一點一滴形成一條鏈子,將你牢牢與過去連在一起。
呂克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倒臥在扶手椅上等我。一進到房間,我就關心起他的傷口。
“好啦,別再扮演醫生了,我知道你都知道了,”他邊說邊推開我的手,“好啦!我給你五分鍾時間嘲笑我,然後我們就談別的事。”
“我們周末開的那輛車,你能不能幫我租到?”
“你要去哪裏?”
“我想回海邊去。”
“你餓了嗎?”
“是。”
“很好,因為我已經幫你弄了點吃的,如果你要的話,你可以邊吃邊告訴我為什麽想回到那裏去。不過如果你還想搞神秘的話,加油站的服務區還開著,現在這個時間點,運氣好的話,你也許可以買到三明治。”
“你想要我告訴你什麽?”
“說你在沙灘上發生的事,因為我很想念我最好的朋友。你總是有點魂不守舍,我也總是守著本分,不吭聲地容忍你,不過現在,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你本來擁有全世界最棒的女孩,但你實在太渾蛋,以至於經過一個該死的周末後,她也同樣魂不守舍了。”
“你記得我媽媽帶我到海邊度假的那個假期嗎?”
“記得啊。”
“你記得克蕾兒嗎?”
“我記得開學時,你跟我說過你從此對伊麗莎白不屑一顧了,還說你遇到了你的靈魂伴侶,有一天她會成為你的另一半雲雲。不過我們當時都還是孩子,你還記得這件事啊?你該不會以為她就在那個濱海小鎮等著你吧?老兄,回歸現實吧,你對待蘇菲的方式就像個白癡。”
“這件事你搞得定吧?是不是?”
“這帶刺的語氣意味著什麽?”
“我隻是在問你租車的消息。”
“你星期五晚上會看到車子停在路邊,我會把車鑰匙留在書桌上。冰箱裏有焗烤,你隻需要加熱就可以吃了。晚安,我要出去走走。”
套房的門又合上了。我走到窗前,想叫住呂克向他道歉,但我隻是徒勞無功地喊他的名字。他連頭也沒回,就消失在街角。
我安排好星期五值班,以便從星期六淩晨就能空出時間。我大清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廂型車的鑰匙,就如呂克先前答應我的一樣。
我花了點時間衝了澡,換了衣服,趕在中午前開車上路。我隻在需要加油時停車,油表的顯示器已經完全壽終正寢,我必須計算平均油耗,才能推算出何時要加油。但至少,這樣的練習占據了我的注意力。自我出發以來,我就有種不自在的感覺,仿佛感覺到呂克和蘇菲的影子坐在後座。
下午,我抵達了養老院般的小旅館。老板娘看到我很驚訝,她很抱歉地說,我們上次租的房間已經有新房客入住,她完全沒有空房間可以給我。我其實無意在這裏過夜。我向她解釋,我回來是為了找一位老是挺直腰杆的老人家,我想問他一個問題。
“你長途跋涉隻為了問他一個問題!你知道我們有電話吧?莫東先生一輩子都站在他小雜貨店的櫃台後麵,這就是他為何老是站得筆直。你可以到客廳找他,他通常都在那裏消磨午後時光,幾乎從來不出去。”
我謝過老板娘,走向莫東先生,並坐在他麵前。
“你好啊,年輕人,我能為你效勞什麽?”
“您不記得我了嗎?我前陣子來過這裏,同行的還有一位年輕女士和我最好的朋友。”
“我完全沒印象,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啊?”
“三個星期前,呂克還為大家做了烘餅當早餐,你們都愛吃極了。”
“我很愛吃烘餅,反正,所有的甜食我都喜歡。你是哪位呀,啊?”
“您還記不記得,我在沙灘上放風箏,您說我放得不錯。”
“風箏啊,你知道嗎,我以前是賣風箏的,我就是沙灘那間小雜貨店的老板,我還賣其他的東西,救生圈、釣魚竿……雖然這裏沒什麽魚好釣,我還是照樣賣釣竿,還賣防曬乳。我一輩子在那裏看過不少戲水遊客,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你好啊,年輕人,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
“我小的時候,曾來這裏度過十多天的假。有個小女孩曾經跟我一起玩耍,我知道她每年夏天都來這裏,她跟一般的小女孩不一樣,她又聾又啞。”
“我也賣沙灘陽傘和明信片,但是偷明信片的人太多,所以我就停賣了。我會注意到這件事,是因為每一周結束後,我總會有多餘的郵票。都是小孩子偷了我的明信片……你好啊,年輕人,我能為您效勞什麽?”
我正陷入絕望之際,一名有著相當年紀的老婦人走過來。
“你今天問不出什麽結果的,他今天狀況不太好。不過他昨天的意識還滿清楚,他就是這樣時好時壞,腦袋已經不清楚了。那個小女孩,我知道她是誰,我都還記得。你說的是小克蕾兒吧,我跟她很熟,但你知道嗎,她不是聾子。”
就在我一臉驚愕時,老婦人繼續說。
“我可以告訴你全部的故事,但我現在餓了,胃裏沒東西就沒辦法聊天。如果你能帶我到甜點店裏喝杯茶,我們就能好好聊聊。要不要我去拿大衣啊?”
我協助老婦人穿上大衣,然後一起走到甜點店去。她選了露台邊的位子,還向我討根煙,不過我沒香煙。她交叉雙臂,定定盯著對麵人行道上的煙草店。
“金牌的就可以。”她對我說。
我拿著一包煙和幾根火柴回來。
“我年底就當醫生了,”我對她說,一邊幫她點煙,“要是我的教授看到我給您這些東西,我一定會被罵得很慘。”
“要是你的教授無聊到會浪費時間來監視我們在這鬼地方的行動,那我會強烈建議你換學校,”她回答,一邊點燃一根火柴,“談到時間,我常搞不懂,我的日子所剩無幾,為何要用盡方法來跟我們過不去;禁止喝酒、不準抽煙、不能吃得太油或太甜,就為了讓我們活得更久,但所有這些站在我們的立場、為我們著想的專家,奪去的是我們活著的欲望啊。當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我們多麽自由,當然,可以自由地快速殺死自己,但也能自由地活下去。我可是想借由你迷人的陪伴來對抗醫療,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我蠻想來一塊萊姆酒水果蛋糕。”
我點了一塊萊姆酒水果蛋糕、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和兩杯熱巧克力。
“啊,小克蕾兒,你一提到我就想起她了。當時我經營一家書店,你看到了吧,做生意的小商人,就是落得這樣的下場啊。我們經年累月為大家服務,但一旦退休了,根本沒有一個人來看我們。我向客人道了無數個日安、無數個謝謝、無數個再見,但自從我離開店裏,兩年來連一個訪客都沒有。在這彈丸之地的窮鄉僻壤,難不成大家都以為我跑到月球上去啦?小克蕾兒啊,她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我可是看過不少教養很差的孩子,要知道,教養不好的孩子可遠不及教養差的父母多。她的話,我還能原諒她沒辦法跟我說謝謝,至少她有很好的理由,啊,對了,你該知道她還會用寫的方式來表達。她常到書店來,總是看著一堆書,從中挑選一本,然後坐在角落讀。我先生很喜歡這個小女孩,他會預先幫她把一些書放在旁邊,隻為她哦。每次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字條,她在上麵塗鴉般畫著:‘謝謝女士,謝謝先生。’不可思議吧?想象一下,如果她既不聾又不啞,那會如何。對了,小克蕾兒患了某種自閉症,是她的腦子裏出了問題。她其實什麽都聽得到,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你知道是什麽把她從閉鎖的監牢裏解放出來的嗎?是音樂,猜得到嗎?這是一段美麗又悲傷的故事。
“你會不會猜想這一切該不會是我編造出來,隻為了騙你送我一包香煙和一塊萊姆酒水果蛋糕吧?放心,我還沒到那種地步,至少目前還沒有,也許再過幾年就說不定。但如果真會有那麽一天,我倒寧願上帝在那之前就先把我的命取走,我可不想變得跟雜貨店老板一樣。說到他啊,這也不是他的錯啦,換成是我,我也寧願神誌不清算了。當你勞碌了一輩子把孩子養大,卻沒有一個孩子願意來看你,或者沒時間打電話給你,那還不如瘋了,不如從記憶裏把所有回憶抹掉算了。不過你關心的應該是小克蕾兒,而不是小雜貨店老板。剛才我談到顧客忘恩負義,談到我們服務了一輩子,他們卻一副在市場看到你卻認不出來的樣子,唔,沒錯,也許我不該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先生出殯那天,她就出現在那裏。當然,正如我跟你說的,她是一個人來的。我一開始還沒認出她,應該
說對我而言她長大了,變得太多,換句話說,就像你一樣。我也知道你是誰,放風箏的小男孩嘛!我會知道你是因為每一年,隻要小克蕾兒回到小鎮,她都會來看我,還用小字條問我放風箏的小男孩有沒有回來。那就是你,對吧?我先生的葬禮當天,她站在送葬隊伍後麵,如此纖細、樸素又不引人注意。我還一度想說她是誰。當她傾身在我耳邊,對我說‘布夏太太,是我,我是克蕾兒,很遺憾,我很喜歡您先生,他曾對我如此友善’時,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驚訝。我本來就已熱淚盈眶,而她這番話讓我的淚珠紛紛奪眶而出;哎呀,光是重述這個畫麵,就又讓我感動不已。”
布夏太太用手背擦擦眼睛,我遞給她一條手帕。
“她抱了抱我,然後就離開了。三百公裏的路程來,三百公裏的路程回去,僅僅是為了向我先生致意。你的克蕾兒,她可是位演奏家哪。啊,真抱歉,我話說得顛三倒四。等等,讓我先想想我剛剛說到哪裏了。你再也沒回來的那個夏天,小克蕾兒破天荒跟父母要求一件可怕的事——她想當大提琴家。你可以想象她母親的表情吧!能想象這對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嗎?耳聾的孩子想成為一名音樂家,這就好像一個雙腿殘疾的人,他卻夢想成為一名走鋼索的雜技演員。在書店裏,她從此隻看與音樂相關的書籍,每次她父母來接她,就會被那情景打動一次。最後是克蕾兒的父親鼓起了勇氣,他對太太說:‘如果這是她想要的,我們會為她找到方法來達成願望。’他們幫她注冊了一所特殊學校,有專門的老師訓練兒童,讓他們把耳機戴在脖子上,以感受音樂的振動。哎,我真是對現代不斷進步的新發明感到無比驚歎啊,通常我是比較反對這些的,但是這個,我得承認,這還蠻有用的。克蕾兒的老師開始教她學習樂譜上的音符,這也正是奇跡發生之處。克蕾兒,這孩子從未正確複誦出一個字,竟然能完全正常地發出Do-re-mi-fa-sol-la-si-do。音階從她口中吐出來,就像火車從隧道裏衝出來一樣。而我能告訴你的是,這下子,換成她的父母嚇得發不出聲音了。克蕾兒學了音樂,她開始唱歌,歌詞穿插在音符中。正是大提琴將她從牢籠中解救了出來,利用大提琴來越獄,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
布夏太太用小匙攪了攪熱巧克力,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放下。我們靜默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回憶裏。
“她進入了國立音樂學院,她還在那裏就讀。想找她的話,換作我是你,我會從那裏開始找起。”
我幫布夏太太采購了一些油酥餅和巧克力當存糧,我們再一起穿過馬路,為她買了一條香煙,然後我陪她回到旅館贍養院。我向她承諾會在天氣晴朗時回來看她,並帶她到沙灘散步,她叮囑我路上小心並且記得係上安全帶。她還加上一句,說是在我這個年紀,還滿值得小心照顧自己。
我在淩晨離開,在夜裏開了好長一段路,回到城裏,剛好來得及還了車子並且趕上上班時間。
回到城裏,我脫下白袍變身私家偵探的穿著。音樂學院離醫院有段距離,但我可以坐地鐵到那裏,隻需要換兩班車,就能抵達巴黎歌劇院廣場,音樂學院就在正後方。但問題出在我的時間上:期末考快到了,在讀書及值班的時間之外,能抽出空的時間都太晚了。我硬是等了十天,才能趕在音樂學院關門前趕過去。當我因為在地鐵長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籲籲地抵達時,大門都已關上了。警衛要我改天再來,我求他讓我進去,我一定得到秘書處去。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人啦,要是為了遞行政文件,得在下午五點以前再來。”
我向他坦承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我是醫學院的學生,到這裏來是為了別的原因,我想找一名因為音樂而改變了人生的年輕女子,音樂學院是我掌握的唯一線索,但我得找到人打聽消息。
“你就讀醫學院幾年級?”警衛問我。
“再過幾個月我就當實習醫生了。”
“再過幾個月就當實習醫生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幫人看一下喉嚨?十天來,我的喉嚨每次吞東西就灼痛,但我又沒時間也沒錢去看醫生。”
我表示願意幫他看診。他讓我進去,到他的辦公室裏看診。不到一分鍾我就診斷出他患了咽峽炎,我建議他第二天到急診部來找我,我會開處方箋給他,讓他到醫院附屬的藥局去領抗生素。為了報答我,警衛問我要找的女孩名字。
“克蕾兒。”我告訴他。
“姓什麽?”
“我隻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姓氏。”
“我希望你不是在開玩笑。”
但我臉上的表情顯示出我是認真的。
“聽著,醫生,我真的很想回報你,但要知道,在這棟大樓裏,每年開學都有超過兩百名新生,有些人隻待了幾個月,有些則在這裏一路讀了好幾年,而有些人甚至進入隸屬音樂學院之下的不同的音樂培訓機構。光是近五年來,注冊名單裏就登記了上千人,我們是依據姓氏來分類而不是名字。要找到你的……她叫什麽名字來著?根本無異於大海撈針。”
“克蕾兒。”
“啊,對,但真可惜,隻知道叫克蕾兒卻不知道姓氏……我沒辦法幫上忙,我為此感到抱歉。”
我離開時的惱火程度,和警衛願意為我開門時的喜悅同樣高昂。
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這就是你在我生命裏的角色,我童年時的小女孩,今日蛻變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馬的回憶,一個時間之神沒有應允的願望。走在地鐵的長廊裏,我又看到你在防波堤上,跑在我的前麵,一邊拉著在空中盤旋的風箏;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會在天空中畫出完美的8和S。有著大提琴音色般笑聲的小女孩,她的影子沒有出賣她的秘密而向我求援;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卻對我寫下:“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諾言,你再也沒有回來。”
回到家,我看到老是臭著一張臉的呂克,他問我為何臉色蒼白。我向他述說了造訪音樂學院的經過,以及我為何無功而返。
“你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一定會把考試搞砸。你一心隻想著這件事,隻想著她。老兄,你根本是瘋了才會去追尋一個幽靈。”
我控訴他形容得太誇張。
“我在你去浪費光陰時打掃了一下,你知道我從廢紙簍裏發現了多少張廢紙嗎?數十張,既不是課堂摘要,也不是化學公式,而是一張張素描的臉孔,全都一樣。你很會畫素描是不是?最好能利用你的天分去做解剖圖速寫啦!你到底有沒有至少想到,該告訴警衛你的克蕾兒是學大提琴的?”
“沒有,我壓根沒想到這一點。”
“你根本就是蠢斃了!”呂克咕噥著,癱倒在扶手椅上。
“你怎麽知道克蕾兒演奏大提琴?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一點。”
“十天來,我被羅斯托波維奇❶喚醒,聽著他吃晚餐,又聽著他入睡。我們再也不交談了,大提琴的聲音替代了我們的對話,而你竟然問我是如何猜到的!對了,要是真讓你找到克蕾兒,誰能保證她能認得出你?”
“如果她認不出我,我就放棄。”
呂克盯著我片刻,突然用拳頭敲了一下書桌。
“向我發誓你會做到!以我的腦袋起誓,不,更確切一點兒,以我們的友誼來向我發誓,如果你們相遇了,而她沒有認出你,你就會一輩子跟這個女孩劃清界限,而你會立刻變回我熟悉的那個人。”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明天不上班,我會到醫院拿一些抗生素,然後幫你拿去給音樂學院的警衛,我會趁機試試看能不能探聽到更多消息。”呂克承諾。
我謝過他,並提議帶他出去吃晚餐。我們沒什麽錢,但是在廉價的小餐館裏,我們就不會聽到大提琴的音樂。
我們最後落腳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然後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當呂克因為酒醉頭暈,坐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時,他向我坦承了他的窘境;他做了一件蠢事,他對我說。但他立刻發誓,他不是故意的。
“什麽樣的蠢事?”
“我前天在餐飲部吃午餐,蘇菲也在那裏,所以我和她同坐一桌。”
“然後呢?”
“然後她問我你近來如何。”
“你怎麽回答?”
“我回答說你糟到不行,然後因為她很擔心,而我又想安撫她,所以我不小心泄露了一兩個字,提及你憂心的事。”
“你該不會跟她說了克蕾兒的事吧?”
“我沒有提到她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意識到我透露得太多了,不小心說漏了嘴,提到你現在滿腦子都在找尋你的靈魂伴侶。但我立刻就以開玩笑的方式加上一句,你當年遇到她的時候才十二歲。”
“蘇菲當時有什麽反應?”
“你應該比我更了解蘇菲,她對所有事情都會有反應。她說她希望你得到幸福,因為你值得,你是個很棒的家夥。我很抱歉,我不應該這麽做的,但是你千萬別以為我做出這件蠢事的背後有什麽居心,我沒有這樣的心機。我當時隻是在生你的氣,所以才降低了戒心。”
“你當時為什麽生我的氣?”
“因為蘇菲在對我說出這些話時非常真誠。”
我把呂克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攙扶著他上樓。我將他安置在我的床上,他已經醉死了,我則癱倒在他的被褥上,睡在我們套房的窗邊。
呂克信守承諾。我們喝完酒次日,盡管還有宿醉的後遺症,他依然到醫院來找我,又到附屬藥局拿了抗生素,送到音樂學院去。每當呂克想要得到某些東西時,他就有辦法得到別人的同情,而他的這項天賦對我而言始終是個謎。他的誘騙功力,沒有人能抵擋得了。
呂克把藥交給警衛,又和警衛談論他的工作,並鼓勵他聊聊生活趣事。在短短一小時之內,就獲知了查閱音樂學院注冊名單的可能性。警衛把名單放在一張桌子上,而呂克以一名專業調查員的精確手法進行搜查。
他從入學登記冊中克蕾兒最有可能注冊的那兩年進攻。他一頁一頁仔細研究,全神貫注地拿著尺子,順著學生名單在紙上一行一行滑來滑去。經過了大半個下午,他停頓在標注著克蕾兒·諾曼的那一行上:古典樂一年級,主修樂器:大提琴。
警衛任由呂克查閱克蕾兒的檔案,呂克則承諾,如果警衛的喉嚨幾天後依然疼痛,他會再為他帶藥來。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呂克出現的時候,我正趁著急診部平靜的時刻,到醫院對麵的小咖啡廳覓食。呂克坐到我這一桌,拿了菜單,連跟我道聲晚安都沒有,就點了前菜、主餐和甜點。
“這一餐你得請我。”他說,一麵把菜單還給女侍者。
“我哪兒來的榮幸?”我問他。
“因為像我這樣的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相信我。”
“你發現了什麽?”
“要是我告訴你,我有兩張星期六比賽的門票,我猜你應該一點兒都不會在乎吧?正好,因為星期六,你的克蕾兒在市府劇院演奏。曲目是德弗劄克大提琴協奏曲以及第八號交響曲。我成功為你要到一個第三排
的位置,你可以近距離看到她。別怪我不願意陪你去,我已經受夠了大提琴,未來一百年都不想再聽到。”
我翻箱倒櫃找尋適合晚上穿的衣服。其實,我隻要把衣櫃門打開,就能一目了然地看盡我的衣物。我總不能穿綠色長褲配白色罩袍去聽音樂會吧。
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推薦我穿藍色襯衫配暗色西裝外套,以搭配我的法蘭絨長褲。
市府劇院的音樂廳很小:百來張坐椅呈半圓形排列,一個不到二十英尺長的舞台,剛好容得下當晚所有演奏的音樂家。樂團指揮先在一片掌聲中向觀眾問好,音樂家呈隊形魚貫由舞台右側進場。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咚、咚、咚,如擊鼓般一路敲到太陽穴。音樂家們花了不到一分鍾便各就各位,快到讓我來不及辨認出日思夜尋的那抹倩影。
廳內陷入一片漆黑,指揮舉起指揮棒,幾個音符依序響起。樂團的第二列坐著八位女性音樂家,一張麵孔攫住我的視線。
你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轍,不過更有女人味也更美麗,一頭垂肩的秀發,發長似乎在你拉大提琴琴弓時有些妨礙。一片合奏聲中,我無法辨識出你的樂音。然後你的獨奏時刻來臨,僅僅幾個音階、幾個音符,我便天真地沉溺在你正為我獨奏的幻想中。一小時流逝,我的雙眼須臾不曾離開你,當全場起立為你們鼓掌,我是其中狂喊bravo❶最大聲的人。
我確信你的視線曾與我交會,我向你微笑,笨拙地微微以手勢向你示意。你麵向觀眾,和同仁一起彎腰鞠躬,布幕落下。
我揣著興奮不安的心,在演奏者專屬的出口等你。在通道盡頭,我警戒以待鐵門打開的瞬間。
你身著一襲黑裙翩翩現身,一抹紅色絲巾係在發間,一個男人摟著你的纖腰,你正朝他甜甜地笑。我仿如心碎,感覺自己無比脆弱。我看著你依偎著這名男子,用我魂牽夢縈中你看我的眼光看著他,伴在你身邊的他如此高大,而孤身在走道中的我顯得如此渺小。我多願傾出所有,隻求變身為你身旁的男子,但我隻能是我,那抹你童年時曾經愛過的影子,那抹已成人的我的影子。
走近我麵前時,你盯著我看,“我們認識嗎?”你問。你的聲音如此清澈,如同多年前你尚不能言語時,你的影子向我求助發出的心聲。我回答我純粹是來聽你演奏的聽眾。你有點不好意思,問我是否想要你的簽名,我含糊答是。你向你的朋友要了筆,在紙上塗鴉般簽上你的名字,我謝過,你於是挽著他的手臂飄然離去。在你轉身遠走之際,我聽到你脫口說出很高興有了第一號粉絲,然而從你自走道盡頭飄來的銀鈴笑聲裏,我卻再也聽不到曾經熟悉的大提琴音色。
我回家時,呂克在大樓門口等我。
“我從窗口看到你回來的落寞身影及神色,自忖不該再讓你孤零零走樓梯回家。我猜想事情的發展不如你預期,我很抱歉,但你知道的,這也是預料中的事。別煩了,兄弟,來吧,別杵在那兒,我們走一走,你會好過一點兒。我們不一定要交談,不過你若想聊聊,我就在你身邊。你放心,等到明天,傷就不會那麽痛了,而後天,你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相信我,失戀一開始總是很痛,但隨著時間流逝,一切都會過去,痛苦也是一樣。來吧,老友,別在那邊自哀自憐了,明天,你會是個很棒的醫生,她根本不知道她錯過了這麽好的男人。你等著,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的‘真命天女’,世上又不是隻有伊麗莎白和克蕾兒兩個女人,你值得更好的!”
我遵守對呂克的承諾,與童年回憶劃清界限,全力在學業上衝刺。
有時候,呂克、蘇菲和我會在晚上聚首,一起溫習功課。蘇菲和我為了實習醫生國考奮鬥,呂克則為醫學院一年級期末的晉級考而努力。
結果出爐,三個人都成功通過考試,我們理所當然地為此大肆慶祝了一番。
這個夏天,蘇菲和我都沒有假期,呂克則與家人共度了兩個星期。他收假回來時神采奕奕,還胖了幾公斤。
秋天,媽媽來看我,她交給我一個裝滿了全新襯衫的小行李箱,並向我道歉沒辦法到我的套房幫我整理。她的膝蓋越來越痛,爬樓梯對她而言太過吃力。於是我們沿著河岸散步,我擔憂地看著她邊走邊喘,但她捏捏我的臉頰,笑著說我得接受眼看她變老的事實。
“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當我們在她最喜歡的小餐館吃完晚餐時,她對我說,“在這之前,好好享受青春吧,你不知道它流逝得多快速。”
然後,她再次趁我來不及拿起賬單前,一把搶過去結了賬。
當我們漫步朝著她投宿的小旅館走去時,她向我提到家裏的房子。她花上一整天的時間重新粉刷每一個房間,即使對她而言,她耗在上麵的精力讓她有點精疲力竭。她向我招認動手整理了閣樓,還留了一個她找到的盒子給我,要我下次回家時,到樓上看看。我很想多探出一點盒子的消息,但媽媽始終保持神秘。
“你回來的那天就會看到啦。”在小旅館前,她親了親我的臉頰,對我說。
晚餐後次日,我送她到火車站。她厭倦了大城市,決定提早回去。
友情之中,有些事不可言說,僅能臆測。呂克和蘇菲走得越來越近。呂克總能找到適當的借口邀請蘇菲加入我們。這有點像當年的伊麗莎白和馬格悄悄地一周接著一周往班上的後排位子挪近一樣,不過這次我可是留意到了。除了有幾個晚上呂克為我們做晚餐之外,我越來越少看到他。我的實習醫生申請通過了,而他的擔架員工作時數卻得不斷增加,以支付他的學費。
我們開始在房間的桌上互留字條,互祝對方有個愉快的一天或夜晚。呂克常常去探訪樓上的鄰居。有一天,他聽到一記重響,因為擔心她摔倒,他急忙衝到樓上去。艾麗斯好得很,她不過是在大掃除,把過去的一切都清理掉。她瘋狂地打掃,清理了滿滿的相冊、一大堆文件檔案和一連串有紀念價值的回憶。
“我才不會把這些東西帶進墳墓裏。”她朝呂克大喊,神情愉悅地為他打開大門。
呂克被屋裏一團亂的狀況逗樂,貢獻了整個下午敦親睦鄰。她負責裝滿一袋又一袋的塑料袋,呂克則幫忙把袋子拿到樓下,扔進大樓的垃圾桶。
“我才不要滿足我的孩子,讓他們在我死後才開始喜歡我!他們隻能在我活著的時候這麽做!”
從這不尋常的一天開始,他們之間便產生了默契。每次我和艾麗斯在樓梯間相遇,我跟她打招呼時,她都會要我向呂克問好。呂克則被她堅強的性格征服,開始會拋下我,轉而陪她度過傍晚。
聖誕節快到了,我盡了一切努力,希望獲得幾天假期回家看媽媽,不過遭到主任拒絕。
“你是否沒注意到‘實習’的含義?”當我向他提出請求時,他回答,“當你成為正式醫生時,就可以在節日時回家,並且可以像我一樣,指名要實習醫生來代班。”他還用一種讓人很想摑他耳光的語氣加上一句,“有點耐心和堅持,隻要再熬個幾年,就換你回家享用火雞大餐啦。”
我把結果告訴媽媽,她立刻原諒了我。還有誰比她更能了解實習醫生的心酸呢?更何況總醫生還是個盛氣淩人、目空一切,又自視甚高的家夥。如同我每次發脾氣的時候一樣,媽媽總是能找到適當的字眼來安撫我。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因為無法出席你期末的頒獎典禮而難過,還記得你當時跟我說了什麽嗎?”
“下一年還會有另一場頒獎典禮啊。”我在話筒這一頭回答。
“我親愛的,所以明年肯定還會有另一個聖誕節,如果你的上司一直都這麽不可理喻的話,別擔心,我們可以改在一月份慶祝聖誕。”
距離節日還有幾天,呂克已經在準備行李,他在行李箱裏放了比平常更多的衣物。每次我轉過身,他就把毛衣、襯衫、長褲,甚至一些非季節性的衣物堆進行李箱。我終於注意到他的打包行為和他略顯尷尬的神情。
“你要去哪裏?”
“回我家。”
“你有必要為這短短幾天的假期搬一趟家嗎?”
呂克倒進扶手椅中。
“我的人生缺少某些東西。”他對我說。
“你缺少什麽?”
“我的生活!”
他雙拳互握,緊盯著我,然後接著說下去。
“我在這裏不快樂,老夥計。我曾經以為,當上醫生能改變我的處境,我的父母會以我為榮;麵包師傅的兒子成為醫生,這會是個多美好的故事!隻有一件事例外,即使有一天,我成功當上最偉大的外科醫生,但相較於我爸爸,我永遠無法望其項背。我爸爸或許隻是做麵包的,但你要看到那些在清晨第一時間來買麵包的人,他們竟然如此快樂。你還記得在海邊小旅館的那些老人嗎?我曾為他們做過烘餅,而我爸爸,他每天都在創造這種奇跡。他是一位謙虛又低調的男人,不會說太多話,但他的雙眼已道盡了一切。當我在烘焙房裏跟他一起工作時,我們有時一整夜都不說話,然而在揉麵團時,我們會肩並肩站在一起,彼此分享許多東西。他是我的標杆,是我想成為的對象。他想讓我學會的技藝,正是我想從事的工作。我告訴自己,有一天,我也會有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和我爸爸一樣,成為一名很棒的麵包師傅,我相信我的孩子會以我為榮,就如同我以我爸爸為榮。別生我的氣,聖誕節過後,我不會再回來了,我要終止醫學院的課業。等一下,你什麽都別說,我還沒說完。我知道你介入了某些事,也曾跟我爸爸談過,這不是我爸告訴我的,是我媽媽。我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天,包括那些你真的惹得我很生氣的日子,我都打心底感謝你,謝謝你給我機會到醫學院進修;多虧了你,我現在才知道什麽事我不想做。你回鄉下的時候,我會為你準備好巧克力麵包和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我們會一起分享,就像從前那樣。不,比從前更好,我們會一起品嚐,就像未來那樣。好了,我的老友,這不是永別,隻是再見。”
呂克抱了抱我,我感覺到他好像流了點眼淚,我想我也一樣。好蠢,兩個大男人靠在彼此的懷裏啜泣。也許不盡然,畢竟我們兩個是感情好得像兄弟的朋友啊。
離開之前,呂克還向我坦承了最後一件事。我幫他把行李堆滿了老廂型車,他坐上駕駛座,關上車門,然後又搖下車窗,以一種嚴肅的語氣對我說:“嗯,我有點不太好意思問你這件事,不過,現在你和蘇菲之間的關係應該已經很清楚了,不是啦,我想說的是,現在她很確定你們之間隻是朋友關係了,那麽,如果我時不時打電話給她,你會不會介意?你或許不會相信,但正是在海邊的那個該死的周末,當你在扮演燈塔守護者和放風箏時,我和她談了許多。當然,我也可能會錯意,不過我當時真的感受到我們之間有電流通過,就是一種意氣相投的感覺,你懂我說的意思吧。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很快就會再來看你,也會趁機邀請她來晚餐。”
“全世界所有的單身女孩中,你就一定非得愛上蘇菲不可?”
“我就說了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不然我還能怎樣……”
汽車啟動,呂克隔著車窗揮揮手,做出再見的手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