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離開
01
“叮”的一聲響,電腦右下角迅速彈出一個浮動窗口,表示有新郵件進了郵箱。
正在埋頭寫會議紀要的譚斌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
此刻已是晚上九點十分,辦公室內寂靜無聲,偌大的幾百平方的空間,隻有她一人還在挑燈夜戰。
郵件的發信人,是MPL中國公司的執行董事長劉秉康。
譚斌聳聳肩,並未打開郵件的瀏覽頁麵,接著寫她的紀要。因為Kenny Lau先生與她隔了至少三層,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這封郵件大概又是告全體員工書之類的官方新聞。
等最後一個句號落停,譚斌抬頭、伸懶腰、喝水,這才隨手點開剛才的郵件,隻一瞥的工夫,她就愣住了。
信裏隻有一句簡單的英文:程睿敏自即日起離開公司,不再擔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一職。
譚斌把這句話來來回回看了無數遍,確認不是自己眼花造成的錯覺,心中立即升起不祥的預感。
程睿敏進MPL已有九年,現任,不,自這封郵件發出之前,從銷售代表、銷售經理、銷售總監,一步步做到銷售總經理,在MPL中國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如此身份,若屬正常離職,總該由大中國區總裁親自執筆寫這封信,信中必會極盡感激肉麻之詞,以示挽留和不舍,絕不會如此簡單、倉促和冷漠。
都在IT這個圈子裏混,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是最基本的禮貌和尊重。但是這封郵件,顯然是個異數。
譚斌走到窗前,茫然地注視著MPL大廈腳下熟悉的燈光和土地。
這一晚,和北京初夏任何一個夜晚相似,清風拂麵,夜涼如水,立交橋上車燈如練,映照著CBD地區的不眠夜。
但是譚斌此刻卻覺得手心冰涼,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懼。類似內容的文字,她在五年前初進MPL公司時,見識過一次。那一回,是亞太區和大中國區分家,董事會中涇渭分明,為幾個位子殺得血流成河。整個過程異常殘酷,所以印象深刻。
譚斌猶豫著,好像應該立刻給自己的直接經理——北方區銷售總監餘永麟一個電話。可她又有點兒擔心是自己神經過敏,或許這就是一次普通的離職呢?
她的上司餘永麟是MPL中國的北方區銷售總監。原來也是一位喜歡加班的工作狂,太太懷孕幾個月,已經讓他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模範的住家男人,每天六點按時下班回家。
三分鍾後,譚斌終於按下餘永麟的號碼。
不為別的,隻因她知道,餘永麟是程睿敏帶進公司的,兩人又是大學同窗,一根繩上的螞蚱,在公司內部可以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Cherie,什麽事?”隨著餘永麟的聲音傳出話筒的,還有電視的嘈雜聲。
“Tony,”譚斌吸口氣,盡量讓自己語調平緩,“咱們的大老板Ray要離開公司了。”
“嗯?什麽?”
噪音太大,餘永麟顯然沒有聽明白,回答得漫不經心,話筒裏間或有女人低低的笑聲。
譚斌著急道:“Tony,請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我有急事。”
她的語氣不同尋常,餘永麟終於警覺,推開太太,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書房去。
“Ray,老大,是Ray要離開公司了,你知道嗎?”
餘永麟的手機差點兒脫手落地。
“你聽誰說的?”
“Kenny十分鍾前發的e-mail。”譚斌盡量平靜地回答,心卻直沉下去,餘永麟也不知道,事情肯定不對了。
餘永麟定定神:“我知道了,這就收e-mail。你在哪兒?”
“辦公室。”
“為什麽還不回家?”
譚斌哭笑不得:“Tony,我在替你和全球總部那幫閑人開會,你忘了?”
“哦,是我糊塗了,抱歉!開完會趕緊回去,路上小心!”
“老大,謝謝關心,謝謝!”譚斌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收線掛機,到此為止。她已盡到一個下屬的本分,其餘的話,一句也不可多說。
餘永麟扔下手機,衝進書房,打開手提電腦,網絡連接,登錄公司防火牆,進入Outlook,然後,他看到了那封奇怪的郵件。
餘永麟的反應顯然比譚斌快得多,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Shit!”他一腳踹上書房的門,開始撥打程睿敏的手機。
一遍又一遍,手機裏一直是同樣的提示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那天晚上,MPL公司無數人在同一時刻撥打同一個號碼,但他們聽到的,都是中國移動那個呆板的女音:“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您稍後再撥。”
02
辦公室裏,譚斌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關機前她習慣性地查看次日的備忘錄。早上八點和客戶有個交流會,比公司正常的上班時間提前一個小時,這意味著她明早五點半就要起床。
MPL員工價值觀的第一條,就是客戶優先,自然包括尊重客戶的工作時間,即使客戶要求半夜開會,也要做出甘之如飴的樣子,斷不可有任何怨言。
會議地點是位於國貿中心的中國大飯店,日日例行堵得水泄不通的重災區。而譚斌住在京城東北四環外的望京地區,想在上下班時段開車穿越國貿,簡直比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二萬五千裏長征還要艱難。僅想象一下每天清晨摩肩接踵的人潮,她便狠狠打了個哆嗦。
決定翌日清晨坐地鐵去開會,她索性將自己的車留在公司停車場,打車回家。
衝完澡躺在床上,她又想起那封奇特的郵件。
“程睿敏自即日起離開公司。”這行話在她眼前不時晃動,就像水麵上浮動的燈光。
提起程睿敏此人,他在公司九年間的升遷經曆,從普通銷售代表,到銷售經理、銷售總監、再到如今MPL中國公司的銷售總經理,作為MPL全球現今最年輕的VP ,他幾乎是MPL的一個傳奇,不但是很多新員工心中的偶像,也一直是譚斌傾心效仿的榜樣。
因為程睿敏是餘永麟的上司,到底隔著一層,譚斌和他在工作中的直接接觸並不多,除了每月一次的常規銷售例會。這個例會通常被同事們戲稱為“扒皮會”,不僅東南北三區的銷售總監經常被扒得顏麵無光,連他們下麵所有的銷售經理都要在程睿敏麵前戰戰兢兢地一一過堂。
譚斌曾在程睿敏的助理處見過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的會議,一個接著一個,令人眼暈。他的郵件,發出時間要麽在早上九點以前,要麽在晚上十點以後。
但程睿敏永遠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和人談話時神情專注、思路清晰,提問一針見血,卻態度溫和。兼之他身段高挑,深色西裝熨帖合身,麵孔上有著濃濃的書卷氣,無論氣質還是談吐,都讓人感覺舒服,因此從未給人鋒芒畢露的壓迫感。
見過太多拿著雞毛當令箭,坐個不大不小的位置便自覺是社會棟梁的職場白領,譚斌覺得這點尤其難得。
人人都說程睿敏前途不可限量,真正銳不可當。那麽今天到底出了什麽事,會讓公司以這種不合常規的方式宣布一個重要人物的離開?
譚斌翻來覆去想了半天,好像除了MPL中國上一任首席執行官Oliver退休回歐洲養老,繼任CEO李海洋上任,公司近來並沒有太大的動作。
她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想得太多,很晚才睡著。好像隻是一閉眼,就聽見“嗶嗶嗶”的聲音不絕於耳。譚斌苦惱地睜開眼,伸手按停了手機的鬧鍾。
仿佛總也睡不夠。目前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可真的偷空休幾天假,清晨六點半一過,必定雙目炯炯地醒來,聽力變得異常靈敏,遠處道路機動車的刹車聲、公交車報站聲、樓下隱隱的說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身體早就脫離大腦控製,有了自己的意誌。比如此刻,明明意識清醒,身體卻頑強地不肯合作。
窗簾的縫隙間已有晨曦透入,屋內器物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北京的夏天亮得早,五點左右天空就轉為淡青色,地平線隱現霞光,隨著時間的推移,愈來愈熾。
譚斌隻好小聲和自己商量:“譚斌,你連自己都控製不了,如何控製別人?”
“唉,我說譚斌,你對自己是不是太狠了?今兒不跑步了好嗎?”她翻個身接著自言自語,決定原諒今天的墮落,因為隻睡了三個小時。
再掙紮一會兒,她還是爬了起來,半閉著眼睛摸進浴室。掬把涼水澆在臉上,才算徹底清醒,換上短褲和跑鞋,下樓晨練。
時間太早,出門的人還寥寥無幾,小區的林蔭路上,隻有不多的幾個人在遛狗。
慢跑的習慣,還是大學時被逼著養成的,這些年從中受益頗多。譚斌迎著晨風跑了三十分鍾,自覺從裏到外如同新生,方才的困倦竟像錯覺,整個人頓時滿血複活。
鍛煉完畢迅速地沐浴化妝,睡眠不夠,鏡子裏兩個大黑眼圈。她衝著鏡子攥起拳頭:“說吧,說譚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幹的女人!”
鏡子不出聲,也許在她的威脅之下,內心已經掙紮至破碎。她邊塗麵霜邊吃吃地笑。
吃過簡單的早餐,換上一套深藍色的正裝,譚斌提起電腦包匆匆出門。
由於常年堅持鍛煉,譚斌的雙腿修長結實,腰腹沒有一點兒贅肉,穿起長褲和職業裝來尤其漂亮,英姿颯颯中有一點兒不經意的嫵媚。她所行經之處,總會有人回頭衝著她的背影再三打量。
譚斌卻沒工夫享受自己引來的回頭率,她正為狹小的個人空間煩惱不已。隻聽說地鐵人多,可除非親眼目睹,她真想象不出清晨七點四十的一號線,會擁擠到這種程度。人被擠得站立不穩,後背緊緊貼在鐵欄杆上,身體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幸虧練過瑜伽,不至於過於難受,她揮汗之餘暗自慶幸。上到地麵後抱著電腦一路狂奔,總算按時抵達會場。
會議進行到三分之一,輪到譚斌發言,她長吸一口氣,收緊腰腹,挺直脊背走向最前排。因為做宣講陳述最重要的技巧之一,就是身體語言的端正。這是譚斌從工程師轉型為銷售代表時,接受的第一課。
譚斌畢業後在一家國企混了一年,才辭職加入MPL。入公司五年,她算不上升得最快的,卻是走得最穩的。剛做了三個月工程師,就被發現有管理的潛力,轉去做項目管理。半年後轉行銷售,銷售代表做滿十二個月,即被提升為銷售經理,從最不起眼的小項目開始,如今她已是北京地區的銷售經理,負責北方區最大的銷售區域,每年銷售額將近兩千萬歐元。
也難怪有新晉的後輩愛慕譚斌,她站在演示板前,笑容自信,雙眼閃亮,如《魔戒》中精靈女王的水晶瓶,從內到外都折射出晶光。
因為私下演練過兩次,所以譚斌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再回答完客戶的幾個問題,正好三十分鍾,和議程的安排分毫不差。
當她說完“謝謝”兩字,前排有人輕輕鼓掌,譚斌微笑致謝。
落座後,有熟悉的客戶低聲問她:“聽說小程走了,為什麽?”
譚斌苦笑,壞消息總是傳得最快,好八卦又是人類至死不改的天性。此刻不僅客戶,恐怕整個業內,程睿敏離職的消息已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我也不明白。”她回答。
不過譚斌並不知道,當她站在大屏幕前的時候,恰恰錯過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場麵。事後同事添油加醋,七嘴八舌間才讓譚斌對當時的情境,做出一個大概的拚圖。
03
程睿敏到達公司的時間,是清晨七點半。這是他平時正常的上班時間。
跟程睿敏久的人都知道他的習慣。如無特殊情況,他一定七點半準時到達公司,利用九點上班前無人打擾的安靜時段,專心處理郵件和安排當天的工作。
在MPL大廈的一樓大門處,他取出電子門卡晃晃,卻沒有聽到熟悉的嘀嘀聲。電子鎖的綠燈閃了幾閃,又變成紅燈。這表明他的門卡已失效,入門權限被取消。
他反複嚐試,結果依然令人失望。
他的動靜終於驚動了值夜的保安。“先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請您九點以後再來。”
“我是這個公司的人,門卡壞了,請幫我開門。”程睿敏有些氣惱,取出員工卡亮給他。
玻璃門後的保安麵無表情:“對不起,先生,我沒有這個權力。”
程睿敏瞪著他,氣息漸急,向來溫和親切的銷售總經理,此刻不知什麽原因有點兒失卻從容。
看他神情不悅,保安的口氣緩和了些:“先生,您要是自己進來當然沒有問題,公司有規定我們就必須執行。今兒我為您開了門,明兒我的飯碗可能就砸了。”
這話說得在理,程睿敏也覺得自己過分,隻好回停車場苦等一個多小時。
九點左右,員工陸陸續續上班。程睿敏依然進不去公司的大門。
這次接待他的,是大廈的保安部經理:“程先生,我接到通知,您不再是MPL公司的員工了。”
程睿敏簡直懷疑自己落入一個噩夢中。
“Kenny Lau,李海洋,隨便哪一個,打電話給他們。”他失去了一貫的冷靜。
前台看看他的臉色,又看看保安經理,見保安經理微微頷首,開始撥打執行董事長劉秉康的內部分機。劉秉康接過電話隻說了一句話:“帶他上來。”
保安經理親自陪著程睿敏上樓。
此刻大堂裏站滿了等電梯的公司員工,都好奇地看著這一幕。據目擊者說,那時程睿敏大概已經意識到什麽,神色極其難看,平日的風流倜儻蕩然無存。
執行董事長劉秉康和CEO李海洋的辦公室,都在十九層。
十九層除了劉秉康和李海洋兩位的獨立辦公室,格子間裏坐的大部分是公關部及戰略發展部的員工。不少人一上班就已經看到那封郵件,他們表麵上假裝忙著做事,實際上耳朵隻隻豎起,如定向雷達一般,全部轉向劉秉康的辦公室,期望能聽到些不同尋常的聲音,好為茶餘飯後增加更多的談資。
劉秉康的房間內,卻始終安靜。
一個小時後,程睿敏從劉秉康的房間走出來,臉色煞白。
有人看到他走近李海洋的辦公室,李海洋的助理趕緊站起來說:“李先生昨晚已經飛往新加坡。”
程睿敏霎時間麵如死灰,嘴角卻有奇特的笑意慢慢綻開。他轉身走向電梯,目光變得沉靜而決絕。
周圍鴉雀無聲。
兩名保安緊跟著他
,去十六層收拾私人物品。
兩部電腦的賬戶早已鎖定,無法登入公司網絡。程睿敏隻用一隻硬盤拷走了電腦中的私人文件,其他東西全部放棄。
外間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個個震驚得無言以對。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寫字樓生涯多年,這些在職場混了多年的人,按說早已見慣人來人往。但MPL入華二十年,一向強調個體尊重,如此決絕悲壯的解雇場麵,和MPL以溫和著稱的公司氛圍格格不入。此刻這一幕,在MPL中國公司,堪稱空前絕後。
譚斌從中國大飯店打車回到公司樓下,先到旁邊的星巴克買杯焦糖瑪奇朵,然後想起時近季度末,自己車上還存著幾張發票需要趕緊報銷。
地下停車場昏暗的燈光裏,她看到程睿敏頹喪的背影,雙臂支在引擎蓋上,半天沒有動彈一下,像一座凝固的雕像。雕像終於動了,要去拉車門,卻怎麽也拉不開,最後一次差點兒跌坐在地上。
譚斌愣了片刻。習慣了波瀾不驚的程睿敏,他此時的失態令她十分驚訝。
她走過去。
“程帥……”銷售團隊的人平時開玩笑,都這麽稱呼程睿敏,譚斌小心地控製著自己的音量,希望不會嚇到他,“要我幫忙嗎?”
程睿敏好像沒有聽見,還在和自己的車門較勁。
譚斌伸出手,輕輕向上一扳,車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謝謝。”程睿敏沒有看她,直接坐進駕駛位。他想點火,卻止不住手抖得鑰匙嘩啦啦響,無論如何捅不進鑰匙孔。
“我的車就在旁邊,您去哪兒?我送您成嗎?”
譚斌還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但看到一向以整潔著稱的程睿敏一身西裝揉得稀皺,明白一定出了大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完全不適宜開車。
程睿敏到底打著了引擎,這才回頭看一眼譚斌。他眼睛裏那種完全認命的蕭瑟感讓譚斌再次驚了一下。
“不用了,謝謝!”他的聲音似乎恢複了一些元氣。
譚斌把手中的咖啡遞過去:“剛買的,還是熱的,您拿好。”
程睿敏再看她一眼,居然沒有客氣,伸手接過,將紙杯放置在副座前。兩人手指相碰的瞬間,譚斌發覺他有極修長的手指,卻觸手冰涼,似觸到一段多年前就冷卻的生命。
他的車絕塵而去,譚斌目送那輛深灰色的沃爾沃遠離。不知為什麽,他方才的眼神,竟讓她心裏沉得像吞了坨鉛塊。
回到格子間屁股還沒坐穩,譚斌就被召進餘永麟的辦公室。
MPL中國公司的北方區銷售總監餘永麟是個標準的北京男人,身材高大,五官輪廓分明,渾身上下都透出股精明勁兒。
“Cherie,我不想瞞你。”他瞧上去臉色鐵青,“Ray一走,我也不會在這兒長待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方才程睿敏給她的陰影尚未消散,頂頭上司又冷不防冒出這麽一句,譚斌瞬間有天塌的錯覺。但她竭力克製住慌亂,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還算平靜。
“不僅是我,恐怕最近還會有更多的人離開。”餘永麟的笑容冷冷的,“按說應該不會影響到你們這一層,不過你還是做個心理準備,整理整理簡曆,電腦中的私人文件,該刪的刪,該轉的轉,省得事到臨頭再措手不及。”
“我能不能問一句,到底出了什麽事?”
餘永麟看看譚斌,慢慢地說:“Cherie,知道太多對你不好。聽我的話,出去安心工作,相信我,不會有事。”
公司內謠言滿天飛,譚斌無法靜下心來。在茶水間裏和消息靈通的同事閑談了一會兒,總算弄清楚上午她缺席的時候,公司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明白了為什麽程睿敏會在停車場裏失魂落魄到那種地步。
下屬來打聽小道消息,譚斌隻得把餘永麟的後半段話原樣拷貝,以期穩定軍心。
已是午餐時間,但她毫無吃飯的胃口。獨自坐在辦公桌前,她撐著頭想了很久,盤算著銀行裏那筆用以應急的流動現金,若是自己不嫖不賭,活上八個月到一年大概沒什麽問題,這才漸漸心安。
04
正當譚斌胡思亂想之時,多年的閨密文曉慧打電話過來,約她一起吃午餐。按說譚斌中午一般不安排私人的飯局和約會,但今日非同往昔,她想了想,答應了。眼前雖然一片兵荒馬亂,但生活無論如何都要繼續,麵對現實是最好的選擇。
文曉慧是譚斌的大學同學,畢業後也留在北京,現在一家韓國公司任職。兩人的工作地點都在國貿,相隔兩條街。午餐便約在附近的一家泰國餐廳。
譚斌照例先到,找好位置,叫了一杯冰水,才看見文曉慧推門進來。她穿著貼身短套裝,冷豔的冰藍色,如同第二層皮膚,緊緊裹著玲瓏有致的身段,身姿曼妙地走進店堂,令半數以上的男客都回過頭去。
譚斌看著好友款款走近,笑嘻嘻吹了聲口哨。在日韓係列的公司裏,女職員如何穿得美麗悅目,也是工作表現的一部分,因此文曉慧嫵媚性感的著裝風格,和刻意選擇端莊幹練的譚斌截然不同。但譚斌常說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因為文曉慧所在的公司,所謂的工作表現,還包括毫無怨言地給男職員倒茶倒咖啡,以及心平氣和地積累年資。
“為什麽又遲到?”譚斌佯作介意狀。
文曉慧端起她麵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去銀行。”
“三天兩頭聽見你說去銀行,銀行都快成你家開的了,你個富婆!”
“富婆?”文曉慧馬上做出獰笑狀,“實話告訴你,老子銀行裏已經沒有一分錢了,信用卡透支一萬多,下個月就打算吃你的軟飯了。譚某人,你看著辦吧!”
譚斌慢條斯理地打量她:“我旗下正缺小姐,你來吧,保證一個月把你捧成頭牌紅阿姑。”
文曉慧立刻去撕她的嘴,譚斌掙紮著還在繼續,一邊笑一邊說:“鋼管舞會不會?肚皮舞跳得如何?來,先飛個媚眼讓老娘看看……”
兩人笑了半天,直到服務生呈上菜單,才整整衣服,恢複各自賢良淑德的形象。
文曉慧一心兩用,嘴一直沒閑著。
“還和沈培在一起?”
“啊,你要幹嗎?”譚斌警覺。
“想不通你們兩個怎麽湊一塊兒的,簡直就是南極撞北極,赤道遇冰川。”
譚斌裝作聽不見,埋頭苦吃。
文曉慧嘴裏的沈培,就是譚斌的現任男友,京城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比譚斌小兩歲。文曉慧一直對沈培有偏見,認為他過於天真幼稚,絕非宜家宜室的可嫁對象。
譚斌聽她說得過分,忍不住為沈培辯解:“他不是幼稚,他是天良未泯。”
文曉慧“切”一聲:“那不是幼稚是什麽?真不明白你看上他哪點。親愛的,你在蹉跎你寶貴的青春,明不明白?”
譚斌沉默,然後說:“在他麵前,我是個女人。”
“啊,原來如此,失敬失敬!那麽遇到沈培之前,您又是什麽呢?亦男亦女?非男非女?那不是人妖嗎?”
譚斌好脾氣地笑,不想與她爭口舌之利。
七年職業生涯,譚斌堅持不懈地努力一件事,就是設法抹殺自己的性別——當然並不是外表男性化,而是從心理上徹底把自己變成中性人。
走在現代化的寫字樓裏,隨時能聽到“Lady First”,但是女性的聲音永遠處於劣勢。無論場麵多麽難堪,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可輕易流露女性的柔弱之態,梨花帶雨更是辦公室大忌。也不能喋喋不休地逢人訴苦,沒有人會因為你是女性而手下留情。
清脆可口的青木瓜沙拉,忽然變得難以下咽,譚斌垂下目光,假裝專心研究著桌上的青花細瓷餐具。
“幸虧能掙點小錢,沒有所謂藝術家的臭脾氣,不然一無是處。”文曉慧仍然不肯放過她。
譚斌不服氣:“沈培總還有秀色可餐吧?”
“譚斌譚女士,您年紀老大充高齡美少女款,不覺得肉麻?男人好看有個屁用!”
當然,文曉慧女士仰慕的異性,都是處在世界之巔,或縱橫商界或捭闔政壇的成功男士。於是譚斌頷首:“完全正確。”
“隻會掙錢也沒用,關鍵是他舍得花在你身上。”
“說得真對。”譚斌嘀咕,“要求這麽多,難怪嫁不出去。”
文曉慧撂下筷子,誇張地捂著心口對她說:“譚斌,我嚴肅認真地告訴你,我的自尊心已經受到嚴重傷害,今天這頓你埋單!”
譚斌撲哧笑出聲,舉手投降:“我買我買。”
吃完飯,兩人沿著街道走回去,邊散步邊消食。
譚斌很想把公司今天發生的事和文曉慧討論一下,但在心中措辭很久,都覺得亂麻一般毫無頭緒。最終她問好友:“曉慧,你能告訴我,偶像破滅是什麽感覺嗎?”
文曉慧大學時很“粉”過一段時間劉德華,被譚斌嘲笑至今。而譚斌,少不更事時就曾口出狂言:“我沒有偶像,我的偶像就是我自己。”
曾經的年少輕狂,那樣一無所有的青春,卻有戰無不勝的勇氣。到如今熱血已逝、紅顏易老,譚斌低下頭,心中無限唏噓。
文曉慧卻被問得愣了片刻,想了想,把臉湊到她跟前:“你的樣子很惆悵啊!說誰呢?還破滅?”她把如今的當紅男星一個個數過去,“布拉德·皮特?休·格蘭特?萊昂納多?奧蘭多·布魯姆?哦,不會是米勒·溫特沃斯吧?最近網上剛爆出他的出櫃傳聞……”
“去你的!”譚斌被氣笑,用力推曉慧一把。
文曉慧七公分高的鞋跟站立不穩,一跤坐倒,大聲呼痛。
譚斌以為她真的受傷了,嚇得臉色發白,伸手去扶,被文曉慧順手一帶,頓時失去平衡,歪倒在她身上。兩人摟著笑成一堆。
此時春近尾聲,陽光和煦,溫度適宜,路邊的薔薇與荼?開得正盛,寫字樓裏巨擘齊聚,身邊來來往往都是衣著光鮮的年輕白領,一派盛世的繁華與昌盛。
“真好是不是?”文曉慧感慨,“想吃就吃,想玩就玩,爹媽鞭長莫及,又沒有老公管頭管腳。其實不嫁人也有不嫁人的好處,咱們的好日子,就這麽幾年。”
譚斌肚子裏悶著一句話,可沒敢說出來。她想說,是的,該有的都有了,獨缺一個人。一個真正想得到的人,一個既可以心心相印又可以**的人。她知道自己貪心,也許每一個女性內心深處都有如此的奢望,但能得到其中一樣,就已比大多數人幸運,應該感謝上帝的厚愛。
她到底也沒有和文曉慧提起公司的事。兩人工作都忙,雖然離得那麽近,但難得見麵一次,她不想破壞相聚的氣氛。
05
下班時間,譚斌有事在辦公室耽擱了一會兒,便接到男友沈培的電話。
“你還在辦公室?”沈培問。
“你怎麽知道?”
“我從四點五十就等在你們公司門口,到現在也沒看見你出來。”
“有點兒活沒幹完。你來我們公司幹什麽?”
“我正好去你們公司附近吃飯,一起吃好不好?”
“我還得好久。”譚斌下午連開兩個會,這會兒累得一個字都不想多說,語氣也難免有點兒衝。
沈培卻似有無盡的耐心:“沒關係,反正我沒什麽事,你甭著急啊,我等你。”
沈培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小時。
等譚斌關了電腦取過外套出門,真的看見他那輛帕傑羅停在路邊。沈培正靠在車門上等她。路燈灑下檸黃的光暈,清楚地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形,剪裁合身的中式上衣,給他平添了幾分儒雅氣質。
譚斌挺佩服沈培這個本事,多惡俗的款式,都能被他穿出不一樣的風情。無論他出現在哪裏,都能把周圍環境和他自己硬生生地拗成一出偶像劇。
“吃什麽?”她坐定後問。
“印度小廚。”
“我就知道,你這家夥頂沒情調。”譚斌原本還有點兒餓,聽他一說店名馬上泄氣了。
沈培最愛“印度小廚”的咖喱拌飯,而譚斌對印度菜的印象,隻是一碗又一碗不同顏色的稀裏糊塗。她永遠搞不清那些綠咖喱、紅咖喱和黃咖喱有什麽分別。
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小廚的生意還是不錯。店堂間隱隱約約地縈繞著印度音樂,扭扭捏捏的笛聲,欲拒還迎,萬分妖冶,令人總有錯覺,覺得哪裏會突然鑽出一條美女蛇來。
為保持身材,譚斌一向不吃晚飯,隻點了一杯紅茶。坐在沈培對麵,她點起一根煙,百無聊賴地看著青煙在眼前絲絲繚繞,然後嫋嫋散去。她沒有煙癮,隻有煩悶或者困倦的時候,偶爾抽一支提神。
沈培看來是餓壞了,吃得又快又急,幾次差點兒噎著。
譚斌問他:“中午又沒吃飯?”
“嗯,早飯也沒吃。靈感一來不敢停筆,怕一撒手就什麽都沒了。”
譚斌有點兒心疼:“那你傻嗬嗬地等我幹什麽?自己先吃呀?”
沈培總算從盤子裏抬起頭,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不顧周圍人的側目,身體越過桌麵,嘴唇在譚斌的額頭上碰了碰。
“我想你。”他低聲說。
譚斌頓時臉紅了,原本冰冷的身體漸漸開始回暖融解。
旁邊桌上有女客反複打量沈培,他卻似毫無感應。沈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雙眼皮的痕跡極深,眼尾略略上挑掃向鬢角,就是俗語中的“桃花眼”,笑起來相當的孩子氣,極討女孩子喜歡。而他的畫家身份,似乎也是個極其容易招惹桃花的符號。
譚斌在大學修的是工科。學工科的女生基本都有個通病,就是瞧不上學文科的男生,總覺得他們感情大於理智,兼之眼高手低,誌大才疏。
沈培似乎更加過分,學的居然是純美術。不過他很有點兒自知之明,管自己叫畫匠。
“畫家?”沈培曾對譚斌說,“凡·高那種才稱得上家,我就一俗人,順手塗兩筆,混碗飯吃。”
不過看上去沈培混得很不錯,2004年初就在東二環邊上買了三室兩廳的公寓。幾年過去,房子的市值翻了幾番,所以他最近又新添了部帕傑羅3.0,不然實在覺得對不起他憑空飛來的另一半資產。
譚斌雖然看著沈培,卻眼神放空,徹底走神了,直到他在她眼前晃晃五指。
“幹什麽?”她勉強笑了笑。
“怎麽了你?不高興?”
“沒有。”
譚斌努力放鬆表情。她最不願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工作中的壞情緒帶給朋友和親人。話又說回來,沈培一腦門子都是他的風花雪月,她
在辦公室裏那些事他不愛聽,而且說了他也不見得懂。
沈培狐疑地看著她,一臉的不相信。
譚斌隻好掐滅煙頭,拍拍他的臉頰,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沈培這才釋然,招手結賬。
回家的路上,沈培一邊開車一邊問:“都這麽晚了,又是周末,今兒你就到我那兒,別回去了。”
“嗯。”
“你今天真的沒事?唉,我也真是沒出息,一見你拉下臉就心驚肉跳。”
沒有人回答他。譚斌靠住他肩膀,昏昏欲睡。
沈培不由自主地歎氣,回過頭專心開車。
直到車停在沈培公寓的地下車庫裏,譚斌才清醒過來。兩人都累了一天,連彼此親熱一下的力氣都沒有,進門衝個澡便分別倒在床上。
畫架前一站十幾個小時,運動量也非同小可,沈培很快睡得不省人事。
譚斌因為要早起,不願幹擾沈培的作息,自覺搬到客臥,卻翻來覆去無法成寐,索性起身走進沈培的畫室。
這是原設計中的主臥,被沈培執意改成了畫室,主臥反而屈居一隅。
畫室內的窗簾並沒有拉攏,清白的月色**,牆角堆著大蓬綠色植物,滴水觀音的葉子幾乎延伸到屋頂,朝向月光的一麵,鍍銀一般閃閃發亮。
房主人沒有一般藝術家不修邊幅的脾氣,倒是有點兒潔癖。畫具和顏料堆放得整整齊齊。房間正中放置著畫架,幾張未完成的畫布上,蒙著防塵的白布。
譚斌抱著肩膀坐進藤椅,透過整幅落地窗,小區占地五萬平方米的人工湖撲進眼簾,波光粼粼直映入她的瞳孔深處。
“程睿敏自即日起離開公司。”這行英文又在譚斌眼前晃動,就像水麵上浮動的燈光。回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她苦惱地閉上眼睛。
沈培起夜,看到畫室裏隱隱有人影走來走去,搖搖晃晃摸進來。譚斌正站在窗前,身上套著一件銀紅色的睡衣,月光下纖維的細芒閃爍不定,似人魚身上的魚鱗。
“怎麽還不睡?”他揉著眼睛問。
“睡不著。”
沈培走過來,雙臂環過她的肩膀,語氣出奇地溫柔:“傻子,想太多是沒用的,世界不會因為你的苦惱而改變。”
往往在半夢半醒的時刻,他文藝青年的氣質就會暴露無遺,說話如蘇格拉底般深奧玄妙。
譚斌忍不住笑了,轉過身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斌斌,下個月我去甘南采風,和我一起去吧,你也散散心。”“沒問題,如果你能說服餘永麟,給我兩周年假,天涯海角我也能跟你走。”
譚斌說得信誓旦旦,卻沒有一絲誠意,令沈培十分失望,但這樣的譚斌,他早已習慣。
在譚斌額頭親一下,他說:“睡吧,快兩點了。要不,付我錢,我可以抱著你睡。”
“去你的。”譚斌掐他一把,指尖專揀著大臂內側最細嫩的地方下手,隻拈起一點點皮肉。沈培疼得牽心扯肺,哎喲哎喲慘叫。
譚斌擰他的臉:“住嘴啊,再叫把保安招來了!”
沈培壞笑:“我就是想讓你丟人。”
譚斌索性再來一下。
沈培躲不過,疼得直抽冷氣,氣惱之下使出蠻力橫抱起她,穿過走廊,用力扔在客臥的床上。
“睡覺!”他壓低聲音喝一聲。
譚斌的臉埋在枕間偷笑,翻個身便覺倦意來襲,躺了一會兒居然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譚斌起得早,本想給兩人做頓早餐,卻發現廚房的冰箱裏已空空如也,無任何存貨,隻剩下啤酒和冰塊。
她問沈培:“這兩天你怎麽活下來的?”
沈培說:“想起來了就叫外賣唄。”
“想不起來呢?”
沈培頭也不回地回答:“啤酒也是糧食嘛。”
譚斌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自己開車去超市買了不少速凍的方便食品,充實到他的冰箱裏去。
沈培注意到譚斌神色不悅,捧著顏料一路追過來問:“又怎麽了?一臉的苦大仇深。”
譚斌一腳踢上洗手間的門,大聲說:“你就當我死了,別理我!”
沈培在外麵用力踹門:“譚斌,這是我的私人財產,你再搞破壞,當心我報警!”仿佛他踹的不是自己家的門。
譚斌被逗得笑出聲,拉開門,心情倒是沒那麽鬱悶了。
她問沈培一個同樣的問題:“沈培,你知道偶像破滅是什麽感覺嗎?”
沈培回答:“我的偶像是凡·高。他已經死了,就無所謂破滅不破滅了。”但對於偶像這個詞,他自有獨特的見解。
沈培說:“所謂偶像,隻有那個人代表你不可能達到的目標,或者你沒有可能涉足的世界,才會把他當作偶像。”歸總的結論就是:譚斌的偶像,有可能是托尼·布萊爾、普京·弗拉基米爾,甚至喬治·布什,但絕不可能是程睿敏。
雖然繞嘴,但譚斌認為沈培說得不無道理,可她心裏總橫著一根刺,難以釋懷。為什麽看到程睿敏失勢離去,她會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沈培說:“這還不簡單,你覺得寒心唄!沒倒在敵人的炮火裏,卻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下。你說說,你們這些人,為什麽這麽熱衷於鬥來鬥去呢?難以理解,真是難以理解……”
沈培一路搖頭,回到畫室繼續工作。而他一摸到畫筆,就會進入旁若無人的狀態,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忘記了女朋友的存在。
譚斌在畫室門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回客廳取了自己的東西,悄悄地關門走了。
06
程睿敏已離職半個多月,但這件事激起的波瀾仍未消失。慢慢也有消息傳出來,說他被解雇的原因,是公司發覺他用不正當手段從客戶處贏取合同,總部直接下令要求立即除名。
可譚斌明白,這隻是冠冕堂皇的官方說辭,就像上市公司的財務報表一樣,表麵無懈可擊,實則暗藏乾坤。
雖然MPL公司所有的員工,都要在入職時簽署一份職業道德準則,聲明在職期間保證不違法,不行賄,不受賄。可是做過銷售的,都明白業內的潛規則,若認真數起來,真沒有幹淨的人。但其中最大的區別在於,如此手段,是給個人謀求私利,還是為了維護公司利益。
盯著電腦的時間太久,眼球幹澀滯痛,譚斌起身去洗手間點眼藥水,聽到隔間裏有人打電話,聲音還挺大。
“Ray也夠倒黴的,生生給填了炮膛變成炮灰……嗨,神仙打架,百姓遭殃。什麽是欲加之罪,你不明白?”
譚斌聽出來,這是財務部總監助理Jessica的聲音。她暗暗心驚,在公共區域打這種電話,還這麽大聲音,這姑娘大概是不想混了。
譚斌一直認為,千萬別奢望你私下說的話老板會聽不到。老板能知道一切,這是真理。所以跟任何人說話之前,都要好好想想,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不該說的絕對不能說,可說可不說的也要閉嘴。
她躡手躡腳地推開洗手間的門避出去,看看表已接近下午茶時間,索性乘電梯下樓,躲在大廈旁邊的小花園裏,煩亂地點起一支煙。
高層之間的鬥爭,她不能聽也不願聽。知道的太多,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她更關心的,是眼前那點關係自身利益的事情。
程睿敏一離開,作為程派嫡係的中堅力量,餘永麟的日子明顯變得難過起來,譚斌好幾次看見他開始收拾東西偷偷往家裏帶。看來大局已定,頹勢難以挽回,餘永麟一旦真的離開,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一隻長尾山雀落在附近的草地上,歪過腦袋打量譚斌。她盯著這隻膽子奇大的鳥,漸漸出神。
“Cherie……”
有人在她背後大叫一聲,譚斌觸電一樣跳起來。
身後的人有一張微胖的圓臉,還有兩道神似蠟筆小新的漆黑眉毛,是同事喬利維。他見唬人的目的達到,正叉著雙手哈哈大笑。
喬利維是負責東北三省的銷售經理,和譚斌同級,直線上司也是餘永麟。譚斌和他分管不同地區,平日大家自掃門前雪,見麵不多,沒什麽交集,也沒什麽明顯的矛盾。但喬利維對付客戶極有一套,酒桌上三杯酒落肚,多大的客戶他都敢拍著肩頭稱兄道弟,偏偏不少客戶吃他這一套,言來言往間大哥老弟叫得極其親熱。如此風範,自然令譚斌心下羨慕,且望塵莫及。
“坐吧,老喬。”譚斌讓出半邊椅子。
喬利維是MPL內部少有的沒有英文名字的員工。按說外企職員起一個英文名字,原本是為了方便歐美同事稱呼,中國人的名字他們很少能叫得字正腔圓,譚斌剛進公司時就曾被人喚作“糖餅”。但喬利維不吃這一套,他說這是在中國,老外們不努力學中文,憑什麽中國人要適應他們?才不慣著他們。所以,同事們都順口叫他“老喬”。
此刻他坐在譚斌身邊,掏出煙來:“來一支?”
“我有,謝謝。”
喬利維打量著她煙盒上“SOBRANIE”的商標,不屑地吊起嘴角:“這也叫煙?”
譚斌白他一眼:“這不是煙是什麽?”
喬利維吐出個煙圈,輕聲笑:“這就是圓珠筆芯,方便你們女士擺擺性感的姿態。”
譚斌仰起頭笑:“去你的吧,什麽話到你嘴裏都變了味。”
“哎,Cherie,你聽說了嗎?Tony也要離開了。”喬利維終於步入正題。
“是嗎?”譚斌眯起眼睛,“你聽誰說的?我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
喬利維狠抽幾口煙,悶悶說:“Tony一走,北方區SD 的位置可就懸空了。”
譚斌噤聲,知道他還有下文。
喬利維果然問:“你覺得誰有希望上去?”
譚斌溫和地回答:“老喬,Tony還沒走,所以這件事的前提並不成立。至於誰坐那個位置,我管它呢?誰坐那兒我們不都得老老實實幹自己的活?除非他能把薪水立刻給我增加百分之五十,我才會關注一下。”
喬利維也是聰明人,馬上明白譚斌的弦外之意——她並不想和他談論這個話題。他扔了煙頭,打算結束這次談話,手指有意無意地掠過她的大腿。
譚斌馬上警覺,往旁邊讓了一讓。
喬利維若無其事地站起身,誇張地仰望一下玻璃幕牆,展開雙臂做一個飛翔的動作。
“放風結束,走吧,一起回去。”
譚斌謝絕:“我還要去前台取快遞,你先走。”
喬利維倒也爽快,揮揮手說:“我明天出差,咱們下周見。”
望著他的背影蹣跚離去,譚斌輕輕搖頭。喬利維年紀輕輕就頂著個啤酒肚,高血壓、脂肪肝一樣不少,顯然吃得好動得少。不是譚斌刻薄,她自己刻意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難免會認為,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嘴都控製不住,別的修為大概也很有限。
沒過多久,一直動蕩不安的MPL,再次爆出驚人的新聞。
幾個中層經理陸續遞上辭職信,其中就包括餘永麟。因為都被劃進了程睿敏的嫡係,都是他帶進公司,或者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一共七人,全體掃地出門,斬草除根。
相比程睿敏,他們走得還算從容。不但按照自行辭職處理,公司方麵提供言辭誇張的推薦信,而且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賠償金,數字相當誘人。最多的,比如餘永麟,賠償金總數幾乎相當於他半年的薪水。
譚斌在餘永麟的辦公室裏落了淚。她還是銷售代表時,就跟著餘永麟。他升她也升,幾年蹉跎下來,感情亦師亦友,自是非比尋常。
餘永麟拍拍譚斌的肩膀,把整盒紙巾遞過去。他望著這唯一的女弟子,目光溫柔。他實在不方便告訴她,這些年她也給了他無數隱秘的快樂。
從他辦公室的玻璃牆望出去,總能看到她纖細的身影,電腦的微光映在她的臉上,益發顯得皮膚細膩,五官楚楚動人。她的秀色曾是他四麵楚歌和繁重壓力中唯一的慰藉。
但譚斌的眼淚既讓餘永麟感動,也讓他焦躁。他已經極力在為她開脫,這一幕如果讓人看到,他的努力將全部白費。
到底還是欠點兒火候,餘永麟想,有些機靈的人,早就到劉秉康麵前表忠心了,譚斌卻依然感情用事。
“Cherie,哭一會兒就得了,又不是生離死別。讓你的手下看見,成什麽樣子?”餘永麟的聲音極其平靜,平靜得甚至有點兒冷淡。
譚斌跳起來,一聲不響地衝進洗手間,關上隔間的門,痛哭失聲。
北方區銷售團隊自發訂了飯局,給餘永麟餞行。
一桌人都是善於調劑氣氛的銷售高手,這頓飯卻吃得異常沉悶。以往飯桌上談笑風生、黃段子亂飛的情景,一去不返。大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席間隻聽得到碗筷相碰的叮當聲。
最後是餘永麟打破沉默,勉強笑著說:“怎麽回事,啊?都啞巴了?我又不是行將就木,馬上就要入土,都吊著臉做什麽?遺體告別嗎?來,喝酒喝酒……”
沒有人笑,譚斌手下的銷售代表方芳已忍不住聲音哽咽:“Tony……”
譚斌忽然濁氣上湧,將紅酒杯重重地放在玻璃轉盤上,大聲說:“都舉杯,誰不喝就往死裏灌他!”
對麵的喬利維立即附和:“對對對,幹!都幹了!”
所有的酒杯都放在轉盤上,咣咣咣一陣亂敲,然後大家仰頭,把2002年的ROTHSCHILD,當作水一樣灌下去。
餘永麟按中國喝白酒的習慣,翻轉手腕亮杯,抬起頭,眼中已是水霧充盈。
“你們……”他咬牙,假裝別人都看不到他眼角的潮意,“我……謝謝你們這些年的支持!好好幹,兄弟們,山不轉水轉,咱們還有碰麵的時候。”
飯局結束,共開了八瓶紅酒,人人醉態可掬。
餘永麟還能保持著最後的清醒,他攔住正要刷卡付賬的譚斌:“我來,這頓飯讓我來!”
譚斌默默退開,沒有和他客氣。
翌日,餘永麟辦公室門上的名牌就被摘下,除了隔三岔五有清潔工人進去打掃,大多數時候都黑著燈。
如今MPL中國銷售隊伍的格局,是執行董事長劉秉康兼任大中國區銷售總經理,南方區銷售總監曾誌強仍任原職,而北方區銷售總監的職位,則由東方區銷售總監於曉波暫時兼管。於、曾兩位總監直接向劉秉康報告。
所有的業務依然正常運轉。
在已經成形四十六億年的藍色星球上,沒有人是不可替代的。程睿敏和餘永麟這一頁,在MPL中國公司的曆史上徹底地翻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