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敗壞了哈德萊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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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哈德萊堡是周圍城鎮裏最誠實、最正派的一座。這種沒被玷汙過的聲譽已經保持了三代,住在這裏的人為之驕傲,也把聲譽看得重於一切。這種自豪感是如此強烈,這種保持它的要求是如此迫切,以至即使是嬰兒也要從搖籃裏開始熟悉誠實的信念,而且,這種教誨被視為教養的根本,貫穿他們的教育始終。在成長的過程中,年輕人要遠離誘惑,這樣,他們誠實的信念就能被一磚一瓦建造得特別牢固,滲入他們的骨髓。周圍的城鎮對這種無上的榮譽充滿嫉妒,他們一方麵諷刺哈德萊堡人的誠實,指責他們的虛榮,另一麵又承認哈德萊堡的確是一座無法被敗壞的城鎮。進而,他們還會承認:如果一個出身於哈德萊堡的年輕人離開家鄉在外謀求職位,哈德萊堡的好名聲就是最好的推薦信。
然而,隨著時光流逝,哈德萊堡最終還是得罪了一個過路的外地人——也許他們出於無意,當然他們沒放在心上。哈德萊堡聲名在外,不管外人怎樣詆毀或者有什麽意見,哈德萊堡人都不在意。要是早知道這個人與眾不同、如此記仇,他們就該對他另眼相看。整整一年,他在漫遊各地的旅程中,一直對哈德萊堡懷恨在心。隻要有時間,他就絞盡腦汁,一定要報複哈德萊堡人,以解心頭之恨。他想出很多主意,這些主意都很好,可都不夠穩妥。因為這些主意隻能傷害一部分人,他想要的是一網打盡,不能有一條漏網之魚。最後他想出一個辦法,這個念頭一出現,他的腦海裏就閃過一陣快意。他立即著手製訂實施方案,自言自語道:“我就這麽辦——我要敗壞哈德萊堡!”
六個月後,他又來到哈德萊堡,乘坐著一輛馬車。大約晚上十點,馬車停在了銀行老出納員的門口。這個人拿著一隻口袋從馬車裏走出來,扛著它磕磕絆絆地穿過院子,敲響了門。一個女人說聲“請進”,他就進去了。他把袋子放在客廳火爐的後麵,向坐在燈光下看《福音導報》的老太太客氣地說:
“請您坐好,夫人,我不打擾您。現在把它藏得好好的,誰也不知道它在那兒。夫人,我能見見您的丈夫嗎?”
“不行,他去布裏克斯頓了,明天早上以前不會回來。”
“很好,夫人,沒關係。我就是想讓您的丈夫幫忙照看一下,如果能找到這隻口袋的主人,就請交給他。我是一個外地人,不認識您的丈夫。今天夜裏,我特意來到這個鎮,是想了卻我許久以來的一個心願。現在一切都已辦妥,我要走了,我很開心,還有點兒得意,你們不會再見到我了。口袋上有一張字條,它會說明所有事情。晚安,夫人。”
這位老太太很害怕這個神秘的大個子陌生人,見他走了才定下神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不禁直奔那隻口袋,取下了字條。她發現上麵寫著:
請予登報公布或私訪尋到物主——隻要能找到物主,隨便哪一種辦法都可以。這隻口袋裏裝的是金幣,重一百六十磅零四盎司……
“天哪,我連門都沒鎖!”
理查茲夫人渾身顫抖,撲過去把門鎖上,然後把窗簾放下來,膽戰心驚地呆立半晌,左思右想,看還有什麽辦法能讓自己和那袋錢更穩妥。她豎起耳朵,仔細聽聽周圍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她抑製不住好奇心,又來到燈下,看完了字條上的話:
我是一個外國人,現在就要回到自己的國家,永遠住在那裏。我在貴國住了很長時間,多蒙貴國招待,不勝感激,尤其感激貴國的一位公民——一位哈德萊堡的公民,我想對他致以格外的謝意,一兩年前,他給予了我很大幫助。事實上,那是天大的恩惠。我解釋一下吧。我曾經是個賭徒。我是說,我從前是個賭徒——一個輸得身無分文的賭徒。一天夜裏,我來到這個鎮,餓著肚子,沒有錢花。晚上我向人乞討——白天我羞於啟齒。我找對人了。他給了我二十元,也可以說是他救了我一命。他也給了我財運,我用那筆錢在賭場裏發了大財。當時他對我說的一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直到今天。這句話讓我良心發現,不再賭博。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我要找到他,把這筆錢送給他。至於他怎麽處理這筆錢,是送人、扔掉還是留下,那是他自己的事。這隻是我的一種報答方式罷了。如果我有時間在這裏長住,我會親自去找他。不過沒有關係,這樣也一定能找到他。這是個誠實的、不可敗壞的鎮,我知道我不必擔心。憑他當初對我說的那句話,就可以確定那位先生的身份,我相信他一定也記得那句話。
現在我的方案如下:如果您願意私下查訪,您就把這些話講給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假如他說,“我就是那個人,我當初說過怎樣怎樣的一句話”,就請當場驗證——打開口袋,找到密封信袋,對比一下裏麵的那句話和這個人所說的話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把錢交給他,也不用再問,顯然他就是那個人。
如果您要公開尋訪,就把這些話發表在本地報紙上——加上一些說明:見報三十天後,請當事人於星期五晚八點光臨市政廳,將贈言密封交給伯吉斯牧師——隻要他肯費心。請伯吉斯先生到場,把封條去掉,看所謂的當事人說的與贈言是否相符。如果相符,這筆錢連同我的誠摯謝意,通通歸於我這位得到證實的恩人。
理查茲夫人坐了下來,激動得渾身顫抖,不禁浮想聯翩。她是這麽想的:“這可真是件怪事……那個善良的人隨手施舍了幾個小錢,就得到了這麽大的回報……要是我丈夫幹的就好了。我們太窮了,又老又窮。”想到這裏,她歎了一口氣,“這不是我的愛德華幹的,不是,他可不會給外地人二十元。多可惜啊,是的,我明白了。”這時她打了個冷戰,“不對,這是賭徒的錢!是邪路來的。我們才不要這種錢,碰都不碰。這一袋錢離我太近了,真讓我不舒服,它看起來很肮髒。”她坐上一把遠一點兒的椅子,“愛德華,快點兒回來,趕緊把這錢送到銀行去。萬一來了小偷,那可怎麽辦呢?我一個人守著它,真嚇人啊。”
十一點,理查茲先生回家了。他的妻子嚷道:“你可算回來了!”
他卻說:“我太累了,我快累死了。窮人的日子可真難過,這個歲數還要受這種苦。一件又一件苦差,不斷地折磨你、折磨你,隻是為了一點兒薪水……你給人家當牛做馬,但人家穿著拖鞋安坐在家裏,有的是錢,多麽舒坦。”
“我真替你難過呀,愛德華,你是知道的。不過,你得寬心。我們還有口飯吃,我們的名聲也不錯——”
“是的,瑪麗,這比什麽都重要。我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那是一時氣話。這沒什麽。親親我,你看,什麽事都沒有了,我也不發牢騷了。你把什麽東西弄來了?口袋裏裝的是什麽啊?”
於是,他的妻子把那個天大的秘密告訴了他。一時間,他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這一口袋金子有一百六十磅重?瑪麗,那得有四萬美元啊,天哪,那是多麽大的一筆錢!鎮子上有這麽多錢的不超過十個人。趕快讓我看看那張字條。”
他看了一遍字條,說:“這不是奇跡嗎?簡直就像一部傳奇小說,這樣的事隻能在書裏讀到,誰真的見過這樣的事呀?”說到這裏,他也很興奮,甚至有點兒欣喜若狂。他開玩笑似的摸摸妻子的臉,幽默地說:“嘿,瑪麗,發財了,我們發財了。我們藏好這些錢,一把火燒掉這張字條。要是那個賭徒回來,我們隻要不理不睬地瞪著眼,說:‘你在胡說什麽啊?我們不認識你,也從來沒聽過什麽金子的事。’到時,他也毫無辦法——”
“你就開玩笑吧,那隻口袋就一直在那兒,很快就到賊出沒的時候了。”
“也是。好吧,那我們怎麽辦呢?私訪不行,這樣就會把一部傳奇毀了。還是公開為好。你想,這件事得多轟動!別的鎮子的人一定會氣死。在正直的名聲方麵,外鄉人除了哈德萊堡人,還能相信誰啊,他們自己也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這事會給我們鎮增光添彩,我這就去印刷廠,要不然就太晚了。”
“別走——別走——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呀,愛德華!”
愛德華已經走了,不過離家不遠。他剛走了一小段,就遇上了報社的編輯兼老板。愛德華把那張字條交給他,說:“我有一份文件要交給你,科克斯,發表在報紙上吧。”
“現在太晚了,理查茲先生,不過我可以先看一下。”
愛德華回到家,又和妻子把這件誘人的怪事談了一次。兩個人都沒有半點兒睡意。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個給外鄉人二十元的人會是誰呢?答案似乎很簡單,夫妻倆不約而同地說道:“巴克萊·古德森。”
“是的,”理查茲說,“他會做這樣的事,他就是這樣的性格,鎮裏再也沒有第二個像他這樣正直的人了。”
“大家都會這麽說的,愛德華——起碼私下裏都會這麽說。六個月來,我們鎮子又和從前一樣——誠實、狹隘、自以為是、吝嗇。”
“他一直都這麽說,直到臨死的那一天,還公開這樣說。”
“是呀,就是因為這事,鎮裏的人才會恨他。”
“嗯,就是,不過他毫不在意。依我看,除了伯吉斯牧師,這些人當中最令人憎恨的就是他了。”
“可伯吉斯是自食其果啊——在這裏,他再也別想讓人們聽他布道了。雖說這裏也沒什麽好的,可人們都看透他了。愛德華,這個外鄉人讓伯吉斯負責這件事,看起來真的有點兒怪呀。”
“嗯,是的……有點兒怪。那就是說……那就是說——”
“哪來那麽多‘那就是說’呀?換作你,你會讓他負責這事嗎?”
“瑪麗,說不定那個人比鎮上的人更了解他。”
“你這麽說,難道對伯吉斯有什麽好處?”
理查茲似乎有點兒為難,不知該說什麽。妻子怔怔地盯著他,等他回答。他猶猶豫豫地說,好像他也知道這話難以令人相信:“瑪麗,伯吉斯不是壞人。”
他的妻子很吃驚。
“胡說!”她嚷道。
“他不是壞人。我知道。他沒有好人緣,都是因為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的一件事。”
“那‘一件事’,天哪!‘一件事’還不夠嗎?”
“是的,是的。但那件事錯不在他。”
“你說什麽!錯不在他?誰都知道,就是他幹的!”
“瑪麗,你聽我說——他是無辜的。”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怎麽這麽肯定?”
“我得說出來,我很抱歉,可我還是得說出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無辜的。我本來可以救他的,可是……可是……唉,你知道當時鎮上那種氣氛,我哪敢說出來呀。我要是說出來,人們就會衝著我來。我也覺得自己卑鄙,卑鄙透了,可是我不敢說。我不敢麵對。”
瑪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你就是……就是……也沒什麽用。人們不會……嗯……人們的看法……不可改變……所以……”這是一條難行的路,她陷進去了。停頓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其實這件事很不好,可是……我們承受不起呀,愛德華……真的不行。無論如何,我都不願讓你說實話!”
“那會讓我們失去大家對我們的好感。那樣的話——”
“現在我擔心的是,他怎麽看待我們,愛德華。”
“他?他可不知道我本來可以救他。”
“啊,”妻子如釋重負,嚷道,“這樣我就放心了。隻要他不知道你可以救他,他……嗯,這事就好辦多了。唉,我本該想到他不知道的,他總想討好我們,盡管我們對他很冷淡。別人總拿這件事挖苦我。比如威爾遜夫婦、威爾科克斯夫婦,還有哈克尼斯夫婦,他們總是不懷好意地笑話我,明明知道我難堪,還是總提‘你們的朋友伯吉斯’如何如何。我可不想他總來討好我們,真不明白他怎麽總是這樣。”
“我知道他為什麽總是這樣。我得實話實說。起初,那件事正鬧得沸沸揚揚,鎮上的人打算讓他‘坐木杠’。我的良心受到折磨,簡直受不了,就偷偷告訴了他消息。他就離開了鎮子,跑去外地避避風頭,直到安全了才回來。”
“愛德華,如果鎮上知道這事——”
“是的!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還害怕呢。我做完那件事就後悔了,我也不敢跟你說,就怕你的臉色讓人看出來。那天晚上,我擔驚受怕,一夜沒睡。幾天後,沒有人懷疑我,我又為自己做了這件事而感到高興。直到現在我還高興呢,瑪麗,真的特別高興。”
“現在我也高興啊,那麽做確實太可怕了。是呀,我很高興。你這樣做是應該的。可是,愛德華,萬一哪天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
“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人們都會覺得那是古德森幹的。”
“他們肯定這樣想!”
“是的。當然啦,古德森也不在乎人們的想法。人們讓那個可憐的老索斯伯裏去找他問罪。古德森把索斯伯裏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好像要在他身上找出一處自己特別鄙視的地方,然後說:‘這麽說,你是調查委員會的吧?’索斯伯裏表示意思差不多,‘嗯,你覺得他們是想仔細地問還是了解個大概就行了呢?’‘古德森先生,如果他們想聽詳細的內容,我就再來一趟,我先聽個大概吧。’‘很好,叫他們全都他媽的見鬼去——我覺得這就是大概內容。索斯伯裏,你聽著,你再來問詳細的內容時,記得帶隻籃子,好把你這把老骨頭提回去。’”
“古德森真是這樣,向來如此,句句實誠。他隻有一點兒虛榮心,他總覺得自己給別人出的主意是最好的。”
“瑪麗,這樣一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也沒我們的事了。再也不會有人提這件事了。”
“上帝保佑,我想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他們又興致勃勃地談起那袋神秘的金子。不久,他們的談話突然停了下來,他們陷入了沉思。談話中斷越發頻繁。最後,理查茲好像靈魂出竅了。他呆坐在那裏,茫然地盯著周圍,漸漸地,兩隻手也開始神經質地晃動,好像正拂去心裏的憂慮。與此同時,他的妻子差不多也是同樣的表現,陷入了沉思默想,從神態上也看得出她焦慮不安。最後,理查茲站了起來,在房間裏四處亂走,十根手指在頭發裏來回撥弄,就像一個夢遊者在夢中做的事。後來,他似乎下定了決心,一把抓過帽子戴上,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理查茲夫人還在皺著眉頭冥思苦想,好像全然沒有發覺屋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她不時嘀咕著:“請別誘惑我們……可是……可是,我們真的太窮了……請別誘惑我們……啊,這損害到誰了嗎?誰也不會知道……別誘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隻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動。
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掃了一眼,半似驚嚇半似歡喜地說道:“他現在出去了!可是,天哪,也許一切太晚了,太晚了……也許不會,也許還趕得上。”她起身,繼續琢磨,兩手神經質地絞在一起,不久又鬆開。她不禁打了一陣冷戰,發出幹澀的聲音:“上帝饒恕我吧,這太可怕了。可是,上帝看看我們吧,我們成什麽樣子啦,我們都變成怪物了!”
她把燈光調暗一點兒,悄悄地溜到口袋旁跪下,用手撫摩著鼓鼓囊囊的袋子,老眼中閃出貪婪的光芒。她一時像靈魂出竅,一時又像神誌清醒,嘀咕道:“我們再等一等就好了!啊,再等一小會兒,別那麽著急!”
與此同時,科克斯已從辦公室趕回家裏,把這件蹊蹺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子。討論了一番後,他們都認為隻有古德森才會做出這樣的事,全鎮的男人裏隻有他會拿出二十元來,周濟一個落難的外鄉人。後來,他們停止了談話,默不作聲地想著各自的心事。他們越發緊張,煩躁不安。最後妻子先開了口,好像在自言自語:“除了理查茲夫婦,還有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秘密,沒有其他人了。”
丈夫似乎聽懂了,從雜亂無章的思緒中跳了出來。他瞪著臉色蒼白的妻子。突然,他遲疑地站起身來,看了一眼帽子,又看了一眼妻子——這是無聲的請示。科克斯夫人一直默不作聲,後來微微點頭示意。很快,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理查茲和科克斯腳步匆匆,穿過夜深人靜的街道,最後迎頭撞上了。兩人在印刷廠的樓下碰了麵,相互打量了一番對方的神色。科克斯悄悄地問:“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吧?”
理查茲悄悄地回答:“沒有人知道——我保證,沒有其他人知道!”
“要是還來得及——”
兩個人走上樓梯。這時,一個小夥子急匆匆地趕上來。科克斯叫道:“約翰?”
“是的,先生。”
“你不用發那些早班郵件,什麽都別發。先等一下,到時我再告訴你。”
“已經發走了,先生。”
“已經發走了?”科克斯的聲音裏含著難以掩飾的失望。
“是的,先生。到布裏克斯頓以及下麵所有城鎮的火車都改時間了,先生,報紙要比往常提早二十分鍾發出。我不得不匆匆地跑過去,要是再晚兩分鍾就——”
兩人無心聽完,轉身慢慢地走開了。大約走了十分鍾,兩人都沒出聲。後來,科克斯氣呼呼地開口了:“你究竟著什麽急呢,我真不明白。”
回答很是謙遜:“我現在明白了,你看,不知怎麽搞的,我總是做沒腦子的事,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不過,下一次——”
“哪會有下一次!再過一千年也不會有下一次!”
於是,這對朋友沒有互道晚安就分道揚鑣了。他們各自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家去。等他們回到家裏,他們的妻子都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怎麽樣了。然後,她們都知道了答案,不等回答,自己就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
兩家都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這可是新鮮事。從前他們雖也爭吵,但是都不激烈,現在兩家好像互相抄襲似的。理查茲夫人說:“愛德華,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琢磨一下呢?可是你偏不,你非要直奔印刷廠,把這事嚷嚷出去,讓所有人都知道。”
“那上麵就是這樣說的呀。”
“說了又怎麽樣,那上麵還說私訪呢,如果你喜歡的話。現在——事實是不是這樣?”
“哦,是的……是的,真是這麽回事。不過,我一想到這件事會鬧得盡人皆知,一想到一個外鄉人這麽信得過哈德萊堡,這是多麽大的讚譽——”
“當然,這些我都明白。可是隻要你停一下,仔細地想一想,不就能想明白,已經找不到應該拿到這筆錢的人了嗎?他已經死了,他沒有後代,連親戚也沒有。這麽一來,這筆錢要是歸了哪個急等用錢的人,對誰都沒有損害呀,再說——”
她說不下去,哭了。她的丈夫本來想安慰幾句,可脫口而出的是這樣的話:“瑪麗,不管怎麽說,這樣做是對的,一定對。我們心裏都明白。再說,我們應該明白,這也是命中注定啊。”
“命中注定!哈,一個人要是做了一件蠢事找借口,就說‘這也是命中注定啊’。要說命中注定,這筆錢來到我們家,不也是注定的嗎?上天已經安排好了,你非要違背天意——誰給你這樣的權力啦?這叫不知好歹,就是這麽回事——這是褻瀆神靈的膽大妄為,你就別再裝溫順虔誠的樣子了。”
“可是,瑪麗,你也知道我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隻要是誠實的事,就應該想也不想地立刻去做。全鎮的人都是這樣,這完全成了我們的第二天性——”
“噢,我明白,我明白。沒完沒了的教育,教人要誠實——從搖籃裏就教起,要誠實呀,抵製一切誘惑,所以這種誠實全是虛假的,誘惑一來,什麽都是假的,就像今天晚上我們所看到的。老天在上,我對自己那種像石頭一樣堅硬的、無法敗壞的誠實從來沒有絲毫懷疑,直到今天。今天,當我第一次麵對真正的誘惑時,我就……愛德華,我相信全鎮的誠實都變了,像我一樣,也像你一樣,都變了。這個鎮卑鄙、冷酷、吝嗇,除了自命不凡的誠實,連一點兒道德都沒有了。我發誓,我相信,有朝一日,這種誠實麵對誘惑時會徹底倒塌,像紙房子一樣倒塌。好,這一回我可以說出心裏話了,心裏好受多了。我是個騙子,一輩子都是騙子,自己還不知道。以後誰也別說我誠實,我可受不了了。”
“我——哎,瑪麗,我和你一樣,我也是這麽想的。這好像有點兒怪,太怪了。過去,我從來不敢相信自己會這樣。”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妻子抬起頭來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愛德華。”
理查茲一臉心事被人看穿的窘態。
“如實說出來真令人羞愧,瑪麗,可是——”
“愛德華,我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但願如此。你說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對那個外鄉人說了什麽話,那該多好。”
“一點兒沒錯。我覺得有罪和羞愧。你呢?”
“我的這種感覺已經過去了。我們在這兒搭張臨時的床吧,好好看守著。明天早上銀行開門,就把這口袋交出去……天哪,如果我們沒有做那件事,那該多好!”
瑪麗搭好了床,說:“那句話到底是什麽呢?我真想知道那句話是什麽。來吧,我們該上床了。”
“睡覺?”
“不,想一想。”
“好的,想一想。”
這時,科克斯夫婦也吵完架了,重歸於好。他們上床後,也在仔細地回想,煩躁不安,想古德森究竟對那個走投無路的流浪漢說了一句什麽話。那真是金口玉言,一句話值四萬美元。
那天晚上,鎮上的電報所比往日延長了營業時間,因為科克斯所在報社的主任是美聯社的地方通訊員。他簡直是掛名的通訊員,一年中稿子被社裏采用絕不超過四次,每次不會多過三十個字。可是,這一次不同。他把搜集到的線索用電報一發出去,馬上就接到了回電:
詳述整件事——點滴不漏——一千二百字。
多麽長的一篇稿子!主任完成了這篇稿子,成了全州最得意的人。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不可敗壞的哈德萊堡”掛在了所有美國人嘴邊,從蒙特利爾到墨西哥灣,從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羅裏達的柑橘園,千百萬人都在談論著那個外鄉人和他的錢袋,都好奇能不能找到那位得主,都急切地想要看到這件事的後續消息——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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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德萊堡鎮的人一覺醒來名揚天下,他們不禁大吃一驚,興高采烈,得意揚揚,難以言表。鎮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奔走相告,互相握手,笑逐顏開,大家都說詞典裏應該添一個新詞——哈德萊堡:意為“不可敗壞”——這個詞注定要在詞典裏流芳百世!鎮上次要無足輕重的公民及其妻子也到處亂跑,做的差不多是同樣一件事。人們都跑到銀行去看那隻裝著金子的口袋。不到正午時分,心事重重、有些嫉妒的人已經成群結隊地從布裏克斯頓和周圍地區擁來。當天下午和第二天,記者也從四麵八方趕來,證實了錢袋的存在以及整件事情後,把這個故事重新報道一番,還對錢袋做了即興渲染。理查茲的家、銀行、長老會教堂、浸禮會教堂、公共廣場,以及將要用來驗明身份、移交口袋的城鎮大廳,也被記者們大肆描繪一番。此外,記者還為幾個怪模怪樣的人做了素描,包括理查茲夫婦、銀行家平克頓、科克斯、報社主任,還有伯吉斯牧師和郵電所所長,甚至包括傑克·哈裏代——一個遊手好閑、脾氣不錯、無足輕重的漁夫兼獵人,也是孩子的朋友、喪家犬的朋友,是鎮子上典型的樂天派懶漢。小個子平克頓其貌不揚,油滑地向所有前來參觀的人展示錢袋子。他興高采烈地搓著一雙細皮嫩肉的手,宣揚著這個鎮悠久的誠實的好名聲,他希望這事能成為最好的證據傳遍美洲,對喚回世道人心起到劃時代的作用。他說了一大堆諸如此類的話。
一個星期過後,一切又平靜下來。如癡如醉的自豪感和喜悅漸漸地變為一種輕柔、甜蜜和無言的快樂——好像是一種含義雋永、難以言表的心滿意足,人人臉上都流露出平和聖潔的快樂神情。
然後一種變化發生了。這種變化很緩慢,因為緩慢,所以一開始難以察覺。大概大家本來就沒有察覺,隻有什麽事都能看穿的傑克·哈裏代是個例外。無論什麽事情,哈裏代都能注意到,並總能拿來開玩笑。他一發現有些人不像前兩天那麽開心,就開始取笑他們。接著,他說這種變化開始向悶悶不樂的方向發展。後來,他又說人們簡直是滿臉晦氣。最後,他說人們都變得怒氣衝衝、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了,即使他從鎮上最吝嗇的人的褲兜裏扒來一分錢,他們也不會清醒過來。
在這個階段——也許在這個階段——那十九位要人家裏的家長在臨睡前差不多都要這麽說一句——通常先歎一口氣,然後才說:“古德森到底說了什麽話呢?”
要人們的妻子馬上就用顫抖的聲音這樣回答:“唉,別說了,你心裏想什麽呢?快別想了,我求你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這個問題又被搬了出來,照樣受到妻子們的嗬斥,不過聲音小了一點兒。
第三天晚上又念叨這個問題,男人們的聲音裏充滿苦悶和茫然。這一次,還有次日晚上,妻子們也有點兒心煩意亂,她們想說點兒什麽,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她們終於說話了,熱切地回答道:“唉,我們要是能猜出來該多好!”
一天天過去,哈裏代的評論越來越精彩,越來越令人難堪,極盡嘲諷之能事。他不辭辛苦地到處亂跑,開鎮上人的玩笑。有時他挖苦某個人,有時他嘲笑所有人。不過,全鎮也隻有他還能笑得出來:笑聲所到之處,全是空虛而淒涼的荒漠,到處都看不到一絲笑容。哈裏代扛著一個三腳架到處跑,再在上麵裝一個雪茄煙盒,做成一架照相機。他攔住過路人,把這玩意兒對準他們:“準備——請你笑一下。”可是,這樣高明的玩笑也不能讓那些陰沉的麵孔有反應,讓它們柔和一點兒。
三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還剩下一個星期。星期六晚上,人們已經吃過晚飯。如今哈德萊堡的星期六已經沒有往日那樣熱鬧,大街上空蕩蕩的,也看不到什麽人。理查茲夫婦在小客廳裏坐著,兩人都愁眉不展,滿腹心事。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形:從前他們的那些老習慣——讀書、編織、隨意聊天,或者拜訪鄰居——已經成為曆史。他們好像很久不這麽做了,也許有兩三個星期了。現在沒有聊天,沒有讀書,沒有拜訪——全鎮的人都在家裏唉聲歎氣,愁眉不展地發呆,想猜出那句話。
郵遞員送來一封信。理查茲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郵戳,他全不熟悉。他把信丟在桌上,繼續琢磨那件事,忍受著沉悶無望的痛苦。兩三個小時後,他的妻子悶悶不樂地站起來,也沒有道晚安就想上床睡覺,如今這已經是習慣了。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了腳步,看了看,然後拆開信上下掃了一遍。理查茲這時正坐在椅子上,椅背頂著牆,下巴埋在兩膝之間。這時候,他聽到了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原來是他的妻子。他趕快跑過去攙扶,不料她大叫道:“別管我,我太高興了。你快讀信,快讀!”
他拿起信開始讀,腦子立刻暈了。那封信是從一個很遠的州寄來的,信上說:
我和你素不相識,但沒有關係,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剛從墨西哥回到家中,就讀到了那則新聞。當然,你不知道誰說了那句話,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當中隻有我知道。那人的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就對他很了解。那天晚上,我路過你們鎮,在他那兒做客,等半夜的火車到來。我聽見他在暗處對外鄉人說那句話,那是在赫爾巷。他在和我一起往他家走時一直談著這件事,直到後來在他家抽煙,我們還在談論這件事。他在談話中提到了你們鎮上的很多人——說得不太客氣,隻對兩三個人評價不錯。這兩三個人當中就有你。我說的是“評價不錯”,僅此而已。我記得他當時說,坦率地講,他在鎮上沒有一個喜歡的人,全都不喜歡。不過你不同——我認為他說的是你,應該沒錯——曾幫過他一個大忙,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忙對他的價值。他說,他希望有一筆財產,去世時留給你,至於鎮上的其他居民,留給他們的隻有詛咒。現在,既然你是那個幫了大忙的人,你就是他的合法繼承人,應該得到那一袋金子。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的良知和誠實,因為這些美德是哈德萊堡人的天性,所以我現在就把那句話告訴你,並深信,如果你不是應得這筆錢的人,一定會尋訪到應得的那個人,使古德森得以報答別人的恩惠。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不是一個壞人,去吧,改了就好。”
霍華德·L.史蒂文森
“啊,愛德華,那錢是我們的了,我真的太感激他了。親愛的,我們親一下,我們多久沒有這樣做了——我們用得著這筆錢——你可以甩開平克頓和他的銀行了,再也不用為別人幹活兒,我高興得要飛起來了。”
夫婦倆握著手,在長椅上坐了半個小時。舊日時光再現——那種從他們相愛就開始的日子,曾經被那個外鄉人的一筆錢打斷過。不久,妻子說:“愛德華,當初幫他一個忙真是你的福氣,可憐的古德森!過去我從來不喜歡他,現在我倒喜歡上他了。做了這樣的事,你都沒有說過,也不炫耀,很好,幹得不錯。”然後,她又稍微批評了
一句,“不過你該告訴我,愛德華,你該告訴自己的妻子呀。”
“這個,我……瑪麗,你看是這樣——”
“別再這樣那樣了,跟我說說吧,愛德華。我一直愛你,現在更為你自豪。誰都相信這鎮上隻有一個慷慨的好人,原來你也是——愛德華,你怎麽不說呢?”
“這個……唉,瑪麗,我不能說!”
“你不能說?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他……讓我保證不說出去。”
妻子把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慢慢地說:“讓你保證?愛德華,什麽意思?”
“瑪麗,你覺得我會撒謊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握緊丈夫的手,說:“不是,我們說的不是那件事,上帝饒恕我們吧!你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可是現在——現在我們的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她一時想不出該怎麽說,斷斷續續地道,“別把我們引到邪路上去。我想,如果你跟人家保證過,愛德華,那就算了吧。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吧,這件事就算過去了。我們還是開開心心的,別自找沒趣了。”
愛德華聽著妻子的話,有點兒魂不守舍,他在仔細回想著給古德森幫過什麽忙。
夫妻倆一夜沒睡,瑪麗高興地想心事,愛德華也忙著回想,卻不太高興。瑪麗琢磨著怎麽用這筆錢,愛德華則仔細回想著自己幫過古德森什麽忙。起初,他還因為對瑪麗說了假話——如果那算假話的話——有點兒忐忑不安。後來,他經過再三回想——就算說的是假話,那又怎麽樣呢?這算什麽大不了的事嗎?我們不是經常說假話嗎?既然能說假話,這也沒什麽。他做好事的時候,瑪麗做了什麽呢?她正在後悔,後悔沒有毀了那張字條,把錢留下來!難道偷東西比說假話更好嗎?
撒謊的事顯得不那麽重要了,還留下了值得安慰的東西。有一件事卻變得重要了:他真的幫過人家嗎?你看,史蒂文森的信裏說了,古德森證明確有其事,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了——他能證明這事確鑿無疑。因此這一點就沒問題了——不,並不是毫無問題。他忐忑不安地回想起,幫忙的人究竟是理查茲還是其他人,這位素不相識的史蒂文森先生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他還把這件事全都托付給理查茲了!由理查茲決定這筆錢應該歸誰——假如理查茲不是那個該拿錢的人,他一定會把應該拿錢的人找出來,對此史蒂文森先生毫不懷疑。把人擺布到這種地步,多可恨啊——唉,史蒂文森就不能直截了當地說明嗎?他何必多此一舉呢?
進一步想想,史蒂文森記起那個拿錢的人是理查茲,而不是其他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這種想法不錯。是的,這種想法很好。說真的,他越往下想,這感覺就越好,這簡直是最有力的證據。理查茲不再理會這個問題,因為他有一種直覺:一旦證據成立,最好不要再仔細推敲。
這樣一來,他理所當然地感到輕鬆了,可是還有一件事老來打擾他:他當然幫過人家,是這樣的,可他到底幫過什麽忙呢?他必須想出來,想不出來就不能睡覺;隻有想出來,才能心安理得。於是他仔細地回想。他想到了很多事情,從可能幫過的直到確定幫過的事,但是其中沒有一件足夠重大,能值那麽多錢,值得古德森立遺囑給他留下一筆財產。這還不算,他根本就想不起自己曾經幹過這些事。那麽,這個——究竟要幫一個什麽樣的忙,才能讓一個人感激不盡呢?噢,拯救他的靈魂吧!一定是這件事。對,他想起來了:當初他勸古德森改邪歸正,足足勸了他——他想說三個月——可是經過慎重考慮,還是說一個月比較好,又縮減至一個星期,或者一天,最後一點兒也不剩了。是啊,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場麵不大好看,可是曆曆在目。古德森當時讓他滾,少管閑事——他可不想跟著哈德萊堡上天堂!
這條路走不通,他並沒有拯救過古德森的靈魂。理查茲泄了氣。不一會兒,他又冒出一個念頭:他挽救過古德森的財產嗎?沒有,這不可能,他是個窮光蛋。他救過他的命嗎?是的,當然。哎呀,他早就該想到這一點了。這一次他總算走對了路,顯然這一瞬間,他的想象力發揮作用了。
在此後的兩個小時裏,他一直忙於拯救古德森的性命。他嚐試著曆盡各種艱險,救古德森一命,每次救命行動都有一個功德圓滿的結局。就在他確信不疑的時候,總會有一個細節冒出來搗亂,使整件事都變得荒誕無稽。就拿救落水的古德森這件事來說。他劈波斬浪向前衝,把不省人事的古德森拖上岸來,四周還有大群人喝彩。正當他把整個過程想好,開始把這一切印入腦海的時候,一大堆荒唐的細節卻冒了出來:鎮上的人總會知道這種事情,瑪麗也會知道。如果確有其事,他應該會記得清清楚楚,這又不是小事,怎麽會做完了卻記不起幫了人家大忙呢?還有,到這時,他才想起自己不會遊泳。
是的,他一開始就忽略了一點:這件事必須是他幫了別人,然而不知道幫了多大的忙。哦,是的,找到這樣的事應該很容易,起碼比找其他事情容易多了。果然,他很快就想出一件。很多年前,古德森眼看就要和一個叫南茜·提維特的漂亮女孩結婚,但是由於種種原因,這樁婚事後來不了了之。那個姑娘死了,古德森依然是單身漢,而且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到瞧誰都不順眼的家夥。鎮上的人很快就發現,或者自以為發現那個姑娘有一點兒黑人血統。理查茲把各種細節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一些與此有關的事,這些事一定是因為很多年未被想起而從記憶中消失了。他似乎隱約記得,當初就是他發現那個姑娘有黑人血統,並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鎮上的人。鎮上的人也就告訴了古德森他們從誰那裏得來的消息。他就是這樣挽救了古德森,使他沒有和那個姑娘結婚。他幫了古德森一個大忙,卻不知道幫了多大的忙,事實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幫了古德森。可是古德森明白這樣做的意義,也明白他是怎樣擺脫這件荒誕的事的,於是他在臨死前對他的恩人萬分感激,希望能留給他一筆財產。現在一切都清楚了,事情再簡單不過,理查茲越想這件事,就越明白無疑。最後,當他心滿意足地躺下睡覺的時候,在他的記憶中,這件事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說實話,他還能隱約記得古德森對他表示過感激。就在他思考的這段時間裏,瑪麗已經花六千美元為自己買了座新房子,還給牧師買了一雙鞋,然後安穩地入睡了。
這個星期六的晚上,郵遞員給鎮上的其他要人分別送去了一封信——總共十九封。每個信封都不一樣,信封上的筆跡各不相同,可是裏麵的信除了一個地方之外完全一樣。每封信都和理查茲收到的那一封相同,包括筆跡,所有信的落款都是史蒂文森,隻是在有“理查茲”名字的地方,換上了其他收信人的名字。
這一夜,那十八位本鎮要人在同樣的時間裏做了與理查茲一樣的事:集中精力回想他們曾在無意中給古德森幫過什麽忙。無論對誰來說,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然而他們都成功了。
在他們努力地工作的時候,他們的妻子正在籌劃著怎麽花錢。一夜之間,十九位夫人平均每人口袋裏的四萬元都花掉了七千元,合計十三萬三千元。
第二天,傑克·哈裏代大吃一驚。他看出鎮上的十九位要人及夫人臉上重新現出安詳的喜悅神情。他難以理解,也想不出什麽話來破壞或攪擾這種局麵。現在輪到他對生活感到不滿了。他暗自對這種喜悅的來源做了一番猜測,然而經過仔細推敲,沒有一條理由能站得住腳。他碰見威爾科克斯夫人的時候,看見她那欣喜若狂的神情,就以為她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他去問她家的廚子,結果並無此事。廚子也發覺了這喜悅,卻不知道喜從何來。哈裏代發現“老實人”(鎮上人送的外號)比爾遜臉上也有相似的喜悅表情,就斷定比爾遜的鄰居摔斷了腿,但是經調查,此事也未曾發生。格雷戈裏·耶茨強忍著狂喜之情,隻能有一個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結果他又猜錯了。“那麽平克頓……他一定是要回了一角錢的舊賬,這筆錢他原本已不抱希望。”諸如此類。有些猜測未被證實,有些則已證實是錯誤的。最後,哈裏代自言自語道:“不管怎麽樣,眼下哈德萊堡有十九家發生了好事。我還不清楚這事的前因後果,我隻知道上帝今天在打盹兒。”
隔壁州的一位建築商近日來到這個前途無望的鎮子,冒險辦了一家小公司。他掛牌已有一個星期,還沒有一個顧客上門。這人垂頭喪氣,很後悔來到這裏。沒想到突然時來運轉。那些要人的夫人一個接一個來找他,悄悄說:
“下星期一到我們家來,不過你先別聲張。我們正打算建房子。”
這一天,他接到了十一戶人家的邀請。當天晚上,他給女兒寫信,取消了女兒和他一個學徒的婚事。他說,她能找到比那個學徒身價高很多的人。
銀行家平克頓和另外兩三個富家小夥子籌劃著蓋別墅,不過,他們要先等等再說。這種人總是等一切妥當後才會有所行動。
威爾遜夫婦策劃了一場新型聚會——一場化裝舞會。他們並沒有真的邀請客人,隻是秘密地告訴所有親友,他們正在考慮這件事,認為應該舉辦這場舞會:“如果我們辦舞會,當然會請你啦。”大家都議論紛紛:“啊,他們準是瘋了吧,威爾遜家這對窮鬼哪能辦得起舞會呀。”十九家中有幾家的夫人私下對他們的丈夫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先別聲張,等到他們那場窮酸舞會結束了,我們再辦一場,讓他們無地自容。”
日子一天天過去,各家的預算也越漲越高、越來越沒譜、越來越愚蠢,無所顧忌。現在看來,好像這十九家在進賬日之前不但要花光那四萬元,還要在那筆錢到手的時候借債呢。有幾戶頭腦簡單的不滿足於紙麵上的籌劃,竟然真的落實到實際中,開始賒賬。他們買地、抵押產業、買農場、做股票投機生意,買漂亮衣服、馬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東西,先用現金支付一部分,剩下的定期付清——以十天為限。沒過多久,這些人清醒過來了。於是,哈裏代注意到很多人又開始變得憂鬱。他又糊塗了,不明白他們憂從何來。“威爾科克斯家不是因為小貓咪死了,因為小貓咪根本沒有出生;沒人摔斷腿;丈母娘沒有死,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這真是個猜不透的謎題。”
還有一個人心存不解,那就是伯吉斯牧師。近來他無論走到哪裏,總有人跟著他,或者正在找他。隻要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那十九家中就肯定會有人出現,把一個信封偷偷塞到他手裏,再加上一句低語:“星期五晚上,在城鎮大廳拆開。”然後就做賊心虛似的溜走了。他原來以為也許會有一個人申領那隻錢袋,也有可能沒有,畢竟古德森已經死了,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麽多人來申領。等到星期五這個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時,他已經收到了十九個信封。
3
城鎮大廳從沒有被裝飾得這麽漂亮過:主席台後麵掛上了鮮豔的旗幟,兩邊牆上也高懸彩旗,依次排開;座位的前沿也裝飾一番。這一切都令人印象深刻,顯然今天的來賓也都非同尋常,多半有著新聞界的背景。此刻全場座無虛席。四百一十二個固定座位坐滿了人,連過道的六十八個加座也滿員了。幾位重要來賓在主席台就座,旁邊的台階上也坐了人。主席台前沿和兩側擺開一排桌子,旁邊坐著來自各地的特派記者。人們盛裝出席,這是這個鎮子前所未有的景象。一些女士穿上了昂貴的華麗服裝,看上去有點兒不大自然。起碼本地人覺得她們不大自然,大概是因為他們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穿過這種衣服。
主席台前的一張小桌子上放著那袋金子,全場的人都能看見。大多數人饒有興致地盯著它,這是一種熱切無比的期盼、垂涎欲滴的欲望、暗自羨慕的感覺。那十九對要人夫婦以一種親切、欣喜和擁有者的眼神看著它,這群少數人中的男性還忙著一遍遍地默誦歡呼與祝賀的話語,他們很快就要站起來發表這番振奮人心的歡迎詞了。他們當中不時有一位從馬甲口袋裏摸出字條,偷偷地掃上一眼,背誦應有的內容。
當然,場內一直回響著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這是常事。後來,伯吉斯牧師站了起來,把手往那隻口袋上一按,全場靜得都能讓他能聽見任何聲響。他敘述了錢袋的由來,熱情洋溢地談起了哈德萊堡因無懈可擊的誠實而獲得的曆史悠久、實至名歸的聲譽,聲稱全鎮人對這聲譽都由衷地感到自豪。他指出,這種聲譽是一份無價之寶,上帝保佑,如今這寶貝的價值更是不可估量。最近發生的事讓哈德萊堡聲名遠揚,全美洲的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鎮上。哈德萊堡這個名字將永遠成為“不可敗壞”的同義詞,他希望並且相信這會成為現實。(掌聲。)
“那麽,誰來保護這筆高尚的財富呢,全鎮人一起保護嗎?不!保護哈德萊堡聲譽的責任在於個人,而不在於集體。從今以後,各位都要親自擔任它的特別監護人,使它免受任何損害。請問各位,是否接受這一重托呢?(台下紛紛響應。)很好,這一重托還要讓後代繼承,子孫相傳。今天你們的純潔確鑿無疑,務必將純潔永遠保持下去。今天,你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經不起誘惑而去拿別人的錢財。非己之財,一文莫取,這種美德一定要遵守。我不想拿我們鎮和別的鎮比較,盡管有些鎮對我們缺乏善意。讓我們做好自己的事,讓我們永遠快樂吧。(掌聲。)我講完了。朋友們,我手掌下麵的東西是一個外鄉人對我們的表彰,從今以後,全世界通過他,都將明白我們是什麽樣的人。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謹代表各位向他表示感謝,請諸位大聲應答,以示讚同。”
全場起立,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震得牆壁都在顫抖。然後大家落座,伯吉斯先生從口袋裏取出一個信封。他撕開信封,抽出一張字條。全場的人此時都屏住呼吸。他用莊重的語氣慢慢地念出字條上的內容,每個人都在認真傾聽這富有魔力、字字千金的話語。
“我對那個落難的外鄉人說的話是:‘你絕不是一個壞人,快去改了就好。’”伯吉斯繼續說道,“我們馬上就能知道,這上麵寫的話和封在錢袋裏的那句話是否相同。如果相同——這是一定的——這袋金子就將屬於本鎮的一位公民。從此以後,他將作為美德的模範出現在國人麵前,正是這種美德使本鎮遠近聞名——比爾遜先生!”
全場的人正要爆發出狂風般的歡呼聲,聽到這個結果後,反而像集體中風似的呆了一兩秒鍾,然後,一陣竊竊私語聲在全場蔓延開來。內容無非如此:“比爾遜!噢,別逗啦,這也太假了吧。拿二十元給一個外鄉人——任何人——比爾遜!這話簡直就像說給水手們聽的。”
這時,一陣驚奇又使全場突然靜了下來。在會場的一處,比爾遜執事站了起來,躬身靜聽;另一處,威爾遜律師也站了起來。眾人好奇地沉默了片刻。事發突然,人人不解。那十九對要人夫婦更是勃然大怒。
比爾遜和威爾遜各自轉過臉來,四目相對。比爾遜綿裏藏針地問:“威爾遜先生,你為什麽站起來?”
“因為我有權站起來。也許你能坦率一點兒,向大家說明你站起來的原因。”
“榮幸至極。那張字條是我寫的。”
“不可能,你撒謊!那是我寫的!”
這下輪到伯吉斯先生驚呆了。他站在主席台上,茫然無措地望著這兩位先生。眾人也目瞪口呆。
這時,威爾遜律師開口了:“我請求主席念出那張字條上的簽名。”
這句話讓主席清醒過來,他大聲念出了那個名字:
“約翰·華頓·比爾遜。”
“怎麽樣!”比爾遜大喝一聲,“你現在還有什麽可說的?還想說謊,說說你打算怎麽向我道歉,向在場受侮辱的各位道歉?”
“我沒有必要道歉,先生。不僅如此,我還公開指控,你從伯吉斯先生那裏偷走了我寫的那張字條,照原樣抄了一份,簽上了你的名字。除此以外,你沒有別的辦法能知道這個秘密,這世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些話。”
事態再這樣發展下去,一定會不可收拾。大家注意到記者正奮筆疾書做著記錄。很多人高喊:“主席,主席!維持秩序!維持秩序!”
伯吉斯先生敲著手裏的木槌說:“我們別忘了規矩。這件事顯然是出了一點兒差錯。不過,可以肯定,沒有大礙。如果威爾遜律師給過我一個信封——我想起來了,他是給過我一個,我還保存著。”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撕開後掃了一眼,驚疑地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沉默不語。他用僵硬的姿勢擺擺手,鼓起勇氣想說些什麽,卻又垂頭喪氣地沒有說話。
有幾個人大喊:“念呀!念呀!上麵寫的是什麽?”
於是,他用夢遊般的模糊語調念了起來:
“我對那個不幸的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你不是一個壞人,(全場瞪著眼睛望著他,大為吃驚。)快去改了就好。’”(全場議論紛紛:“真奇怪!這是怎麽回事?”)
主席說:“這一張的落款是盧瑟·威爾遜。”
“怎麽樣!”威爾遜大聲喊道,“依我看,這件事真相大白了!顯然,我的那張字條才是被人偷看了。”
“偷看!”比爾遜針鋒相對,“我非得讓你知道點兒厲害。像你這樣的渾蛋——”
主席說道:“肅靜,先生們,肅靜!你們兩位都坐下,坐下!”
他們服從了主席的命令,可是晃著腦袋,依然怒氣衝衝、喋喋不休。人們全都迷惑不解。麵對這個奇特的意外場麵,人們不知如何應對。
不一會兒,湯普森站起來。湯普森是賣帽子的,他本來想擠進十九位要人的行列,可是沒能如願。因為要與十九位要人為伍,他賣掉的帽子還不夠多。他說:“主席先生,難道這兩位先生都沒錯嗎?我想請教您,先生,難道他們會對那個外鄉人說了一樣的話?我認為——”
這時,皮匠站起來,打斷了他。皮匠一直感到委屈,他自認為有實力入選十九位要人的行列,但是沒能成功。因此,他的話裏也帶著一點兒怒氣。他說:“嗯,這不是關鍵問題。這樣的事說不定也會有,一百年裏也許能遇上兩回。可是,另外有一件事一百年也遇不上一回。他們誰都沒有給過外鄉人那二十元錢!”(一片掌聲。)
比爾遜:“我給過!”
威爾遜:“我給過!”
接著,兩人又互相指控對方。
主席說道:“肅靜,兩位都請坐下。這兩張字條,沒有一張離開過我。”
一個聲音喊道:“好,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皮匠說道:“主席先生,現在有一點弄明白了:這兩位先生當中,有一個曾經藏在另一家床下,偷聽人家的秘密。我就直說吧,這種事他們兩個人都幹得出來。(主席:“肅靜!肅靜!”)我收回這句話,先生,我隻提一條建議:假如他們中真的有一個做過這件事,我們現在就能把他抓出來。”
其他人問:“怎麽辦?”
皮匠說:“很容易辦。這兩個人引用那句話時,用詞並不完全一樣。兩張字條相隔的時間長了一點兒,還插進去一段口水仗,要不然,大家早就注意到了。”
有人說:“把不一樣的地方說出來。”
皮匠:“比爾遜的字條是‘絕不是’,威爾遜的字條是‘不是’。”
許多人的聲音:“是這麽寫的,他說得對!”
皮匠:“那麽,現在隻要主席把錢袋裏那句話查證一下,我們就能知道這兩個騙子中的哪一個(主席:“肅靜!”)——這兩位投機者中的哪一個(主席:“肅靜!肅靜!”)——這兩位正人君子中的哪一個(哄堂大笑和掌聲。)——有資格獲得本鎮有史以來首席騙子的名頭,他讓哈德萊堡丟盡了臉麵,從今以後哈德萊堡也要讓他丟臉!”(一陣熱烈的掌聲。)
許多人喊著:“打開!打開口袋!”
伯吉斯先生把口袋撕開了一道縫,伸手抽出信封。信封裏裝著兩張折疊的字條。他說:
“這兩張字條中有一張寫著,‘在寫給主席的所有條子——如果有的話——全部念完以前不要查看’。另一張上寫著‘對證詞’。讓我念一下,上麵寫的是:我並不要求申請人把我的恩人對我說過的話前一部分一字不差地引用出來,那些話本來就比較平淡,人們可能記憶模糊。但結尾的那些話非常重要,如果不能把這些一字不差地重寫出來,這個申請人應該就是騙子。我的恩人說過,他很少給別人忠告,一旦給人忠告,必定字字千金。隨後他就說了這句話——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一直沒有遺忘:你不是一個壞人——”
五十個人的聲音喊道:“好了,錢歸威爾遜了!威爾遜,威爾遜!講話吧!講話吧!”
眾人一躍而起,圍在威爾遜身邊,攥著他的手,向他道賀。這時候,主席敲著木槌,大聲喊著:“肅靜,先生們!肅靜!請讓我念完。”
場內恢複平靜以後,主席繼續宣讀。接下來是:
“‘快去改了就好。否則,記著我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因你的罪過而死,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
隨後是死一樣的沉寂。起初,憤怒的情緒蔓延開來,人們的臉色陰沉起來。過了一會兒,這片陰雲慢慢飄散,幸災樂禍的神色取而代之。這種趨勢非常明顯,大家努力抵抗,痛苦不堪,才把它壓了下去。記者和從布裏克斯頓鎮來的人,以及其他外地人都垂著頭,雙手捂臉,靠全身力氣和禮貌才控製住表情。就在這時,吼叫聲突然爆發,打破了場內的沉寂——傑克·哈裏代開口說:
“這話才是字字千金啊!”
全場的人,包括客人在內,全都忍俊不禁。伯吉斯先生也放下了架子,大家感到所有拘束都已解除,不禁隨心所欲,哄堂大笑。這陣笑聲持續了很久,笑得痛快淋漓,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這段時間剛好讓伯吉斯先生準備發言,大家也能借此擦掉笑出來的眼淚。可是緊接著又爆發一陣笑聲,接著又是一陣大笑。直到最後,伯吉斯先生才得以嚴肅認真地發表講話:
“掩蓋事實是沒用的。如今,我們麵臨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它關係著本鎮的榮譽與名聲。威爾遜先生和比爾遜先生提交的對證詞有差別,這事性質嚴重,因為這表明兩位先生當中有一位做過竊賊——”
這兩個人本來都癱坐在那裏,抬不起頭來。一聽這話,他們都像過了電一樣,想站起來。
“坐下!”主席嚴厲地說,“我剛才說了,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這件事雖然隻是一個人幹的,問題卻沒有這麽簡單。他們兩個人的名譽現在都岌岌可危。我能不能說得更嚴重一點兒,他們難以逃脫?兩個人都漏掉了那些至關重要的話。”他停頓了一會兒。在這幾秒鍾裏,全場都靜了下來,人們屏息靜聽。他接著說:“隻有一種原因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請問這兩位先生,你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你們是不是同謀?”
一陣低語聲掠過場內,大意是說:“他把他們倆都抓住了。”
比爾遜不習慣應對突發事件,隻能無奈地癱坐著。可威爾遜是律師。他臉色蒼白,心煩意亂,掙紮著站起來說:
“我請求各位允許我解釋一下,解釋清楚這件令人痛心的事。很抱歉,我要說出這些話,這會讓比爾遜先生受到難以彌補的傷害。迄今為止,我一直非常尊敬比爾遜先生。過去我絕對相信,任何誘惑對比爾遜先生都不起一點兒作用,就像各位一樣。可是,為了維護我的名譽,我隻好把事情和盤托出。我羞愧地承認——我要請求你們的原諒,我曾經向那個外鄉人說過那對證詞裏包含的所有話,包括那些話。(群情激動,議論紛紛。)最近報上登出這件事以後,我回憶起那些話,決定來領這一口袋錢,因為我有充分的權利得到它。現在我請大家考慮一下:那天夜裏,外鄉人對我感激不盡;他自己說想不出什麽辦法表達他的感激,並且說,假如有一天他力所能及,一定要給我千倍的報答。那麽,現在我想請問:難道我能期待——我能相信,他對我滿懷感激,卻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來,在他的對證詞裏加上那些完全沒有必要的話?我能想到他會給我設這麽一個陷阱嗎?讓我在大家麵前,在大庭廣眾之下,因為誹謗我們的鎮子而出醜?這太荒唐了,也無法想象。他的對證詞應該隻包含我給他的忠告開頭那句,我對這一點毫不懷疑。隻怕各位也會這麽想,你們無法想象,你幫了別人,也沒有得罪他,他卻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滿懷自信、毫不遲疑地把開頭的那句話寫在字條上,以‘快去改了就好’結尾。然後我簽了名。我正要把字條裝進信封時,有人叫我到辦公室去。當時我想也沒想,就把那張字條攤開擺在桌子上。”他停下來,慢慢地朝比爾遜轉過頭去。等了一會兒,他接著說:“請大家注意:過了一小會兒,我回來的時候,比爾遜先生正從我的前門走出去。”(群情激動。)
比爾遜站了起來,大喊一聲:“撒謊!這是無恥的謊言!”
主席:“先生,請坐!現在是由威爾遜先生講話。”
比爾遜的朋友們把他按到座位上,勸他冷靜下來。威爾遜接著說:
“事情就這麽簡單。那時,我的字條已經不在原先的位置了。我注意到這一點,不過並沒有在意,也可能是風吹的。我絕沒想到比爾遜先生會看別人的私人文件,他是個紳士,想必不會這麽有失身份。坦率地講,他把‘不是’寫成了‘絕不是’,這多出來的一個字就已經說明問題,他的記憶力差了那麽一點兒。世界上隻有我能一字不差地寫出對證詞,而且是用高尚的方式。我的話講完了。”
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像一篇誘導性的演講那樣富有煽動性,它讓不熟悉演說技巧和騙術的聽眾喪失理智,顛覆信念,放縱情緒。威爾遜落座後,全場的歡呼聲像浪潮一樣淹沒了他。朋友們圍著威爾遜,和他握手,向他道賀。比爾遜卻被嗬斥,說不上話。
主席使勁兒敲著木槌,不斷地喊著:“我們還要繼續開會,先生們,繼續開會。”
場內終於安靜了許多,那個賣帽子的說:“可是,還能做什麽呢,剩下的不就是給錢了嗎?”
眾人一致叫喊道:“是的!到前麵來吧,威爾遜!”
那個賣帽子的大喊:“我提議,向美德的模範威爾遜先生致敬——”
人群中爆發出歡呼聲。在歡呼聲中,在主席的木槌聲中,有些好事的人已經把威爾遜抬到一個高個子的肩膀上,正打算把他送上主席台。
這時,主席的聲音壓倒了喧鬧:“肅靜!請你們回到座位上!你們忘了還有一張字條。”會場恢複安靜以後,他拿起字條剛要開始念,卻又放下來,說道:“我忘了,要先念完收到的所有信件,才能讀這張字條。”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抽出信掃了一眼,不禁愣住了。他把信拿得遠一點兒,仔細地端詳著。
有二三十個人喊道:“上麵寫的是什麽?讀呀!”
於是他讀起來,語速緩慢,滿是詫異:
“我對那個外鄉人說的那句話是(眾人的聲音:“嘿!怎麽搞的?”):‘你不是一個壞人,(眾人的聲音:“上帝!”)快去改了就好。’(眾人的聲音:“噢,全亂了!”)落款是銀行家平克頓。”
猛然爆發出一陣肆無忌憚的狂笑,讓人眼淚直流。沒有受到牽連的人笑得前仰後合,記者寫在紙上的記錄早就成了誰也看不懂的線條。一隻正在打盹兒的狗嚇壞了,跳起來向無法收拾的場麵瘋狂地叫著。在一片喧囂聲中,各種喊叫聲此起彼伏:“我們鎮發財了。兩位不可敗壞的模範!”“三個。把‘老實人’也算進去吧。”“是呀,比爾遜也是!”“哎呀,可憐的威爾遜!他被兩個賊害了!”一個聲音喊道:“靜一靜!主席的兜裏還有東西掏出來。”
眾人齊聲喊道:“啊,又有新東西了?讀呀!”
主席念道:“我說過的那句話……‘你不是一個壞人……’落款是格雷戈裏·耶茨。”
暴風般的呼聲響起:“四個模範!”
“耶茨萬歲!”
“再來一張!”
這時,全場的吼聲混在一起,這件事的樂趣就要被全部發掘出來了。十九位要人中的幾個人臉色蒼白,他們站起身擠向通道,可是很多人大聲喊道:
“門口注意,門口注意——全部關上。不可敗壞的人物要離開會場啦!大家坐下吧!”
人們聽從了這道指令。
“再掏一封!讀吧!”
主席又掏出一封信,還是那些熟悉的話。他的嘴唇開開合合:“‘你不是一個壞人……’”
“名字!署名是什麽?”
“L.因戈爾斯比·薩金特。”
“五位當選!這些模範擺在一起!繼續,繼續!”
“‘你不是一個壞……’”
“名字!名字!”
“尼古拉斯·惠特沃斯。”
“萬歲!萬歲!今天是模範節呀!”
有人用這句話做歌詞(省去了“今天是”)哀號起來,用的是那首《天王曲》裏“男人心裏害怕,這位漂亮姑娘……”那幾句的曲調。聽眾高興地一起應和。這時,有人不失時機地貢獻了下一句:
你可別忘記——
全場高吼出來。馬上就有人接著唱出第三句:
哈德萊堡是敗壞不了的——
全場又把這一句吼了出來。歌聲剛落,傑克·哈裏代用高亢的嗓音補上最後一句:
各位模範全
部到齊!
這首歌唱得熱情高漲。全場又興高采烈地從頭開始,把這四句唱了一遍,氣勢磅礴。唱完之後,眾人又用雷鳴般的聲音為“將於今晚接受榮譽稱號的不可敗壞的哈德萊堡及其各位模範”歡呼三遍,還加上幾聲喝彩。
然後,人們從四麵八方向主席喊道:
“繼續!繼續!讀吧!把你收到的全都讀出來!”
“對,繼續!我們就要萬古流芳了!”
這時,有十幾個男人站了起來,表示抗議。他們說,這件蠢事一定是哪個流氓胡鬧,侮辱了全鎮人。毫無疑問,這些簽名都是偽造的……
“坐下!坐下!閉嘴!你們坦白承認吧,我們馬上就能找出你們的名字。”
“主席,您一共收到了幾個這樣的信封?”
主席數了一下。
“算上已經查對的,一共十九封。”
一陣暴風雨般的哄笑聲轟然響起。
“裏麵也許都藏著這個秘密。我提議您全都打開,把末尾簽名念出來,也念念開頭那幾個字。”
“同意!”
這個建議在一片喧囂聲中通過並付諸實施。這時,可憐的理查茲站了起來,他的夫人也起身了。她低下了頭,不讓別人看出她在哭。她的丈夫一邊伸出胳膊攙著妻子,一邊顫抖著說:
“各位,大家都了解我們——瑪麗和我,了解我們這一生。我想,以前你們都喜歡也尊敬我們——”
主席打斷道:“允許我說兩句。理查茲先生,是的,你說得對。本鎮的人確實了解你們,喜歡你們,尊敬你們。不但如此,大家還以你們為榮,愛你們——”
哈裏代又大喊起來:“這話不假,金玉良言!如果大家認為主席說得好,就起立表示讚成。起立!來吧!大家一起來!”
全場起立,熱情洋溢地對這對夫婦發出充滿敬意的喝彩聲,各個角落揮動的手絹就像漫天飛舞的雪花。
主席接著說道:“剛才我正要說,我們都知道你們出於好心,理查茲先生。可現在不是憐憫罪人的時候。(“對呀!對呀!”)我看得出您的涵養,可是我不能允許您替那些人求情——”
“不,我是——”
“請坐,理查茲先生。我們必須查對字條,哪怕隻是為了給那些已經曝光的人一個公平,也要這樣做。這件事一辦完——我向您保證——我會認真傾聽您的意見。”
許多人的聲音喊道:“對!主席說得對!這個節骨眼兒了,不要再插嘴了,繼續讀!名字!名字!按條款辦!”
這對老夫婦無奈地坐了下來。丈夫對妻子低聲說:“不管多難受,隻能等了。等他們發現我們原來是替自己求情,那就太令人慚愧了。”
一個個人名念下去,哄笑聲肆無忌憚地一再響起。
“‘你不是一個壞人……’落款:‘羅伯特·提莫什。’
‘你不是一個壞人……’落款:‘艾菲列特·維克斯。’
‘你不是一個壞人……’落款:‘奧斯卡·懷爾德。’”
這時候大家又想出一個主意,把開頭那幾個字從主席那兒接過來。主席巴不得這樣做。此後他隻須依次拿出字條。大家就整齊劃一地歌唱般吟誦出那幾個字(大膽地模仿一首耳熟能詳的教堂讚美詩的調子)。
“你——噢噢噢——不是一個壞——噢噢噢——人。”然後主席說:“落款:‘阿切爾德·威爾科克斯。’”如此等等,一個接一個,除了那倒黴的十九位要人,人人都沉浸在歡樂中。有時念到一個特別響亮的名字,大家就讓主席停下來,一齊把那段對證詞從頭吟誦一遍,一直到最後一句:“不是去地獄,就是去哈德萊堡——還是想辦法去前一個地方吧。”在這種特別的情境中,他們還要加上一個莊嚴、沉痛而又堂而皇之的“阿門”。
名單上的人越來越少。可憐的理查茲一直暗自計算,在等待的痛苦中煎熬,等待那個令人提心吊膽的時刻到來。那時他會和瑪麗站起來,說完那些求情的話,他打算這麽說:“……直到現在,我們還沒做過什麽錯事,隻想謙卑地生活,無可指責。我們過得很苦,又老,又沒有兒女。我們受了誘惑,墮落了。我剛才站起來的時候,本來是想說明一切,請求大家別在大庭廣眾之下讀出我們的名字,我們實在承受不了。可是大家沒讓我說完。這也很公平,我們和別人一樣自作自受。我們為此難受極了。我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聽別人為了羞辱我們而念出我們的名字。請大家憐憫我們,看在我們老實的分兒上。請大家寬容一些,別再羞辱我們。”他正想到這裏,瑪麗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這時,全場正在吟誦“你——噢噢噢……”。
“準備好了,”瑪麗悄悄地說,“馬上就是你的名字了,他已經念過十八個名字了。”
聲音停止了。
“下一個!”從全場各個角落響起了吆喝聲。
伯吉斯先生把手伸向口袋。那對老夫妻已經戰戰兢兢地要起身。伯吉斯先生摸了一會兒,說:“啊,所有的字條都念完了。”
夫妻倆驚喜交加,癱軟在椅子上。瑪麗低聲說:“上帝,我們得救了!他居然把我們的信弄丟了,這可是一百袋金子都換不來的啊!”
全場又爆發出用《天王曲》改編的小調,一連唱了三遍,一遍比一遍熱烈。到第三遍結束的時候,全體起立唱道:
各位模範全都到齊!
唱完以後,大家齊聲為“哈德萊堡的聲譽以及我們十八位優秀代表”歡呼,末尾又是幾聲喝彩。
這時,馬具匠溫格特站起來,提議為“全鎮最正直的人,唯一沒想偷盜那筆錢財的要人愛德華·理查茲”歡呼。
大家懷著發自內心的熱忱向理查茲夫婦致敬。這時,又有人提議推舉理查茲為神聖的哈德萊堡傳統的唯一監護人和模範,使他有力量麵對整個世界的嘲諷。
提議在歡呼聲中通過,於是大家又唱起了那首《天王曲》,結尾改成:“原來一位模範在這裏!”
大家停頓了一會兒。這時一個聲音問道:“那麽,現在誰該拿走這袋金子呢?”
皮匠刻薄地說道:“這件事好辦。這筆錢應該讓那十八位不可敗壞的要人均分。他們每人給了那落難的外鄉人二十元——還有忠告。他們都說了一遍,共花了二十二分鍾。在外鄉人身上下注,共三百六十元。現在,他們隻不過是收回本錢和利息,共四萬元。”
許多人嘲諷道:“就該這麽辦!均分!均分!可憐這些窮人吧,別讓他們失望啦!”
主席道:“肅靜!我現在宣讀那個外鄉人的另一份文件。”文件裏說:‘如果沒有出現申領人(眾口一詞的嘲弄),我希望你打開錢袋,把裏麵的錢交給貴鎮的各位要人,托他們保管(呼喊聲四起),並以他們認為最佳的方式,讓不可敗壞的崇高聲望一直保持並發揚光大(又是一陣呼喊聲)。他們的名字和成就將為這種聲望增添新的光彩(熱烈的喝彩聲響起)。’好像就是這麽多了。等等,還有一段附言:
“哈德萊堡的公民,沒有什麽對證詞,沒有人說過那些話(全場劇烈**),沒有外鄉窮人,沒有那二十元,也沒有為此表達謝意的話——這一切都是編出來的(全場一片驚訝和快意聲)。讓我來說說我的來曆吧,幾句話即可。有一天,我路過你們鎮,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我本不該如此,換作其他人,隻要殺鎮上的一兩個人,也就心滿意足了。可在我看來,這樣的報複太小而輕微,死人也感覺不到痛苦。再說,我又不能把你們趕盡殺絕。當然,就算我真能趕盡殺絕,我還是不能滿意。我要毀掉這裏的每一個男人和每一個女人——要毀掉的不是他們的肉體或財產,而是他們的虛榮——這是蠢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於是我喬裝打扮回到這裏,仔細地觀察你們。你們容易被耍弄。你們早就博得崇高的聲望,並引以為傲——這是你們的寶貝,你們眼中真正的寶貝。我發現你們小心而警惕地防備著你們自己和兒女受到誘惑,我立刻明白我要怎麽做了。唉,你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家夥,一切脆弱的東西中,最脆弱的就是沒有經過誘惑考驗的美德。我製訂了一個計劃,搜集了一張名單。我要腐蝕這個不可敗壞的哈德萊堡。我的想法是把幾十個沒有任何劣跡也沒有撒過謊或者偷過錢的男女都變成撒謊的人和竊賊。不過我擔心古德森,他不在哈德萊堡出生,不在哈德萊堡長大。我擔心,一旦我的計劃實施,我的那封信擺在你們麵前,你們就會想:‘我們這裏隻有古德森才會給一個窮鬼二十元。’那樣,你們就不上鉤了。可是老天把古德森收走了。那樣我就知道一切萬無一失,於是設下陷阱,放好誘餌。也許我不能把收到我寄的對證詞的人一網打盡,可是我肯定能讓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中圈套,如果我對哈德萊堡人的本性認識不錯的話。(一些人的聲音:‘沒錯,他們全都沒有逃脫。’)我相信他們哪怕去偷,也不會輕易放過這筆賭資。這些可憐的經不住誘惑的家夥,我希望一勞永逸地摧毀你們的虛榮,叫它萬劫不複,再賦予哈德萊堡一個新的名聲——一個抹不掉的名聲——讓它遠近聞名。如果我成功了,就請打開口袋,召開哈德萊堡聲譽保持委員會會議吧。”
一陣聲浪撲麵而來:“打開!十八位要人到前麵去!‘聲譽保持委員會’!不可敗壞的人,往前走!”
主席扯開口袋,抓了滿滿一把金燦燦的錢幣,拿在手裏捏一捏,再仔細地觀察一番,說:“朋友們,這不過是些鍍金的鉛餅!”
全場立即報以雷鳴般的歡呼聲。歡呼聲平息以後,皮匠大聲喊著:“對這種事最拿手的顯然是威爾遜先生,就憑這個,他就是‘聲譽保持委員會’的主席了。我提議威爾遜代表那些人上前接受委托,保管這筆錢財。”
上百人的聲音喊道:“威爾遜!講話呀!”
威爾遜氣得聲音直發顫:“大家容我說句話,我就豁出去了,他媽的,這筆錢!”
一個人的聲音:“啊,虧他還是浸禮會教徒!”
另一個人的聲音:“還有十七位模範!登台吧,接受委托吧!”
眾人等了一會兒,沒人反應。
馬具匠說道:“主席先生,在從前這幫正人君子中,總算有一位清白的先生,他需要錢,也應該拿錢。我提議傑克·哈裏代上去,拍賣那一口袋二十元一塊的鍍金幣,把拍賣所得給應得的人——這人正是哈德萊堡表彰的愛德華·理查茲。”
大家采納了這個提議。在歡樂的氣氛中,那隻狗也來湊熱鬧。馬具匠先投了一元競標,布裏克斯頓人和巴南鎮的人競爭激烈。標價每提高一檔,大家就歡呼一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人們越發興奮,投標的人一往無前,膽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定。標價由一元到五元、十元、二十元,直到五十元、一百元……
拍賣剛開始時,理查茲憂愁地對妻子說:“瑪麗,怎麽能這麽做呢?這……你想,這是榮譽,是褒獎清白人品的。可是……怎麽能這樣呢?我最好站出來。瑪麗,我們該怎麽辦呢?你覺得我們應該……”(哈裏代:“有人出十五元啦!十五元!二十元,好,謝謝!三十元,多謝!三十元……有人出四十元嗎?這位出四十啦!繼續呀,先生們,五十元……謝謝善良的天主教教友!加到五十,五十,五十元!七十!九十!很好!一百!往上加呀,往上加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大家要爭取呀!一百五十!二百!了不起!有人出二百,謝謝!二百五十……”)
“這又是一次誘惑,愛德華。我渾身直哆嗦。可是,我們已經逃過一次誘惑的懲罰,我們應該警覺了。(“是有人出六百嗎?多謝!六百五十,七百啦……”)不過,愛德華,誰也不會懷疑……(“八百啦!噢!九百!帕森斯先生,你是不是說……謝謝。九百!這麽一袋真鉛寶貝,九百就能買下,還有鍍金。等等,有人說一千!多謝!有人出一千一百嗎?這一袋子的鉛幣……”)噢……愛德華,”她嗚咽道,“我們太窮了!可是……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
愛德華墮落了,也就是說,他坐在那裏,什麽都沒有做。他坐在那兒,雖然良心不安,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無能為力。
此時在場的還有一個陌生人,他像英國伯爵,又像業餘偵探。這個人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進程,心滿意足,心裏卻一直在盤算著。此時他大概是這樣想的:“那十八家沒有一家投標,這結果可不夠令人滿意。我一定要籌劃一番,總要按演戲的規矩來呀。得讓這些人把他們想要偷的這袋東西買下來,還要讓他們出高價。他們當中有幾家很有錢。而且,我對哈德萊堡人的本性的看法也有一點兒失誤。那個讓我失誤的人理應得到高額回報,這筆錢也要有人出。理查茲讓我看走了眼,他是個老實人。我雖然理解不了,不過我得認賬。是啊,他看穿了我的把戲,穩操勝券,他理所應當拿這筆賭注。假如我能做到,他還有可能贏一筆大錢呢。他確實讓我失策了,不過這事不提也罷。”
他觀察著拍賣過程。標價漲到一千以後,行情就不行了。每次叫價的漲幅漸漸放緩,他等待著,繼續觀察。一個競標的撤了,又一個,又一個。現在他加入進去,投了一兩次標。當出價降到十元一檔的時候,他就加五元。有人跟著加了三元。他等了一會兒,然後猛抬了五十元,結果這袋東西歸他了,標價是一千二百八十二元。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卻又停了下來。因為他站起來,舉起一隻手,開始發言。
“我想說句話,請大家幫個忙。我是古董商,我和世界各地熱衷收藏錢幣的人有生意往來。今天我買的東西,原封不動就能賺一筆錢。不過,假如大家同意,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這些每枚二十元的鉛幣都當真金用,甚至更值錢。隻要你們同意,我就把賺到的錢分一些給理查茲先生,今晚,他那潔白無瑕的誠實已經得到了如此公正和熱烈的認可。我準備分給他的那一份是一萬元,明天我就把錢交給他。(全場喝彩。可是,那句“潔白無瑕的誠實”讓理查茲夫婦滿臉通紅。不過,這被當作謙虛的表現,所以沒有大礙。)如果你們能以絕對多數通過我的提議——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讚成,我將視為全鎮授權,我的要求僅限於此。隻要古董上麵有能激發好奇心並吸引人看的東西,這種古董總是好賣的。現在,征得你們的許可,我可以在每一塊假金幣上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他們——”
會場上十分之九的聽眾一下子站了起來,連人帶狗在內。這項動議在喝彩聲和笑聲中迅速通過。
接著,大家坐下來。這時那些模範都站了起來,表示強烈抗議,除了克萊·哈克尼斯“博士”,他們威脅要……
那個陌生人從容地說:“請你們不要威脅我,我知道我有合法權利,我從來不嚇唬人。”(喝彩聲。)說完,他坐了下來。哈克尼斯“博士”這時看到了一個機會。他是當地兩大富豪之一,家裏開著一家藥廠,專賣一種流行的藥物。他作為一個黨派提名的候選人,正在角逐議員職位。本地的另一個大富豪就是平克頓,他是另一黨派提名的候選人。兩人正在進行一場勢均力敵的角逐。對於金錢,這兩位胃口都很大。兩人都買了一大片地,各有所圖。有一條新鐵路即將修建,兩人都想在州議會中占有一席之地,好劃定對自己有利的路線。這場角逐的勝負就在於那麽一張選票,贏了就能發兩三筆財。賭注很大,哈克尼斯又是一個大膽的賭徒。此刻他恰好緊挨著那個陌生人。其他十七位模範提出抗議、被人們取笑的時候,他湊過來悄悄地問那個陌生人:“這袋東西,你打算賣什麽價?”
“四萬元。”
“我給你兩萬。”
“不行。”
“兩萬五。”
“不行。”
“三萬吧。”
“價錢就是四萬,一分也不能少。”
“好吧,我給你。明天早上十點我到旅館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私下見麵。”
“好極了。”於是那個陌生人起身,向全場人說:“我看時間不早了。這些紳士的話也有可取之處,也有趣味,說得漂亮。不過,如果大家允許,我就先走一步了。承蒙各位同意我的請求,盛情相助。麻煩主席替我保管那隻口袋,我明天早上來取。另外,這三張五百元,也請轉交理查茲先生。”他把鈔票交給主席,“我九點來取這隻口袋,十一點到理查茲先生府上,交那一萬元的餘數。晚安。”
於是他溜了出去,離開正大聲喧鬧的人群。喧囂聲中夾雜著歡呼聲、《天王曲》、不馴服的狗叫和“你——噢噢噢——不是一個壞——噢噢噢——人”。
4
理查茲夫婦到家以後,被大家的祝賀和恭維一直折騰到深夜。當隻有他們兩個人時,他們的臉上現出一絲悲哀的神情。他們默不作聲地坐著想心事。
後來,瑪麗歎了一口氣:“這能怪我們嗎,愛德華,這能怪我們嗎?”她望著放在桌子上的仿佛指控他們的三張五百元大鈔。剛才道賀的人還在那兒滿懷羨慕地撫摩它們呢。
愛德華沒有立刻回答。他歎了口氣,猶豫地說:“我們也沒有辦法,瑪麗。這——嗯,這是命中注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
瑪麗抬起頭來,驚訝地望著他。他並沒有看妻子。她停頓了一會兒,說:“從前,我還以為被人恭維的感覺特別好。可是現在,我覺得——愛德華?”
“嗯?”
“你還想在銀行裏待下去嗎?”
“不想了。”
“你想辭職?”
“明天上午吧,書麵寫一份報告。”
“這樣最保險了。”
理查茲雙手捧著腦袋,喃喃自語:“從前,別人的錢像水一樣從我手上溜走,我從來不覺得忐忑。可是,瑪麗,我覺得太累了。”
“我們去睡吧。”
早上九點鍾,那個陌生人來取那隻口袋,用一輛馬車把它運到了旅館。十點,哈克尼斯和他私下交談了一會兒。那個陌生人拿到了五張由一家大都會銀行承兌的支票。它們都是開給“持票人”的——四張一千五百元的,一張三萬四千元的。他把一張一千五百元的放進錢包,把剩下共三萬八千五百元全都裝進信封,裏麵還夾了一張字條。十一點,他來到理查茲家。理查茲夫人聽到敲門聲,透過百葉窗看了看,然後接過了那個陌生人手中的信。那個人一言不發地走了。她回來時滿臉通紅,兩腿都站不穩,氣喘籲籲地說:“我敢保證,我認出來那個人了!昨天晚上,我就覺得我在哪裏見過他。”
“他就是送口袋的那個人?”
“我看差不多。”
“這麽說,他就是那個化名史蒂文森,用編造的秘密毀掉鎮上的要人的人了。現在,他送來的要是支票,而不是現款,我們也就毀了。我們原以為躲過去了,我剛剛覺得心裏還踏實了,可一看見信封我就又難受了。這信封不夠厚,如果是八千五百元,就算用最大的票子,也不會這麽薄。”
“愛德華,你為什麽不願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簽字的支票!假如這八千五百元是現鈔,我還可以勉強收下,那還像命中注定。瑪麗,我本來就膽小,可沒有勇氣兌現那惹了一堆麻煩的名字簽的支票。這肯定是陷阱。那個人本想誘惑我,我們好歹躲過去了,現在他想了一個新花招兒。如果是支票——”
“啊,愛德華,我們真的倒黴透了!”她舉著支票,大聲叫嚷道。
“快,扔到火裏去!我們別上當。這會把我們和那些人緊緊地綁在一起,遭受大家的恥笑。還有……交給我吧,你幹不了這事!”他抓過支票,正想送到爐火裏去。可他畢竟是出納,他停頓了一會兒,看到了支票上的簽名。他看了一眼,差點兒昏了過去。
“給我一巴掌,瑪麗。給我一巴掌!這簡直就是金子!”
“噢,愛德華!為什麽?”
“支票是哈克尼斯簽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呀,瑪麗?”
“愛德華,你是說——”
“你看——看看這個!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萬四。一共三萬八千五百元!瑪麗,那一口袋本來不值十二元,哈克尼斯卻當作金幣付了錢。”
“你是說,不隻是那一萬元,這些都是我們的?”
“是的,好像是這麽回事。支票還是開給‘持票人’的。”
“這是什麽意思,愛德華?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依我看,這說明我們要到銀行去提款。哈克尼斯大概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事。那是什麽?一張字條?”
“不錯,它和支票放在一起。”
字條上是史蒂文森的筆跡,可是沒有簽名。上麵寫道:
我失誤了。您的誠實抵擋住了誘惑。我本來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是我對您判斷錯了。我請您原諒,真誠地請您原諒。我向您表示敬意,同樣是真誠的敬意。這個鎮的其他人都不配吻您的長袍。親愛的先生,我和自己嚴肅地打過一個賭,我賭自己能把這個徒有虛名的鎮子上的十九位要人拉下水。但我輸了,這是全部賭注,您配得上擁有這些。
理查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這好像是用火寫的,我覺得很燙。瑪麗,我又難受了。”
“我也是。親愛的,但願——”
“瑪麗,你想想,他竟然相信我。”
“愛德華,別這樣,我受不了。”
“瑪麗,要是我們配得上這些讚美——上帝,我們以前的確受之無愧——我會拿這四萬元交換它們。那麽我把這封信收藏起來,當作比金銀財寶還珍貴的東西,永遠保存。可是現在它像影子一樣,每天跟著我們,這樣的日子過不下去,瑪麗。”
他把字條扔進火中。
這時來了一個信差,又送來了一封信。
理查茲抽出一張紙念起來,信是伯吉斯先生寫的:
在困難的日子裏,您救過我。昨天晚上,我救了您。這樣做是撒謊,但是我無怨無悔,而且發自肺腑地感激你們。這個鎮上沒有人能像我一樣知道,您是何等勇敢、善良、高尚。您心底裏會看不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遭到了眾人的一致譴責,這一點您也知道。不過請您相信,我是個知恩必報的人,這樣做能讓我承受負擔。
伯吉斯
“又救了我們一命。還要講這種條件!”他把信扔進火裏,“我還不如死了算了,瑪麗,我真想擺脫這一切。”
“唉,這日子真艱難,愛德華。這一刀刀刺在心上,還要感激他們的恩惠,這報應來得太快。”
選舉前三天,兩千名選民忽然每人都獲贈一件珍貴的紀念品——一塊有名的雙頭鷹假金幣。它的一麵印了一圈文字:“我對那個不幸的外鄉人說的話是——”另一麵印著:“快去改了就好。平克頓(簽名)。”於是那場著名鬧劇的餘波一股腦兒地湧向平克頓,災難性的後果就像會場上的哄堂大笑,全都集中在平克頓身上。自然,哈克尼斯競選成功了。
在理查茲夫婦收到支票後的二十四小時裏,他們漸漸平靜下來,隻是還是無精打采的。他們對犯下的罪過也不想再計較了。不過他們也要適應一種情況:一旦有人察覺,他們做的事仍會被發現,負罪感就會滋生新的恐懼。它會以活生生的、具體而新鮮的麵貌出現。他們上教堂做禮拜,晨禱本來是司空見慣的,牧師總是說他那一套。他們早已聽過一千遍了,以往他們覺得那都是廢話,聽起來就昏昏欲睡。可是如今不同了,那套言辭好像化身為檄文,處處針對犯下罪過又想敷衍了事的人。結束晨禱,他們隻想甩開那些恭維的人,立刻回到家裏。他們隻覺得渾身冰涼,這種模模糊糊的恐懼感,連他們自己也無法形容。有一次,他們在街角偶遇伯吉斯先生。他們點頭打招呼,伯吉斯先生卻沒有理睬。事實上,他並沒有看見他們。他們卻開始暗自揣測,這是什麽意思呢?可能是,哎呀,這可能有很多種令人恐懼的意思。也許是因為他知道理查茲本來可以還他的清白,所以等待時機跟他算清這筆舊賬?他們回到家裏,憂心忡忡,難道那天晚上理查茲對妻子說出伯吉斯無罪時,也許仆人在隔壁房間裏聽見了?理查茲開始想象那天晚上房間裏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然後就確信他真的聽到過那種聲音。他們找個借口把仆人莎拉叫來,仔細觀察:如果她向伯吉斯先生講過那些話,她一定會露出馬腳。他們問了她幾個問題,問題聽起來漫不經心、不著邊際。那個姑娘大概覺得這對老夫妻已被發財衝昏了頭腦,他們緊緊地盯著她,嚇壞她了。事情就這樣弄假成真。她開始表現得滿臉通紅,忐忑不安。在這對老夫妻看來,這簡直就是出賣的確證,一定是她幹的。顯然,她是一個叛徒。莎拉離開以後,他們把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聯係在一起,得出了可怕的結論。形勢已經很嚴峻了,理查茲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的妻子問道:“哦,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伯吉斯的那封信,其實是在嘲諷我,我剛明白過來。”他開始複述信裏的話,“‘您心底裏會看不起我,因為我做的那件事遭到了眾人一致的譴責,這一點您也知道。’現在清楚了,上帝保佑!他清楚我知道那麽多!你看,他的遣詞造句多有講究。這是一個陷阱,我偏偏踩了進去。瑪麗,你——”
“哦,這太可怕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沒把那份對證詞交還給我們。”
“是的,他是要握在手裏好隨時折磨我們。瑪麗,他應該向別人告發了我。我全理解了,做完晨禱,好多人看我的表情,我都懂了。我們和他打招呼,他不理睬,他心裏當然明白自己做過什麽。”
那天夜裏,醫生被請上門來急診。第二天,消息傳開了,說這對老夫妻病重了。醫生的意思是,他們因為那筆錢財,還有恭維的人,一直不能好好休息,所以疲勞過度。鎮上的人陷入了由衷的傷痛,因為這對夫妻是鎮上唯一能引以為榮的模範了。
兩天後,消息更糟了。這對老夫妻腦子也有毛病了。據護士說,理查茲拿出幾張支票讓人看——是那八千五百元嗎?不,是三萬八千五百元!這麽大的數目又是怎麽回事呢?
第三天,護士們又提供了新的消息。為了病人的健康,她們決定藏起支票,可是等她們去找的時候,病人枕頭下麵的支票已經不見了。病人說:“別動枕頭。你們想找什麽?”
“我們認為,最好把那幾張支票——”
“你們再也找不到了——已經毀掉了。支票來自撒旦,我看見上麵蓋著地獄的印章,我很明白,那些支票送來是為了陷害我,引我作惡。”然後,他又嘀嘀咕咕地說了一些古怪、嚇人而又模糊的話。醫生告誡護士們,聽完這些話就將它們咽在肚子裏,不要傳出去。
理查茲說的是真的,再也沒有人見過那些支票。
一定是哪個護士說了夢話,沒過兩天,老人那些昏頭昏腦的話已經盡人皆知,人們大吃一驚。照他話裏的意思,好像理查茲也申領過那一袋錢,但是伯吉斯先生替他隱瞞了下來,然後又惡意地泄露出去。
伯吉斯先生為此受到責問,但他堅決否認了。他說,一個病重老人的胡言亂語被當成證言,這可不公平。可是,話雖這麽說,但各種猜疑還是不斷,流言越來越多。
一兩天後,據說理查茲夫人也開始說胡話,而且正是她丈夫那些話的翻版。於是猜測越來越被人相信,漸漸變成確鑿無疑的事實。理查茲是全鎮唯一保持名節的人,他的清正廉潔曾讓全鎮人自豪,現在這自豪感逐漸黯淡,好像風中之燭快要熄滅了。
六天過後,又傳來消息。這對老夫妻已經處於彌留之際。這時理查茲的神誌忽然清醒了,他叫人請來伯吉斯先生。伯吉斯先生說:“旁人不要在場,我認為他是要和我私下說些事情。”
“不!”理查茲說,“我要有人在場。我要你們都聽到我的懺悔,這樣我才會作為一個人死去,而不是像一隻狗那樣死去。我是誠實的——是假裝誠實,和其他人一樣。我也和其他人一樣,一旦誘惑來臨,我就會跌倒。我在一紙謊言上簽過名字,申領過那隻錢袋。伯吉斯先生記得我曾為他做過一件好事,出於感激(也出於糊塗),他藏起了我那封信,挽救了我。你們知道好多年前大家控訴伯吉斯先生那件事。我的證詞——隻有我能夠給他洗刷冤屈,可我是個怯懦的人,任他蒙受不白之冤——”
“不——不——理查茲先生,你——”
“我的用人把我的秘密告訴他——”
“沒人告訴過我——”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做了一件事,他後悔好心救我,他揭發了我——我是自作自受——”
“絕對沒有的事!我可以發誓——”
“我從心底裏寬恕他了。”
伯吉斯先生激動的辯解白費了——臨死的人直到斷氣都不知道他又一次冤枉了可憐的伯吉斯先生。那天晚上,他的老伴也咽了氣。
神聖的十九位要人中的最後一位也被那隻錢袋吞噬。哈德萊堡昔日榮譽的最後一塊遮羞布也被撕去。追悼儀式沒有鋪張,卻相當沉重。
州議會通過了法令——由於人們的懇求和請願——哈德萊堡改換鎮名(它的新名字是什麽,我並不想在這裏說出來)。市鎮的公章上世世代代刻有一句格言,如今刪去了一個字。
它又是一個誠實的小鎮了,如果有人想抓住它放鬆警惕的時候,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
原格言:“請勿引導我們麵對誘惑。”
現格言:“請引導我們麵對誘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