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挑戰

01

日子過得飛快,很快進入北京難熬的盛夏。

這一年的夏天很奇怪,直到進入六月下旬,溫度才一點點升上來,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高溫倒還在其次,雨水又多,整個北京城像被倒扣在一口高壓鍋裏。

辦公室的空調溫度調得太低,譚斌裹著一條大披肩,還是凍得涕淚交零。

北京地區的銷售代表方芳遞過來一杯熱普洱:“來,老大,暖和暖和。”

譚斌從Excel表格密密麻麻的數字中抬起頭,方芳一張粉撲撲的圓臉上,正努力做出同情狀,卻掩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意。

譚斌皺起臉:“小姐,外麵三十九攝氏度,喝普洱?你不怕被心火燒死?”

“減肥啊,總要有點兒代價吧?”

“減什麽肥?”譚斌拉緊披肩,低聲抱怨,“你不知道嗎?普達的集中采購馬上就要開始了,應標那段時間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你還是留點兒脂肪緊要關頭救命吧!”

方芳和周圍幾個同事都會意地笑。

說起普達集團公司,它是MPL在中國最大的客戶,每年的銷售占全國銷售總額的七成以上。集中采購的消息,三天前已由普達集團總部正式發布。

當時譚斌看完通知郵件,忍不住合手慘呼一聲:“蒼天哪!”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在他們頭頂懸了一年半,終於砍了下來。

集中采購就意味著銷售合同的決定權從省公司收歸總部,意味著MPL中國十年間在二十幾個省公司打下的江山,百分之八十將失去用武之地。但這還不是最壞的,最最令人恐懼的,是普達集采招標邀請書中那幾家土生土長的中國供應商。

以前幾次交鋒,這些中國供應商的表現都令人心悸。他們在投標階段的主要目的,仿佛就是攪局。用低於成本的報價,或者零銷售贈送的方式,把幾家跨國公司的價格,一輪一輪壓到泥裏去。基於這種忘我的奉獻,最後他們或多或少都能從客戶那裏分到一杯羹。

正是因為這幾家中國供應商的存在,這個行業的利潤率一次次觸底。這種狀況不僅讓MPL痛心疾首,其他幾家跨國公司亦聞風膽寒。

曾有人問:“為什麽國際通用的市場規則,來到中國便水土不服?”

沒什麽可說的,這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特色。

“也叫愛國,阻止國有資產的外流。”一個客戶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解釋。

提起這件事,譚斌就有點兒上火,因為擔心今年的銷售指標不能如期完成,光潔的額頭上居然冒出幾粒醒目的紅痘痘。

其實,她情緒的不穩定不僅僅來源於普達集團的集中采購,還因為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

於曉波一人兼管東、北兩個大區,二十幾個銷售經理向他報告,事務繁雜,顧此失彼,漸漸有點兒吃力。

比如譚斌發給他的郵件,總是兩三天後才能得到回複。涉及公司的決策權限,他不回複,譚斌就無法拍板決定,就得讓自己的客戶等著,絞盡腦汁地想拖延的理由。

喬利維和北方區其他幾位銷售經理,提起來也頗有微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給北方區找一個全職的銷售總監,已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謠言很多,有說委托了獵頭在外麵尋找的,有說從公司內部提拔一個的。譚斌自己分析,因為IT行業不同於快速消費品,它有自己特定的大客戶群,客戶關係高於一切。除非從條件相當的競爭對手那裏挖一個過來,比如業內的FSK公司,否則外部空降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至於內部提拔,譚斌把所有人的資曆篩選一遍,勉強夠格的,隻有自己和喬利維兩人。雖然兩人資曆相似,但論起銷售數字,東北三省的業績比起首都北京,就像它們之間的經濟落差一般,是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之前她從未想過,餘永麟的離開,竟會給自己創造一個升遷的機會。

能有機會挑起銷售總監這個重擔,譚斌有點兒害怕,可是也十分期待,低落的情緒因此節節上升。每天收郵件、回郵件、開會、回訪客戶,一切如常。隻有路過黑洞洞的總監辦公室,心裏恍似小蟲在啃,缺了的一塊,再也補不上。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譚斌接到一個電話,號碼很陌生。

“Cherie,是我,餘永麟。”

譚斌吃了一驚,看看四周,壓低聲音問:“你還好嗎?”

“謝謝你還記得我,Cherie,我挺好,你呢?”

譚斌囁嚅著沒有出聲。

無論好與不好,辦公室都不是聊這種話題的地方,何況是對著一個曾經的敏感人物。

餘永麟像是明白她的心境,電話裏笑了一聲:“也沒什麽,我剛簽了一個新offer,晚上你要是沒事,出來吃頓飯。”

“真的?”譚斌滿心替他高興,“恭喜恭喜!我請客給你慶賀。”

“得得,甭裝了,哪兒有讓你出錢的理由?說好了,你也甭開車,待會兒我去接你,車停在公司南邊,你多走兩步,讓人看見不好。”餘永麟說話隨意,不再拿捏上司的腔調,但還是為譚斌想得周全。

臨出門前,譚斌進洗手間整理妝容。

幸虧正裝襯衣裏多加了一件背心,鬆綠的軟緞,配上白色寬腿長褲和金色涼鞋,勉強適合晚餐的氣氛,還不算失禮。

等見了餘永麟,才發覺自己純粹多此一舉。

一個月不見,餘永麟依然是老樣子,不過換了T恤和短褲,頭發剃得緊貼頭皮,像街邊的小痞子。

譚斌見慣了餘永麟西裝革履的模樣,很有點兒不適應,隨即發現他開著一輛嶄新的精英版君越。

“嗬,換車了?”譚斌上下左右打量餘永麟,“說實話,前幾天持槍搶劫運鈔車那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是啊,要不是剛搶了銀行,誰舍得換車呀?”

譚斌眼波一閃,反應過來:“用MPL給你的package 買的吧?”

餘永麟熟練地掉頭,然後回頭笑:“你還真聰明!”

譚斌一撇嘴:“我都跟你多少年了?要沒這點兒主動配合的自覺性,怎麽混啊?”她就手脫了襯衣,露出胸前背後大片白皙的肌膚。

餘永麟一眼一眼地瞟著她,笑得齜牙咧嘴:“哎喲,這是幹什麽?我跟你說Cherie,對我你用不著色誘,我早就是你的裙下之臣。”

譚斌默契地拉下臉:“俗!你這人真俗,還特別的低級趣味!”

餘永麟笑得前仰後合。

等他笑夠了,譚斌這才問:“offer是誰家的?”

這回餘永麟沒有馬上回答,隻是專心開車,仿佛沒有聽見。此刻正是這個城市的交通高峰時段,窗外車流滾滾,雙向八車道的東三環,如一座巨大的停車場。

他們的車幾乎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直到移至紅燈跟前,餘永麟一腳刹車,悶悶地開口:“FSK。”

“什麽?你去了FSK?”譚斌瞪大眼睛。MPL和FSK一直是業內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兩家的銷售隊伍多年來幾乎已經打成了見麵就眼紅的宿敵。

“很可笑是吧?國共內戰多年,最後竟讓國軍給招安了。”

譚斌細細品味餘永麟話裏的含義,覺得實在荒謬,於是哈哈笑了出來。

真的,整個行業就這麽大一個圈子,跳來跳去就是這幾家。自以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睜開眼依然是如來的五指山。

“給你什麽職位?”這是譚斌最關心的問題。

“北方區銷售總監。”

譚斌不禁愣了一下。

“你看,多可笑!”餘永麟的笑容似乎有些苦澀,“我連名片都不用重印,改個公司名就成了。”

譚斌察言觀色,餘永麟的確不太高興,她小心翼翼地調笑:“這麽說,從此我們就是對手了?餘總監?”

“不錯。Cherie譚,以後你要當心了!”

餘永麟的話半真半假,譚斌轉過頭笑,心裏卻咯噔一聲。

這幾年,MPL的銷售份額一直屈居FSK之下。餘永麟此番加盟FSK,對MPL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餘永麟則望著前方的路況,想起接受offer的過程,心裏更不是滋味。

FSK提供的offer,雖然待遇和他在MPL時一樣,管理的地盤卻小了很多。因為FSK的銷售地域分為四個大區,比MPL多一個西南區。

但就是這麽個並不讓他滿意的機會,還是程睿敏為他爭取來的。

程睿敏離開MPL一個月,FSK公司就找上門來,為吸引他加盟,竟為他平白造出一個業務發展總經理的職位,同樣的VP待遇。

程睿敏婉言謝絕,但聽到FSK北方區銷售總監即將移民國外的消息時,當即推薦了餘永麟。

“業務發展總經理,聽著好聽,其實是張空頭支票,”程睿敏向餘永麟解釋,“他們看上的,是我在普達總部的那點兒人脈。”

程睿敏和餘永麟的母校,是這個行業的黃埔軍校,在普達總部和北方各省,師兄師弟多得像地裏的花生,拔出來一嘟嚕一嘟嚕地連著筋帶著骨。

“劉秉康為了他那點兒小心眼,竟然敢讓你走。他不怕你去FSK嗎?”餘永麟說,“要說他也挺不容易,簡直是他媽的壯士斷腕,夠狠!”程睿敏低頭笑笑,不說話,笑容卻有點兒淒涼。他的自尊心絕不允許他接受FSK的邀請,劉秉康大概深深了解這一點,才敢做得如此決絕。但因為此事受他連累的人眾多,如今他自顧不暇,能照顧到的也隻有餘永麟。

雖然不是很滿意,餘永麟最後還是接受了FSK的offer。他滿麵羞愧地對程睿敏說:“兄弟,你有骨氣,我佩服!可我和你不一樣,銀行裏還欠著二百萬房款,老婆馬上又要生了……”

程睿敏攬過餘永麟的肩膀,用力拍了拍,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哎哎,並錯線了,你想什麽呢?”譚斌敲著方向盤提醒。

餘永麟回過神,發現已錯過右轉的機會,他隻好在下一個路口掉頭,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停車的位置。

吃飯的地方,是在燕莎北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人不是很多,環境相對安靜。

服務生帶他們進去,輕輕拉開紙門。

包間裏另有人在,他聽到動靜立即轉身。白色的立領休閑襯衣,燈光下眉目清明,新添了一副時髦的玳瑁框眼鏡,看上去愈加英俊斯文。

這不是程睿敏是誰?

譚斌心頭“突”地一跳,呆立在門口。她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程睿敏站起身,朝她笑了笑:“你好,Cherie。好久不見!”

譚斌是見慣了場麵的人,此刻也有點兒局促。

“程帥……啊,Ray,你好!”

餘永麟不耐煩地推著她:“坐坐坐,你們當海峽兩岸雙邊會談呢?搞那些虛把式做什麽?今兒沒別人,就咱們仨。”

譚斌脫鞋踩上榻榻米。

程睿敏斟茶給她,“路上堵嗎?”

譚斌低頭喝一口:“還好。”

原來扒皮會的陰影仍揮之不去,就算程睿敏這般禮賢下士,仍讓譚斌心驚肉跳。

那時每次會前,譚斌都緊張得頻頻上洗手間。她永遠不會忘記某次扒皮會的遭遇。頭天晚上將資料發給程睿敏,有幾個數據沒有來得及核實,她以為無關大局能僥幸過關。沒想到第二天他似乎閉著眼睛都能指出其中的謬誤,不僅記憶力驚人,更仿佛對數字有天生的敏感。雖然他一直和顏悅色,譚斌卻被他質問得冷汗直流,餘永麟原想替她解圍,也被他追問到瞠目結舌,最後像小學生一樣乖乖認錯。

自此譚斌養成了習慣,每拿出一個數據,都要反複求證,再不敢輕易信口開河。

餘永麟像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笑說:“Cherie,他現在是隻紙老虎,你不用怕他。”

“不是怕,”譚斌恢複鎮靜,眨眨眼說,“我一見到Ray,完全下意識地,就開始檢討今年的銷售指標。”

她小心避過任何可能刺激程睿敏的詞匯。看得出來,程睿敏清減許多。

程睿敏啞然失笑:“原來我周扒皮的形象,這麽深入人心。”

“不不,周扒皮比您仁慈多了。您經過資本主義的多年調教,他用的卻是最原始、最低級的手段。井蛙怎可言海?夏蟲更不可以語冰。”

餘永麟頓時大笑:“老程,聽到沒有?我忍你多年,終於有人說實話,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程睿敏看向譚斌,點點頭說:“真慘,牆倒眾人推。”但眼角眉梢有繃不住的笑意。

餘永麟用力拍著譚斌的肩膀,“行,有前途,不愧我餘某人的調教。”

譚斌微笑不語。拍馬屁也是個技術活,既要不動聲色,不能讓對方察覺你的意圖,又要恰好搔到他的癢處。這些年靠看客戶的眉高眼低生存,此道她早已修煉至化境。

房間內吊燈低垂,映得譚斌頸間一塊翠綠的石頭溫潤晶瑩,似一汪流動的碧水。那件背心的領口開得極低,卻又十分有技巧,華麗的花肩胸衣似露非露,勾得人欲罷不能。

譚斌微覺異樣,猛一抬頭,程睿敏正從鏡片後審視著她,眼神耐人尋味。

她笑一笑。

程睿敏立刻移開目光。也許是譚斌的錯覺,他的臉似乎紅了一紅。

菜上來了,油金魚壽司、牡丹蝦刺身、烤鰻魚,都是譚斌愛吃的那一口。她瞟一眼餘永麟,心裏有點兒嘀咕。這完全不像是餘永麟的做派,他從來沒有這樣細心過。

程睿敏給她倒了一杯清酒:“Cherie,那天謝謝你!”

“啊?”譚斌被芥末辣得眼淚汪汪,一臉茫然地仰起頭,“哪天?”

程睿敏和餘永麟對望一眼,都沒有說話。

譚斌當然不會明白,她那杯焦糖瑪奇朵,曾經充當過強心劑的角色。不然那天程睿敏走不出MPL中國公司,很有可能當場殉職,創造MPL的曆史紀錄。

程睿敏回家就倒下來,高燒並發肺炎,燒得不省人事,在醫院待了整整一個星期。他的父母都不在北京,女友又在國外。隻苦了餘永麟,家裏醫院兩頭跑,既要對夫人晨昏定省,又時刻惦記著老友的安危。

六天後,餘永麟接程睿敏出院。

坐在車上,程睿敏第一次跟他談起那天的事:“這倒黴事兒一來,總是腳跟腳。那晚徐悅然打電話來,我們倆徹底談崩。我在酒吧喝高了,手機、錢包全讓人摸走。想著不能再倒黴了吧,得,又親自送上門去給人羞辱。”

餘永麟這才知道,他被解雇那一日,竟也是和相處七年的女友分手的日子。他的女友三年前拿著工作簽證去了美國。兩人分處兩地,若即若離地堅持了三年,終於在他失去工作的時候,感情的緣分也同時散盡。

說起這些,程睿敏臉上帶笑,語氣輕鬆,眼裏卻是那種往事種種俱成灰的寂然。

餘永麟在路邊停車,轉過身緊緊擁抱同窗舊友。雖然兩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但程睿敏的心情他能夠理解。

餘永麟跳過幾家公司,對公司的依戀和忠誠度沒有那麽強烈,此時隻是憤怒而已。而程睿敏研究生畢業就進了MPL中國,自一張白紙入門到如今,從裏到外都是MPL的烙印,血液裏流動著的,也是MPL三個字母。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包括一天十六個小時的超負荷工作,體力和腦力的長期透支。一朝起床忽然發現天地變色,形容為天塌地陷並不為過。

“別把公司當作家,”餘永麟說,“你出賣體力,它付你薪水,看不順眼一拍兩散,就這麽簡單。”

程睿敏卻像真的複原了,從此絕口不提MPL。

餘永麟更擔心,他寧可程睿敏四處買醉,拍桌子罵娘,桃花朵朵向陽開,那才比較像一個正常人的反應。

程睿敏隻是沉默,若無其事地恢複了正常作息,每天下午按時去健身房,跑步機上一萬米,再加三十分鍾器械。

看得餘永麟直皺眉:“老程,你這不是自虐嗎?”

程睿敏說:“你少管閑事!”

餘永麟被噎得啞口無言,隻好任他自生自滅。

直到餘永麟拿了offer請客,程睿敏才開口建議:“把你那個標致的下屬也約出來,一起吃頓飯。”

此刻見譚斌壓根兒不記得那天的事,或者她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程睿敏也不願再提起。三個人都轉了話題,聊起業界最近的發展。

譚斌平時看書特別雜,天南海北,亂七八糟的什麽話題都能胡扯一通,有些觀點聽上去還頗像那麽回事。能根據客戶的心情喜好隨時轉換話題,也是一個好銷售最基本的素質。

這頓飯後來吃得非常熱鬧,譚斌卻品出點兒別的味道。因為程睿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次數,實在多了點兒。

趁著譚斌去洗手間,程睿敏問餘永麟:“她會坐你的位置嗎?”

“誰?你說譚斌?”

“嗯。”

“不可能。她太年輕,壓不住場子。”

“還有誰具備可能性?”

“基本沒有。”餘永麟苦笑,“我還沒來得及培養好接班人,就被掃地出門了。就算有合適的,你在MPL待的時間比我長,Kenny Lau是什麽樣的人,他會怎麽做,你比我更清楚。”

劉秉康是台灣人,卻把毛澤東的一部《論持久戰》背得滾瓜爛熟。最信奉的一句話是:“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以他的為人,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讓一個人晉級?他要的是下屬死心塌地的臣服,不把人的胃口吊足,他不會輕易吐口。

程睿敏轉著手中的杯子,保持緘默,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飯後,餘永麟趕著回去服侍太太,他用力擁抱譚斌:“乖孩子,自己保重!”

程睿敏送她回家。一路上兩人都不說話,狹小的車內空間,隻有空調的聲音噝噝作響。車窗外的東三環,燈火輝煌,璀璨的光華蜿蜒延伸,直至道路盡頭。

譚斌支著頭,有點兒犯困,隻想快快到家,衝個澡上床睡覺。

程睿敏駕駛技術不錯,車子開得熟練平順。

為禮貌起見,譚斌覺得有必要開口說點兒什麽,她清清嗓子:“我住得太遠,麻煩你繞了一大圈。”

“不客氣,這是我的榮幸。尤其像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機會並不多。”

程睿敏的場麵話像他的駕駛技術一樣,圓滑得滴水不漏。

“我怎麽聽著極其十分非常之言不由衷啊?”

程睿敏略微側過頭笑了,左

頰上一道括弧般的笑紋引人注目:“Cherie,你們女性是不是習慣懷疑一切?”

“一部分,隻是一部分。”譚斌特意強調,“大部分還是很傳統的。”

“是嗎?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傳統女性什麽樣?”

“無條件崇拜男性。”譚斌想了想回答,“遇到難事能哭能流淚能示弱,堅信白馬王子會帶她們離開惡龍的城堡。”

程睿敏再次側頭,從鏡片間隙看看譚斌:“這話聽上去很瀟灑、很前衛,其實非常刻薄,你知道嗎?”

譚斌挑起眉毛:“願聞其詳。”

“像你們這樣的,家庭背景良好,受過高等教育,又有合適的機會施展才華,經濟上自給自足,畢竟是少數。其他的,她們沒有選擇,不靠男人又能靠誰?”

譚斌幾乎被驚嚇到了,一直在笑:“聽聽,簡直像世界婦女組織發言人。其實吧,您也就是一變相的大男子主義,什麽叫沒有選擇?自己不願意選擇而已。不過這部分女性的幸福指數是最高的,您知道不知道?”

如果可以,誰願意自己戳在露天地裏風吹雨淋?譚斌自覺早已變成榨幹的檸檬,別說流眼淚,哭泣的本能都在逐步退化。

程睿敏笑著搖搖頭:“你還是年輕,真的太年輕了。”

“您在奉承我對吧?”譚斌誇張地摸摸眼角。

“我真心在誇你,可惜你總是抱著戒備之心。”程睿敏踩下刹車,然後說,“到了。”

譚斌嚇一跳,看看窗外,黑黢黢的草地,幾片燈火闌珊的樓群,果然停在自家的樓下。

“您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程睿敏下車轉到另一側,為她打開車門:“你忘了,我們做銷售的,第一要訣是什麽?”

譚斌當然不會忘記:盡最大努力摸清目標客戶的所有資料,性格、成長背景、教育背景、家庭、愛好……但程睿敏把她當作了什麽?目標客戶?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程睿敏一直目送她走進燈光明亮的公寓大門,才啟動車子離去。

電梯裏有一麵半身鏡,譚斌怔怔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彩妝半脫,額角、鼻頭稍稍露出本色,唇膏和腮紅早已無影無蹤。幸好她一向淡妝,不會給人斷壁殘垣的淒慘印象。

她伸出食指戳著鏡中人的臉:“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什麽人?是銷售。人家逗你玩呢,你可千萬甭當真。”

天氣太熱,電梯裏幾分鍾,衣服已經濕得貼在背上。譚斌進門第一件事,就是關窗開空調,等屋內溫度降下來了,她脫下外衣跑進浴室。

浴室裏擺著一色淺藍的毛巾,四腳落地的老式浴缸,琳琅滿目的香水浴鹽,亮晶晶的玻璃瓶擺滿架子,散發出撲鼻的香氣。

擰開熱水龍頭,譚斌躺進浴缸,這才長舒口氣,酸痛的脊椎骨開始一節節放鬆。

當初為買下這套兩室兩廳的公寓,幾乎和父母吵翻。母親還是傳統觀念,覺得譚斌多此一舉。男人買房子娶老婆養孩子,母後大人認為天經地義,殊不知外麵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

譚斌需要一個自己的窩,她不會為了一套房子胡亂嫁人。

此刻進了家門,環顧室內,一塵不染,簡潔素淨,到處是熟悉的味道,譚斌感到十分滿足。關上門自成一統,門外落原子彈也與她無關,這些年的辛苦並沒有打了水漂兒。

洗到一半,客廳電話不停地響,譚斌隻好披著浴衣出來接聽。

“為什麽不接電話?”沈培的聲音。

“我剛進門。”

“那手機呢?我以為你失蹤了。”

譚斌摸出手機,原來下午開會設成會議模式,忘了改回來。

“對不起,我沒聽到。”

“你總是這樣,”沈培抱怨,“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差點兒打110報警。”

譚斌隻好幹笑。

“算了,不說你了,”沈培氣餒,“周末咱們去昌平好不好?”

“你又出什麽幺蛾子?”

“兩個周末你都在加班,想讓你出去散散心。”

晚飯時譚斌多喝了兩杯清酒,這會兒酒意上湧,熱得心浮氣躁,很有點兒不耐煩:“周五再說,誰知道周末會有什麽突發事件?”

“也好。”沈培似乎歎口氣,語氣十分隱忍遷就,“那你早點兒睡,周五我給你電話。”

譚斌內心忽然牽動,叫了一聲:“小培……”

“什麽事?”

“沒事,”譚斌的聲音異常溫柔,“你也早點兒睡。”

沈培在那邊對著話筒吹口氣,吹得譚斌耳後一陣酥麻。他清楚而快樂地說:“我愛你,寶貝兒,晚安!”

02

事實被餘永麟不幸言中。

MPL的傳統,一般稍微重大的消息,都會選擇在周末或者節前發布。因為隨後幾天的休息日會消化掉潛在的**和震蕩,假期結束便是一個全新的局麵。

周五工作日的最後一個小時,宣布北方區銷售總監任命的郵件,以劉秉康的名義,發到MPL中國公司所有相關員工的信箱裏。

郵件的內容,就是關於北方區新銷售總監的認命。兩個人,譚斌與喬利維,分管北方區,兩人的頭銜,都有一個Acting,即代理銷售總監,都直接報告給劉秉康。不同的是,譚斌負責北京、天津、河北和河南地區,其餘北方十省,都劃到了喬利維名下。

這情況很微妙,喬利維管的片兒比譚斌大,但都是業務發展一般的中型客戶。譚斌手裏的北京,不僅是MPL全球最大的客戶項目之一,也是MPL在中國最大的客戶——普達集團公司總部的所在地。

在同一塊業務裏設兩個平起平坐的位置,職責分工再詳細,也不可能明晰到每一件具體的事情,其間的合作和摩擦都難以避免,情勢擺明了要把兩人架在炭火上烤。即使譚斌已提前知道消息,乍看到郵件時,心境依然五味雜陳,興奮、不滿和失望兼而有之。

那天她難得準時下班,直接去了沈培的公寓。

沈培正戴著整套皮圍裙和膠皮手套,站在水槽邊清洗畫筆,頸後的頭發順滑光潤,完全夠資格為飄柔做廣告。

譚斌光著腳站在他身後,欲言又止,最後咳嗽一聲。

“你來了。”聽到她的聲音,沈培迅速轉身,張開水淋淋的雙手,一把抱住她,低下頭吻她的眼睛和嘴唇。

“沈培,我升職了。”譚斌摟著他的腰,把臉藏進他的胸前,低聲說。

“好事啊,你一向能幹。”沈培淡淡地說,神色沒有任何波瀾,就像聽到今晚出去吃飯一樣淡然。

“可是我並不高興。”

“為什麽?你不是盼升職盼了好久了嗎?”

“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很不高興。”

沈培笑起來,抵著譚斌的額頭,直看進她的眼睛中去:“寶貝兒,貪心不足蛇吞象。”

“沈培……”

“嗯?”

“你難道從來沒有遭遇過不公平嗎?為什麽你從不抱怨?”

沈培抱緊她一點兒:“抱怨什麽?我現在衣食無憂,女朋友又漂亮又能幹,為什麽抱怨?”

譚斌聞言抬起頭,像是頭回見麵,細細打量男友。

頻繁的室外寫生,令沈培露在外麵的肌膚呈現淡淡的棕褐,卻質地柔軟,不見一絲風霜之色。他有一位身為著名國畫家的父親,入行之初就有人捧,占盡天時地利,成名輕而易舉。沈培的字典裏,沒有掙紮、奮鬥這類字眼,他本人也沒有太大的野心,所以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苦澀之態。

譚斌撇撇嘴:“要不怎麽說,同人不同命呢!凡·高,天才不是?好,一生困苦,死了倒便宜了無數奸商。像你這樣的,卻衣食無憂。”她自己都覺得,口氣酸溜溜的不同往常。

沈培拍著她的背,禁不住失笑:“其實我們這一行,最容易聽到牢騷,一句懷才不遇,就可以抱怨一輩子。”

譚斌歎口氣:“能抱怨懷才不遇也是種幸運。可惜職場中沒有懷才不遇這回事,我們隻會找個角落,反省自己學藝不精。”

她的語氣調侃,嘴角那點兒笑容卻讓沈培看得心疼。他有點兒不知所措,鬆開雙臂放開她,脫下圍裙扔在一邊。圍裙裏麵穿著一件牙白色的絲質襯衣,透過半透明的材質,肌膚若隱若現。

譚斌立刻主動摟緊他,把手從襯衣下擺探進去,摩挲著他背部結實的肌肉,心中忍不住生出猥瑣的念頭,嘿嘿地笑出聲。

沈培的朋友中,以不修邊幅的居多,這似乎是業內不成文的規矩。貧困造就天才,好像早已成為公論,困窘衍生的戾氣融入作品,才能煥發出非凡的生命力。像沈培這樣起居講究的八旗後裔,純屬其中的異類,很為同行詬病,亦連累他的畫風,被激烈地抨擊為華麗而空洞。但他的心態很好,一概嗤之以鼻。

沈培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是什麽?就是不要讓他人的噪音淹沒你內心的聲音。”

譚斌對此曾肅然起敬。沈培時常有驚人之語。但是他隨後一句補充,馬上讓譚斌的滿腔敬意化為烏有。

沈培說:“迎合這些人有什麽用?買我畫的又不是他們。”

這些細節若傳進文曉慧耳朵裏,一定會讓她笑歪了嘴。很多時候譚斌也困惑不已,自己和沈培是怎麽走到一起的?

不過緣分這件事,經常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兩人的相識,說起來非常富有戲劇性。

某個周末譚斌心血**,一個人跑到世紀壇藝術館消磨時間,在一幅展畫前,她停步駐留了很久。

沈培就是那幅畫的作者。那是他年少成名的第一幅作品,中國的毛筆和宣紙,落筆卻是典型的西洋畫風,在巴黎畫展中得過銅獎。

看到一個美貌時髦的年輕女子,站在空曠的展廳中,長久而癡迷地盯著自己的作品,沈培幾乎立刻被深深感動。他認為能夠靜心欣賞藝術之美妙的年輕女人,在現今這個急功近利的浮躁社會裏,實在是不多。

他上前搭訕:“您喜歡這幅畫,是嗎?”

譚斌轉身,看清對麵站著的男生,略長的頭發在腦後紮一個短短的馬尾辮,衣著粗看不修邊幅,細看別具匠心,長著一張清爽漂亮的麵孔,氣質恍若年輕時的馮德倫。這身獨特的裝扮已將他的身份表明無遺,再瞄一眼牆上的畫家簡介,加上他臉上那種掩飾不住的自得與期盼,她便將這幅畫的作者,和眼前這位美少年款的男生畫上了等號。

於是她回答:“對一件藝術品來說,僅用喜歡不喜歡來評價,實在太褻瀆了。你欣賞它,難道不是因為它與你的心靈極度契合,打動了你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嗎?”

這句話讓沈培幾乎立刻將她引為知己。隨後兩人交換通訊方式,約會,隨後而來的是其他更親密的方式,直至譚斌成為他的女朋友,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沈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找一個在外企任職的女友。在他的眼裏,此類女性過於市儈勢利,非常不可愛,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找個同行。但遇到譚斌之後,他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一類女人,外表斯文,性格卻像男人一樣堅定,且目標明確,永不言敗,從不會為莫名其妙的小事哭泣。

沈培被深深地迷惑,然後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那時他才知道,英語形容一個人墜入愛河為“fall in love”,是多麽貼切。

不過譚斌一直沒敢跟他說,當初她停下腳步,是因為那天穿了雙新鞋,夾腳,很疼。即使後來沈培發現她其實對繪畫一竅不通,參觀畫展隻是為了附庸風雅,她也不打算把真相告訴他,決定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

不同的人執著於不同的東西,譚斌承認,自己最大的弱點是難以抵擋美色的誘惑。就這樣,她跟沈培相處了整整兩年。

“來,給你看樣東西。”

沈培收起畫筆,拉著她的手,掀開畫架上的白布。

三十厘米見方的油畫,背景是一片朦朧的新綠,影影綽綽的舊屋頂,樹幹後探出少女羞澀的笑臉,兩條油黑的長辮垂落肩頭。

“猜猜,這幅畫叫什麽?”

譚斌凝神端看,畫麵中似有輕風吹過,斜飛的柳枝,撩起畫中人紛亂的劉海兒,露出明淨的額頭。

她猶豫著試探著問:“二月春風似剪刀?”

“對,”沈培擊掌,顯得分外高興,“《春風》,就是《春風》。”

畫中的少女笑容純真,眉眼分明是譚斌,隻是比她年輕得多。譚斌伸手摸過去,大惑不解地問:“這是我?”

沈培說,沒錯,和他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

譚斌退後兩步,再次細細觀看。

這幅畫的風格,和沈培以往的作品不太一樣,色彩偏冷,畫麵始終彌漫著一層淡淡的憂鬱。她喜歡這種年華不再的惆悵調調,可是事關自己,不能誇,一誇就成了自戀,所以她維持一個神秘的微笑,亦如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

“我一直想看看,”沈培說,“你離開這個城市,脫下這身職業裝,究竟是什麽樣子。”

“哦,這樣。”譚斌矜持地點頭,謹慎起見,並不立即發表意見。其實有句話已經滑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想說,我脫光了什麽也不穿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

不過女人的言辭一旦豪爽過頭,就變成十三點。這點分寸譚斌還有。

03

昌平縣城正北,就是著名的小湯山,京郊的溫泉勝地。

沈培的朋友住在這裏,是多年前沒有禁止農民出讓宅基地時,自搭自建的農莊。前後占地一畝半,屋內的所有立柱都保持著樹木的原生狀態,正中的壁爐上,還隱隱露著白茬兒。

主人是一對四十左右的夫婦,一般的返璞歸真,穿的都是市麵上少見的粗紡棉布。紅花綠葉,藍底白花,倒也相映成趣。

女主人的名字也非常別致,姓黃名槿,一種花的名字。

沈培給譚斌一大杯現榨的玉米汁,她端著杯子四下瀏覽,起初興致盎然,後來發覺電力來自七八公裏外的村落,自來水通過自建管道引進房間,熱水要自己燒,夏天沒空調,冬季無暖氣。

譚斌覺得甚是不可思議。她和沈培都是城市動物,早被寵壞,小區熱水管道維修,停水一天就哇哇叫,完全無法忍受。她完全不能想象,在這樣的環境裏如何維持生活質量。

午飯非常具有農家風味,冒著熱氣的大砂鍋端上桌,原來是南瓜玉米燉排骨。

主人說,都是當地農民種給自己吃的,絕對純淨無汙染,肉裏也不會有激素。

砂鍋的滋味非常鮮美,但譚斌吃得很少,秀麗的女主人殷勤勸客:“多吃點兒,多吃點兒!”

譚斌隻好向沈培投去求援的目光。

沈培笑著解圍:“甭理她,這麽大的人,還能餓著她?”這麽說著,還是往譚斌碗裏舀了一勺南瓜和玉米,“再吃兩口,都是粗纖維,不會讓你長脂肪的。”

女主人說:“嗬,小沈還真疼女朋友。”

譚斌低頭笑笑,慢慢把碗裏的東西都吃完了。她很少有這麽聽話的時候,平常沈培看她每餐隻吃一點點,開始也勸過幾次,譚斌一句話就噎死了他。

她說:“你們見慣了肥胖的希臘**,審美觀早就過時,做不得準。”

過時的沈培隻好鬱悶地閉嘴。

午飯後,陸陸續續有更多的人報到,譚斌有幸見到幾個真正的美女。脂粉不施,布衣布裙,長發在胸前打兩條粗粗的辮子,卻是明眸皓齒,天生麗質。

原來這裏是某個小圈子的定期沙龍,來的都是沈培的熟人與業內行家。

沈培周旋其中,如魚得水,在譚斌麵前的謹慎收斂完全消失,笑到深處,臉頰上輕易不見天日的酒窩都現了形,那雙桃花眼更是顧盼神飛。招得幾個女孩子的眼睛像502膠水一樣,牢牢粘在他的身上。

譚斌遠遠地看著。雖然她由衷地感覺,沈培和自己在一起,實在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然而胸口卻不由自主地泛酸。看到那幾個女孩,她才明白,原來沈培的創作靈感,竟然是來自這些美術學院的女生。

聽他們談結構,談色彩,談歐洲的最新流派,譚斌一句也插不進,索性開了後門走出去。

後院很安靜,幾株足可合抱的槐樹,樹蔭下悠閑地臥著兩隻蘆花雞。樹間的麻繩上,晾著雪白的床單,風從下麵穿過,床單高高揚起,像白鴿的翅膀。竹籬上攀爬著薔薇和牽牛,地麵開滿不知名的野花。

此時陽光正烈,譚斌抬手遮在額頭,神思有點兒恍惚。眼前的風景,像是時光倒轉三十年。

她穿過籬笆,漸漸走遠,突然間發出驚歎的聲音,發現沒有白跑這一趟。一片碧綠的湖水撲入眼簾,彼岸的樹林映入透明的湖心,山坡上鋪展著如茵的綠草。周圍如此安靜,靜得能聽到斷枝落地的聲音。

譚斌仰躺下去,身下的草地柔軟如綿,陽光透過眼瞼,變成炫目的鮮紅。身後塵囂正逐漸淡去,MPL、普達、喬利維……都變得遙不可及。她迷迷糊糊地覺得,和沈培在這種地方過一生,可能也不錯。

恍惚中,她似乎躺在草地上睡了一覺。

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有腳步聲逐漸接近,譚斌驚醒,一下坐起來。待看清來人,她鬆了口氣,又躺回草地。

沈培在她身邊坐下,一下一下地理著她的長發。譚斌的頭發又厚又密,修發時需要發型師刻意打薄。

“都說長這樣頭發的人,性格桀驁不馴。斌斌,將來馴服你的人,不知道是誰?”沈培的聲音裏充滿不易察覺的憂傷。

譚斌睜開一隻眼睛,看看沈培又重新閉上,不明白他為什麽又無端端文青脾氣發作。

“過來做什麽?不用陪朋友?”她顧左右而言他。

“譚斌。”

沈培貼近了叫她,眼睛裏是她不熟悉的憂鬱。譚斌的心口無端震蕩。

沈培並不是缺根筋,他隻是生性平和,萬般煩惱皆不上身,這才是大智若愚的真智慧。

“你今天怎麽了?怪嚇人的。”譚斌想坐起來。

“我一直看著你,知道你不太高興。誰得罪你了?”

譚斌一怔,她的確忘了,畫家們最大的特征是敏感,但她也不知道方才為什麽會不高興。是因為融不進沈培的圈子嗎?還是嫉妒他和其他女孩過於親近?好像都不是。

“說什麽呢?我一直好好的,關別人什麽事?”

“你說好就好吧。”沈培歎氣,臉色暗淡下來,“我知道你從來不願意和我說太多,因為我幫不到你。可是斌斌,你每天都那麽端著,累不累?說實話,我一直希望你能天天開心,可我的努力看

起來總是很傻。”

也許過於寂靜的環境令人恍惚,沈培像是認定了,一定要敞開了和她坦誠相對。

譚斌不出聲,沈培隻好繼續:“我想白了頭發,也無法理解你們這種人,贏過了還想贏更多,爬到一個高度還要爬得更高,每天見人三分假笑,私下裏卻鬥得一塌糊塗,到底為什麽?很有滿足感嗎?”

為什麽?譚斌答不出來。隻知道你可以不鬥,職場中也能生存,但注定了永遠是墊腳石。

這些年過慣了一驚一炸的日子,每天的心情都像飄忽不定的中國股市,高開低走已是見怪不怪。牛氣衝天的時刻,突然砸下一個噩耗,全盤崩潰,譚斌經曆的,也不是一次兩次。心灰意冷的時候,她也想過,還不如學人做隻金絲雀。可也隻是想想而已。那一行人才濟濟,要求色藝俱佳,不見得就比職場好混。而且收起所有自尊放低了姿態去討一個人的歡心,更需要天分。

她做不到。

從五年前的某一日,譚斌把自己破碎的心髒攢在一起,重新填入胸腔,就已經明白,她隻能在這條窄窄的路上跋涉,再沒有選擇。那樣的海誓山盟最終都能變成一個笑話,她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一個人,再也不會輕信旁人給她的承諾。

見她沉默,沈培輕輕地搖搖頭,也在她身邊躺下,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陽光。

“你知道我最怕什麽嗎?”沈培的聲音似從地底傳出來。

譚斌取笑他:“紅顏逝去隻剩下如花?”

“這幾天一直做噩夢,眼睜睜對著畫布,一筆也畫不出來。有人在耳邊不停說,沈培,你江郎才盡了!醒過來一身冷汗。”

類似的夢境,譚斌也經常遭遇,隻是版本不一樣。總有一個麵目模糊的人,夢裏聲嘶力竭地對她大喊:“Cherie Tan,你丟了一單大合同!”

這情景有點兒滑稽,兩人各有各的心事,彼此卻無能為力,完全冷暖自知。

譚斌心中惻然,灑脫如沈培,也逃不過同樣的苦惱。她撫著他腦後柔軟的頭發,慢慢說:“真有這一天,小培,我養你。”

“斌斌,謝謝你……”沈培很容易就被感動,緊緊抱住她。他知道都市中有太多女子,期望男方是台永不枯竭的提款機。能有一個女人誠心實意地對他說“我養你”,他已覺自己過於幸運。

兩人都不說話,隻覺得這一刻頗有相依為命的蕩氣回腸。

身邊大蓬的野花開得正盛,金黃璀璨如正午的驕陽,馥鬱的清香明媚鮮活,綻放在夏季濡濕潮熱的空氣中。

04

回到城裏已是周日下午。

沈培送譚斌到公寓樓下,依依不舍地吻她的臉頰。

譚斌一邊躲閃一邊笑,心不在焉地下了車,滿心惦記著快快跳進浴缸,好好洗涮一番。

電腦裏還有下周的工作計劃等著她完成。她裹著頭發走出浴室,倒了杯咖啡,又摸出一支煙點上,這才走到書桌前。

鏡子裏偶爾瞟一眼,譚斌知道自己這個形象風塵氣過重,活脫脫就是一媽媽桑。她歎口氣,留戀地再深吸一口,然後掐滅了香煙。公司裏三十多歲的前輩經常抱怨,說女人三十一大關口,過了那個歲數,所有身體指標都會一路下滑。算一算自己的日子,離那一關也隻剩下三百八十多天了。譚斌不能不心驚。危害皮膚和健康的事,還是能少做則少做。

譚斌喝口咖啡,打開Outlook的日曆頁麵。這已是多年的習慣,其實周五加加班也能把這份計劃寫出來,但她情願周日下午一個人靜靜待著,以便提前進入工作狀態。

電腦上,MSN的圖標一直在閃。文曉慧正在線上找她。

譚斌問:“什麽事?”

文曉慧說:“聽說你升職,什麽時候請我吃燕鮑翅?”

譚斌回:“升什麽職?沒勁。”

文曉慧那頭先拋出個誠惶誠恐的小圖案,然後說:“矯情。”

譚斌解釋:“不是矯情,你想想,一個位置兩人爭,準要鬥得烏眼雞一樣,贏了姿態也難看。”

“你的能力和業績在那兒擺著,先一腳踩死他,讓他再也翻不了身。”

“真狠。”

“當然,無毒不丈夫。”

譚斌鬱悶:“我是女的,這輩子不可能是丈夫。”

文曉慧:“那你就做一次小人。”

譚斌敲上一個頭暈目眩的小人頭。

“你別傻啊,該上就上,這世道資源有限,機會難得。”文曉慧一向快言快語,極其討厭辦公室裏虛與委蛇那一套。譚斌明白,跟她討論不出什麽結果,於是轉了話題。

譚斌問:“一個男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三十四歲依然未婚,什麽意思?”

“他是gay?”

“不可能,他對我的身體有反應。”

文曉慧立刻送過來一個瞪大眼睛的小人頭,然後是一隻笑得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發覺說錯話,急忙解釋:“我是說,我穿了件低胸衣服,他的眼睛老往那兒瞟。”

文曉慧捶地笑:“也許人家認為你是暴露狂。”

“滾,好奇和好色的區別,我還分得出來。”

又一隻滿地亂滾的胖企鵝。

譚斌忍無可忍,用力打上四個字:“你去死吧!”

毅然下線。

過一會兒手機嘀嘀響,譚斌拿起來,上麵一條短信:“親愛滴,你喜歡他,就放手去追,不然管他去死。”

譚斌回過去:“你先去死!”

譚斌給自己做了頓晚飯,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瞄兩眼。想了很久,還是決定給餘永麟打電話,把目前的處境告訴他,聽聽他的建議。畢竟這麽些年,能麵對麵說幾句真話的,也隻有他。

餘永麟聽完馬上說:“恭喜恭喜,以後咱們平起平坐,別忘了,再見麵可就是國共和談了。”

譚斌察覺到其中的言不由衷,當即發現自己做了蠢事。餘永麟始終對MPL耿耿於懷,如今又已成為FSK的銷售總監,他不再是以前的餘永麟了。

恍然若失之際,想起自己無數的小習慣,都沿襲自餘永麟。比如永遠提前幾分鍾到達約會地點,比如和重要人物打電話前先在紙上列出談話要點,比如公共場合絕口不提任何與業務有關的話題……

譚斌立刻想打退堂鼓:“Tony,我隻是心亂,想找人隨便聊聊,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餘永麟猶豫一下:“我們家那位的脾氣你也知道,我去請假,八點半見麵,就在咱們經常臨幸的那間酒吧。”

譚斌放了電話,臉埋在手心裏,坐了很久。方才一刹那,她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一個她絕不願意承認的事實。原來這幾年做得風生水起,並不全賴於她的能幹,而是餘永麟在照應她。

開始時餘永麟對她那點企圖,是個人都看得明白,但她一直裝傻,他也就知難而退,自去結婚生子,從來沒有難為過她。四年來能維持還算正常的上下級關係,隻是因為她運氣好,碰上一個合理的上司。這棵遮陰的大樹一旦不存在,會不會所有的狂風暴雨都需要自己去抵擋?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譚斌驚覺,跳起身套上T恤和牛仔褲,胡亂洗把臉出門赴約。

她按時趕到,卻沒看到餘永麟,等著她的,是程睿敏。

譚斌支開帶路的服務生,冷眼站在暗處,雙臂抱在胸前,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這姿勢是她遭遇不可控製的場麵時,不自覺進入自衛狀態的標誌。

程睿敏正安靜地靠在吧台前,大概是為了讓人找起來方便。這次他穿了件淺灰色的名牌V領T恤衫,那種柔軟如絲的麵料,譚斌見過它家的廣告,價值不菲。

程睿敏有足夠的資格奢侈。他們這批十年左右的老員工,手頭都持有公司的股票,年年分紅,股價最高的時候,個人資產翻了十倍不止。

程睿敏盯著頭頂的電視,似乎看得專心,可是明明白白地目無焦點。可能對大部分女人來說,看到一個清俊的男人無意中露出疲倦落寞之色,是件很要命的事。

猶豫很久,譚斌才上前招呼:“Ray,怎麽是你?”

程睿敏起身為她拉開椅子,“Tony晚點兒才能出來,他怕你等,讓我先過來。”

兩人都開車,不能喝酒,隻好各叫了一杯檸檬紅茶。

譚斌還未開口,程睿敏已經熟練地接上,“這位小姐的茶不加糖,謝謝。”連這樣頗為矯情的習慣他都一清二楚。譚斌抵著下巴研究他半晌,有心說句俏皮話,覺得造次,張張嘴又閉上了。

程睿敏微笑看著她:“你又想說什麽?”

於是譚斌開始問:“請問程先生,您是否出身FBI?”

程睿敏很配合,咳嗽一聲,正襟危坐地回答:“坦白地說,羅伯特·米勒局長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

譚斌哈一聲笑出來。這個程睿敏還真懂得遊戲規則,sales多年的功底並沒有丟棄。她勉強忍住笑,接著發問:“第二個問題,您的眼鏡呢?為什麽不戴了?”

程睿敏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說什麽,笑笑說:“那回丟了一隻隱形眼鏡,來不及配,才把舊眼鏡找出來。”

另一隻則在他的左眼球上待了三天。他高燒昏迷的時候,沒人留意這個細節。直到他清醒,左眼已經發炎,紅得像隻兔子。

譚斌惋惜:“你戴眼鏡挺好看的,好像《碟中諜》裏湯姆·克魯斯的造型。”

程睿敏露出迷惑的神色。

譚斌立刻補上:“我說的是Mission Impossible。”

程睿敏恍然。

譚斌心想:假洋鬼子!

程睿敏看著譚斌,笑容促狹:“你心裏一準兒在說,假洋鬼子。”

譚斌感覺耳後一點兒火熱頃刻蔓延開來。想起以前的扒皮會,程睿敏的雙眼也似探照燈一般,照得人無處遁形。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借以掩飾窘態。

程睿敏笑一笑,打算放過她:“你的事,Tony已經告訴我了,願意聽聽我的意見嗎?”

“當然!求之不得!”譚斌立刻提起精神。

程睿敏喝口茶,直入主題。

“第一,不能爭,一點兒爭的意思都不能露,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

這個論調很奇特,一般的職場秘籍,都講究該出手時就出手。

譚斌有點兒迷惑:“為什麽?”

“有一個詞,叫製衡。我想你一定明白它的意思。”

平日看曆史,滿篇的爾虞我詐,讓譚斌明白一件事,即使功勳卓著,也不能一枝獨秀,更不能功高震主,她點點頭。

“有人想要平衡的局麵,你不能成心破壞。”

“可是……”

“怕被搶了風頭?”

“是。”譚斌老老實實承認。

程睿敏轉過頭,吧台的燈光映進眼睛,他的目光深長幽遠,盡頭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他說:“Cherie,永遠不要低估上司的智商。無論你做什麽,都有人看著。如果你覺得做了很多,卻不被賞識,那是因為他有意選擇看不見,你明白嗎?”

程睿敏的話,譚斌要消化一會兒才能完全明白。

她追問:“那第二呢?”

“工作中真有了分歧,你和那邊關上門怎麽吵都沒關係,但是絕不能當著下屬的麵爭執。”

譚斌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你覺得無所謂?”程睿敏語重心長,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這是在逼著他們當場表態。他們選擇任何一方,都會擔心站錯隊禍及將來,刻意保持中立,又會把你們兩個都得罪了。一次兩次看不出惡果,時間長了就會人心渙散。”

譚斌睜大眼睛,她還真沒有想這麽深。她的處世哲學向來是就事論事,工作中從不摻雜個人恩怨。

程睿敏的長篇大論還沒說完:“作為一個team leader,你應該盡力保護和幫助為你工作的人。做錯事並不可怕,最可怕的錯誤是失去團隊的凝聚力。”

譚斌琢磨半天,攤開手說:“我明白了,不就六個字嗎?不出頭,不出錯。”

“Exactly!”程睿敏看上去很欣慰,“藏其心,但不掩其才。你還年輕,再過幾年,也許能更明白這句話。”

譚斌搖頭:“可也太委屈了!不照這個規則玩,會有什麽後果?”

“我問你,一家成熟的公司,最重要的資源是什麽?”

“人。”

“對,人。可它不是指superstar,而是高效的團隊。任何個體,步伐一亂,都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

聽得譚斌悚然心驚,她想問程睿敏:“你呢?你是不是那個亂了步伐的棋子?難道對棄子的命運你也能安然接受嗎?”

不過即使有酒壯膽,她也不敢就此發問。

程睿敏忽然笑了,笑得充滿譏誚和自嘲。他說:“我跟你說什麽呢?我自己就一塌糊塗。用盡心機,蹉跎半生,也不過如此。”

話中的辛酸似乎一言難盡,饒是鐵石心腸,譚斌也不禁動容,卻不知道怎麽接話。沉默片刻,她說:“您這麽年輕,哪裏就說得上半生?”

“人生七十古來稀,馬上就三十五了,難道不是半輩子?”

譚斌認真地點頭,以證明程睿敏的算術做得沒錯,七十的一半,可不就是三十五?

程睿敏則向吧台後的調酒師做了個手勢,“Gin Martini,謝謝。”他轉頭問譚斌:“你要不要來點兒?”

譚斌慌忙搖頭。平時陪客戶是迫不得已,閑暇時間她可不願再虐待自己可憐的肝髒。

酒精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使人的其他肌肉放鬆,舌後肌肉的功能卻空前強大。程睿敏的閑話果然多起來。

“回想這些年,其他記憶一片空白,就是自一個會議室走進另一個會議室,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

譚斌暗暗歎氣,對自己說:看見沒有?人不能太閑,閑了就開始思考人生,眼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不過他尚能侃侃而談,應該還處在低級階段,未到糾結我是誰、誰是我的最高境界。

她提醒程睿敏:“一會兒你還要開車。”

程睿敏側頭看她,揚起一道眉毛:“我當然記得,不過你會送我回家,對吧?”他屬於那種酒精敏感體質,半杯酒下去就春上眉梢,眼眶四周隱隱泛出粉色。

譚斌偏過頭,沒有任何理由,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程睿敏的話,亦真亦假,調戲的成分太濃。其實更過分的風言風語,她尚且能應對自如,今晚不知為何頻頻發揮失常。

過了九點半,酒吧的樂隊開始演出,貝斯、吉他響成一片,說話要扯開嗓門。兩人索性沉默下來,專心欣賞演出。

餘永麟終於打電話過來,說夫人身體不爽快,實在出不來了。譚斌掛了電話有點兒黯然,愈加在心裏檢討自己的過分。餘永麟到底過不了這一坎,換作是她,恐怕也難以平心靜氣地麵對曾經的下屬。

程睿敏征求譚斌的意見:“我們也走吧,明天你還要上班。”

“好。”譚斌叫過服務生結賬。

“三百八十二。”服務生按照慣例,把賬單遞給程睿敏。

譚斌起身去搶:“我來付,今兒是我麻煩你,怎麽能讓你出錢?”

程睿敏卻攥住她的手,眼神曖昧:“我說過,是我的榮幸。”

晦暗的環境和燈光,更借著酒意,愈發顯得他眼珠烏黑,波光流轉。

譚斌覺得掌心滑膩膩的,頃刻冒了汗。她想抽回手,程睿敏卻握緊不放,頗用了點兒力氣。她放棄努力,近乎哀求地看向他。

程睿敏忽然一笑,若無其事地放手,接過找回的零錢,然後說:“走吧。”

譚斌的車停得很遠,兩人走過去花了七八分鍾。

程睿敏問她:“心情好點兒沒有?”

譚斌據實回答:“一身冷汗。”

程睿敏仰起頭笑,似乎完全明白她在想什麽。盛夏的晚風帶著潮濕的曖昧,將他的恤衫和長褲吹得緊緊貼在身上,現出美好的身段。辦公室裏中規中矩的西服襯衫,曾把這一切掩蓋得完美無缺。

譚斌沉默地發動車子,等著程睿敏上車。他卻關上車門,向她揮揮手。

譚斌搖下車窗:“為什麽不上車?”

程睿敏俯低身體,臂肘支在車頂,看著譚斌並不說話。譚斌隻覺得空氣裏似有化不開的黏稠,撲麵而來。

過一會兒,程睿敏幽幽地開口:“我不會給自己犯錯誤的機會。”

這近乎赤裸裸的表白了,譚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卻站直了,退後兩步,再加一句:“你放心,我不開車,我打車回去。”

譚斌發覺被戲弄,頓時七情上麵,露出一個惡狠狠的表情,在他麵前一寸寸升起車窗。程睿敏雙手插在褲袋裏,隻是望著她笑一笑。

譚斌踩下油門,從他身邊疾駛而過。他站在那裏不動,靜靜看著她離去。後視鏡裏他的影子越來越小,直到車轉過街角,再也看不見。

譚斌一路把車開得飛快,寂靜的街道兩側,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似水麵上漂移的遊輪,從身旁一一掠過。她猶自感覺到背後兩道目光,似把她的背部熔出兩個大洞,燒灼似的炙痛。

完全失去控製,整個晚上她都處於下風,任人調戲,一直沒有機會翻身。譚斌恨得咬牙切齒。

半道手機響個不停,一個陌生的號碼。譚斌整整心情,取出藍牙耳機扣在耳朵上。

“您好,我是Cherie Tan,請問您是哪位?”

“Cherie嗎?你好,我是Kenny Lau。”

譚斌真正出了一身冷汗。來電的是大中國區執行董事長劉秉康,她如今的直接上司。她如此精明的一個人,竟會忘了把他的號碼輸入手機。

劉秉康的聲音顯得平易近人:“這麽晚打擾你,沒什麽不方便吧?”

譚斌心裏說:靠,就算有不方便的事,也已經讓你攪黃了。但她嘴裏依舊誠惶誠恐地回答:“沒有,我們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待命嘛。”

劉秉康“唔”了一聲表示滿意,然後說:“明天一上班,你到我辦公室來,我們談談,好吧?”

他的客氣令譚斌渾身不自在,她爽快地答:“好,九點我準時到您辦公室。”

“那好,明天見。”不容多說,劉秉康很快掛了電話。

“Damn it!”確認電話確實已經掛斷,譚斌這才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盤。什麽題目也不交代,讓她今晚準備些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