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秘密
為每一個你所偷來的影子找到點亮生命的小小光芒,為它們找回隱匿的記憶拚圖,這便是我們對你的全部請托。”
我隻花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讓馬格對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了無法彌補的錯誤。我們的英文老師——雪佛太太剛跟我們解釋,簡單過去式就是某種已結束的過去,與現在再無關聯,無法持續,能清楚地在時態中定位。多了不起啊!
忽然,雪佛太太用手指著我,要我自選一句例句來說明。當我提出如果學年製是簡單過去式就棒極了時,伊麗莎白爆出一陣大笑,我的笑話隻逗笑了我們兩個,我因此推測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沒搞懂英文的簡單過去式的定義,馬格卻因此認定我在伊麗莎白心中贏得了一席之地。這一刻決定了我整個學期的悲慘命運,從這個星期一,開學的第一天,更精確地說是從英文課後,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獄裏。
我馬上就被雪佛太太處罰了,判決從星期六早上開始執行——掃操場的落葉三小時。我恨秋天!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報應是馬格一連串的絆腳。每次我摔倒在地,馬格就又往“全班逗樂王”的寶座前進了一步,甚至領先眾人許多。不過伊麗莎白不覺得這樣好笑,所以他的報複心遠遠無法滿足。
星期四,馬格更拉高了報複層級。數學課時,我被他反鎖在我的櫃子裏,他先把我硬塞進去,再用掛鎖把門鎖上。最後,是來打掃更衣間的警衛聽到了我的敲打聲,我透過通氣孔,用微弱的聲音告訴警衛密碼,請他幫我開門。我擔心會因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煩,隻說是自己太笨,在找躲避處時誤把自己關在了裏麵。警衛驚訝地問我怎麽從櫃子裏用掛鎖反鎖櫃門,我假裝沒聽到問題,趕快溜走。我錯過了課堂點名,星期六的處罰又被數學老師加重了一小時。
星期五更是一周最慘的一天。馬格在我身上試驗了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我們在十一點的物理課上剛剛學到過。
簡單來說,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就是兩個物體間有一種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與兩物體的質量成正比,而與兩物體距離的平方成反比。這股力量會呈直線穿過兩物體的重心點。
以上是我們在教科書上讀到的,但實際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象一下,一個人從學生餐廳偷了一個西紅柿,不是為了想吃它,而是另有企圖;他等著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離,然後用盡臂力對上述西紅柿施展推力,然後大家可以看到,牛頓定律在馬格的實驗裏並不如預期。我真恨這個實驗證明,因為西紅柿投射的方向並沒有遵循法則,筆直擊中我的身體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鏡。在餐廳一片哄堂大笑聲中,我辨認出了伊麗莎白的笑聲,如此直接又如此美麗,讓我深深沮喪起來。
星期五晚上,當我媽又用那種她向來都對的語氣跟我重複:“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順利度過了嗎?”我把處罰證明放在廚房的餐桌上,宣稱我不餓,就上樓睡覺了。
處罰日的星期六早上,當同學們坐在電視機前吃著早餐時,我已經走在上學的路上了。
操場很冷清,警衛把我那妥善簽名的處罰證明折了折,收進灰色外套的口袋裏。他給了我一支長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傷自己,又指了指籃球架下那堆落葉和手推車,籃球網袋看起來就像該隱的邪惡之眼 ,或許應該說是馬格之眼。
我和那堆枯葉足足奮戰了半個多小時,直到警衛跑來營救我。
“咦,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把自己反鎖在櫃子裏的小子,對吧?開學第一個星期六就被處罰,這跟從櫃子裏用掛鎖反鎖櫃門一樣了不起啊。”他邊說邊拿走我手上的長柄叉。
他利落地將長柄叉鏟進那座小落葉山裏,並且鏟起一大堆葉子,數量之多,是我從剛剛開始做到現在所遠遠不能及的。
“你做了什麽好事被罰來做這個?”他邊問我邊鏟起葉子堆滿手堆車。
“動詞變位變錯!”我含糊帶過。
“哦,我沒立場指責你,文法向來不是我的強項。你看起來對打掃也不太在行啊,有沒有什麽事是你拿手的呢?”
他的問題讓我陷入沉思,我徒勞無功地在腦中把問題翻來覆去,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我有任何一點兒天分。然後我突然明白,為何爸媽在我早讀六個月這件事上這麽執著:因為我沒有其他可以讓他們為兒子驕傲的地方啊!
“一定有什麽東西是你熱愛並且最喜歡去做的,一個未完成的夢想?”他加了一句,一邊掃起第二堆落葉。
“馴服黑夜。”我結結巴巴地說。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衛的名字),他笑得太大聲,兩隻麻雀被嚇得撤離棲身的樹枝,振翅逃竄。我則是頭低低的,兩手插在口袋裏,從操場另一頭離開。伊凡在半路攔住我。
“我不是要嘲笑你,隻是你的回答有點出乎意料,如此而已。”
籃球架的影子長長地拖在操場上,太陽遠遠觸不到蒼穹,而我的處罰遠遠談不上做完。
“那你為什麽想馴服黑夜?這個想法很有趣啊!”
“你也一樣經曆過我這個年紀啊。夜晚總是在嚇你,你甚至請求大人把房間的百葉窗關起來,以確保夜晚不會溜進來。”
伊凡一臉驚愕地瞪著我,他的臉色變了,和悅的神情也消失了。
“第一,你說得都不對;第二,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就算我說得都不對,那又怎樣?”我邊反駁邊繼續走我的路。
“操場不大,你跑不遠的。”伊凡說著追上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就是知道,就這樣。”
“好啦,我承認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這樣吧,如果你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並且向我發誓你一定會保守秘密,我十一點就讓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一言為定!”我邊說邊舉起手掌。
伊凡和我擊掌,定定地看著我,我其實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怎麽得知警衛小時候怕黑夜怕成這樣,也許隻是剛好把自己的恐懼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罷了。大人為什麽總要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釋呢?
“過來,我們來這邊坐。”伊凡指著籃球架旁邊的長椅命令道。
“我比較想坐那邊。”我指著對麵的長椅說。
“好啦,聽你的!”
我該怎麽向他解釋,就在剛剛,當我們肩並肩站在操場上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他?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懂為什麽會有這種錯覺,隻知道他房間的壁紙已經泛黃,他家的地板踩起來會吱吱作響,而這常常讓他在夜晚來臨時嚇得臉色發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說,“我剛剛是亂猜的。”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蓋,站了起來。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們有言在先,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不過你要記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還有別的學生來取笑我。”
我跟警衛道別,比原先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小時回家,一邊想著不知道爸爸會怎樣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媽媽一定跟他解釋過我為什麽不在家裏了。我又會因為開學第一個周六就被老師處罰,而遭受其他什麽樣的處罰呢?正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不斷盤旋著這些灰暗的念頭時,一件驚人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我發現我的影子大得詭異,比平常還要高大許多。我停下腳步,近距離地觀察影子,我發現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別人的一樣。我再度仔仔細細地端詳,突然看到一些不屬於我的童年片段。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園的盡頭,他抽出皮帶,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
即使大發雷霆,爸爸也從來沒對我動過手。我忍不住猜想,這段記憶究竟來自於哪一段回憶。潛意識裏,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為了不要太武斷地說這“不是”我的回憶)。我加快腳步,怕得要死,決定用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爸爸在廚房等著我,一聽到我在客廳放書包的聲音,他就叫我過去,聲音聽起來頗為嚴肅。
因為成績差、房間亂、亂丟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還用手電筒偷看書、把老媽的收音機貼在耳邊偷聽,更別提某一天,趁老媽沒注意到我時,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滿了口袋……我確實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發衝冠過好幾次,但我還知道耍一些小心機,比如堆出一臉讓人難以抗拒的懊悔笑容,這通常能擊退最恐怖的風暴。
這一次,我沒有用上我的計謀,爸爸看起來沒有生氣,隻是難過。他要我坐在餐桌對麵,把我的雙手握在手中。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十分鍾,僅此而已。他跟我解釋了一堆關於人生的事情,還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就會了解了。我其實隻從中聽懂了一件事:他要離開家。我們還是會盡可能常常見麵,但關於他所謂的“盡可能”,他也沒有能力對我多作什麽解釋。
爸爸起身,要我去媽媽的房間安慰她。在我們這段談話之前,他應該會說“我們的房間”,但從此之後,就隻會是媽媽的房間了。
我立刻乖乖聽話上樓,爬到最後一級時,我轉身,爸爸手裏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對我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大門就在他背後關上了。
從此,爸爸從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媽媽共度了周末,假裝沒有察覺她的憂傷。媽媽什麽都沒說,隻是偶爾會長長地歎息,然後立刻淚水盈眶,但她都會轉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午後,我們一起去超市,我長久以來發現了一件事:隻要媽媽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買菜。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一包麥片、幾把青菜或幾盒雞蛋能對心靈有療愈作用……我看著媽媽穿梭在各個貨架間,想著她記不記得還有我在她身邊。總要等到購物籃裝滿了,荷包空了,我們才會回家,然後媽媽又得花上無窮盡的時間來收拾這些生活必需品。
這天,媽媽烤了一個蘋果卡卡蛋糕 ,淋上厚厚的楓糖漿,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窖去,然後走回來坐在我對麵。她打開煤氣爐旁的抽屜,拿出我生日時吹剩的蠟燭插在蛋糕中央,點上蠟燭。“這是我們第一頓愛的晚餐,”她笑著對我說,“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記住。”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還真充滿了很多個“第一次”。
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便是我們的晚餐。媽媽抓起我的手,握緊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談談你在學校遇到的問題?”她問我。
媽媽的憂傷占據了我的思緒,我完全忘記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學的路上時,才又想到這件事。真希望馬格度過一個比我愉快許多的周末,誰知道呢,運氣好的話,他可能不需要一個出氣筒。
六年級C班的隊伍已經在穿堂排好了,點名聲毫不遲疑地響起,伊麗莎白就站在我前麵,她穿著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馬格轉過身,對我拋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學生們排著隊形,走進教學大樓。
曆史課時,亨利太太講述法老王圖唐卡門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時她正好在他身邊的樣子,我則心懷恐懼地想著課休時間。
下課鈴在十點半響起,一想到要和馬格一起置身在操場上,我就一點兒都興奮不起來,但我還是被迫跟著同學們走出去。
當馬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時,我正獨自坐在長椅上;被罰做勞動服務那天,我和警衛也是坐在這張長椅上閑聊,回家後才知道爸爸要離開我們。
“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他抓著我的肩膀對我說,“當心點,別妄想參選班長。我是班上年紀最大的,所以這個職位屬於我。你要是想讓我放你一馬,給你一個建議,放低調一點兒,然後離伊麗莎白遠一點兒,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所以光妄想是沒用的,你隻是白白給自己找罪受罷了,小蠢蛋。”
這天早上,操場上天氣很好,我記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們倆的影子在地上肩並肩靠在一起,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數學觀點來說,那是比例問題。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讓我的影子疊在他的上麵。馬格什麽都沒察覺,我則因這小小的詭計得逞而愉悅;終於這一次是我占上風,做做夢又沒損失。本來正持續摧殘我肩膀的馬格,一看到伊麗莎白經過隻距離我們幾米的七葉樹時,就站了起來。他命令我不許動,終於放過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間,朝我走了過來,並且以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嚴肅得讓我不由得自問我還能為他做什麽。
“我為你父親的事感到遺憾,”他對我說,“你知道的,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最後可能都會迎刃而解。”
他怎麽已經得知這個消息?爸爸離開的事應該還不至於登上鄉下小報的頭條新聞吧?
而事實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裏,所有流言飛語都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熱衷於他人的不幸。一認識到這點,爸爸離開的事實再次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擔啊!可想而知的是,說不定從爸爸離開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學家裏就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人會把責任推給我媽,有人則說都是爸爸的錯。不管是以上哪種狀況,我都是那個沒辦法讓爸爸快樂、讓他願意留下的沒用兒子。
今年開始得真糟啊!
“你跟你爸相處得好嗎?”伊凡問我。
我點點頭,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場爛戲。我爸爸是個爛人,我以前恨不得他離家。我趕在他之前離開家,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我爸可從來沒打過我!”為了避免誤會,我反駁道。
“我爸也沒有。”警衛回辯。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應該說實話。我知道你爸爸打過你,他為了用皮帶好好抽你一頓,還把你拖到花園裏麵去了。”
但是,是誰讓我脫口說出這件事的?我不知道這些話怎麽會突然從我口中蹦了出來,也許我的潛意識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處罰的那個該死的周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著我的眼睛。
“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騙子。”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誰告訴你我爸的事的?”
“你媽媽打電話來通知時,我正拿信給校長,校長一接到電話,就驚愕地提高了聲量,她不斷重複:‘這些該死的男人,真是混賬、爛人。’當她意識到我正站在她麵前時,她好像覺得必須致歉,就對我說:‘伊凡,我不是指你’‘我當然不是在說你’,她甚至又重複了幾次。才怪哩,她當然覺得我也是一樣的,她甚至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渾蛋。你要是看過當初學校轉為男女混校時她有多難過,你就會理解。小子,隻要是男的,就屬於壞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瞞著老婆搞外遇,人們就會問:‘跟誰啊?’‘對方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同樣背著老公亂搞的狐狸精啊?’嘿,我清楚得很,你看著吧,等你長大你就懂了。”
我想讓伊凡誤以為我聽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說過,我們的友誼不能建立在謊言上,我其實很清楚他說的事。事情的開始是媽媽某天從爸爸的大衣口袋裏翻出一支口紅,爸爸推說他完全不知道口紅是打哪兒來的,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辦公室同事開的惡意玩笑。爸媽吵了一個晚上,而我整晚學到的不忠字眼,比從所有媽媽愛看的電視連續劇中聽到的還多。雖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員就在你隔壁房間上演的戲碼,自然更真實。
“好了,我已經告訴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現在輪到你說了。”伊凡接話。
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伊凡低聲咒罵了幾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課,他還加了一句:“我們的事還沒結束呢,我們兩個之間的。”他起身朝工具間走去,我則走回教室。
我麵朝太陽走著,突然轉身一看,我身後的影子又重新變回嬌小的樣子,而警衛身前的影子則比我的大出許多。在這一周的開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軌了,這讓我著實安心不少。也許媽媽說得對,我的想象力太豐富,讓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課我什麽都沒聽進去,一來我還沒原諒雪佛太太對我的處罰;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媽媽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校長,跟她說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們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們並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認為坦承這樣的隱私很不合時宜,難道她以為消息傳開以後,會對我有利?我跟伊麗莎白根本毫無機會啊,好吧,就算我假設伊麗莎白喜歡戴眼鏡、個子又嬌小的男生(這已經是一個相對樂觀的假設),還假設她就是欣賞跟馬格完全不同類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類型——的男生,她又怎麽會夢想與一個眾所皆知其父親為了外遇而拋家棄子的人,攜手共築未來?尤其主因還是這個兒子不值得做父親的為他留下來。
我不斷反思這個念頭,在學生餐廳裏、在地理課上、在下午的休息時間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決定跟媽媽解釋她讓我陷入困境的嚴重性,但就在我用鑰匙扭開鎖孔的瞬間,我想到這麽做就是出賣伊凡;我媽第二天一定會打電話給校長,責怪她沒有保守秘密,而校長根本不需要經過一連串調查,就可以揪出流言傳出的源頭。一牽連到警衛,就會危及我們的友誼,而在這所新學校裏,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歲,當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後,我發現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得另找方法來跟媽媽攤牌。
我們看著電視吃晚餐,媽媽沒心情跟我聊天,自從爸爸走後,她幾乎不怎麽開口,仿佛每個字都太沉重,讓她無力發出音節。
睡覺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課休時間對我說過的話:隨著時間流逝,有時事情自會迎刃而解。也許再過一陣子,媽媽就會再到房間來跟我道晚安,就像從前一樣。這一夜,就連掛在半敞窗戶上的窗簾也紋絲不動,萬物皆懼,不敢驚擾籠罩房子的整片寂靜,連藏身在幃幔褶皺裏的影子也不敢妄動。
大家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曆程會因爸爸的離家而改變,其實並非如此。爸爸經常很晚下班,我早已習慣跟媽媽一起相依,共度晚間時光。雖然我很懷念全家一起騎腳踏車出遊的時光,但我很快就習慣用看動畫片來取代這項娛樂,媽媽會在她看報時放任我看動畫片。新生活、新習慣,我們會在街角的餐廳共吃一個漢堡,然後一起到商店街閑逛,通常這時商店都打烊了,但媽媽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點心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提議邀請朋友來家裏玩,我聳聳肩,承諾會這麽做——等下次吧。
整個十月都在下雨,七葉樹落葉紛紛,鳥兒越來越少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露麵。很快地,鳥鳴聲悄然杳去,冬天,就姍姍而來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著陽光出現,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陽光才鑿破雲層射出來。
天空才剛轉為湛藍,自然科學老師就規劃了一次戶外教學課程,我們隻剩下短短幾天可以采集製作像樣的植物標本。
一輛租來的遊覽車把我們載到小城外的森林旁,於是我們六年級C班全體同學,勇敢迎戰腐殖土和濕滑的土地,撿拾各種蔬菜、樹葉、蕈菇、野草以及會變色的苔蘚植物。馬格領頭行軍,儼然一副上士的模樣,班上的女生爭相裝腔作勢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視線須臾不曾抽離伊麗莎白。她跟其他同學保持一段距離,假裝沒注意到,但我可沒被騙住,我很沮喪地認識到,她正為此竊喜不已。
因為看到一株橡樹根部冒出了一朵鵝膏菌菇,菇頭長得很像動畫片中藍色小精靈的帽子,我一時太過專注,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遠遠被隊伍拋在後頭,一個人掉了隊。換句話說,我迷路了。我聽到老師在遠處喊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沒辦法判斷他的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我試著重新歸隊,但很快就屈服於事實:要麽是森林無邊無際,要麽就是我一直在繞圈圈。我伸直了頭望向槭樹梢,太陽已經偏移,把我嚇得魂不附體。
顧不得自尊心,我用盡全力大叫,同學們應該離我有很大一段距離,因為我的呼救聲沒有激起任何回應。我跌坐在橡樹根部,開始想念媽媽。要是我回不去了,誰能在晚上陪伴她?她會不會以為我和爸爸一樣離開她了?爸爸至少還先告知了她,但她鐵定無法原諒我就這樣拋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會忘記我的存在,就算她因為太難開口而很少與我交談,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間和我道晚安,我還是知道她一定會難過。天哪,我早該在對著這朵該死的菌菇胡思亂想前,先想到這些後果。要是再讓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頭扭下來,狠狠揍一頓,誰叫它把我害得這麽慘。
“你在搞什麽鬼啊,白癡?”
這真是我開學以來頭一次這麽開心看到馬格的臉,他從兩株高大的蕨類中現身。
“自然老師快急瘋了,他已經準備要展開大規模搜索,我跟他說我一定會找到你。打獵時,我爸總是不停地說我天生隻會找到劣等獵物,我終於相信他說對了。喂,快點啦,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蠢樣,我確定我要是再等一會兒才出現,鐵定會看到你像個愛哭鬼一樣掛著兩行眼淚!”
為了配合他絕美的台詞,馬格麵向我蹲跪下來,太陽照在他的背上,在他頭上映出一圈光環,讓他看起來比平常更有威脅性。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近得我可以聞到他口中的口香糖臭味,他站起來,拐了我一記。
“嘿,你要跟我走還是想留在這裏過夜?”
我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在他身後。
當他走遠時,我才發現事情不對勁:我身後的影子比平常足足高出了一米多,而馬格的影子卻變小了,小到我能由此推斷那就是我的影子。
要是馬格發現他救了我,我卻趁機偷了他的影子,那我賠上的可就不隻是一個學期,而是往後的學校生活都會毀於一旦,直到我十八歲考完試離開學校啊!不需要心算高手也能算出,這代表了多少個要活受罪的日子。
我立刻亦步亦趨地緊跟著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們的影子再次重疊,希望一切能像之前一樣回歸正常,回到爸爸還沒離家之前那樣正常。這一切毫無道理,怎麽可以這樣就把別人的影子占為己有呢!然而這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了。馬格的影子疊在我的上麵,可是,當他走遠時,他的影子還牢牢粘在我的腳下,我的心狂跳不已,兩條腿都軟了。
我們穿過林中空地,走向自然科學老師及同學們等候的地方。馬格將雙臂舉向天空,擺出勝利的姿勢,他看起來就像個獵人,我則是他拖在身後的獵物。老師向我們做了一個大大的手勢,要我們走快點,遊覽車在等了。我感覺到我將因此受到嚴厲的斥責。同學們盯著我們看,我從他們眼中看出了嘲弄和譏笑,至少今晚,他們又可以針對我父母的婚姻問題在家裏描述新的故事情節啦。
伊麗莎白已經上車,坐在跟來時同一個位子上,正眼都不瞧窗外一下,我的失蹤應該沒讓她擔心吧。太陽又朝地平線滑移了些,我們的影子一點一點被拭去,終至不見。這樣也好,誰也沒注意到森林裏發生的事。
我爬上車,神情窘迫。自然科學老師問我怎麽走散了,還說他被我嚇得臉色發青,但他似乎滿高興一切終於圓滿落幕,全班同學都在那裏了。我走向車尾,坐在後排的位子上,整個回程一句話也沒說,反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我迷路了,就這樣,這種事就連高手都有可能遇到,我就曾在電視上看過一部描述資深登山客在高山失蹤的紀錄片,而我甚至從未自稱為資深驢友。
回到家,媽媽在客廳等我,她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抱住我,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
“你迷路了啊?”她撫摸著我的臉說。
她應該是隨時跟校長用對講機保持聯係吧,否則我的新聞應該不可能傳播得那麽快。
我向媽媽解釋了我的不幸遭遇,她堅持我一定要泡個熱水澡,雖然我不斷重複我並不覺得冷,但她沒打算聽進去,仿佛泡熱水澡能洗去生活中所有打擊我們的煩惱憂愁:對她而言是爸爸的離去,對我則是馬格的到來。
在媽媽用不斷刺激我眼睛的洗發精搓洗著我的頭發時,我很想嚐試跟她聊我對於影子的困擾,但我知道她不會把這件事當真,可能還會怪我亂編故事。於是我決定閉嘴,一邊期盼著明天天氣變壞,影子就會被天空的灰幕遮蓋住。
晚餐時,我獲得吃烤牛肉及薯條的特權,我真應該常常在森林裏迷路!
早上七點,媽媽走進我房間。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隻需梳洗、穿衣,並且馬上下樓——如果我不想上學遲到的話。事實上,我還真想上學遲到,最好根本不用去上學。媽媽大聲向我宣告今天天氣會非常好,好天氣讓她心情愉快。我一聽到她上樓梯的腳步聲,就立刻躲回被窩。我懇求我的腳,求它們不要再任意妄為,求它們不要再偷別人的影子,尤其一有機會就要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嘿,我當然知道一大清早跟自己的腳說話看起來很奇怪,但請站在我的立場理解我所受的苦好嗎?!
書包牢牢掛在背上,我一邊思考著我的難題,一邊快步走去學校。要不著痕跡地交換,我和馬格的影子就得再次重疊;這就表示我得找個借口去接近馬格,並跟他談話。
學校的鐵柵欄近在咫尺,我踏進校門時突然有了靈感。馬格正坐在長椅的椅背上,一群同學圍著他聽他高談闊論,班長候選人的登記作業是在今天下課後,他已經全麵展開宣傳活動了。
我朝人群走去,馬格應該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因為他轉過身,朝我投射來一道不善的眼神。
“你想幹嗎?”
其他人也在等我回答。
“為昨天的事向你道謝。”我結結巴巴地說。
“哦,好啦,你謝過了,現在可以滾一邊去玩彈珠啦!”他回答我,其他同學則是不斷訕笑。
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從背後升起,一股強大的推力,讓我不但沒聽令於他走開,反而向前朝他跨了幾步。
“還有什麽事?”他提高音量問我。
我發誓接下來的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我壓根兒就沒預想過以下要說的話,但我卻用一種連自己都被嚇到的堅定語氣說出:“我決定參選班長,我希望我們之間的賬能算得清清楚楚!”
現在這股力量又將我推往相反方向——朝穿堂的方向,我被推著前進,像一個堅守崗位的士兵。
我身後沒有一絲聲音,我等著接受其他人的嘲笑,卻隻有馬格的聲音打破沉默:“好,那就開戰咯,”他說,“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沒回頭。
伊麗莎白沒有混在人群中。她迎麵走來,我們擦肩而過時,她悄聲告訴我馬格非常火大,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我推測我活不過下一節的課休時間。
然後課休時間到了,太陽直射操場,我看著同學們開始打起籃球,然後突然發現腳下那令我擔憂畏懼的東西;我腳下的影子不隻高大得不像我,也完全不像之前的樣子。天哪,在某人發現並揭開這讓我驚慌不已的秘密前,究竟過了多久?出於謹慎,我又回到穿堂,呂克——麵包師傅之子,放假時摔斷了一條腿,現在還上著夾板,他跟我比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坐到他身邊。
“我過去真是小看你了,你剛剛做的事實在太有膽量了。”
“這根本是自殺吧,”我回答,“而且我毫無勝算。”
“你要是想贏,就要改變心態。勝負尚未分明,想有勝算,就要有勝利者的意誌,這是我爸說的。另外,我也不讚同你說的,我相信,在他們那群好哥們兒的表麵下,反對他的一定不止一個人。”
“他?誰啊?”
“你的對手啊,不然你以為我在說誰?反正,你可以相信我,我會支持你的。”
這段不算什麽的小小談話,是我從開學以來經曆過的最美好的事。不隻因為這是個承諾,而單純是因為我終於有了一個同齡的夥伴,足以讓我忘了其他不愉快的事:我和馬格的對抗、影子的問題,甚至有短短的片刻,我忘了爸爸已經離家,還想著要把這些事說給他聽。
星期三下午三點半是宣戰的日子。候選人名單釘在秘書處的軟木公布欄上,把名字登記上名單以後——我當時注意到,馬格的名字下方隻有我的名字——我走上回家的路,並向呂克提議先陪他回家,因為我們住在同一個街區。
我們肩並肩走在人行道上,我很害怕他會發現我們的影子有點不妥,因為我們的個子明明差不多高,我的影子卻拖得比他的長了許多。不過他完全沒注意我們的步伐,也許是因為夾板讓他有點難為情,同學們從開學那天起就叫他虎克船長。
經過麵包店附近,呂克問我想不想吃巧克力麵包,我說我的零用錢不夠買一個巧克力麵包,不過沒關係,我書包裏有一個媽媽準備的、塗了能多益(Nutella)巧克力醬的三明治,跟巧克力麵包一樣好吃,而且我們還可以分著吃。呂克大笑,說他媽媽才不會付錢讓他買點心吃呢,然後他驕傲地指給我看麵包店的櫥窗,櫥窗玻璃上精巧地手繪了幾個字:“莎士比亞麵包店”。
看我一臉驚愕,他提醒我他爸爸是麵包師傅,而說巧不巧,“莎士比亞麵包店”正好就是他爸媽開的。
“你真的姓莎士比亞?”
“是啊,真的啦,不過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沒有親屬關係啦,隻是同義詞而已。”
“同名啦!”我糾正。
“隨便啦。好啦,我們去吃巧克力麵包?”
呂克推開店門。他媽媽長得圓滾滾的,好像一個圓圓的奶油麵包,而且滿臉笑眯眯的。她操著帶方言的腔調歡迎我們,聲音聽起來像在唱歌,是那種一聽就會讓人心情愉悅的音調,一種讓你覺得受歡迎的說話方式。
她讓我們選擇要吃巧克力麵包或吃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我們還來不及選好,她就決定讓我們兩種都吃。我有點不好意思,但呂克說反正他爸爸都會做很多備用麵包,當天晚上沒賣完也是全部貢獻給垃圾桶,所以就別浪費吧。我們連餐前禱告都沒做,就把巧克力麵包和閃電麵包吞下肚了。
呂克媽媽要他看店,她去工作坊拿新出爐的麵包。
看到我同學坐在收銀台後的高腳凳上,讓我感覺很滑稽。突然,我閃過我們老了二十歲的影像,穿著成人的服裝,他像個麵包師傅,我則是排隊中的顧客……
媽媽常說我的想象力過於活躍,我閉上雙眼,但說也奇怪,我看到自己走進這間麵包店,我蓄著小胡子,提著公文包,也許我長大後會是個醫生或會計師;會計師也是拎公文包的。我走向陳列架,點了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突然,我認出老同學來,我已多年不曾見過他,我們互相擁抱,共享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和一個巧克力麵包,一起回憶當年的美好時光。
我想是在店裏看到呂克扮演收銀員,才首次意識到我將會變老。我不知道這是什麽原因,但我頭一次發現,我一點兒都不想告別童年,一點兒都不想拋棄這副向來覺得太瘦小的軀殼。我自從偷了馬格的影子後,就變得很奇怪,現在產生的怪異現象大概是副作用在作祟吧,不過這個念頭並不能使我安心。
呂克媽媽從工作坊帶回一籃熱騰騰、看起來很好吃的小麵包。呂克告訴她一個客人都沒來,她聳聳肩歎了口氣,把小麵包放到櫥窗展示架上,問我們有沒有作業要寫。因為答應過媽媽要在她回家前把作業寫完,於是我再次向呂克和他媽媽道謝,踏上回家的路。
在十字路口,我把巧克力醬三明治放在矮牆上,方便鳥兒來啄食,因為我已經吃飽了,而且不想惹媽媽生氣,讓她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如莎士比亞太太做的好吃。
我身前的影子依舊拖得很長,我貼著牆壁小心前進,生怕會在半路上遇到同學。
一回到家,我就衝到花園去,想近距離研究這怪異的現象。爸爸說,人要學會克服恐懼、麵對現實,才會成長,我正試著這麽做。
有人在鏡子前花上數小時,期望從中看到他人的倒影,我則花了整個下午跟我的新影子玩遊戲。出乎意料的是,我覺得好像轉世重生似的,雖然隻是投射在地上的倒影,我卻頭一次覺得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夕陽墜入丘陵,我感到有點孤單,甚至有點悲傷。
囫圇吞完晚餐後,我寫完了作業,媽媽看著她最愛的連續劇——她毅然決定碗盤可以晚點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沒發現的情況下躲進閣樓。我打的主意是,頂樓高處有個大大的天窗,圓得跟滿月一樣,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別圓,我得不惜一切代價,搞清楚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別人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帶走,這可不是件小事。既然媽媽常說我想象力太豐富,我就冷靜地來印證看看,而唯一能讓我真正冷靜的場所,就是閣樓。
那上麵是專屬於我的世界。爸爸從來不涉足那裏,因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頭,接著就會飄出一堆髒話,像“該死的”“他媽的”“幹”之類的。有時這三個詞會混在同一句話裏。我啊,要是我敢說出其中的一個詞,我就完蛋了,大人總是有權利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總而言之,自從我長大到可以爬進閣樓,爸爸都叫我替他進去,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其實老實說,一開始,閣樓讓我有點害怕,因為裏麵暗暗的,但不久後,情況就完全相反了,我超愛鑽進去,藏身在行李箱和老舊紙箱中間。
我在一個紙箱裏發現了一遝媽媽年輕時的照片。媽媽一直都很美,而照片中的她無疑更動人。除此之外,有一個紙箱裏裝的是爸媽結婚時的照片,諷刺的是當時他們滿臉相愛的神情。
看著照片中的他們,我不禁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的愛情怎能就這樣憑空消失?愛是何時離開的?又去了哪裏?愛情,莫非像影子一樣,有人踩中了,就帶著離去?還是因為愛情跟影子一樣怕光,又或者,情況正好相反,沒有了光,愛情的影子就被拭去,最終黯然離去?我從相冊裏偷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爸爸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階上,媽媽的肚子渾圓,原來我也參與其中啊。一些我不認識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圍著爸媽,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結婚,新娘可能就是伊麗莎白,假如她同意的話,假如我能再長高幾厘米,比如高個三十厘米左右。
閣樓裏也有一些壞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經過我仔細研究,還是沒辦法完全弄懂它們是怎樣製造出來的玩具。總之,身處在爸媽的一堆舊物中,我仿佛置身於另一個世界,一個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而這個專屬於我的小天地,就建造在家裏的屋頂下。
我麵對天窗筆直地站著,看著月亮升起。月亮又圓又大,光芒照遍閣樓的每一塊木板,甚至連懸浮在空中的灰塵粒子都清晰可見,讓空間顯得寧靜安詳,這裏是如此靜謐。今晚,在媽媽回家前,我到爸爸從前的書桌上找尋所有跟影子相關的書籍,百科全書上的定義有點複雜,還好透過一些例證說明,我學到不少讓影子現形、移動及轉向的方法。我的計謀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時才能實行,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個時刻,一邊祈禱月亮能在媽媽看完連續劇前升到最佳位置。
終於,等待已久的時刻來臨,就在我正前方,我看到我的影子沿著閣樓的木條延展。我清了清喉嚨,鼓足勇氣,以極其肯定的語氣斷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我沒瘋,而且我承認當我聽到影子以耳語回答“我知道”時,我怕得要死。
一片死寂。口幹舌燥的我隻好繼續:“你是馬格的影子,對吧?”
“沒錯。”影子在我耳邊呼氣。
當影子對我說話時,有點像腦中響起了音樂,雖然沒有音樂家在演奏,卻真實得像有一組隱形的弦樂隊在身邊演出一樣,兩者是同樣的效應。
“求求你,別告訴別人。”影子說。
“你在這裏幹嗎?為什麽選上我?”我擔心地問。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嗎?”
“你為什麽要逃亡?”
“你知道身為一個笨蛋的影子的感覺嗎?根本是苦不堪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從小就覺得痛苦,但越長大越受不了。其他影子,尤其是你的,都會嘲笑我,你真該知道你的影子有多幸運,真該知道你的影子對我有多盛氣淩人,這一切隻因為你與眾不同。”
“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其他的影子一直說我們沒得選擇,終此一生隻能成為一個人的影子,必須要那個人有所改變,我們才能提升。跟著馬格,我不會有什麽光榮的未來,這不用多講你也知道。你能想象當你站在他身旁,而我發現我可以就此甩掉他時,我有多驚訝嗎?你有一種非凡的能力,我根本想都沒想,這是我絕無僅有的逃亡機會。當然,我有點利用我的體形優勢,因為我是馬格的影子,我有好的托詞。我推開你的影子,占了它的位置。”
“那我的影子呢?你把它怎麽了?”
“你說呢?它得找到可以依附的東西啊,它跟著我的舊主人走了,現在應該很頭大吧。”
“你對我的影子耍的手段實在太卑鄙了,明天,我就把你還給馬格,再把我的影子接回來。”
“拜托你,讓我跟著你吧,我很想知道作為一個好人的影子是什麽感覺。”
“我是好人?”
“你能成為好人。”
“不,我不能留你,最後一定會被別人發現這其中有古怪。”
“人們連他人都不會關心了,更何況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來就懂得隱身暗處,隻要靠著一點練習和一點默契,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呢。”
“現狀會變,隻是時間的問題。我承認在你長高前,你得低調一點兒,但一旦你開始發育,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著你啦。想想看,有一個高大的影子是多好的優勢啊,沒有我的話,你永遠也不會參選班長,你以為是誰給了你自信?”
“原來是你推我的?”
“不然還有誰?”影子坦承。
突然,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閣樓下麵的樓梯傳來,她問我在跟誰說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我的影子對話。毫無疑問,媽媽會說我最好去睡覺,別在那裏說蠢話。當你真心跟他們說正經事時,大人從來不會相信。
影子聳聳肩,我感覺到它理解我,我離開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我和爸爸去打獵,即使不喜歡打獵,我還是很高興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著他走,但他一直沒有回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殺死動物的念頭沒有為我帶來一絲愉悅。他要我做先鋒,穿過無邊無際的田野,被陽光烤得焦黃的高大野草遍地叢生,隨風起伏。我沿途得不斷擊掌前進,把斑鳩嚇得飛起,好讓爸爸射殺。為了阻止這場屠殺,我盡可能緩慢前進。當我任由一隻兔子從我兩腿間竄逃,爸爸怪我一無是處,隻會趕出低劣的獵物。正是這句話讓我發現,在夢中,這個遠方的男子並不是我爸爸,而是馬格的爸爸。我竟然變成了我敵人的角色,而這一點兒也不愉快。
當然,我變得更高大,也比以往來得孔武有力,但我卻感覺到一股深沉的悲傷,就像被一股憂愁牢牢侵襲。
狩獵結束後,我們回到一間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馬格的爸爸在看報紙,媽媽在看電視,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我家,我們都會在餐桌上聊天,爸爸還在的時候,他會問我一天過得如何,而爸爸離家後,就換成媽媽問我。但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沒有寫功課,我本來應該覺得這樣很讚,可是卻完全相反,我了解到這股突然的心酸所為何來:即使馬格是我的敵人,我依然為他、為籠罩在這間房子的冷漠而難過。
鬧鍾響時我正處於茫然狀態,我的呼吸急促,全身像發了一整天高燒般疼痛,但為這一切隻是一場噩夢而如釋重負。我打了一個大哆嗦,一切又恢複正常。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間就能讓我感到幸福。梳洗時,我想著該不該把這些際遇告訴媽媽,我很想跟她分享秘密,但我已經可以想象到她的反應。
下樓到廚房,我第一件急著要做的事就是走到窗戶旁。天空灰蒙蒙的,地平線上完全看不出一絲天氣轉晴的征兆,套句爸爸每次因天氣取消釣魚時說的話:天空灰得連做水手的白褲子都不夠。我衝向遙控器,打開電視。
媽媽不懂我為何突然對氣象大感興趣,我騙她說我在準備一份關於全球變暖的報告,還懇請她不要一直打斷我,讓我聽天氣預報。女主播正宣告:一波強烈低氣壓帶來多雲的鋒麵,將持續盤踞幾天。如果太陽不能趕快回來,我會超級無敵沮喪,因為隻要有這些雲層在,我就完全沒機會見到影子出現,當然就更不可能把馬格的影子還給他。我背上書包,牽腸掛肚地去上學。
呂克把課休時間都花在長椅上,反正受限於夾板和拐杖,他也沒什麽事好做。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向我指指馬格,這個大笨蛋正忙著和全班同學握手,並裝出一副對女生們的討論很感興趣的模樣。
“嘿,扶我起來走走,我的腿都麻了。”
我扶著他,一起走了幾步。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正當我們走近馬格時,暗沉的天空突然鑿出一線光明,我立刻望向地麵,真是一團混亂,所有的影子交錯,就像在開什麽“秘密會議”——我們剛從上一堂的曆史課上學到這個詞。馬格轉向我們,投來一道不歡迎的眼神,要我們自覺一點兒,不要進入他的領地。呂克聳聳肩。
“來吧,我得跟你談談,投票日快到了。”他拄著拐杖說,“我要提醒你,星期五就要選舉了,該是你做點事、打出知名度的時候了。”
呂克仿如大人口吻的話響起,看著他如此蹣跚、背部微駝,我頓時又陷入奇異的幻想,我再度看到我倆,比我上次看到在麵包店的影像更老,沒想到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一生啊。呂克的頭發幾乎已經掉光了,稀疏的頭發一直延伸到發頂,他長了皺紋、麵容憔悴。還好讓我欣慰的是,他湛藍的雙眼依舊炯炯有神。
“你以後想做什麽?”我問他。
“我不知道,現在就該決定這些了嗎?”
“沒有,不一定,哎呀,我也不知道啦。隻是如果你現在就得選擇的話,你想做什麽呢?”
“我想,應該是繼承我爸媽的麵包店吧。”
“我指的是,如果你可以選擇其他職業呢?”
“我想跟查布洛先生一樣,當醫生,但我不認為有可能做到,媽媽總說要應天順時,麵包店的客源很快就不夠維持生計了,自從超市開始賣起麵包,我爸媽就很難收支兩平,所以啦,怎麽可能幫我付醫學院的學費啊!”
我知道呂克不會成為醫生,我從我們一起共享巧克力麵包和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時,從我看到他坐在收款機後方之後,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呂克會留在小城,他的家庭永遠沒能力負擔他長年的學費。
但另一方麵,這也是個好消息,代表他們家的麵包店在超市戰爭中存活了下來,隻是他永遠不會成為醫生。我不想告訴他這些,我估計這會讓他難受,甚至可能讓他喪誌,畢竟他在自然科學方麵真的很有天分。於是我閉上嘴,守住這個秘密,畢竟當前我每踏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還要顧著監視每一步步伐,即使天氣不好,一有破雲而出的微光時,我們就無蔽身之處。預知深愛的人的未來,其實並不一定快樂。
“那麽,你打算為這次選舉做些什麽?”
我腦中有另一個問題。
“呂克,如果你擁有猜透別人想法的能力,或是知道他們會發生什麽不幸的事,你會怎麽做?”
“你從哪裏生出這麽多想法啊?這種能力不存在啦。”
“我知道,但假如它存在呢?你會怎麽運用?”
“我不知道,這種能力感覺不太讚啊,我想我應該會害怕別人的厄運會波及我吧。”
“你就隻會這樣反應?隻會害怕?”
“每個月月底,我爸媽為麵包店結賬時,我會看到他們擔憂的臉,但我什麽也做不了,這讓我很難過。所以啊,如果我能感受到所有人的不幸,那一定很恐怖。”
“但是,如果你能改變一些事情呢?”
“哦,我想我會去做吧。喂,你的什麽鬼能力我根本沒興趣啦,我們回到這次選舉上,一起來動動腦籌劃一下吧。”
“呂克,如果你長大後當上這裏的市長,你會高興嗎?”
呂克背靠著學校的牆,喘了口氣,他定定地看著我,陰鬱的神情換成一副大大的笑容。
“我想那應該會很棒,我爸媽一定很高興,而且我可以頒布一項法令:禁止超市販賣麵包。我應該也會禁止超市賣釣魚用具,因為我爸最好的朋友是在市場裏賣雜貨的,自從超市開始跟他競爭以後,他的生意也變差了。”
“你甚至還能立法全麵廢除超市。”
“我當上市長的話,”呂克拍拍我的肩對我說,“就讓你當商務部長。”
當天稍晚,我一邊往家走一邊想,我得問一下媽媽,市長能不能任命很多位部長,我很想當呂克的部長,但我對此仍有點疑惑。
走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我期望著在課休時間的陽光乍現時,一切回歸正常,讓馬格的影子回歸它的主人,我也祈禱下次陽光出現時,我的影子會在我腳下出現。但與此同時,說來奇怪,我竟覺得這樣想有點懦弱。
當操場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響時,數學課才剛開始。窗戶的玻璃立刻被震成碎片飛濺,老師大喊著要我們趴在地上,根本不用等他喊第二遍我們就全照做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死寂,傑比老師第一個站起來,問我們有沒有人受傷,他看起來很驚恐。除了頭發上沾了些玻璃碎片,以及兩個女生莫名其妙哭了起來之外,一切看起來還好,另外就是窗戶好像被大炮轟過,書桌也一團亂。老師要我們趕快出去,命令我們排成一排。他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又衝到走廊上,站在我們前麵。我不知道老師們是不是都受過同樣的訓練,但其他班也跟我們做同樣的動作,走廊上人山人海,下課鈴又響個不停,而操場的情景更令人大吃一驚,幾乎學校所有的窗戶都被震破了,一股黑煙從警衛工具間後方升起。
“我的上帝啊,是煤氣爐!”傑比老師尖叫。
我是看不出這能跟上帝扯上什麽關係啦,除非當時它正好需要一隻大打火機,然後使用的時候出了差錯。聽大家講了那麽多抽煙的事以後,我也不太能想象得出上帝為什麽會想要點一根煙,算了,我們也不會知道,也許上帝的肺什麽都不怕,因為它已經在天上了。但的確,黑煙確實往它那邊飛去,不過這應該隻是個巧合。
校長完全失控,她第三次命令老師點名,又不斷在原地打轉,一邊重複著:“你們確定學生們全都在這裏了?”然後,她突然想到一個人名,她大叫,“馬帝,小馬帝呢,他在哪裏?哦,哦,他在這裏!”然後她又想到另一個……幸好她沒有想到我,我一點兒都不想聽到別人叫我“小……”特別現在是選班長的緊張時期。
爆炸現場一片混亂,聽得到火花的劈啪聲響,火焰從警衛工具間後方越躥越高,甚至看得到煙影在屋頂上舞動。我看到伊凡的影子在我前方,仿佛它是來找我的。我看著它向前走,我知道它要找的人正是我,我完全感受得到它的心思。校長和老師們都在忙著統計學生人數,沒空理我,於是我朝工具間——也就是影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警笛的聲音從遠方呼嘯而來,但聽起來距離還很遙遠,伊凡的影子一直引導著我,我走向衝天的黑煙中,熱氣漸增,越來越難前進,但我必須走過去,因為我明白影子為什麽來找我。
火焰開始舔上屋頂時,我剛好走到工具間,我很害怕,但依然堅持前進。突然,我聽到雪佛太太喊叫我的名字,她追在我身後。她跑得不快啊,雪佛太太。她尖叫著要我立刻掉頭,我想遵命,但沒辦法,我得繼續朝影子告訴我的地方前進。
走到工具間前,溫度已經高得讓人受不了了,當雪佛太太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拉時,我正要扭開門把手。她朝我投來一個能燒死人的憤怒眼神,這也可想而知啦,但我的雙腳仍穩穩地站著沒動,我不肯後退。我緊盯著這扇門,視線片刻不移。雪佛太太抓住我的手臂,開始大罵,但我成功掙脫她,立刻再度衝向工具間。接著我感覺到她又接近我身後,我突然脫口而出我心底的話:“我們得救救警衛,他不在操場上,他在工具間裏,快被悶死了。”
雪佛太太聽到我的話,嚇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她命令我後退,接著做了一件讓我震驚的事:雪佛太太是瘦小型的女生,跟呂克的媽媽完全不同,但是,她卻提起腳朝門踹了過去,門鎖在她腿骨的魅力下毫無招架之力。雪佛太太單槍匹馬走進工具間,兩分鍾後,她就出來了,而且還拖著伊凡的肩膀,把他拉出了工具間。我當然也幫了她一點兒忙,直到體育老師趕來扶住她,校長則一把提住我的褲子,把我拉到穿堂去。
消防隊來了,他們撲滅了火災,又跟我們保證了伊凡的安危後,把他送到醫院去。
校長真的很奇怪,她不停地罵我,但又抱著我哭,說我救了伊凡,還說當時除了我以外,竟然沒有人想到伊凡,她很自責……總而言之,她很難決定該作出什麽反應。
消防隊長來看我,就隻有看我哦!他要我咳嗽,看了我的眼瞼和口腔,還把我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然後,他拍了我的背一記,跟我說如果我長大以後想加入消防隊的話,他會很高興把我編入他的小隊。
我發現媽媽不是唯一一個用對講機隨時跟校長保持聯係的人,因為我看到操場上擁入了一堆家長,大家都擔心極了。
學校停課,我們紛紛回家。
隔周的星期五,我獲得全班一致支持,當選班長,隻少了一票,蠢蛋馬格把票投給了自己。
我再見到呂克,已是投票結果出爐後,他什麽都沒說,隻是高興地微笑。他早上才剛拆夾板,他秀給我看剛痊愈的腿,比另一條腿瘦了許多。
煤氣爐爆炸事件八天後,伊凡重回學校,他看起來很正常,除了額頭纏了一圈繃帶,讓他看起來像海盜,但這還蠻適合他的,讓他看起來好像多了一種以往所欠缺的個人特質。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也許等某天有機會時,我再告訴他關於海盜造型的事吧。
午餐時間,我比其他人更早離開學生餐廳,我不太餓。伊凡在操場盡頭,看著爆炸過後僅存的工具間,也就幾乎是廢墟一片了。他在廢墟中,彎身小心翼翼地抬起一截截燒焦扭曲的木頭。我走向他,他沒回頭,隻對我說:“別靠近,很危險,你可能會受傷。”
雖然不覺得危險,但我不想反駁他。我停在他身後一段距離,他明知道我在,但一開始還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著他剛剛究竟在找什麽,這片廢墟中哪還有什麽東西好搶救的啊。過了一會兒,他摸出一個已經燒焦的長方形東西,把它放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開始顫抖。我知道他在哭,我的心情跟工具間的木頭一樣焦黑沉重。
“我跟你說過別待在那裏!”
我沒動,他看起來如此絕望,他一定不是真心要吼我離開的,我不能留他一個人在這裏。能看穿對方跟你說違心話,這才是朋友,不是嗎?
伊凡轉向我,眼睛紅紅的,淚水從他臉頰滑落,像墨水滴入濕透的圖畫紙般暈開。他手裏拿著一本燒焦的舊筆記本。
“我整個人生都在這裏麵,照片、我媽媽唯一給我寫過的信,和其他關於我媽媽的回憶,全都貼在裏麵,但現在隻剩灰燼。”
伊凡試著翻開封麵,但書頁卻在他的指間化成碎屑。我跟自己說還好我留下來陪他了。
“你的頭沒有被燒壞啊,你的記憶沒有消失,隻要你記得。我們可以重抄你媽媽的信,也許還能把那些照片畫出來。”
伊凡笑了,我看不出有什麽好笑的,但是算了,我很開心他看起來沒那麽難過了。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他直起身子跟我說,“煤氣爐爆炸的時候,我急著在工具間搶救能搶救的東西,那時還沒有火焰,隻有濃濃的黑煙到處蔓延,我在這個地獄裏撐不到五分鍾,眼睛刺得完全沒辦法睜開。我找不到門把又吸不到空氣,我很驚慌,沒辦法呼吸,就失去意識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描述親身經曆火災的情形,感覺深刻得好像曆曆在目。
“你怎麽知道我當時在裏麵?”伊凡問我。
他的眼神如此悲傷,我不想欺騙他。
“你的筆記本真的那麽重要嗎?”
“當然,它可是我的命。我欠你一句感謝和很多抱歉,上次在長椅上,你談到我爸時,我以為你是來打探我私事的。我從未跟任何人談起我的童年。”
“我根本不知道你筆記本的事。”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麽知道我當時正在工具間裏差點悶死?”
我到底該怎麽回答他?說他的影子來找我?說他的影子在一團混亂中,混進操場的影子群中,就為了來找我?說我看到他的影子在火焰的亮光下對我比手畫腳,求我跟它走?哪一個大人會相信我的鬼話?
在我上一所學校,有個同學就因為說了實話,被抓去看了一年的心理醫生。每個星期三下午,當我們在玩排球或遊泳時,他則“待在候診室裏,和一個隻會微笑說‘嗯——嗯——’的老女人,玩著‘告訴你我的人生故事’的遊戲,整整一小時”。這一切隻因為某個星期六的午餐時間,他爺爺在他麵前倒下睡覺,從此再沒從午睡中醒來。為了表示歉意,我同學的爺爺夜裏來看他,並跟他繼續聊當天在廚房因為爺爺突然想午睡而中斷的話題。第二天早上,當他跟大家說他整晚都看到爺爺時,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所有的大人都驚愕地看著他。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要是我把關於影子的小小困擾說出來的話,我會被怎樣對待:很可能就在招供認罪後,被判去看心理醫生,然後還會被迫扛下所有罪名,甚至得跟伊凡說我早就看過他的筆記本,並且還從中背熟了幾段。
伊凡一直看著我,我偷偷瞥了一眼校鍾,離上課鍾響還有二十多分鍾。
“我那天沒在操場上看到你,我很擔心你。”
伊凡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他咳了咳,然後走近我,低聲跟我咬耳朵:“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
我點點頭。
“如果有一天,你心底藏著一些事,一些你沒有勇氣說出來的事,記住,你可以信任我跟我說,我不會出賣你。現在,快去跟同學玩吧。”
我差點就要全部招供了,我好想找個大人傾訴,減輕一些負擔,而且伊凡又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決定今晚睡前好好考慮他的提議,要是一早醒來我依然覺得可行的話,或許我就會跟他說實話。
我離開去找呂克,自從他腿傷痊愈後,這是他第一次打籃球,但他的技巧看來還沒恢複,他需要一個隊友。
煤氣爐爆炸後,天空沒有一天放晴。學校的窗戶已經全部換過玻璃,但教室裏還是冷得要命,大家連在室內都穿著大衣。雪佛太太戴著一頂小圓帽上課,這讓英文課更有趣了,因為她每次一開口,帽子上的小圓絨球就會跟著晃動,為了不要笑場,我和呂克都要努力忍著不笑出聲音。畢竟要等到保險公司終於弄清楚事情的經過,再撥給校長一筆錢去買全新的煤氣爐時,冬天大概也過完了。不過,隻要雪佛太太繼續戴著絨球小圓帽,我們就滿足了。
馬格和我之間的關係依然很僵。每次老師派我去秘書處拿資料(因為這是班長的任務),我就感覺到背上射來兩支冷箭。自從夢中去過他家後,我就不再恨他,對他的捉弄也不生氣了。媽媽說這個周六早上,爸爸會來接我,我們可以共度一整天。我為此感到高興,盡管有點擔心媽媽,我不停想著她一個人會不會無聊,我因為要拋下她
而有點罪惡感。
我發現媽媽應該也能讀出別人的擔憂,至少她懂我。當天晚上,她在我關燈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坐在我床上,事無巨細地跟我說,她會在我跟爸爸出去時做些什麽事;她會趁我不在時到發廊理發。讓我覺得好奇的是,她說到要去發廊時,露出一臉很高興的樣子,但對我而言,去發廊根本就是種折磨啊。
我現在確定的是,越接近星期六,我就越難專心寫作業,我不停想著爸爸和我在一起時,我們會做些什麽事,也許他會帶我去吃比薩,就像我們還住在一起時那樣。我得冷靜一點兒,今天才星期四,可不是被老師處罰的時機。
星期五一整天,每小時都好像比平常多添了好多分鍾,就像過冬令時間,白天多了一小時一樣。這個星期五,每過六十分鍾我們就多過了一次冬令時間。黑板上時鍾的指針走得非常慢,慢到我確定上帝在騙我們,慢到我確定早上的下課鈴打錯了,它打的應該是下午的下課鈴才對。毫無疑問,我們都被騙了。
我做完功課(媽媽可以作證)、刷完牙,比平常早了一小時上床,雖然我知道很難睡著,但我希望第二天能有好精神。我還是睡著了,不過比平常早了一小時醒來。
我踮著腳下床、梳洗、悄悄地下樓為媽媽準備早餐,為了跟她致歉今天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然後再上樓換衣服。我穿了一件法蘭絨長褲和白襯衫,這件襯衫我之前去參加我同學爺爺的葬禮時穿過,他爺爺現在可以安靜地睡午覺而不被打擾了,墓園真的很安靜。
我從去年開始長高了幾厘米,不多,但褲子的長度隻到我的襪子。我試著打上爸爸送我的領帶,我“人生的第一條領帶”,就像爸爸送我領帶那天所說的。我不會打領帶,所以就像裹圍巾一樣纏了幾圈,反正心意最重要,而且這讓我看起來有詩人的味道,我在法文課本上看過一張波德萊爾的照片,他也不太會打領帶,可是女生還是盲目地迷戀他。我的上衣有點緊,但很高雅,我真想跟爸爸到市集廣場散步,說不定有機會能巧遇正好和她媽媽去采買的伊麗莎白。
我對著爸媽浴室裏的鏡子看了又看,然後下樓到客廳等待。
我們沒有去市集廣場,爸爸沒來。他中午打電話來道歉,他是跟媽媽道歉的,因為我不想跟他講話。媽媽看起來比我還傷心,她提議我們去餐廳吃飯,就我們兩個,但我不餓。我把衣服換下,把領帶放回衣櫃,希望自己接下來的幾個月不要長得太快,這樣的話,爸爸來接我時,我的漂亮衣服還是可以穿得上。
整個星期天都在下雨,我和媽媽在家玩遊戲,但我沒有心思要贏,所以不停地輸。
星期一,我沒有在學生餐廳吃午餐,我討厭吃小牛肉和豌豆,而星期一正好是這兩道菜。我離開家之前偷偷做了一個巧克力醬三明治,就在學校的七葉樹下吃起來。伊凡正忙著用手推車清理他舊工具間的瓦礫,他走向操場盡頭的大垃圾桶,把他僅存的回憶堆在那裏。看到我坐在長椅上,他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沒有拒絕他的陪伴,兩天來我都覺得孤單,有他陪我沒什麽不好。我把三明治分成兩份,請他吃一份。我本來以為他會拒絕,但他胃口很好地吃了起來。
“你看起來沒有專心吃午餐哦,你怎麽了?”
“我家裏也有很多照片,都藏在閣樓裏,如果我把照片帶來,您能不能幫我做成紀念冊?”
“你幹嗎不自己做?”
“我的植物標本作業隻拿了二十分,我不太會做拚貼。”
伊凡笑了,他說我現在就做紀念冊未免太早了,我回答他主要是一些我出生前爸媽的老照片,就定義來說,我也沒辦法“紀念”什麽,所以想做成一本照片簿,來加深對爸媽的認識,尤其是對我爸爸。伊凡靜靜地看著我,就像每次媽媽想看穿我是不是有什麽地方不妥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對我說,其實最棒的回憶就在當下,在眼前,而且這會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大人都說當小孩是最美好的事。但我敢說在某些日子,例如上個星期六,當小孩真是討厭極了。
當地人都說,這裏的冬天糟透了,既灰暗又寒冷,整整三個月,沒有一天放晴。我向來同意他們的觀點,但是,當第一道陽光威脅著要陷人於為難時,我們就會狂戀這個冬季嚴寒的地方,問題是,春天總是毫不遲疑地來報到。
三月的最後幾天,大清早天空就已萬裏無雲。我走在上學的路上,超級好運的是,我身前的影子看來跟我的身形很像。
我停在麵包店前,呂克和我總在那裏相見。他媽媽在櫥窗後跟我道早安,我也立刻響應她,並趁著呂克還沒出來前,仔細研究人行道上的東西。沒錯,我找回我的影子了。我甚至認出出門前,媽媽執意要壓平的額頭發綹,她說我頭上長了麥穗,就跟爸爸一樣。也許正因如此,她每天早上都對它們很感興趣。
找回自己的影子實在是個天大的好消息,現在的問題是要加倍小心,不要再把它搞丟,尤其不能借給別人。呂克的話可能有些道理,別人的不幸會傳染,我整個冬天都過得很悲慘。
“你還要看你的腳多久啊?”呂克問我。
我沒聽到他來了。他拉著我走,朝我肩上捶了一拳:“快點啦你,我們快遲到了。”
春天來了,怪事發生了。一些女同學換了發型,我以前從來沒注意到,但是一看到操場中的伊麗莎白,一切就變得好明顯。
她把馬尾放下,長發及肩,讓她看起來更美,我卻不明就裏地悲傷起來,也許因為我猜到她永遠不會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我贏得了班長選舉,馬格卻贏走了伊麗莎白的心,而我竟然毫無察覺。我太忙於煩惱那些關於影子的蠢事,完全沒看到現實生活發生了什麽事,而坐在教室第一排的我,也完全沒聽到他們背著我結成了同盟。我沒發現伊麗莎白的小詭計:她每周一有機會就往後坐一排,她先跟安娜換位子,再跟柔伊換,直到達到她的目標,完全沒人發現她的陰謀。
就在春天的第一天,在操場上,我看到她披著美麗及肩的秀發,用湛藍的雙眸看著馬格在籃球場上大顯神威。頓時,我全明白了。不久後,我看到他握著她的手,我緊緊握拳,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然而,看到他們如此幸福,又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一股悸動湧上胸口。我想愛情也許就是這樣,既悲傷又淒美。
伊凡走來,和我一起坐在長椅上。
“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不去跟同學玩?”
“我在思索。”
“思索什麽?”
“思索愛情有什麽用。”
“我不確定我是最有資格回答你這個問題的人。”
“沒關係,我想我也不是最有資格問這個問題的男孩。”
“你戀愛了?”
“都結束了,我的‘真命天女’愛上了別人。”
伊凡咬著唇強忍笑意,這動作惹惱了我。我想起身,他拉住我的手,強迫我坐下。
“別走,我們的談話還沒結束。”
“你還想聊什麽?”
“聊你的她啊,不然你還想聊誰?”
“這場仗從一開始就輸定了,我早就知道,但我還是沒辦法阻止自己愛上她。”
“她是誰?”
“就是那個跟肌肉男牽著手的人,喏,就在那邊,籃球場旁邊。”
伊凡看著伊麗莎白,點了點頭。
“我懂了,她很漂亮。”
“我太矮,配不上她。”
“這跟你的身高無關。看到她跟馬格在一起,你心痛嗎?”
“你說呢?”
“也許應該說,‘真命天女’指的是會讓你幸福的人,對吧?”
我沒有從這個角度看待過這件事。當然啦,說是這樣說,還有待思考。
“所以咯,也許你的‘真命天女’不是她?”
“也許……吧。”我歎了口氣回答伊凡。
“你有沒有想過,把所有想要的東西列成一張願望清單?”伊凡問我。
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列這張清單了,在我還相信聖誕老公公的年紀。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二號,我都會寄出願望清單,爸爸會陪我走到街角的郵筒,把我舉起來,讓我投信。我早該猜到這是一場騙局,我既沒寫地址也沒貼郵票;我也早該想到有一天爸爸會離開我們。人一旦開始撒了一個謊,就再也不知道如何停止。是的,我從六歲開始擬願望清單,每一年都補充及修訂這張清單:當消防員、獸醫、航天員、海軍艦長、商人、麵包師傅(為了想跟呂克家一樣幸福),我曾經想要這一切。想要一台電動火車、一架飛機模型;想跟爸爸周六去吃比薩、想過成功的人生、想帶著媽媽遠離我們居住的城市、想送媽媽一幢美麗的房子讓她安享晚年,讓她再也不用工作、再也不用每天晚上疲憊地回家;我還想從媽媽臉上抹去她眼底偶現的憂傷,就像被馬格的一記重拳擊中胃部一樣,她的憂愁讓我肚子絞痛。
“我,”伊凡再度開口,“我想要你幫我做件事,一件會讓我快樂起來的事。”
我看著他,等著他告訴我,有什麽事能讓他快樂。
“你能不能幫我寫一張清單?”
“什麽樣的清單?”
“一張列出所有你絕對不會想做的事的清單。”
“像是?”
“我不知道,想想看嘛。你最討厭大人做什麽事?”
“我討厭他們每次都說:‘等你長到我這個年紀時,你就會了解了!’”
“那就在清單上寫下你長成大人後絕對不希望說出的話:‘等你長到我這個年紀時,你就會了解了!’你還想到其他的事嗎?”
“跟兒子說星期六要帶他去吃比薩,卻沒有遵守諾言。”
“那在清單上加上:‘不遵守對兒子的承諾。’你現在明白了吧?”
“應該吧,我想。”
“清單寫完後,把它背下來。”
“背清單做什麽?”
“為了熟記起來!”
伊凡邊說邊給了我心照不宣的一肘。我答應盡可能寫好這份清單,並且拿來給伊凡看,以便一起討論。
“你知道,”我起身時他加上一句,“你跟伊麗莎白的事,說不定沒有全盤皆輸哦。一段美麗的邂逅,有時是時間的問題,兩個人得在對的時間遇到對方。”
我拋下伊凡,走回教室。
當天晚上在我的房裏,我拿了一張從數學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白紙,等到媽媽去收拾廚房,就開始著手寫新的清單。睡覺時,我一邊想著跟伊凡的對話,關於伊麗莎白和我,我相信,今年不是一個對的時間點。
開學以來,我就不斷地反問自己許多問題。人的年紀越大,就對許多事情產生疑問。對伊麗莎白的事,我找到了滿意的解釋,但是關於影子和我的關係,我仍是一無所知。這種事為什麽會發生在我身上?我是不是唯一一個能跟影子交談的人?如果我隻要一跟別人擦肩而過事情就會重演,我又該怎麽辦?
每天早上上學前,我都會再三確認氣象。為了騙過家人,我自告奮勇向自然科學老師提議,要做一個關於全球變暖的報告,老師馬上就同意了。媽媽還決定要助我一臂之力,隻要報紙上一有生態方麵的文章,她就會剪下來,每天晚上,她會念這些文章給我聽,然後我們一起把文章剪貼到有螺旋圖案的大筆記本裏。說到這本筆記本,媽媽差點就要在超市亂買了,還好我先逼她去教堂廣場的一家文具店買。氣象女主播宣布,本周末會出現滿月,大約在星期六或星期天晚上。
這條信息讓我陷入沉思,套一句我朋友呂克可能會說的話(如果他跟哈姆雷特的爸爸有親屬關係的話):行動或不行動。
自從天氣開始轉好以後,我就非常小心。每次操場上烈日當空時,我絕不會停留在同一個同學身邊太久。
同一時間,我感覺到周遭起了一些重大變化。上帝讓學校的煤氣爐爆炸,說不定是要給我啟示,像是要說:“嘿,我還盯著你呢,難道你以為我給了你這點小能力,是要讓你裝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嗎!”
這個星期四,伊凡到我喜歡坐著沉思的長椅找我時,我再度想起這一切。
“嘿,你的紀念簿有進展嗎?”
“我最近沒什麽時間,我在做一個報告。”
伊凡的影子就在我影子的旁邊。
“我做了你上次建議我的事。”
我根本不記得我建議過伊凡做什麽事。
“我重抄了我媽寫給我的信,就我記得的部分,不一定字字正確,但我重現了大致的意思。你知道嗎,這真的是個好主意。雖然已經不是她的筆跡,但我重讀時,還是能從信中找回同樣的感動。”
“冒昧問一下,你媽媽在信裏跟你說了什麽?”
伊凡停頓了幾秒鍾才回答我,他喃喃地說:“她說她愛我。”
“是哦,那重抄起來應該蠻快的。”
因為他話說得太小聲了,我靠近他,就在此時,在我毫無察覺下,我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而我所看到的影像把我嚇呆了。
伊凡媽媽的信從來不曾存在,工具間裏那本被火燒毀的紀念簿中,隻有他寫給她的信。伊凡的媽媽在生他時過世了,早在他會認字前就死了。
淚水湧上我的眼睛,不是因為他媽媽的早逝,而是因為他所說的謊話。
想想看,要捏造一封未曾謀麵的媽媽寫的信,他的心裏隱藏著多少悲傷啊。媽媽的存在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一口無法被填滿的悲傷之井,而伊凡隻能以杜撰出來的信,為這口井封上蓋子。
是他的影子在我耳邊吐露這一切。
我謊稱還有一個作業沒寫完,我道了歉,保證下一節課下課時會再回來,然後跑著離開。一走到穿堂,我就覺得自己好沒用,整堂雪佛太太的課上我都覺得很羞愧,但我沒有勇氣再回去見我的警衛朋友,就如我向他承諾的那樣。
回到家,媽媽宣稱今晚電視上會上映一部關於砍伐亞馬孫森林的紀錄片,她已經準備了餐盒,我們可以坐在客廳沙發上分著吃。媽媽讓我坐在電視正前方,還幫我拿了紙和筆,然後坐到我身邊。許多動物被迫遷徙或滅亡,隻因為人類愛錢愛到失去理智,真的很恐怖!
就在我們無力地參與著巴西樹懶(一種我覺得很像同類、很親切的動物)的屠殺時,媽媽把雞肉切開。紀錄片看到一半,我瞥了這隻雞的骨骼一眼,暗暗立誓一有機會要成為素食者。
主持人解釋“蒸騰作用”的原理,蠻簡單的東西,就是大地在大樹底下呼吸,有點像我們的毛孔,然後地球的汗水蒸發,上升後形成雲,雲層夠厚就下雨,雨水再為大樹的生長及繁殖提供必要的水分。必須認識到的是,這個係統整體而言考慮得很完善。但顯而易見的是,如果我們繼續把地球剃到光溜溜的什麽也不剩,就像一顆光滑的蛋一樣,地球就不再流汗,也就再也沒有雲。想想看,一個沒有雲的世界會有什麽後果,尤其對我來說!生命有時就是會跟你開玩笑,我為了找借口,編造了這個關於全球變暖的報告,卻沒預想到這個主題會觸動我如此之深。
媽媽睡著了,我把電視音量調高了一點兒,測試她有沒有睡熟,她果然睡得很沉。看來她又過了精疲力竭的一天,看到她這樣讓我很於心不忍,就更沒有理由吵醒她了。我把音量調低,悄悄地上了閣樓,月亮很快就升上天窗中央。
依照上次經驗生效的程序,我站得很挺,背對窗戶,雙拳緊握。我的心跳每分鍾達到一百一十下,直接反映了我的害怕程度。
十點整,影子現身了。一開始的身形很淡,大概隻比用鉛筆在閣樓木板上畫出的印子稍深一點兒,然後越來越清楚。我嚇呆了,雖然很想做點什麽,但我連手指頭都動不了。按理說,我的影子應該也動彈不得才對,但它卻舉起了手,可是我的兩隻手依舊緊貼著我的身軀。影子歪了歪頭,向右,向左,再轉向側麵,大概和我一樣對發生的事情感到驚訝,它朝我吐了吐舌頭。
沒錯,人真的可以既害怕又同時笑出來,這兩者並不衝突。影子在我麵前伸展四肢,又在紙箱上變形,鑽進行李箱間,一手往上搭在一個盒子上,完全就像靠在盒子上一樣。
“你是誰的影子?”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以為我會是誰的?當然是你的,我是你的影子。”
“那你證明啊!”
“打開這個盒子,你自己看吧。我有個小禮物送你。”
我前進了幾步,影子散開了。
“不是上麵這個,你已經打開過了。拿下麵那個盒子。”
我遵照指令,把第一個盒子放在地上,打開第二個盒子的蓋子。盒子裏裝滿了我之前從來沒見過的照片,是一些我出生時的照片,我看起來就像根幹枯的醋醃大黃瓜,隻是長得沒那麽綠又多了雙眼睛。在我看來沒有它比較好,而且我也不覺得這份特別的禮物多有趣。
“再看看接下來的照片!”影子堅持。
爸爸把我抱在懷裏,眼睛看著我,露出我從沒見過的笑容。我走近天窗,想看清楚爸爸的臉,他的眼中綻放著和婚禮那天同樣的光彩。
“你看,”影子低聲說,“他從你誕生的第一刻就愛上你了,他也許從未找到恰當的字眼來跟你形容這一切,但是這張照片已經吐露了所有你想聽到的美好話語。”
我繼續看著照片,看到自己躺在爸爸的臂彎裏讓我覺得有點滑稽,我把照片收進睡衣外套的口袋,要把它帶在身上。
“現在坐下來,我們得談談。”影子說。
我盤腿坐在地上,影子維持同樣的姿勢,麵對著我。我一時錯覺以為它是背對著我,但這隻是月光的反射效果罷了。
“你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你必須接受並使用它,即使那讓你害怕。”
“我要拿它來做什麽用?”
“你很高興能看到這張照片,不是嗎?”
我不知道“高興”是不是一個確切的詞,但是這張爸爸把我抱在懷裏的照片讓我安心許多。我聳聳肩,告訴自己,如果爸爸從離家後就音訊全無,是因為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這麽深刻的愛不可能在幾個月內就消失,他對我的愛一定還在。
“正是如此,”影子接著說,仿佛已讀出我的心思,“為每一個你所偷來的影子找到點亮生命的小小光芒,為它們找回隱匿的記憶拚圖,這便是我們對你的全部請托。”
“我們?”
“我們,影子們。”與我對話的影子幽幽地說。
“你真的是我的影子?”我問。
“我是你的,是伊凡的,是呂克的或是馬格的,這都不重要,就當我是班上的代表吧。”
我笑了,我完全明白它在說什麽。
一隻手突然拍在我的肩上,我嚇得大叫一聲,轉過身卻看到媽媽的臉。
“你在跟你的影子說話嗎?親愛的。”
此刻,我真的希望媽媽明白這一切,希望她能為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作證,但她用憐憫又抱歉的表情看著我,我因此斷定她不會懂,她不過是聽到我在閣樓自言自語。看來這次我真的得去看心理醫生了。
媽媽把我擁入懷裏,緊緊抱著我。
“你真的覺得這麽孤單?”她問我。
“沒有,我跟你發誓沒有,”我回答,想讓她放心,“這隻是個遊戲。”
媽媽蹲跪著走向天窗,把臉貼在窗戶上。
“這裏的視野真美,我很久沒有爬上閣樓了。過來,坐在我身邊,告訴我,你和影子聊了些什麽。”
媽媽轉向我時,我看到她的影子,孤零零地在我身邊。於是,這次換我抱住媽媽,給她我所有的愛。
“他離家不是因為你,親愛的,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而我,我震驚又失落。”
全世界沒有一個孩子會想聽到媽媽做這樣的告白,這些句子不是媽媽說的,是她的影子在閣樓告訴我的。我想媽媽的影子跟我說這個秘密,是為了讓我不再對爸爸的離開感到自責。
我明白了這個信息和影子對我的期待,現在,已經不是想象力豐不豐富的問題,媽媽也不斷跟我重複這一點,我什麽也不缺。我靠向媽媽,請她幫我一個小忙。
“你可不可以寫封信給我?”
“寫信?什麽樣的信?”媽媽回答。
“想象我還在你的肚子裏,你想對我說你愛我,可是我們還不能交談,那你會怎麽做?”
“可是我懷著你時,已經不停地跟你說我愛你啦。”
“沒錯,可是我聽不到你說的話啊。”
“聽說孩子在媽媽的肚子裏聽得到所有的話。”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總之,我什麽都不記得。”
媽媽奇怪地看著我:“你到底想幹嗎?”
“就當做你想對我述說所有你對我的感覺,為了讓我記住一切,於是你動念寫信給我。比如說,你給剛出生的我寫封信,寫下你對我的眾多期待,在信中,你會給長大後的我兩三個關於快樂的建議。”
“那這封信,你要我現在就寫嗎?”
“沒錯,正是如此,但你要回溯到我還在你肚子裏的媽媽角色。你懷著我時就已經幫我取好名字了嗎?”
“沒有,我們不知道你是女孩還是男孩,名字是在你出生當天才取的。”
“那就寫一封沒有稱謂的信,這樣更真實。”
“你是從哪裏生出這些念頭的啊?”媽媽問,親了親我。
“從我的想象力啊!好啦,你要不要寫嗎?”
“好——我會寫這封信給你,今晚就寫。現在,你該去睡覺咯。”
我飛奔上床,期望我的計劃可以全盤奏效。如果媽媽遵守諾言,第一部分就成功了。
清晨,當我睜開眼睛,看到媽媽的信放在床頭櫃上,而爸爸的照片則放在床頭燈下,這是六個月來第一次,我們三個聚集在我的房間裏。
媽媽的這封信是全世界最美的信,它屬於我並且永遠為我所有。但我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要完成,為了這個原因,我得把這封信與他人分享。雖然媽媽被我蒙在鼓裏,但我相信她一定會諒解我的。
我把信放在書包裏。上學途中,我先到書店,把一星期省吃儉用的零用錢拿來買了一張非常漂亮的信紙。我把媽媽的信拿給店員,用他全新的機器影印了一份,新的信和原來那封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一封幾可亂真的信,就像媽媽的信和信的影子。我自己留了媽媽的原信正本。
午休時間,我在大垃圾桶旁閑晃,終於找到我需要的東西,一小塊還沒被清掉的工具間木頭殘骸,上麵還有足夠的炭黑,讓我進行第二階段的計劃。
我用剛剛從學生餐廳偷來的餐巾紙把它包住,藏進書包裏。
亨利太太的曆史課上,當埃及豔後正做出一些誇張的事,讓愷撒大帝吃足苦頭時,我偷偷拿出燒黑的木塊和影印的信,把它們放在書桌上,然後開始把炭黑一點一點抹在信紙上。這邊一塊、那邊一坨。亨利太太應該是看穿了我的小伎倆,她突然停止講課,把埃及豔後丟在一場演說中,朝我走來。我把信紙揉成一團,飛快地從筆盒中抓了支筆。
“告訴我你手裏藏了什麽東西?”她問我。
“我的筆,老師。”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
“你的藍筆漏水漏得真特別,竟然能讓你染滿了黑色印漬,等你拿到一支能正常寫字的筆,就給我寫一百遍‘曆史課不是用來畫畫的’。現在,去把手和臉洗幹淨,然後馬上回來。”
我往門口走去時,全班同學都笑翻了。唉——她真美啊,我的女同學!
走到廁所的鏡子前,我立刻明白我剛剛為什麽被抓包;我真不該用手擦額頭的,我看起來就像個煤礦工。
回到我的課桌旁,我拿出已經被揉得有點破爛的信紙,懷疑所有的心血都已化為烏有。還好結果相反,這封信被我一揉,竟然完全呈現出我原來想做的效果。下課鈴很快就要響起,我馬上就能執行第三階段的計劃。
我對計劃的成功抱著很高的期待。第二天,信已經不在我原先草草埋藏的地方,我原本把它埋在舊工具間殘存的一截木頭底下。
但我一直耐心等了一個星期後,才得到證實。
隔周的星期二,我正和呂克坐在我最愛的長椅上大聊特聊。伊凡走過來,請我同學回避一下。他坐在呂克的位子上,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我已經向校長辭職,這個周末就走,我想親口告訴你這件事。”
“什麽?連你也要離開?為什麽?”
“一言難盡。依我的年紀,我是該離開學校了,不是嗎?其實待在這裏這麽多年,我都活在過去,把自己禁錮在童年裏。但是從今以後,我就自由了,我還有時間去彌補,我得去建立一個真實的人生,一個讓我最終會得到幸福的人生。”
“我懂了,”我嘟囔,“我會想你,我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我也會想你,也許某天我們還會再見。”
“也許吧。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到外地碰碰運氣。我有一個陳年舊夢要實現,還有一個諾言要履行。如果我告訴你,你會保守秘密?發誓?”
我在地上吐痰起誓。
伊凡在我耳邊低聲說著他的秘密,但因為這是個秘密,噓——我可是說話算話的人。
我們互握了手,說定最好當下互道再見,不然等到星期五再說,就太傷心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幾天可以慢慢適應不會再見的念頭。
回家後,我爬上閣樓,重讀媽媽的信。也許,就是因為她在信中寫到,她最大的心願就是我將來能開心地茁壯成長;她期盼我找到一份讓自己快樂的工作,不論我在人生中作出什麽選擇,不論我會去愛或是被愛,都希望我會實現所有她對我寄予的期望。
沒錯,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句子,解開了一直將伊凡禁錮在童年的枷鎖。
有片刻時間,我有點後悔跟他分享媽媽的信,這讓我失去了一個夥伴。
校長和老師在學生餐廳籌辦了一個小歡送會,伊凡比他想象中來得受歡迎,所有的學生家長都來了,我相信這讓他很感動。我請媽媽帶我離開,伊凡離開,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慶祝。
這是一個無月的夜,就算去閣樓也沒什麽用,但就在睡夢中,我聽到房間的窗簾褶皺裏,傳來伊凡的影子向我道謝的聲音。
自從伊凡走後,我再也不到從前的工具間附近閑逛,我相信這裏也有許多影子。回憶在遊蕩,一旦靠得太近,就會感受到愁緒。失去夥伴不好受,雖然經曆過轉學,我應該習慣才對,但才不是這樣呢,這根本無藥可救。每次都一樣,一部分的自我遺落在離開的人身上,就像愛情的憂愁,這是友誼的愁緒。千萬不要跟別人產生牽絆,風險太大了。
呂克知道我難過,每天傍晚從學校回家,他都邀請我去他家,我們一起做功課,在數學作業與曆史功課的複習間隙,共享一個咖啡口味的閃電麵包。
一學年終於要結束了,我每踏出一步都超級小心。在使用我的新能力前,我需要重新鼓起勇氣。我想好好學會使用這股能力。
六月到了尾聲,暑假快到了,我成功地在這段時間保住了我的影子。
媽媽沒有參加我的頒獎典禮,她正好值班,而且沒有一個同事可以幫她代班,她為此很傷心。我跟她說沒關係,明年還會有另一場典禮,我們可以提早安排,讓她可以排假出席。
我走上講台,朝坐了學生家長的觀眾席看了一眼,期望能從中看到爸爸,說不定他正混在爸爸群中,要給我一個驚喜呢。不過看來爸爸應該也在值班,我爸媽真是運氣不好,我不怪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
參加期末頒獎典禮的好處,就隻是因為這表示“學年結束”了,可以兩個月不用看到馬格和伊麗莎白,像兩個呆子般在操場的七葉樹下喁喁私語,這整整兩個月,我們稱為“夏天”,而這也是四季中最美的季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