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見世麵
第三章
初見世麵
約莫在十二月第一個星期的結尾,拉斯蒂涅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他母親的,另一封是他大妹妹的。他非常熟稔的筆跡既使他快樂得心怦怦直跳,又讓他擔心得瑟瑟發抖。這兩張薄薄的紙裏,包含著對他的希望的生死判決。即使他回想起親人的困境時不免有些恐懼,但他考驗過他們對他的偏愛,不用害怕吸幹他們最後一滴血。他母親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孩子,你問我要的錢,我寄給你了。要好好使用這筆錢,今後即使要救你的命,我也不可能在你父親不知道的情況下,第二次籌到數目這樣巨大的一筆錢了,這會引起我們家庭的不和。為了弄到這筆錢,我們不得不用我們的地做了抵押。我不可能判斷我不了解的這個計劃的價值,但出於什麽性質的計劃,使你害怕告訴我呢?解釋一下用不著長篇累牘,我們做母親的,隻需要一句話就夠了,而這句話可以使我免去因沒有把握而焦慮不安。
我不會向你隱瞞你的信給我帶來的痛苦。親愛的孩子,是什麽樣的想法迫使你把這樣的恐怖投入我心裏?你給我寫信的時候大概非常痛苦,因為我讀你的信時十分難受。你究竟要幹哪一行?你的生命、你的幸福,難道是在於顯示你沒有的身份,花費你負擔不起的本錢,浪費你寶貴的求學光陰,去見識那個世界嗎?親愛的歐仁,相信你母親的心吧,彎彎曲曲的小路絕不會通往偉大的事業。耐心和忍讓應是你這樣地位的年輕人的美德。我不責備你,我不想讓我們的奉獻與任何辛辣的指責相連。
我的話出自一個有信心又有遠見的母親之口。如果你知道你的責任是什麽,我呢,我也知道你的心地多麽純潔、你的意願多麽出色。因此,我毫不擔心地對你說:得,心肝寶貝兒,勇往直前!我發抖,因為我是你的母親,但你的每一步總是親切地伴隨著我們的心願和祝福。要謹慎從事,親愛的孩子。你應該像成人一樣明智。
你珍視的五個人的命運落在你的頭上了。是的,我們的所有財產都放在你身上了。
你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我們祈求天主幫助你開拓事業。
你的姑母馬西雅克在這種情況下是少見地好,她甚至想到你對我提起的手套。但她快樂地說,她對長子有偏心。我的歐仁,要敬愛你的姑母,我要等到你成功以後,才把她為你所做的事告訴你;否則,她的錢會燒痛你的手指。你們這些孩子,你們不知道犧牲紀念物意味著什麽!可是,我們難道不會為你做出犧牲嗎?她委托我告訴你,她吻你的額角,想通過這一吻傳達給你常常快樂的力量。這個善良和出色的女人,要是手指不患痛風症的話,她會給你寫信的。你的父親身體健康。一八一九年的收成超過了我們的期望。再見,親愛的孩子。你兩個妹妹的情況,我就不說了。洛爾會給你寫信,她喜歡喋喋不休地說些家裏的瑣事,我把這種快樂讓給她。但願上天讓你成功!噢!是的,你要成功,歐仁,你讓我忍受的痛苦太強烈了,我不能再忍受第二次。
我知道貧窮是什麽滋味,希望獲得財產,好傳給我的孩子。
好了,再見。別讓我們杳無音信,接受你母親給你的親吻吧。
歐仁看完這封信,潸然淚下。他想到了高老頭絞掉鍍金銀器,賣了給女兒還債的事。
“你的母親也絞掉了她的首飾!”他心裏想,“你的姑母賣掉她珍貴的紀念物時一定也哭過!你有什麽權力咒罵阿娜絲塔齊?她為了情人這樣做,你出於自己前程的自私打算,你是在模仿她!她和你,誰更好些呢?”大學生感到五髒六腑被一種難以忍受的灼熱感折磨著。他想放棄到上流社會去,他不想要這筆錢。他感到了這種高尚的、美好的內疚,當人們互相評判時,這種內疚的價值很少得到重視,這種內疚卻往往使天使赦免了被人間的法官判決的罪人。拉斯蒂涅拆開妹妹的來信,純潔無邪、和藹可親的詞句使他的內心十分舒適:
你的信來得恰是時候,親愛的哥哥。阿加特和我千方百計想花掉我們的錢,卻不知道買什麽好。你就像西班牙國王的仆人,摔壞了他主子的表,卻解決了問題一樣,你讓我們達成了一致。說真的,我們不斷地爭執,到底按哪一種願望去辦。我的好歐仁,我們沒想到這樣花錢囊括了我們所有的願望。阿加特快樂得跳了起來。總之,我們整天像兩個瘋姑娘一樣,以至於(姑母的說法)母親嚴肅地對我們說:“你們究竟怎麽啦,兩位小姐?”如果我們受到一點兒責備,我相信,我們會更高興。
一個女人應該在為她所愛的人忍受的痛苦中得到快樂。我獨自一人在快樂中沉思默想,心事重重。我將來一定不是個好主婦,我太大手大腳了。
我給自己買了兩條腰帶和一隻漂亮的穿孔器,用來給我的胸衣開紐孔,還有一些無聊的東西,以至我的錢沒有胖子阿加特多,她很節儉,像一隻喜鵲那樣囤積她的埃居。
她有兩百法郎!我呢,我可憐的朋友,我隻有五十埃居。我受到了嚴厲的懲罰,我真想把我的腰帶扔到井裏,我以後束在腰上會一直難受。我花了你的錢。
阿加特很可愛。她對我說:“我們兩個一起,把這三百五十法郎匯去!”但是我擋不住如實地向你敘述詳細的情形。你知道我們為了按你的吩咐辦事,是怎樣行事的嗎?我們揚揚自得地揣上這筆錢,一起去散步。有一次我們來到大路,奔到呂費克,老老實實地把這筆錢交給了格蘭貝爾先生,他主管王家郵政處!我們身輕如燕地回來了。
阿加特問我:“是幸福使我們變得這樣輕嗎?”我們說了多少話啊,我就不向你重複了,巴黎人先生,自然談的是你囉。噢!親愛的哥哥,我們非常愛你,一切包含在這句話裏。至於秘密,用姑母的話來說,像我們這樣狡猾的小姑娘,什麽事都做得出,甚至連守口如瓶也辦得到。母親和姑母神秘地到昂古萊姆去了,她們兩個對此行辦什麽事保持沉默;動身之前,還進行過長時間的密談,我們和男爵先生都被撇在了一邊。在拉斯蒂涅之國裏,大家紛紛猜測。公主們為王後所繡的鏤空、大花布裙被極其秘密地趕製出來,隻有兩幅寬的部分要加工。
韋爾特伊那邊決定不砌磚牆,隻起一道籬笆。老百姓要損失果子,無法靠牆種植果樹,但外來人可以一覽無餘。如果指定繼承人需要手帕,他被告知,德·馬西雅克的遺孀在她埋藏已久的像龐貝城和希臘神話中的寶庫一樣的箱子裏搜索,發現了一匹漂亮的荷蘭細布,她都不記得了。
阿加特和洛爾公主準備好針線和總是有點兒通紅的手,聽候她的吩咐。
兩個年輕的王子堂亨利和堂加布裏埃爾保持了他們的壞習慣,濫喝濃縮葡萄原汁,惹姐姐們氣惱,什麽也不想學,淘鳥窩來玩,吵吵嚷嚷,不顧國家法令,砍下柳條做棍子。教廷大使,俗稱本堂神父先生,威脅說,如果他們繼續放著神聖的文法不學,而去舞槍弄棍,就要把他們革出教門。再見,親愛的哥哥,從沒有一封信表達這麽多的祝福,包含這樣濃的手足之情。你回來時自然有許多事要告訴我們!你什麽都會告訴我的,因為我是大妹妹。姑母讓我們猜到,你在上流社會取得了成功。
人們談到一位夫人,其餘保持沉默……
當然是對我們保持沉默!說吧,歐仁,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不需要手帕,為你做襯衫。關於這一點,請快點兒給我回信。如果你馬上需要做工精細的漂亮襯衫,我們就不得不立刻動手;如果巴黎有我們不知道的式樣,你就給我們寄一件樣品來,尤其是袖口。再見,再見!我抱吻你的左額,太陽穴上麵那塊地方是專屬於我的……我把另一頁留給了阿加特,她答應不看我寫給你的信。但是,為了放心起見,在她給你寫信時,我待在她身邊。
愛你的妹妹
洛爾·德·拉斯蒂涅
“噢!是的,”拉斯蒂涅心裏想,“是的。不惜一切代價發財致富!多少珍寶也報答不了這樣的忠誠。我真想把一切幸福都帶給他們。一千五百法郎!”他想了一會兒,“非得讓每個法郎都用在刀刃上!洛爾說得對。該死!我隻有粗布襯衫。為了男人的幸福,一個少女變得像小偷一樣機靈。她是天真無邪的,為我看得那麽遠,她像天使一樣,並不了解就原諒了人間的罪過。”世界是屬於他的!他已經把裁縫叫來,試探了一下,裁縫同意賒賬。見過德·特拉伊先生,拉斯蒂涅就明白了裁縫對青年人生活的影響之大。唉!在這兩個詞兒之間不存在平均數:一個裁縫要麽是敵人,要麽付了賬單便是朋友。歐仁遇到的裁縫懂得衣裝的至關重要性,自認為能讓年輕人從現在通向未來。因此,拉斯蒂涅十分感激,他後來妙語驚人的話中有一句使這個裁縫發了財。
“我認識他,”他說,“他做的兩條褲子促成了一門有兩萬裏弗爾年收入的婚事。”
一千五百法郎再加上賒賬的衣服!這時,可憐的南方人毫無顧慮了,他帶著難以形容的神態下樓吃午飯,年輕人擁有一筆錢便會現出這種神情。就在錢落入大學生的口袋之際,他身上便聳起了一根神奇的脊骨,他獲得了依靠。他比以前走路更神氣,他感到自己有了杠杆的支撐點,他的目光充實、直率,動作靈活;昨天還是卑微、膽怯,會挨人打,第二天他打首相。在他身上發生了前所未見的現象:他想得到一切,無所不能,他要的東西亂七八糟,他快樂、豪爽、情緒外露。總之,以前沒有羽毛的小鳥如今長了翅膀。沒有錢的大學生抓住一點兒快樂,仿佛一隻狗冒著無數危險偷咬到一根骨頭那樣,咬碎骨頭,吮吸骨髓,而且繼續往前跑,但年輕人在口袋裏晃動著不會久留的幾枚金幣,品味著,享受著,細細咀嚼,得意揚揚,飄飄然,不再知道“貧窮”二字意味著什麽。巴黎完全屬於他。在這個年齡,一切閃閃發光,射出光芒,火光熊熊!中年男女就沒有這種縱情歡樂的活力!那是負債、提心吊膽、一切歡樂使之增加十倍的年齡!凡是沒有在塞納河左岸、聖雅各街和聖佩雷斯街之間出入過的人,就根本不懂得人生!
“啊!如果巴黎的女人知道了,她們就會到這裏來向人求愛。”拉斯蒂涅想著,一麵吃著一個裏亞一隻的煮熟的梨,是沃蓋太太招待的。
這當兒,王家郵政公司的一個郵差拉響了柵欄上的鈴,然後出現在飯廳裏。他要見歐仁·德·拉斯蒂涅先生,給了他兩隻袋子和一本要在上麵簽字的登記簿。拉斯蒂涅被伏特冷注視著,就像挨了一鞭子似的。
“您有錢去支付劍術費和射擊費了。”伏特冷對他說。
“滿載金銀的大帆船到岸了。”沃蓋太太望著袋子說。
米旭諾小姐不敢看一眼那些錢,生怕表現出她的貪婪。
“您有一位好母親。”庫蒂爾太太說。
“先生有一位好母親。”波阿雷重複說道。
“是的,媽媽在流血,”伏特冷說,“您現在可以亂花錢,到上流社會去,設法弄到陪嫁,同頭上戴著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但是,請相信我,年輕人,要常常去射擊場。”
伏特冷做了一個瞄準對手的動作。拉斯蒂涅想給郵差小費,口袋裏卻沒有錢。伏特冷在自己的口袋裏摸出一法郎,丟給了郵差。
“您的信用不錯。”他望著大學生說。
拉斯蒂涅不得不謝謝他,盡管那天他從德·鮑賽昂夫人家回來後,兩人搶白過幾句,他覺得這個人不能忍受。這八天以來,歐仁和伏特冷默默地對峙著,互相觀察著。大學生想不出是何道理。大概思想的迸發是直接按照孕育思想的力量來決定頭腦要把思想送到什麽地方,思想便打擊什麽地方,服從一種數學的法則,如同決定炮彈出膛的準則一樣,效果卻各不相同。有些溫柔的個性,思想進駐其中,為所欲為;也有些充實有力的個性,頭腦像銅牆鐵壁,別人的意誌撞上去便撞扁倒下,仿佛炮彈打在城牆上一樣;還有些柔軟如棉花的個性,別人的思想在它們麵前便消逝了,有如炮彈落在堡壘的軟泥地上變得軟綿綿一樣。拉斯蒂涅就有這樣充滿火藥的頭腦,一遇到撞擊,便會爆炸。他年輕氣盛,不能避免這種思想的噴射、這種感情的傳染,那麽多古怪的現象不知不覺地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精神視力有著猞猁一樣的明澈目光。他的雙重感官每一種都有這種神秘的感知距離,這種來回的彈性,在優秀人物身上,在能夠靈活抓住各種盔甲缺點的鬥劍者身上,令我們驚訝的就是這種彈性。一個月以來,在歐仁身上發展起來的優點和缺點一樣多。他的缺點是社會造成的,也是滿足他日益增長的欲望所要求的。在他的優點中,就有南方人的這種活躍,為了解決問題,迎著困難而上,不允許盧瓦爾河彼岸的人處於猶豫不決的狀態。北方人把這種優點看作缺點,對他們來說,如果這是繆拉紅運高照的起因,那麽這也是他的死因。由此應該得出結論,一個南方人要善於將北方人的狡猾和盧瓦爾河彼岸的人的大膽結合起來,他就十全十美,能當上瑞典國王。因此,拉斯蒂涅不能待在伏特冷的炮火之下,而不知道這個人是敵是友。他不時地覺得,這個怪人洞悉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他本人是那樣深藏不露,就像無所不知、無所不見卻默不作聲的斯芬克司一樣深不可測。歐仁感到口袋裏裝滿了,便反抗起來。
“對不起,請等一下。”他對伏特冷說。伏特冷喝完最後幾口咖啡,站了起來,要出去。
“幹嗎?”這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問,一麵戴上寬邊帽,拿起鐵拐杖。他時常揮舞拐杖,那架勢不用擔心四個盜賊的襲擊。
“我要還您錢。”拉斯蒂涅回答。他迅速解開一隻口袋,數出一百四十法郎,交給沃蓋太太。
“賬算清,結友情,”他對寡婦說,“我們到聖西爾維斯特節之前的賬算清了。請給我換五法郎的零錢。”
“賬算清,結友情。”波阿雷盯著伏特冷,重複說。
“這是一法郎。”拉斯蒂涅將一枚錢幣遞給那個戴假發的斯芬克司。
“別人會說,您怕欠我的情?”伏特冷大聲說,瞪了年輕人一眼,要摸透他的心靈,並露出揶揄人的、尖刻的笑容。歐仁幾乎要大發雷霆。
“但……是的。”大學生回答,他手裏拿著兩隻口袋,站起來準備上樓回房裏去。
伏特冷要從通往客廳的門出去,大學生要從通往樓梯的那扇門出去。
“您知道,德·拉斯蒂涅拉瑪侯爵先生,您對我說話很不禮貌嗎?”伏特冷說道,猛地關上客廳的門,朝大學生走過來。後者冷冷地望著他。
拉斯蒂涅關上飯廳的門,把伏特冷帶到樓梯下把飯廳和廚房隔開的地方。那裏有一扇板門,開向花園,上麵有一塊長條玻璃,裝上了鐵柵。西爾維正從廚房出來,他當著她的麵說:“伏特冷先生,我不是侯爵,我也不叫拉斯蒂涅拉瑪。”
“他們要打架了。”米旭諾小姐以無動於衷的口吻說。
“打架!”波阿雷重複說。
“不。”沃蓋太太回答,一麵把玩著那堆埃居。
“他們走到椴樹蔭下麵了,”維克托琳大聲說,站起來朝花園張望著,“這個可憐的小夥子可是有理的啊。”
“我們上樓去,親愛的孩子,”庫蒂爾太太說,“這件事跟我們無關。”
庫蒂爾太太和維克托琳站了起來。她們在門口遇上了胖子西爾維,她擋住了路。
“誰說沒事?”她說,“伏特冷先生衝歐仁先生說:‘讓我們來解釋一下!’然後抓住他的手臂。瞧,他們踏著我們的朝鮮薊走過去了。”
這時,伏特冷卻出現了。
“沃蓋太太,”他微笑著說,“什麽也別怕,我到椴樹下去試試手槍。”
“噢!先生,”維克托琳合起雙手說,“為什麽您要殺死歐仁先生?”
伏特冷退後兩步,端詳著維克托琳。
“說哪裏話?”他用嘲弄的口吻大聲說,這種口吻使可憐的姑娘臉紅了,“他十分可愛——這個年輕人,是嗎?”他又說,“您給了我一個主意。我會促成你們兩個的幸福,我漂亮的孩子。”
庫蒂爾太太已挽住她保護的孩子的胳膊,把維克托琳拖走了,一麵在她的耳畔說:“維克托琳,你今天上午真是不可思議。”
“我不願意在我家裏射擊手槍,”沃蓋太太說,“這個時候,你們不要驚動鄰居,招來警察。”
“得了,放心吧,沃蓋太太,”伏特冷回答,“好啦,好啦,克製點兒,我們會到射擊場去。”
他又去找拉斯蒂涅,親熱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我要向您證明,在三十五步開外,我能連續五次打中黑桃A,”他說,“這不會使您泄氣吧?我看您有點兒生氣了,您會糊裏糊塗地送命。”
“您退縮啦?”歐仁說。
“別惹惱我,”伏特冷回答,“今天上午不冷,我們坐到那邊去。”他指著漆成綠色的坐凳說。
“那裏沒有人聽到我們說話。我要跟您談談。您是一個好小夥子,我不願傷害您。我喜歡您……真該死!以伏特冷的名字發誓。為什麽我喜歡您呢?我來告訴您。在這期間,我了解您,好像您是我生的一樣,讓我來給您證明。把您的袋子放在這裏。”他朝歐仁指著圓桌說。
拉斯蒂涅把他的錢袋放在桌上,坐了下來。他覺得奇怪到極點,這個人先是說要殺死他,現在又自薦做他的保護人,態度怎麽突然起了變化。
“您很想知道我是誰,我幹過些什麽,或者我正在幹什麽,”伏特冷接著說,“您太好奇了,我的孩子。得,平靜些。您會聽到許多別的事!我經曆坎坷。先聽我說,然後您再回答。三言兩語概括我先前的生平。我是誰?伏特冷。我幹什麽?幹我喜歡幹的事。就這些。您想了解我的性格嗎?對我好的人或者真心待我的人,我待他們和氣得很。他們百無禁忌,可以在我的腿骨上踢幾腳,我也不會對他們說:‘小心!’但是,啊呀!對那些給我添麻煩的人或者對我不好的人,我凶惡得像魔鬼。可以告訴您,我想殺人就像這樣!”說著,他啐了一口唾沫,“不過,非殺不可的話,我便竭力殺得幹淨利落。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家。我看過本韋努托·切利尼的《回憶錄》,別小看我,我讀的還是意大利文版!這個人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我從他那裏學會了模仿上天,上天是胡亂屠殺我們的。我還學會了凡是有美的地方就愛美。再說,單槍匹馬跟所有人作對,而且運氣很好,這不是漂亮的一局嗎?我好好考慮過你們眼下一團糟的社會組織。小家夥,決鬥是孩子的遊戲,是幹蠢事,兩個活人中,有一個應當被消滅的時候,憑命運去決定的大概是傻瓜。決鬥嗎?像猜正反麵一樣!我能連續五槍打中黑桃A,一發子彈重疊在另一發上麵,而且是在三十五步開外!一個人有這種本事,可以自信能打倒對手。哎,我相隔二十步向一個人開槍,卻沒有打中。那家夥這輩子從來沒有開過槍。瞧!”這個異乎尋常的人說著,解開他的背心,露出像熊背一樣毛茸茸的胸脯,那裏有一簇令人又惡心又害怕的黃褐色的毛,“這個毛頭小夥子把我的毛燒焦了。”他補充說,一麵將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胸脯的一個窟窿上。
“那時我還是孩子,像您這個年紀,二十一歲。我還相信一些東西,相信一個女人的愛情、一大堆弄得您暈頭轉向的蠢事。我們不是要決鬥嗎?您可能會把我打死。試想我埋在地下的話,您會在哪裏?您就必須逃走,跑到瑞士去,吃光您爸爸的錢,他快要不名一文了。以您現在的處境,我來開導您,我的指點高人一等,因為我觀察過人間的種種事情,看到隻有兩種辦法可以采取:要麽愚蠢地服從,要麽反抗。我決不服從,這不清楚嗎?您知道您現在的生活需要多少?一百萬,而且要快;否則,毫無頭腦,我們就可能異想天開,做白日夢。這一百萬,我來給您。”
他停頓下來,望著歐仁。
“啊!您現在對伏特冷爸爸的臉色好看多了。聽見我這句話,您就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別人對她說:‘晚上見。’她便像一隻貓喝牛奶那樣,理理毛,舔舔嘴唇。好極了。來吧!咱倆合作!算算您的賬,年輕人。那邊有爸爸、媽媽、姑母、兩個妹妹(一個十八歲,一個十七歲)、兩個弟弟(一個十五歲,一個十歲),這是一家人的花名冊。姑母管教兩個妹妹,本堂神父給兩個弟弟教拉丁文,一家人更多的時候是喝栗子羹,而不是吃白麵包,爸爸愛惜他的褲子,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一件夏天的裙子,兩個妹妹將就著過。我知道這一切,我在南方待過。如果家裏每年給您寄一千二百法郎,而你們家的土地隻能收入三千法郎,那麽你們家的情形便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廚娘和一個男仆,必須保持禮儀,爸爸是男爵呢。至於我們,我們有雄心,我們有鮑賽昂家聯手,我們以步當車,我們想發財,我們沒有錢,我們吃著沃蓋太太的蹩腳飯菜,我們卻喜歡聖日耳曼區的精美晚餐,我們睡在破床上,而我們想的是宅邸!我不責備您的欲望、雄心。我的小心肝,這是人人都有的。您去問問娘兒們,她們追求的是什麽樣的男人,還不是雄心勃勃的人?野心家比別的男人更加虎背熊腰,血液更富於鐵質,心腸更加熱烈。女人在身體強壯的時候,是這樣幸福、這樣漂亮,在男人中她更喜歡膂力過人的,哪怕有被壓垮的危險。我列舉您的欲望,為的是向您提出問題。這個問題是這樣的。我們餓得像狼一樣,我們的牙齒十分銳利,我們怎麽樣才能弄到精美的飯菜呢?我們首先要吃透民法,這不是有趣的事,學不到什麽。
“但是必須這樣做。是的。我們成為律師是要做刑事法庭的庭長,把那些比我們還可憐的家夥肩上打上T.F.的烙印,送到苦役監去,為了向有錢人證明,他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大覺。這不是有趣的事,而且耗時很長。首先,要在巴黎熬上兩年,對我們垂涎欲滴的美餐隻能看,不能碰。總是想得到而又不能得以滿足,這是很折磨人的事。如果您的臉色蒼白,性格像軟體動物那樣,您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但是我們有獅子般的熱血,有每天幹二十件蠢事的胃口。於是我們就要忍受這種最可怕的酷刑,我們在天主的地獄裏已經看到過這種酷刑了。假定您是安分守己的,您喝的是牛奶,您作的是哀詩,像您這樣寬容的人,您忍受了連狗也要變瘋的煩惱和缺吃少穿,先變成一個小城的偏僻角落裏的代理檢察官,政府給您一千法郎的薪水,就像把一盆湯扔給肉店的看門狗一樣。您在小偷後麵狂吠,為有錢人辯護,將有心肝的人送上斷頭台。您不得不這樣做!如果您沒有靠山,您隻能在外省的法院裏腐爛。將近三十歲時,如果您不丟掉工作的話,您是每年掙一千二百法郎的法官。到了四十歲時,您會娶到一個有六千裏弗爾收入的磨坊主的女兒。謝謝啦。要是有靠山的話,您在三十歲便能當上檢察官,薪水是一千埃居,您會娶到市長的女兒。如果您參與卑劣的政治勾當,例如在湊選票時,把曼努埃爾讀成維萊勒(這是押韻的,不必良心不安),在四十歲時,您就會成為總檢察官,還有可能成為議員。需要指出的是,親愛的孩子,我們的良心會沾上汙點,我們忍受了二十年的煩惱和秘而不宣的苦難,我們的姐妹會戴上聖女卡特琳的桂冠。另外,我榮幸地向您指出,在法國有二十個總檢察官,而你們是兩萬個人,渴望得到升遷,其中有的幹盡壞事,為了升一級,不惜出賣家庭。如果這種職業令您討厭,我們再看看別的東西。德·拉斯蒂涅男爵想當律師嗎?噢!好極了。非得受罪十年,每月隻花銷一千法郎,有一個藏書室、一間書房,踏足上流社會,為了得到案子,去吻一個訴訟代理人的袍邊,用舌頭去舔幹淨法院。要是這個職業讓您有出頭之日,我不會反對。但是,請您在巴黎給我找到五個律師,在五十歲時每年掙到五萬法郎以上。嘿!我與其卑躬屈膝,還不如去做海盜。再說,上哪裏去弄到埃居呢?這一切不是賞心悅目的。我們在女人的陪嫁裏倒是有一條出路。您想結婚嗎?這會將一塊石頭套在您的脖子上,如果您是為了錢結婚,我們的榮譽感、我們的高尚情操又置於何地?不妨今天開始反抗人間的習俗。像一條蛇那樣躺在一個女人的麵前,去舔丈母娘的腳,做出連母豬也會討厭的卑劣行為。呸!如果您能得到幸福,那倒還罷了。可是,您娶這樣一個女人,會不幸得像陰溝裏翻船一樣。跟老婆鬥還不如跟男人鬥。這是生活的十字路口,年輕人,選擇吧。您已經做了選擇,您去過表親鮑賽昂家,在那裏聞到了奢華的氣味。您去過雷斯托夫人家,在那裏聞到了巴黎女人的氣味。那天,您回來時額角上寫著一個詞兒,我看得出來:‘往上爬!’不惜一切往上爬。
“‘好極了,’我心裏想,‘這條漢子合我的意。’您需要錢。從哪裏弄錢呢?您已經讓您的兩個妹妹流了血。所有做兄弟的都或多或少地騙過自己的姐妹。在您的家鄉,栗子多而五法郎的錢幣少,天知道您的一千五百法郎是怎樣弄來的。這筆錢會像兵痞一樣溜走。然後,您怎麽辦?去工作嗎?就像此刻您所了解的那樣,波阿雷當初是有力氣的小夥子,到了晚年,工作隻給了他沃蓋太太的一套房間。與您處境一樣的五萬個年輕人,他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快快發財。您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判斷一下您要做出的努力和戰鬥的激烈程度吧。你們要互相吞噬,就像壇裏的蜘蛛一樣,因為沒有五萬個肥缺。您知道這裏的人是怎麽闖天下的嗎?通過天才的閃光,或者通過腐蝕的技巧。非得像炮彈一樣轟進這個人堆裏,或者像瘟疫一樣鑽進去。正直、老實毫無用處。人們屈服於天才的威力之下,卻憎恨它,竭力汙蔑它,因為它獨享而不肯分享。但是在天才的堅持下,人們屈服了。一句話,當不能把天才埋到爛泥底下時,便跪下來崇拜它。腐化墮落比比皆是,富有才華十分罕見。因此,腐蝕是大量存在的庸才的武器,而您到處都能感受到它的刀尖。您看到有的男人總共隻有六千法郎的薪水,他們的妻子在衣著上的花銷卻超過一萬法郎。您看到年收入一千二百法郎的職員買田置地。您看到有的女人出賣肉體,為的是坐在貴族院議員的兒子的馬車裏,在隆尚的中央大道上奔馳。您看到過高老頭這個可憐的傻瓜不得不支付他的女兒簽署的借據,而她的丈夫卻有五萬裏弗爾的收入。我敢向您打賭,在巴黎走兩步路就會碰到這種可怕的怪事。我敢拿自己的腦袋跟這一堆生菜打賭,您碰到自己中意的女人時,不管她多麽有錢、漂亮和年輕,您都會掉進蜂窩裏。她們受到法律的約束,樣樣都要跟丈夫發生爭端。她們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裏的開銷或者虛榮所做的交易,我解釋不完,反正很少出於德行。因此,正直的人成為公敵,您認為正直的人是什麽樣子的呢?在巴黎,正直的人是保持沉默、拒絕分享的人。我不是指那些可憐的奴隸,他們到處做苦工,卻從來得不到報酬,我把他們稱為天主的一夥笨蛋。當然,德行是在愚蠢的升華之中,但苦難也在那裏。如果天主惡作劇,在最後審判時缺席,我眼下就看到這些正直的人會皺眉蹙額。如果您想快快發財,那就必須已經富有或者裝作富有。要想發財致富,就要大刀闊斧地幹,要不就詐取錢財,鄙人為您效勞!在您可能投入的一百種行業中,如果有十個人迅速地獲得成功,大眾便稱他為小偷。您自己去下結論吧。這就是所謂的生活。這不比廚房更好看,它同樣散發著臭氣。如果想幹壞事,就必須弄髒手,隻不過要懂得擺脫出來,我們時代的全部道德就在這裏。我這樣談論社會,那是因為它給了我這個權利,我了解社會。您以為我在指責社會嗎?絕不是。社會曆來如此。道德家從來沒有改變它,人是不完美的。人有時多少是虛偽的,傻瓜於是說,風俗淳樸了或者世風日下了。我不幫窮人去指責富人,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這些高等動物,每一百萬中會有十個大膽的家夥淩駕於一切之上,甚至淩駕於法律之上,我就是其中之一。您呢,如果您是個高明的人,就高昂著頭勇往直前吧。但是,必須同嫉妒、汙蔑、庸俗鬥爭,同一切人鬥爭。拿破侖遇到過一個名叫奧布裏的陸軍部長,差一點兒被送到殖民地。您衡量一下吧!您要看看自己每天早上起來是否比昨天意誌力更強。在這種情況下,我向您提出一個任何人都不會拒絕的建議。好好聽著。我呀,您看,我有一個主意。我想去過一種簡樸恬靜的生活,在十萬阿爾邦的廣大地域裏,比如在美國的南方,我想當個種植園主,擁有奴隸,靠賣牛、煙草、木材掙到幾百萬,像一個君主那樣生活,能頤指氣使,所過的生活是這裏龜縮在石灰窯裏的人無法想象的。我是一個詩人,我的詩歌不是寫出來的,而是表現在行動和感情之中。眼下我有五萬法郎,隻夠買四十名黑奴,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奴,才能滿足我過簡樸恬靜生活的樂趣。黑奴,您知道嗎?那是一些發育良好的孩子,任人擺布,任何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也不會來過問您。有了這筆黑色資本,在十年內我可以掙到三四百萬。如果我成功了,沒有人會問我:‘你是誰?’我將是四百萬先生,美國的公民。五十歲時,我還沒有老朽,我可以隨意玩樂。一句話,要是我給您弄到一百萬的陪嫁,您肯給我二十萬法郎嗎?百分之二十的傭金。嘿!不太多吧?您的小女人會愛您。一旦結婚,您就表現出不安、後悔,在十五天內裝成悶悶不樂。一天晚上,經過一番裝腔作勢,您在兩次親吻之間,向您的妻子提出二十萬法郎的債,對她說:‘我的心肝!’這種滑稽劇每天都有最傑出的青年演出。一個年輕女人對獲得她的心的人,是不會拒絕打開錢袋的。您以為您會有損失嗎?不。您會在一樁買賣裏找到掙回二十萬法郎的辦法。憑您的本錢,憑您的頭腦,您想掙多少財產都可以。Ergo,您在六個月中便可以造就自己的幸福、一個可愛的女人的幸福、您的伏特冷爸爸的幸福,還不說您的家庭的幸福。冬天,您家裏的人由於缺少木柴,向手指間吹熱氣。對於我的提議和我對您的要求,不必大驚小怪!巴黎六十樁美滿的婚姻中,有四十七樁出於這類交易。公證人公會強迫過某位先生——”
“我該怎麽辦呢?”拉斯蒂涅貪婪地說,打斷了伏特冷。
“幾乎什麽事也不用幹,”伏特冷回答,做了一個表達快樂的動作,好比一個釣魚的人感到魚兒上鉤時默默無言的表情,“仔細聽我說!一個可憐的、遭到厄運的姑娘,是一塊海綿,貪婪地吸取愛情,一旦有一滴感情的水滴落在這塊幹海綿上,它便會膨脹起來。追求一個處在孤獨、絕望和貧困中的姑娘,不讓她想到將來的財產,天哪!這是一手同花順子或拿到了四張大牌,知道了彩券的號碼,得到了消息去做公債。您的不可摧毀的婚姻是打過了樁子的。一旦有幾百萬落到這個姑娘手裏,她就會把錢扔到您腳下,好像這是石子一樣。‘拿去吧,親愛的!拿去吧,阿道爾夫!拿去吧,阿爾弗雷德!拿去吧,歐仁!’她會這樣說,隻要阿道爾夫、阿爾弗雷德或歐仁有過為她犧牲的高尚念頭。我所謂的犧牲,不過是賣掉一件舊衣服,到‘藍鍾飯館’一起吃一頓蘑菇吐司,晚上再到滑稽劇院看一場戲,不過是當掉他的表,送給她一條披巾。我不跟您說那些愛情的小把戲,也不說女人那麽看重的無聊話,比如,灑幾滴水在信紙上,像
淚水一樣,以表示遠離的痛苦,我覺得您完全了解怎樣調情。您瞧,巴黎就像新大陸的森林,有二十個野蠻民族在那裏活動,如伊利諾斯人、休倫人,靠社會各階層提供的產品生活;您是一個追求百萬財產的獵人。為了得到這一百萬,您運用陷阱、塗有粘鳥膠的樹枝、誘鳥笛。有多種方法打獵。有的人獵取陪嫁;還有的人追逐破產後的清償;有人捕獲良心;有人出賣手腳被縛住的報刊訂戶。獵袋裏滿載而歸的人,受到上流社會的敬重、祝賀、接待。說句公道話,這個地方的確好客,您在跟世界上最樂於助人的城市打交道。即使歐洲各國首都高傲的貴族都拒絕接納無恥的百萬富翁進入他們的行列,巴黎也向他伸出手臂,赴他的宴會,吃他的晚飯,跟他的無恥碰杯。”
“但是到哪裏去找這樣一位姑娘呢?”歐仁問。
“她是屬於您的,近在眼前!”
“維克托琳小姐嗎?”
“正是!”
“怎麽?”
“她已經愛上了您,您嬌小的德·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文錢也沒有。”歐仁驚訝地說。
“啊!我們說到正題了!再說兩句,”伏特冷說,“一切就豁然開朗。泰伊費老頭兒是一個老渾蛋,他在大革命時期殺死了他的一個朋友。這是我們好漢一派中的一位,我們都有獨立的見解。他是銀行家,弗雷德烈克·泰伊費公司的大股東。他隻有一個兒子,他想把財產留給這個兒子,損害維克托琳的利益。我呢,我不喜歡這種不公道的事。我像堂吉訶德一樣,我愛鋤強扶弱。如果天主的意誌是召回他的兒子,泰伊費就會重新承認他的女兒;他總需要一個繼承人,這是人性中的一種愚蠢行為。我知道,他不能再生孩子了。維克托琳溫柔可愛,她很快就會打動父親,用感情的鞭子抽得這隻德國陀螺團團轉!她對您的愛情十分看重,不會忘記您,您就能娶到她。我呢,我來扮演天主的角色,實現天主願意做的事。我有一個朋友,我對他盡心盡力過,這個盧瓦爾河軍團的上校剛在王家禁衛軍中任職。他聽從我的意見,成了極端保王黨人,這不是一個堅持己見的笨蛋。如果我還有一個建議要告訴您,我的天使,那就是既不要堅持自己的見解,也不要堅持自己的話。有人要收買您的主張,您就出賣給他。一個自詡永遠不改變主張的人,是一個永遠走直線的人,一個相信自己不犯錯誤的傻瓜。世界上沒有原則,隻有一件件事;沒有法則,隻有具體的情勢:高明的人將事件與情勢結合起來,以便支配它們。如果真有固定的原則和法則,人民也不能像我們換襯衫一樣隨意改變了。一個人用不著比一個民族更有智慧。替法國出力最少的人,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為他看問題時總是激進,他最多隻適合於放進博物館裏的機器中間,貼上標簽:“拉菲特”。而人人向他扔石頭的那位親王,卻蔑視人類,世人要他發誓,他都擲到人們的臉上。他在維也納會議上阻止了瓜分法國的計劃;法國人應給他桂冠,卻向他投擲爛泥。噢!我呀,我了解世事!我掌握許多人的秘密!夠了。哪天我能遇到三個人同意采用同一條原則,我就會有一個不可動搖的見解,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在法庭上,找不到三個法官對一個法律條文持有相同的見解。還是回到我的朋友身上。隻要我對他說,他就會將耶穌基督重新釘上十字架。憑我伏特冷爸爸一句話,他就會向那小子尋釁,這家夥連一法郎也不給他的妹子,然後……”
說到這裏,伏特冷站了起來,擺好架勢,如同一個劍術教師準備衝刺的動作:“然後請他歸陰!”
“真可怕!”歐仁說,“您在說笑吧,伏特冷先生?”
“好啦,好啦,放心吧,”伏特冷回答,“別裝傻了。如果這能使您開心,發火吧,生氣吧!說我無恥、壞蛋、無賴、強盜吧,但別叫我騙子和奸細!得,說吧,發出您的連珠炮吧!我原諒您,在您這樣的年齡,這是很自然的!我呀,我曾經也是這樣!不過,請您思索一下。有朝一日,您會幹出更壞的事。您會去討好某個漂亮女人,您會收下別人的錢。您已經想到了!如果您不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愛情上麵,您怎麽能獲得成功呢?親愛的大學生,美德不能割裂開來:要麽是,要麽不是。人們對我們說,要懺悔我們的錯誤。又是一套漂亮的說法,根據這種說法,可以用懺悔來贖罪!為了爬上社會階梯的某一級,勾引一個女人,離間一家兄弟,總之,為了快樂或個人利益,明裏或暗地裏所幹的一切無恥勾當,您認為這是符合信仰、希望和仁慈的行動嗎?一個紈絝子弟一夜之間奪去了一個孩子的一半財產,為什麽隻被判兩個月的監禁?一個窮鬼在加重刑罰的情節中,偷了一千法郎的鈔票,為什麽被判處苦役?這就是你們的法律。沒有一個條款不是導致荒謬的。戴著黃手套、說漂亮話的人殺人不見血,而一般是要流血的,殺人犯用撬棒撬開門,兩件事都是夜裏幹的!我向您提議的事和您有一天要做的事,相差的隻是流不流血。您相信這個世界上某些固定不變的東西!要蔑視人,看看民法的網中哪兒有漏洞可以鑽。沒有明顯原因地發大財,是一件被遺忘的罪行,因為它做得幹淨利落。”
“別說了,先生!我不願意再聽下去,您讓我懷疑起自己來了。這時候感情是我的指導。”
“隨您的便,漂亮的孩子。我原來以為您更堅強,”伏特冷說,“我不跟您多說了。不過還有最後一句話。”
他盯住大學生,說道:“您知道了我的秘密。”
“一個拒絕了您的年輕人,會忘得一幹二淨。”
“您說得好,我聽了很高興。您知道,換了別人,就不會這樣謹慎。請記住我願意為您做的事。我給您十五天的時間。要麽同意,要麽拉倒。”
“這個人有鐵一樣的性格!”拉斯蒂涅看著伏特冷挾著手杖平靜地走開,這樣想道,“德·鮑賽昂夫人加以修飾說出來的話,他直白地說了出來。他用鋼爪撕碎了我的心。為什麽我想上德·紐沁根夫人家去呢?我一有了動機,他便立即猜到了。這個強盜坯三言兩語告訴我的,遠勝過人們和書籍關於德行所說的話。如果德行不允許妥協,我豈不是偷了我兩個妹妹的錢?”他把錢袋扔到了桌上。
他坐了下來,沉溺在胡思亂想中。
“忠於德行,是崇高的殉道者!嘿!人人都相信德行,但是,誰是有德行的呢?各國人民以自由為偶像,可是,在地球上,自由的人民在哪裏?我的青年時代還像萬裏無雲的天空一樣蔚藍,想變得傑出、有錢,難道不是決心要說謊、彎腰曲背、在地上爬、再挺起身來、逢迎拍馬,對人隱瞞嗎?要做他們的同謀,先要為他們效勞。噢,不。我想高尚地、聖潔地工作,我想日夜努力,隻靠自己的辛苦去發財致富。這樣是最慢的方法。但我每天躺在枕頭上時,腦子裏沒有一個壞念頭。回顧自己的一生,覺得它像百合花一樣純潔,有什麽比這更美的呢?我和生活就像一個年輕人和他的未婚妻。伏特冷讓我看到了結婚十年後所發生的事。見鬼!我的腦袋昏昏然了。我什麽也不願想,良心是一個好向導。”
胖子西爾維的聲音把歐仁從幻想中喚了回來,她告訴他,裁縫來了。他手裏拿著兩隻錢袋出現在裁縫麵前,對這種局麵並不生氣。他試過晚禮服以後,又穿上新的晨裝,他完全變了樣。
“我比得上德·特拉伊先生,”他心想,“我終於有了貴族的模樣!”
“先生,”高老頭走進歐仁的房間,說,“您剛才是問我是否知道德·紐沁根夫人上哪些人家應酬嗎?”
“是的。”
“下星期一她去參加卡裏格利亞諾元帥的舞會。如果您也參加,您要告訴我我的兩個女兒是不是玩得開心,她們穿著打扮怎樣,總之,一切情況。”
“您怎麽知道的,好心的高老頭?”歐仁說著,讓他坐在爐火邊。
“她的貼身女仆告訴我的。我通過苔蕾絲和康斯坦絲知道她們所做的一切。”他帶著快樂的神情回答。
老人像一個還很年輕的情人,對於自己可以了解情婦的行蹤而不讓她知道的手段,感到十分得意。
“您呀,您可以看到她們!”他說,天真地表現出一種羨慕與痛苦。
“還不知道呢。”歐仁回答,“我要到德·鮑賽昂夫人家,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
歐仁滿心喜悅地想到,今後他能煥然一新出現在子爵夫人家。道德家稱之為人類心靈的深淵,這僅僅是指一些靠不住的思想,出於個人利益的不自覺的衝動。這些橫生的枝節、誇大其詞的描寫、突然的反轉,都是出於迎合我們的樂趣。看到自己穿著漂亮,手套和靴子都很像樣,拉斯蒂涅忘記了他高尚的決心。青年人陷入不義的時候,不敢在良心的鏡子前照一照自己,成年人卻敢於正視:人生這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體現在這裏。幾天以來,兩個鄰居——歐仁和高老頭變成了好朋友。他們暗中的友誼出於心理上的原因,正是這種原因使伏特冷和大學生之間產生相反的感情。想證實我們的感情對物質世界的影響的大膽哲學家,無疑能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找到不止一個實例。有哪個看相的人在猜測一個人的性格時,比一條狗知道一個陌生人愛它還是不愛它了解得更快呢?物以類聚,這個成語人人都在用,表明語言中這樣一個事實,足以駁斥那些喜歡篩選古老字眼的人所關注的似有哲理的蠢話。人能感到別人的愛。感情能刻印在一切事物之上,穿越空間。一封信代表一個靈魂,它是話語的忠實回聲,敏感的人把它列入愛情最豐富的寶庫。高老頭的盲目感情,把他推到狗的本能的頂點,他聞得到憐憫、可讚賞的善心、青年人的同情,他感到這些感情在大學生的心裏躁動著。可是,這初生的友情還沒有發展到推心置腹的階段。即使歐仁表達過想見德·紐沁根夫人的願望,但他並不打算依靠老人引見給她,不過,他希望吐露一點兒口風能有助於他。高老頭直到他做了兩次拜訪那天,當眾說了出來,才同他談起自己的兩個女兒。
“親愛的先生,”第二天他對歐仁說,“您怎麽能以為德·雷斯托夫人怪您說出了我的名字呢?我的兩個女兒非常愛我。我是一個幸福的父親。隻不過,我的兩個女婿待我不好。我不願因為我同她們的丈夫不和,使這兩個可愛的孩子難過。我喜歡偷偷去看她們。這個秘密給了我無窮的快樂,別的父親想看女兒就能看到她們,那是我做不到的。我呀,我做不到這樣,您明白嗎?於是,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問過兩個女仆我的女兒是不是出門,便到香榭麗舍大街去。我等著她們經過。當馬車來到時,我的心怦怦地跳,我讚賞她們的衣著。她們經過時向我投以一笑,仿佛落下一片美麗的陽光,把大自然鍍了金似的。我待在那裏,她們還要回來的。我還要看看她們!空氣有益她們的身心,她們臉上紅撲撲的,我聽到周圍的人說:‘看,一個漂亮的女人!’這使我心花怒放。這不是我的親骨肉嗎?我愛拉著她們的馬,我願意成為她們抱在膝頭的小狗。我靠她們的快樂而活著。每個人都有自己愛的方式,我的方式不妨害別人,為什麽大家卻管我的事?我有自己快樂的方式。傍晚,當她們離開家去參加舞會時,我去看女兒,難道這是犯法的事嗎?如果我到得晚了,仆人對我說:‘夫人出門了!’我會多麽懊喪呀。有一次,為了看到娜齊,我等到淩晨三點鍾,因為我兩天沒見到她了。我差一點兒快活得昏過去!我求您,以後提到我,一定要說我的女兒孝順。她們想送給我各種各樣的禮物,我阻止了她們,我對她們說:‘不用破費啦!我要禮物幹什麽?我什麽也不需要。’說實在話,親愛的先生,我是什麽東西?一副臭皮囊罷了,我的女兒在哪裏,我的靈魂就在哪裏。您看到德·紐沁根夫人以後,告訴我,您在兩個人中喜歡哪一個。”老頭兒歇了一會兒以後,望著歐仁說。歐仁正準備出門,到杜伊勒裏公園散步,等候上德·鮑賽昂夫人家的時刻到來。
這次散步對大學生來說至關重要。有幾個女人注意到了他。他是這樣英俊、年輕、風度翩翩!看到自己受到幾乎滿是讚美的注意,他不再想到自己被剝奪一空的妹妹和姑母,也不再想敦品勵德的忍讓。他看到這個魔鬼從自己頭上掠過,這個有五彩翅膀的撒旦很容易被看作天使。撒旦撒著紅寶石,朝宮殿的前麵射出金箭,把女人染成殷紅,把原來非常樸素的王座染上惡俗的光彩。他聽到了虛榮之神的聲音,它俗氣的光彩令人覺得是權力的象征。不管伏特冷的話多麽厚顏無恥,都已經紮根在他心裏,如同處女的記憶中刻著上門兜售服飾脂粉的女商販惡俗的側影,對她說:“黃金和愛情,滾滾而來!”懶洋洋地散步到五點鍾左右,歐仁來到德·鮑賽昂夫人家,卻挨了可怕的一擊。這是青年人的心毫無防備的。至今,他感到子爵夫人彬彬有禮,充滿貴族教育賦予的甜蜜的優雅,這種優雅如果發自內心,那就十全十美了。
看到他進來,德·鮑賽昂夫人做了一個冷淡的手勢,用生硬的語氣說:“德·拉斯蒂涅先生,至少在這個時候我不能接待您!我忙得很……”
拉斯蒂涅已經很快變成了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人,他覺得這個句子、這個手勢、這個目光、這個聲調表明了一個階層的特性和習慣,他在絲絨手套下麵看到了鐵手掌,在儀態之下看到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看到了木料。總之,他聽到了“我是王”的聲音,這聲音從王座的羽毛飾開始,在最後一個貴族的雞冠狀頂飾結束。歐仁過於信賴她的話,以為女人是高尚的。像一切倒黴的人那樣,他真誠地在這份美妙的協議上簽了字,而這份協議會把施恩者和受惠者聯結起來,第一個條款在傑出的心靈中樹立了完全平等的觀念。使兩者合而為一的仁慈,是一種至上的熱情,就像真正的愛情一樣不被人了解,一樣罕見。兩者都是出色的心靈慷慨的表現。拉斯蒂涅想參加德·卡裏格利亞諾元帥夫人的舞會,隻得忍下這陣脾氣的發作。
“夫人,”他用激動的聲音說,“如果不是關係到一件重要的事,我也不會來麻煩您。請您高抬貴手,允許我改天再來,我將等候著。”
“那麽,您來同我共進晚餐。”她說,對剛才語氣的生硬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這個女人確實既善良又高貴。
盡管突然回心轉意使歐仁很感動,他還是在離開時想:“爬吧,忍受一切吧。如果最好的女人一時間也會忘光友誼的諾言,把你當作舊鞋一樣置之不顧,別人又會怎樣呢?難道人人為自己嗎?不錯,她的家不是一間鋪子,我不該求助於她。像伏特冷所說的那樣,必須變成炮彈。”
大學生痛苦的思索、由於能在子爵夫人家吃晚飯而感到的快樂,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就這樣,好像命中注定一樣,他生活中的細小事故把他推向了這場搏殺。按照沃蓋公寓可怕的斯芬克司的見解,他就像在戰場上一樣,為了不被人殺死,就得殺人,為了不受欺騙,就得欺騙別人;他要把感情和良心放到屏障後麵,戴上假麵具,無情地玩弄別人,就像在斯巴達一樣,要不讓人發覺,攫取財富,戴上桂冠。當他來到子爵夫人家的時候,他看到她和藹可親,又是往常的樣子。兩人來到餐廳,子爵正在那裏等待他的妻子。眾所周知,王政複辟時期,飲食的豐盛達到了極點。德·鮑賽昂先生像當時的許多玩膩了的人那樣,除了講究美食以外,沒有別的樂趣;作為美食家,他屬於路易十八和德·埃斯卡公爵一派。他的飯桌顯示了雙重的奢侈:內容上的奢侈和形式上的奢侈。歐仁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景象,他是第一次在貴族世家吃晚飯。當時的時尚剛取消了第一帝國時期舞會後的晚餐,那時,軍人們需要力氣,以便能參加國內和國外等待著他們的一切戰鬥。歐仁過去隻參加過舞會。他的鎮定後來使他聞名遐邇,當時已經開始形成,他才沒有驚訝、出醜。但是,看到鏤刻的銀器、豪華的餐食的種種講究,第一次欣賞到無聲無息的侍候,一個想象力豐富的人很難不喜歡這種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而厭棄早上他想過的那種清苦生活。他的思想一時轉到他那座市民公寓裏。他是那樣厭惡,竟至於發誓在正月裏就離開,搬到一座幹淨的公寓去,同時也是為了逃避伏特冷。他感到這個人的寬手掌落在了自己肩上。想到在巴黎有聲無聲的傷風敗俗有千百種形式,有頭腦的人會尋思:國家怎麽會這樣糊塗,在城裏創辦學校,裏麵聚集了年輕人?漂亮的女人怎麽會受到尊重?兌換商攤在桌上的黃金,怎麽不會從他們的木碗裏飛走?可是,如果想到年輕人很少有罪案,甚至很少犯輕罪,真要欽佩這些互相搏鬥、幾乎總是獲勝的耐心的坦塔羅斯!倘若他同巴黎的鬥爭得到精彩的描繪,這個可怕的大學生就能提供現代文明最富於戲劇性的題材之一。德·鮑賽昂夫人看著歐仁,鼓勵他說話,但他在子爵麵前什麽也不想說。
“今晚您帶我到意大利劇院去嗎?”子爵夫人問丈夫。
“您不能懷疑我服從您而得到的快樂,”他回答,在殷勤之中帶點兒嘲弄意味,大學生沒有聽出來,“不過,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朋友。”
“他的情婦。”她心裏想。
“今晚阿瞿達不來陪您嗎?”子爵問。
“不來。”她沒好氣地回答。
“那麽,如果您非要人陪的話,就挽上德·拉斯蒂涅先生的手臂吧。”
子爵夫人笑吟吟地望著歐仁。
“對您來說不大方便吧?”她說。
“德·夏多勃裏昂先生說過:‘法國人喜歡冒險,因為從中能找到光榮。’”拉斯蒂涅欠了欠身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坐在德·鮑賽昂夫人身旁,被一輛飛快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拉到了那家時髦劇院。當他走進正麵的包廂,看到自己和打扮入時的子爵夫人成為所有的觀劇鏡競相瞄準的對象時,他以為進了神仙世界。他行走在幻景之中。
“您有話要對我說,”德·鮑賽昂夫人對他說,“啊!瞧,德·紐沁根夫人和我們隔著三個包廂。她的姐姐和德·特拉伊先生在另一邊。”
子爵夫人說著,向德·羅什菲德小姐的包廂瞥了一眼,沒有看到德·阿瞿達先生,她的臉上光彩煥發。
“她很可愛。”歐仁凝望過德·紐沁根夫人以後,說道。
“她的眼睫毛是白的。”
“是的,可是,身段多麽窈窕娉婷!”
“手很大。”
“眼睛漂亮!”
“臉是長形的。”
“可是長得有氣派。”
“要說有氣派的話,對她來說,那真值得高興。瞧,她怎樣拿起和放下觀劇鏡!高裏奧家的成分滲透到了她所有的動作中。”子爵夫人的話令歐仁十分吃驚。
實際上,德·鮑賽昂夫人用觀劇鏡察看大廳時,似乎沒有去注意德·紐沁根夫人,卻沒有遺漏她的一個動作。看戲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菲娜·德·紐沁根非常得意地注意到,德·鮑賽昂夫人那個年輕、俊美、風雅的表弟隻盯著她看。
“如果您繼續盯著她看,您就要被人家笑話了,德·拉斯蒂涅先生。如果您這樣向著人家的頭上撲去,您是不會成功的。”
“親愛的表姐,”歐仁說,“您已經對我保護得夠好了。如果您好事做到底的話,我隻求您再幫我一個忙,這不要費您什麽勁兒,卻對我大有好處。我已經愛上了。”
“已經?”
“是的。”
“愛上這個女人?”
“我的抱負在別人身上會得到理解嗎?”他說,向表姐投以深邃的目光,“德·卡裏格利亞諾元帥夫人依附於德·貝裏公爵夫人,”他停頓一下,又說,“您會見到她,請您帶我到她家去,參加她在星期一舉行的舞會。我會在那裏見到德·紐沁根夫人,我會初試鋒芒。”
“好吧,”她說,“如果您已經對她感興趣,您的愛情一定會很順利。看,德·瑪賽在加拉蒂奧納公主的包廂裏。德·紐沁根夫人如坐針氈,氣惱得很。要接近一個女人,尤其是銀行家的妻子,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昂丹大道的這些婦女都喜歡報複。”
“在這種情況下,您會怎麽辦?”
“我呀,我會默默地受苦。”
這當口,德·阿瞿達侯爵出現在了德·鮑賽昂夫人的包廂裏。
“為了來會您,我把事情都弄糟了,”他說,“我來告訴您,免得我白白地做出犧牲。”
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讓歐仁學會了識別真正愛情的神態,不會把它同巴黎人調情的裝腔作勢混同起來。他讚賞表姐,訥口不言,歎了口氣,把位子讓給了德·阿瞿達先生。
“一個女人愛到這個地步,是多麽高尚、多麽崇高啊!”他心想,“而這個人為了一個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人,背叛了她!怎麽能背叛她呢?”
他心裏感到孩子般的氣憤。他真想蜷縮在德·鮑賽昂夫人的腳邊,他企望擁有魔鬼的力量,把她帶到自己的心坎裏,就像一隻鷹從平原上把還在吃奶的小白羊叼到巢裏一樣。在這個美麗的大博物館中,沒有一幅屬於他的畫,沒有一個屬於他的情婦,他感到很屈辱。
“有一個情婦和一個近乎王侯的地位,”他心想,“是權力的標誌!”
他望著德·鮑賽昂夫人,就像一個受到侮辱的人望著他的對手一樣。子爵夫人朝他轉過身來,使了個眼色,對他的識趣不勝感激。
第一幕剛演完。
“您跟德·紐沁根夫人很熟,可以把德·拉斯蒂涅先生介紹給她嗎?”她對德·阿瞿達侯爵說。
“她會很高興見到這位先生的。”侯爵說。
漂亮的葡萄牙人站了起來,挽住大學生的手臂,一轉眼工夫,便來到德·紐沁根夫人身邊。
“男爵夫人,”侯爵說,“我榮幸地把歐仁·德·拉斯蒂涅騎士介紹給您,他是子爵夫人的表弟。您令他產生了深刻的印象,我想補足他的幸福,讓他接近他的偶像。”
這幾句話用俏皮的口吻說出來,但去掉了有點兒唐突的想法,經過巧妙的掩蓋,絕不會讓一個女人討厭。德·紐沁根夫人露出微笑,把她丈夫的位子讓給歐仁,而她丈夫剛剛離開了。
“我不敢向您提議待在我身邊,先生,”她對他說,“一個人能幸運地待在德·鮑賽昂夫人身邊,是不肯離開的。”
“可是,”歐仁低聲對她說,“我覺得,夫人,如果我想取悅我的表姐,我最好還是待在您身邊。”他又提高嗓門兒,“在侯爵先生到來之前,我們談到了您和您的高雅風度。”
德·阿瞿達先生抽身走開了。
“不錯,先生,”男爵夫人說,“您要待在我身邊嗎?我們可以混熟了。德·雷斯托夫人已經使我非常想見到您。”
“那麽她真會作假,她早把我拒之門外了。”
“怎麽回事?”
“夫人,我有責任把原因告訴您。不過,要說出這樣一個秘密,我要求您多多原諒。我是您父親的鄰居。我不知道德·雷斯托夫人是他的女兒。我不夠謹慎,非常無知地提到了他,激怒了您的姐姐和您的姐夫。您不會相信,德·朗熱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姐認為這種背棄父親的行為是多麽惡劣。我給她們敘述了這個場麵,她們笑得像瘋了一樣。當時,德·鮑賽昂夫人在您和您姐姐之間做了對比,說了您很多好話,告訴我,您對我的鄰居高裏奧先生非常好。確實,您怎麽會不愛他呢?他這樣舐犢情深,連我都嫉妒了。今天上午我們花了兩個小時談論您。今天晚上,我腦子裏還裝滿了您父親對我說的話。在同表姐吃晚飯時,我對她說,您是這樣美,不會也一樣深情吧?德·鮑賽昂夫人大概想成全我這樣熱烈的傾慕,便把我帶到這裏來,以她慣有的優雅對我說,我會在這裏見到您。”
“先生,”銀行家的妻子說,“我該怎樣感激您才好呢?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盡管在您身邊,友誼應該不算平庸的感情,”拉斯蒂涅說,“我還是不願永遠做您的朋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老一套蠢話,看來總是討女人喜歡,隻有冷靜地讀來,才會覺得貧乏。年輕人的手勢、聲調、目光,使這話具有難以估量的價值。德·紐沁根夫人覺得拉斯蒂涅很可愛。然後,像所有女人一樣,她對大學生如此密集地提出的問題無話可說,她的回答便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我的姐姐對可憐的父親的所作所為是大錯特錯了,他對我們而言確實是一尊神。德·紐沁根先生明確地吩咐我,隻能在上午接待我的父親,我才不得不做出讓步。但是我難過了很長時間。我哭泣。婚後的粗暴,繼之而來的霸道,是擾亂夫婦生活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世人眼裏,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人,實際上是最不幸的女人。這樣對您說,您會覺得我瘋了。但是您認識我的父親,以此而論,您不能算外人了。”
“您永遠都不會遇到第二個人,”歐仁對她說,“如此熱烈地希望屬於您。您在尋找什麽?是幸福。”他用扣人心弦的聲音說,“唉,對一個女人來說,如果幸福是被人愛,受到崇拜,有一個朋友,她能傾訴自己的願望、夢想、煩惱、快樂,把自己的心靈赤裸裸地袒露出來,包括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不用擔心背叛,那麽請相信我,這顆忠誠的始終熱烈的心隻能在一個充滿幻想的年輕人身上找到。隻消您做出一點兒表示,他就會為您赴湯蹈火。他對世界還一無所知,也不願知道,因為對他來說,您就是整個世界。我呀,您看,您要嘲笑我的天真,我來自外省的偏僻角落,不諳世事,隻了解心靈美好的人。我本打算不談情說愛。我終於見到了表姐,她把我當作心腹,她讓我看到了愛情的寶貴。我像謝呂班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在我可能忠於她們當中的某一個之前。我進來的時候看到您,便像觸電一樣感到自己被您吸引了。我早就已經向往您了!但是我沒有想到實際上您是這樣漂亮。德·鮑賽昂夫人吩咐我不要死盯住您看。她不知道您美麗的紅嘴唇、白皙的膚色、這樣溫柔的眼睛是那樣吸引人。我呀,我也對您說了些瘋話,但請讓我說下去。”
女人最喜歡聽人訴說甜言蜜語,最一本正經的女人也聽得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應。拉斯蒂涅這樣開場,又知趣地壓低聲音,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通。德·紐沁根夫人用微笑來鼓勵他,一麵不時地去望德·瑪賽,他一直沒有離開加拉蒂奧納公主的包廂。直到德·紐沁根的丈夫來找她回家,拉斯蒂涅一直待在她身邊。
“夫人,”歐仁對她說,“在德·卡裏格利亞諾公爵夫人開舞會之前,我希望能去拜訪您。”
“既然夫人請了您,”男爵說,這個大塊頭阿爾薩斯人,他的圓臉表明他精明狡猾,“您可以放心受到歡迎。”
“我的事進展順利,因為她聽到我說:‘您愛我嗎?’她並沒有怎麽吃驚。籠頭已經套上了,讓我們跳上去駕馭吧。”歐仁一麵想著,一麵去見德·鮑賽昂夫人。她正站起來,要同德·阿瞿達先生一起離開。
可憐的大學生不知道男爵夫人心不在焉,正等待著德·瑪賽令人心碎的、決定命運的一封信。歐仁對虛假的成功感到很高興,陪伴著子爵夫人來到列柱廊下,人人都在那裏等馬車。
“您的表弟換了一個人,”當歐仁離開他們時,葡萄牙人笑著對子爵夫人說,“他就要炸掉銀行了。他靈活得像一條鰻魚,我相信他前途無量。隻有您會讓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德·鮑賽昂夫人說,“需要了解她是不是還愛著那個拋棄她的人。”
大學生從意大利劇院走回聖熱納維艾芙新街,一路上打著如意算盤。他已經注意到德·雷斯托夫人在仔細觀察他,不論他在子爵夫人的包廂裏,還是在德·紐沁根夫人的包廂裏。他料想伯爵夫人不會再對他關上大門。這樣,他在巴黎上流社會已經有四個重要的關係,因為他打算取悅元帥夫人。用不著了解使用什麽方法,他已經事先猜度出,在這個社會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攀住一個齒輪,以便爬到機器的上麵,他感到自己有力量製止車輪運轉。
“如果德·紐沁根夫人對我有意,我就教她控製她的丈夫。這個丈夫是做金融的,他可以幫助我一下子發財。”
他並沒有想得這樣直白,他還不夠圓滑,以便分清局勢,加以衡量、估計。他的想法就像浮雲一樣在天際飄蕩,雖然沒有伏特冷的計劃狠毒,但要是放在良心的坩堝裏熔煉,也提煉不出任何純粹的成分。人就是通過這一類交易,終於不顧道德,而當今這個時代也宣揚這一套,規規矩矩的人意誌堅強,決不向罪惡屈服,認為稍稍偏離常規的人今日要比任何時代都少見。廉潔正直的美好形象使我們獲得兩部傑作:莫裏哀的阿爾切斯特,近代是司各特作品中的珍妮·迪恩斯和她的父親。也許性質不同的作品描繪一個上流社會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昧著良心,與罪惡為伍,表麵上道貌岸然,終於達到目的這一曲折過程,不見得不動人,不富於戲劇性。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時,已經鍾情於德·紐沁根夫人。他覺得她身材苗條,像燕子一樣輕巧。她的眼睛勾人心魄,皮膚如絲綢般細膩,他仿佛看到血液在流動,她的聲音迷人,她的頭發金黃,他回想起這一切,也許步行促使他的血液流動,使他更加沉迷。大學生猛拍高老頭的房門。
“鄰居,”他說,“我見到了戴菲娜夫人。”
“在哪裏?”
“在意大利劇院。”
“她開心嗎?……請進吧。”
老頭兒起來了,隻穿著睡衣,打開了房門,又馬上躺下。
“那麽給我談談她吧。”他這樣要求。
歐仁第一次來到高老頭房裏。在讚賞過女兒的衣著之後,看到父親生活在爛泥裏,他止不住做出表達驚駭的動作。窗戶沒有窗簾;糊牆紙由於潮濕,好幾處脫落了,斑斑駁駁,讓人看到被煙熏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一張破床上,隻有薄薄的一條毯子和一條壓腳棉毯,是用沃蓋太太的舊裙子中的好布縫製而成的,地磚潮濕,布滿灰塵。麵對窗戶,可以看到一隻凸肚香木舊五鬥櫥,銅把手扭成葡萄葉和花的形狀;一隻舊臉盆架,木隔板上放著臉盆和木壺,還有刮胡子的必需用品。鞋子放在一個角落裏;床頭櫃沒有門,也沒有大理石麵;沒有生火痕跡的壁爐角上,有一隻方桌,是胡桃木做的。高老頭就用這桌子的橫檔把他鍍金的大銀湯碗絞成了條子。一張惡俗的書桌上麵放著老頭兒的帽子。一把帶草墊的深色扶手椅和兩把椅子,就補齊了這套可憐的家具的不足。床的尖頂用一塊破布與天花板相連,掛著紅白方塊相同的舊布幔。最可憐的搬運夫的閣樓裏也不比高老頭在沃蓋太太的公寓裏的家具陳設差。看到這個房間,會打冷戰,揪緊了心。它酷似最不堪入目的牢房。幸虧高老頭沒有看見歐仁把他的蠟燭放在床頭櫃上時的表情。老頭兒翻了個身,毯子蓋到下巴那裏。
“喂,您更喜歡德·雷斯托夫人還是德·紐沁根夫人?”
“我更喜歡戴菲娜夫人,”大學生回答,“因為她更愛您。”
聽到這句滿懷熱情說出來的話,老頭兒把手臂伸出床外
,握住了歐仁的手。
“謝謝,謝謝,”老人激動地回答,“您對她談起我什麽?”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複述了一遍,加以美化了。老人傾聽著,仿佛聽到了天主的話。
“親愛的孩子!是的,是的,她很愛我。可是,不要相信關於阿娜絲塔齊對您所說的話。兩姐妹互相嫉妒,您知道!這又一次證明了她們的溫情。德·雷斯托夫人同樣愛我。我知道。一個父親跟他的孩子,就像天主跟我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的心底裏去,判斷她們的意圖。她們倆都是重情意的。噢!如果我有好女婿,我就太幸福了。在人間顯然沒有十全十美的幸福。如果我生活在她們家,隻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裏,看到她們走路、出門,就像以前在我家裏一樣,那我真要心裏樂開了花……她們穿得漂亮嗎?”
“漂亮,”歐仁說,“不過,高裏奧先生,像您的兩個女兒嫁得這樣闊氣,您怎麽會住在這樣破的屋子裏呢?”
“說實話,”他說,表麵上滿不在乎,“人住得更好一些又有什麽用呢?我無法給您解釋這種事,我不能連續說出兩句得體的話。一切都在這裏,”他拍著心窩補充說,“我的生命在我的兩個女兒身上。如果她們快活,如果她們幸福,穿著體體麵麵,如果她們在地毯上走路,我穿什麽衣服、我睡在什麽地方有什麽要緊呢?如果她們身上暖和,我便一點兒都不冷,如果她們歡笑,我絕不會煩惱。我的悲傷以她們為轉移。當您做了父親,看到孩子們牙牙學語時,您會想:‘這是我的骨肉!’您會感到這些小生命連著您的每一滴血,她們是您的血液的精華,正是因為如此,您會以為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起,以為她們走路會引起您活動,她們的聲音到處在回應我。她們的目光一旦憂鬱,我的血便會凝結。有一天,您會知道,她們的快樂比自己的快樂更重要。我無法向您解釋這一點,這是內心的活動,會讓您全身舒暢。總之,我過著三重生活。您願意我告訴您一件事嗎?唉,我做了父親以後,我理解了天主。他無處不在,因為世界是他創造出來的。先生,我跟女兒的關係也是這樣。隻不過,我愛女兒勝過天主愛世界,因為世界不像天主那樣美,而我的女兒比我美。女兒的心跟我的心貼得這樣緊,所以我就想到今晚您會見到她們。我的天!如果有個男人使我的小戴菲娜得到愛情,像一個女人那樣得到幸福,我就肯為他擦靴子,我會給他跑腿。我通過她的貼身女仆知道,這個小德·瑪賽先生是一條惡狗。我真想擰斷他的脖子。不愛一個珍寶似的女人,不愛夜鶯般的聲音,而且她長得像模特兒!她的眼睛怎麽長的,會嫁給這個阿爾薩斯胖木頭墩子?她們倆應該配漂亮可愛的年輕男子。總之,她們憑自己的念頭行事。”
高老頭是崇高的。歐仁從來沒見過他被父愛的火焰照得這樣熠熠生輝。值得指出的一點是,感情具有滲透的力量。一個人不管多麽粗俗,一旦他表現出一種強烈而真實的愛,他就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息,改變他的麵容,賦予他的動作活力,賦予他的聲音色彩。最愚蠢的人往往在激情的作用下,即使不能在語言上,也會在思想上達到最有說服力的地步,仿佛活動在光彩奪目的領域裏。這時,老頭兒的聲音和動作具有偉大演員的感染力。我們美好的感情難道不是意誌創作的詩篇嗎?
“那麽,”歐仁對他說,“您知道她肯定會跟這個德·瑪賽分手,也許不會生氣吧?這個花花公子離開她,要去追求加拉蒂奧納公主。至於我,今晚,我已經愛上了戴菲娜夫人。”
“啊!”高老頭說。
“是的。她不討厭我。我們談論了一小時愛情,後天,星期六,我要去拜訪她。”
“噢!親愛的先生,如果您討她喜歡,我也會喜歡您的。您很善良,您絕不會折磨她。要是您背叛她,我會先割斷您的脖子!一個女人不會愛兩次,知道嗎?我的天!我在說蠢話,歐仁先生。您在這裏會著涼的。我的天!您聽到她說話囉?她叫您對我說些什麽呢?”
“沒有。”歐仁心裏想,但他高聲回答:“她告訴我,她給您親熱的一吻。”
“再見,我的鄰居!睡個好覺,做個好夢。憑您剛才那句話,我就會做好夢了。讓天主保佑您萬事如意!今晚,您對我來說就像個好天使,您給我帶來了我女兒的氣息。”
“可憐的人!”歐仁躺下時心想,“連鐵石心腸也會為之感動。他的女兒可沒有想到他,把他當外人一樣。”
自從這次談話以後,高老頭把他的鄰居看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知心人、一個朋友。他們之間建立了獨一無二的關係,老人通過這種關係,才會同別人來往。激情從來不會算錯。高老頭看到,如果歐仁為男爵夫人所喜歡,自己就離女兒戴菲娜更近一步,會受到更好的接待。再說,他把她的痛苦告訴了歐仁。他每天都千百次希望德·紐沁根夫人幸福,她卻從來沒有嚐過愛情的溫馨。用他的話來說,歐仁是他見過的最可愛的青年之一,他好像預感到,她所缺乏的一切樂趣,他都會帶給她。於是,老頭兒對他的鄰居的友誼日益增長,而要是沒有這種友誼,這個故事的結局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上午吃飯時,高老頭坐在歐仁旁邊,瞧著他時的那份親切、對他所說的幾句話、平時總像戴著石膏假麵具的麵容的變化,這一切都使房客們吃驚。伏特冷同大學生密談過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似乎想看透他的靈魂。歐仁夜裏在睡覺前衡量過在他眼前展開的廣闊天地,他回想起這個大計劃,勢必想到泰伊費小姐的陪嫁,於是禁不住去瞧維克托琳,好像規規矩矩的年輕人望著一個富有的女繼承人那樣。他們的目光偶爾相遇,可憐的姑娘自然覺得歐仁穿著新衣服十分可愛。他們交換的目光意味深長,拉斯蒂涅毫不懷疑自己成了她看中的對象。大凡少女都有朦朦朧朧的欲望,落在第一個吸引她的男子身上。有個聲音在對他喊道:“八十萬法郎!”但突然,他又想到昨天的情景,認為自己對德·紐沁根夫人迫不得已的愛情是一帖解毒劑,可以用來克服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昨天意大利劇院上演羅西尼的《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他說,“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妙的音樂。我的天,在意大利劇院有一個包廂是多麽幸福啊!”
高老頭抓住了傳過來的這句話,就像一條狗看準主人的一個動作那樣。
“你們真舒服啊,”沃蓋太太說,“你們男人,你們能隨心所欲地玩兒。”
“您是怎麽回來的?”伏特冷問。
“走回來的。”歐仁回答。
“我呀,”誘惑者說,“我不喜歡半吊子的快樂,我寧願坐自己的車去,坐自己的包廂,舒舒服服地回來。要麽全套,要麽拉倒!這就是我的格言。”
“而且是美好的格言。”沃蓋太太接茬兒說。
“您也許會去看德·紐沁根夫人,”歐仁低聲對高老頭說,“她當然會張開手臂歡迎您。她想從您那裏了解我的詳細情況。我知道她千方百計想受到我的表姐德·鮑賽昂子爵夫人的接待。別忘了告訴她,我非常愛她,自然會想到讓她如願以償。”
拉斯蒂涅趕緊到法學院去,他想盡量不待在這座令人討厭的公寓裏。他幾乎整天閑逛,就像抱著熱烈希望的年輕人一樣,頭腦裏充滿狂熱的想法。伏特冷的議論使他思索社會生活。這時,他在盧森堡公園遇到了他的朋友畢安訓。
“你怎麽這樣沉著臉?”醫科大學生問他,挽著他的手臂在宮殿前麵散步。
“我被一些壞念頭攪得心煩意亂。”
“哪些壞念頭?念頭也是可以治的。”
“怎麽治?”
“向它屈服。”
“你不知道指的是什麽就嘲弄。你看過盧梭的作品嗎?”
“看過。”
“你記得有一段話,說是如果他不離開巴黎,單憑意念,能在中國殺死一個年老的滿大人,因此發財致富,他問讀者會怎麽做嗎?”
“記得。”
“那麽你會怎麽做?”
“啊!我已經殺了三十三個滿大人了。”
“別開玩笑。得,如果你確定能辦得到,隻要你點點頭,你幹不幹?”
“這個滿大人,他很老嗎?嘿,管他年輕年老,癱瘓還是身體好,說實話……見鬼,哎,不幹。”
“你是一個正直的小夥子,畢安訓。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愛得神魂顛倒,而你需要錢,需要很多錢,供她衣著、車馬,總之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願望,你會怎麽辦?”
“你剝奪了我的理智,卻要我來理論!”
“喂,畢安訓,我快要瘋了,給我治療吧。我有兩個妹妹,她們是又美又純樸的天使,我想讓她們得到幸福。從現在起五年內,哪裏能為她們的陪嫁弄到二十萬法郎呢?你看,人生有些場合非要大賭一下不可,不能用自己的幸福去掙小錢。”
“每個人踏入社會都要提出這個問題,而你想快刀斬亂麻。親愛的,要這樣幹,非得是亞曆山大,否則,就要去苦役監。我呀,我寧願將來在外省過平凡的生活,簡簡單單地接替我父親的位置。人的情感在最小的圈子裏跟在廣闊的天地裏一樣能得到滿足。拿破侖吃不了兩頓晚飯,他的情婦也不比在嘉布遣會醫院的實習醫生更多。親愛的,我們的幸福總是離不開我們從頭到腳的身體,不管這幸福的代價是每年一百萬還是一百路易,在我們內心,固有的感覺是一樣的。我做出決定,讓那個中國人活命。”
“謝謝,你的話對我有好處,畢安訓!我們永遠是朋友。”
“喂,”醫科大學生又說,“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葉的課出來,看見米旭諾和波阿雷坐在一張長凳上同一位先生談話。去年議院附近鬧事時,我見過他。我覺得他很像一個暗探,化裝成一個靠利息生活的老實市民。我們來研究一下這一對兒吧,我以後會把原因告訴你。再見,我要去上四點鍾的課了。”
當歐仁回到公寓的時候,他看到高老頭在等他。
“喏,”老頭兒說,“這是她的一封信。瞧,字寫得多漂亮!”歐仁拆開信,看了起來:
先生,我的父親告訴我,您喜歡意大利音樂。倘若您肯賞光同意坐到我的包廂裏,我將非常高興。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多爾和佩萊格裏尼的演唱,我相信您不會拒絕我的。德·紐沁根先生同我一起,邀請您來和我們共進晚餐,不必客氣。如果您接受的話,他將十分高興,可以擺脫做丈夫的苦差事,不用陪我上戲院。不必複信,來吧,順致敬意。
D.de N.
“給我看看信,”老頭兒等他看完信,說道,“您會去的,是不是?”他聞過信紙後,又說了一句,“信紙很香!她的手指可是接觸過的!”
“一個女人不會這樣向男人發動進攻的,”大學生心想,“她想利用我把德·瑪賽拉回來。隻有出於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
“喂,”高老頭說,“您在想什麽?”
歐仁不了解當時某些女子具有狂熱的虛榮心,也不知道為了踏進聖日耳曼區貴族世家的大門,一個銀行家的妻子願意做出一切犧牲。那時的風尚把那些能出入聖日耳曼區的女子看得高人一等,稱她們為小宮貴婦,其中,德·鮑賽昂夫人、她的朋友德·朗熱公爵夫人和德·莫弗裏涅茲公爵夫人位於前列。隻有拉斯蒂涅不知道昂丹大道的婦女多麽熱切地盼望進入女性群星燦爛的高級圈子。但他存有疑惑,對他起了好作用,使他保持冷靜,有可能提出條件,而不是接受條件。
“是的,我會去。”他回答。
這樣,他出於好奇心,來到德·紐沁根夫人家,如果這個女人看不起他,也許他是在激情的推動下前往的。然而,他還是焦急地等待著第二天和出發時刻的到來。對年輕人來說,第一次玩弄手段,興許同初戀一樣有魅力。確信能成功,會帶來千百種快樂,男人雖不承認,卻造就了某些女人的魅力。成功的難易,都能催生欲望。男人的一切激情肯定都是由於這兩種原因之一引起和維持下去的,這兩種原因把愛情之國一分為二。也許這種分割是氣質要素造成的,不管怎麽說,這種結果支配著社會。憂鬱質的人需要女人賣弄風情來刺激,神經質和多血質的人遇到女子的強烈抗拒,也許會甩手離開。換句話說,哀歌基本上是淋巴質的表現,熱烈的抒情詩是膽汁質的表現。歐仁一麵打扮,一麵體會那些小小的快樂。年輕人擔心被人恥笑,不敢說出來,可是這種快樂能滿足虛榮心。他梳好頭發,一麵想到,一個漂亮女人的目光會滑過他的黑發卷。他做出一些幼稚的滑稽動作,就像一個少女換衣服去參加舞會時會這樣來幾下。他弄平衣服的褶皺,得意地看著自己的細腰身。
“毫無疑問,”他心裏想,“會有比我更糟糕的人!”
正當公寓所有就餐的人都到齊時,他下了樓,快活地接受他風雅的裝束引起的喝彩。市民公寓中的一個特殊風俗,就是精心打扮會引起大驚小怪。有人穿新衣,每個人都要評說一番。
“嘚,嘚,嘚,嘚。”畢安訓用舌頭頂著上頜發出響聲,仿佛要催馬快走一樣。
“公爵和貴族院議員的模樣!”沃蓋太太說。
“先生要披掛上陣?”米旭諾小姐指出。
“喔喔喔!”畫家叫道。
“問候您的夫人。”博物館職員說。
“先生有妻子嗎?”波阿雷問。
“分格放的妻子,在水上行走,包不褪色,二十五至四十法郎,新式方格圖案,可以洗滌,上好的黑啤酒,半絲、半棉、半羊毛,能治牙痛和其他獲得王家醫學院指定的疾病!對孩子尤其好!治頭痛、腫脹、食道病、眼病和耳病更靈驗!”伏特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拉洋片的語氣大聲說,“看一看這件奇妙的東西要多少錢呀?先生們,請你們告訴我。兩個蘇嗎?不。一文錢也不要。這是給偉大的蒙古供應後剩下的,歐洲所有的君主,包括德·巴登大公都想看的!進來吧,一直往前走!走到售票房。來,奏樂!布隆,啦,啦,得鈴!啦,啦,砰,砰!——單簧管先生,你吹走音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看我來揍你。”
“天呀!這個人多討人喜歡!”沃蓋太太對庫蒂爾太太說,“我跟他在一起絕不會太厭煩。”
這番很滑稽的話,是這場起哄和取笑的信號。這當中,歐仁瞥見泰伊費小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她俯向庫蒂爾太太,在後者的耳畔說了幾句話。
“一輛雙輪輕便馬車駛過來了。”西爾維說。
“他究竟上哪兒吃晚飯?”畢安訓問。
“上德·紐沁根男爵夫人家。”
“高裏奧先生的女兒。”大學生補上一句。
聽到這個名字,大家的目光投向老麵條商,他帶著一種羨慕的表情望著歐仁。
拉斯蒂涅來到聖拉撒路街。一座小房子,柱子很細,拱廊庸俗,是真正的銀行家住宅,不惜工本的講究、人造灰泥的裝飾、鑲著大理石的樓梯平台,在巴黎算是“漂亮”的。他看到德·紐沁根夫人在掛著意大利油畫的小客廳裏,客廳的裝飾很像咖啡店。男爵夫人麵色憂鬱。她想努力掩飾煩惱,正由於那努力不是假裝的,就更加使歐仁關心。他以為自己的到來會使這個女人快樂,卻感到她處於絕望之中。這種沮喪刺傷了他的自尊心。
“我沒有權利獲得您的信任,夫人,”他取笑過她心事重重以後,這樣說,“如果我妨礙了您,您可以直率地告訴我,我信賴您。”
“留下吧,”她說,“您一走,我就是孤零零一個了。紐沁根在城裏吃晚飯,我不願意孤孤單單一人,我需要散散心。”
“可是,您有什麽事?”
“我不會告訴您的。”她大聲說。
“我想知道。我應該對這秘密起些作用。”
“也許!但不,”她改口說,“夫婦的爭吵應該埋在心裏。前天我難道沒有跟您說過嗎?我一點兒都不幸福。黃金的鎖鏈是最沉重的。”
當一個女人對一個年輕男子說她不幸時,如果這個年輕男子是機智的,衣服筆挺,袋裏有一千五百法郎的閑錢,他就會像歐仁那樣考慮,變得自命不凡。
“您可能期待什麽呢?”他回答,“您漂亮、年輕、被人愛、富有。”
“別談我了,”她麵色陰沉地晃了晃頭,說,“我們一起吃晚飯,沒有別人。我們再去聽最美妙的音樂。這合您的意嗎?”她站起來說,給他看白絨的長裙,上麵的波斯圖案極其富麗高雅。
“我盼望您整個兒屬於我。”歐仁說,“您真迷人。”
“您會得到一個愁苦的人,”她苦笑著說,“這裏沒有什麽給您顯示出不幸,盡管外表這樣,我還是處在絕望之中。我愁得睡不著覺,我會變得難看。”
“噢!不可能。”大學生說,“但是我很好奇,想知道連忠貞的愛情也消除不了的痛苦是什麽。”
“啊!如果我告訴您,您就會躲開我。”她說,“您喜歡我,隻不過是出於男人習慣的獻殷勤。但是,如果您非常愛我,您就會陷入可怕的絕望。您看,我應該沉默。求求您,”她又說,“我們談別的事吧。來看看我的房間。”
“不,待在這裏吧。”歐仁回答,坐在壁爐前德·紐沁根夫人旁邊一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他自信地捏住了她的手。
她讓他捏著手,甚至用力壓在年輕人的手上,這動作集中了力量,顯示出她內心強烈的激動。
“聽我說。”拉斯蒂涅對她說,“如果您有煩惱,您就應該告訴我。我要向您證明,我是為愛您而愛您的。您要將痛苦告訴我,讓我替您消除,哪怕要殺死六個人,否則我就一去不複返。”
“那麽,”她大聲說,被絕望的想法抓住,不由得拍了拍額頭,“我要馬上考驗一下您。”她心裏想:“是的,隻有這個辦法。”
她打鈴。
“先生的馬車套好了嗎?”她問男仆。
“是的,夫人。”
“我要用。你讓他用我的馬車吧。等到七點鍾再開晚飯。”
“喂,來吧。”她對歐仁說。他坐在德·紐沁根先生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裏,同這個女人在一起,以為在做夢。
“到王宮市場,”她對車夫說,“在法蘭西劇院旁邊。”
一路上,她顯得很激動,拒絕回答歐仁一連串的問題。他不明白這種一言不發、死氣沉沉、毫無反應的抗拒是什麽意思。
“過一會兒,她就要把我甩掉了。”他想道。
當馬車停下時,男爵夫人望著大學生,那副神情使他滔滔不絕的話止住了,因為他已控製不了自己。
“您非常愛我嗎?”她問。
“是的。”他回答,掩飾住心裏的不安。
“不管我要您做什麽,您都不會對我有不好的想法嗎?”
“不會。”
“您服從我嗎?”
“盲目地服從。”
“您有時去賭博嗎?”她用發抖的聲音問。
“從來沒去過。”
“啊!我鬆了一口氣。您會有好運。這是我的錢袋。”她說,“拿著!裏麵有一百法郎,這個如此幸福的女人就隻有這點兒錢。您到賭場去,我不知道賭場在哪裏,但是我知道王宮市場有賭場。您拿這一百法郎去押輪盤賭,要麽輸光,要麽給我送回來六千法郎。您回來以後,我會把我的煩惱告訴您。”
“如果我懂得我要做的事,那就真是見鬼了,不過我會按您的話去做。”他說,想到這一點,心裏很高興:“她拉著我幹影響名譽的事,她以後不會拒絕我了。”
歐仁拿著漂亮的錢袋,讓一個服裝店商人指給他看最近的一個賭場。他找到九號門牌,上了樓,讓人接過他的帽子,然後走了進去,問輪盤賭在哪邊。常客感到很驚訝,侍者把他帶到一張長桌前。歐仁後麵跟著看熱鬧的人,他厚著臉皮問,該在哪裏押賭注。
“如果您將一個路易押在三十六個號碼中的一個上,押中了,您就有三十六個路易。”一個白頭發的令人敬重的老人對他說。
歐仁把一百法郎押在他的年齡的數字,即“21”上麵,他還來不及鎮定下來,隻聽見一陣驚呼聲。他不知不覺地贏了。
“把錢收起來吧,”那位老先生對他說,“這種賭不會連贏兩次。”
歐仁接過老先生遞給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自己身邊。他始終不明白這種賭博,又把錢全部押在紅格上。周圍的人看到他繼續賭博,都羨慕地看著他。輪盤一轉,他又贏了,莊家又扔給他三千六百法郎。
“您有七千二百法郎了。”老先生在他耳畔說,“如果您相信我,就離開這裏,紅格已經出過八次了。如果您有善心,您會酬謝這個忠告,救濟一個以前拿破侖時期的省長,他眼下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拉斯蒂涅頭腦昏昏然,讓白發人拿走了十個路易。他揣著七千法郎下了樓,對賭博仍然一竅不通,但對自己的運氣感到很吃驚。
“喂!您現在帶我到哪兒去?”車門關上以後,他把七千法郎拿給德·紐沁根夫人看,說道。
戴菲娜發狂地摟著他,熱烈地卻沒有激情地抱吻他。
“您救了我!”
快樂的眼淚湧了出來,淌了她一臉。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我的朋友。您將是我的朋友,對嗎?您以為我有錢,富裕,什麽也不缺,或者我顯得什麽也不缺!唉,要知道,德·紐沁根先生從不讓我支配一個蘇,他隻管家裏的開銷、我的車馬、我的包廂,他給我的衣著費並不夠,他算計好要我陷入實際的困厄。我太驕傲了,不會向他哀求。如果我問他要錢,代價是要我賣給他,我不是成了最要不得的人嗎?我有七十萬法郎的陪嫁,怎麽會讓他盤剝到這步田地?是由於高傲,由於憤怒。開始過夫婦生活的時候,我們這樣年輕,這樣幼稚!需要向丈夫要錢的話,像要撕我的嘴似的,我從來不敢開口,我花掉了自己的積蓄和我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隨後我背了債。對我來說,婚姻是最大的騙局,我無法跟您說清,隻消讓您知道,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房間,才能生活下去,我會從窗戶跳樓的。要向他說出一個年輕女人負的債,買首飾,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可憐的父親已經順從我們的習慣,從不會拒絕我們),我真要活受罪,但最後我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我不是有自己的財產嗎?紐沁根發火了,他對我說,我會毀了他,真是混賬話!我寧願鑽入地下一百英尺。由於他拿了我的陪嫁,所以他為我償清了債,但此後把我個人的開銷限定了一個數目。我為了求太平,隻得忍氣吞聲。從那時起,我想滿足那個男人的虛榮心,您是認識他的。即使我被他欺騙了,我還得說句公道話,他的品行是高尚的。他終於不體麵地離開了我!男人給過一個陷入困苦的女人大把金錢,就永遠不該拋棄她!應該始終愛她!您,隻有二十一歲,您,年輕、純潔,您會問我,一個女人怎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金錢?我的天!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分享一切,不是很自然的嗎?獻出了一切,還會為其中一部分擔憂嗎?隻有當感情不存在的時候,金錢才會成為問題。人不是同生活聯係在一起的嗎?在自以為得到愛的時候,我們之中有誰能預見到分離呢?您向我發誓忠貞不渝,那麽何必在利益上分得這樣清?您不知道今天我為什麽難受,因為紐沁根直率地拒絕給我六千法郎,而他每月給他的情婦——歌劇院的一個歌女這筆數目!我想殺死他,我的腦袋裏掠過最瘋狂的想法。有時我羨慕女仆、我的貼身女仆的命運。去找我的父親吧,簡直是發瘋!阿娜絲塔齊和我,我們使他破了產。我可憐的父親要是能值六千法郎,他會把自己賣掉。我隻會讓他幹著急。您使我免掉恥辱和死,剛才我痛苦得迷迷糊糊。啊!先生,我要向您做這番解釋,我簡直瘋了,對您失去了理智。剛才您離開我,我看不到您以後,我真想逃走……逃到哪裏?我不知道。這就是一半巴黎女人的生活:外表奢華,卻憂心如焚。我認識一些可憐的女人,她們比我眼下的境況還要不幸。有的不得不叫商人寫假賬。還有的隻得偷丈夫的錢:有的丈夫以為一百路易的羊絨隻值五百法郎,還有的丈夫以為五百法郎的羊絨要值一百路易。還有一些可憐的女人,她們讓孩子忍饑挨餓,東搜西刮地要做條裙子。我呢,我沒有幹過這種可惡的欺騙勾當。這是我最後一次痛苦不安。有些女人把自己賣給丈夫,然後再控製他們。我呢,至少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讓紐沁根在我身上鋪滿黃金,而我寧願把頭靠在一個我可以敬重的男人的心口上哭泣。啊!今晚,德·瑪賽先生沒有權利把我看作要他花錢的女人了。”
她用雙手掩住臉,不讓歐仁看到她的眼淚。他移開她的手,端詳著她的臉,覺得她這樣子是可敬佩的。
她說:“把金錢和感情混在一起,難道不可怕嗎?您不會愛我的。”
美好的感情使女人變得如此偉大,而眼下的社會又迫使她們犯錯誤,兩者的交錯使歐仁心潮起伏。他好言相慰,一麵讚賞這個漂亮的女人,她竟這樣天真魯莽地發出了痛苦的叫喊。
“您以後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她說,“您要答應我。”
“啊!夫人,我不可能這樣做。”他說。
她抓起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動作充滿了感激,十分可愛。
“靠著您,我恢複了自由和快樂。我的生活受到一隻鐵手的催逼。現在我想生活樸素,不亂花錢。您會覺得我這樣很好,我的朋友,是不是?您拿著這些,”她一麵說,一麵隻拿了六張鈔票,“憑良心說,我欠您一千埃居,因為我覺得要同您平分。”
歐仁像個處女一樣推拒,但是,男爵夫人對他說:“如果您不是我的同謀,我就把您看成敵人。”他收下了錢。
“這是一筆本錢,以防不測之用。”他說。
“我就怕這個詞兒,”她大聲說,臉色變得蒼白,“如果您敬重我,那就向我發誓:永遠不再回到賭場。我的天!我呀,把您帶壞了!我會難受死的。”
他們到家了。困苦和奢華的對比,使大學生感到茫然,伏特冷那些險惡的話在他的耳畔回響著。
“您坐在這裏,”男爵夫人走進臥室時,指著爐火旁一張橢圓形雙人沙發說,“我要寫一封很難寫的信!給我出出主意吧。”
“用不著寫,”歐仁對他說,“把鈔票裝進信封,寫上地址,讓您的貼身女仆送去。”
“您是一個可愛的男人!”她說,“啊!先生,這就叫作受過好教養!這是純粹的鮑賽昂風格。”她微笑著說。
“她很迷人。”歐仁心想。他越來越迷戀她了。
他打量著這間臥室,裏麵散發著一個有錢的交際花高雅中有點兒淫逸的情調。
“您喜歡這個房間嗎?”她一麵說,一麵打鈴叫貼身女仆。
“苔蕾絲,你親自把這封信給德·瑪賽先生送去,交給他本人。如果你找不到他,就把信給我帶回來。”
苔蕾絲出去時,向歐仁瞥了狡猾的一眼。晚餐準備好了。拉斯蒂涅讓德·紐沁根夫人挽著手臂。她把他帶到一間幽雅的餐廳,飯桌豐盛,他已在表姐家讚賞過一回了。
“意大利劇院有戲的日子,”她說,“您來同我一起吃晚飯,陪我去看戲。”
“如果這種甜蜜的生活會持續下去,我會習慣的。但我是一個可憐的大學生,需要掙一份家產呢。”
“會掙到的。”她笑著說,“您看,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我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快活。”
以可能的事證明不可能的事,以預感來取消事實,屬於女人的天性。當德·紐沁根夫人和拉斯蒂涅走進滑稽劇院的包廂時,她表現得心滿意足,顯得非常漂亮,人人看了都會相信那些流言蜚語,女人對此沒法兒防護,流言蜚語卻往往使人相信隨意捏造的**生活。認識巴黎之後,才不會相信流傳的話,也不說那裏發生的事。歐仁握著男爵夫人的手,兩人通過握手的鬆緊來代替談話,互相交流著音樂帶給他們的感受。對他們來說,這一晚是令人迷醉的。他們一起出來了。德·紐沁根夫人想將歐仁送到新橋,一路上躲避著,不肯把她在王宮市場熱烈地給他的吻再給一個。歐仁責備她前後不一。
“之前,”她回答,“是感謝沒有料到的忠心;現在,就會是許諾。”
“而您堅決不肯給我許諾,真是忘恩負義。”
他生氣了。她做了一個會使情人高興的不耐煩的動作,讓他吻手。他親吻時一臉不樂意,她覺得很高興。
“星期一舞會上見。”她說。
歐仁步行回去。月光皎潔,他陷入了嚴肅的沉思。他既幸福又不滿足:幸福的是這場豔遇的結局可能給他一個巴黎最漂亮、最風雅的女子,這是他欲望的目標;不滿足的是看到他的發財計劃泡湯了。就在這時,他才感到前天不確定的想法是個事實。不成功總是突出了我們欲望的強烈。歐仁越是享受到巴黎生活,他越是不想默默無聞和貧窮。他揉皺了口袋裏一千法郎的鈔票,想出了千百個美妙的據為己有的理由。最後,他來到聖熱納維艾芙新街。他登上樓梯時,看到了燈光。高老頭讓房門敞開著,他的蠟燭燃燒著,用他的話說,讓大學生別忘了把他女兒的情況告訴他。歐仁什麽也沒有向他隱瞞。
“可是,”高老頭說,嫉妒得近乎絕望,“她們以為我破產了,可我還有一千三百法郎的收入!我的天!可憐的小家夥,她為什麽不到我這裏來呢?我會賣掉存款,拿一筆錢出來,將其餘的換成終身年金。您為什麽不來把她的困境告訴我呢,可憐的鄰居?您怎麽會拿她可憐巴巴的一百法郎到賭場去冒險呢?這簡直要使我撕心裂肺。女婿就是這樣的啊!噢!如果我抓住他們,我就要掐住他們的脖子。我的天!她哭了吧?”
“頭靠在我的背心上哭了。”歐仁說。
“噢!把背心給我,”高老頭說,“怎麽!背心上麵有我女兒——我親愛的戴菲娜的眼淚?她小時候從來沒有哭過,把背心留給我。根據婚約,她應該享受她的財產。啊!明天我要去找訴訟代理人德爾維爾。我要提出把她的財產存放起來。我懂得法律,我是一隻老狼,還會張牙舞爪呢。”
“瞧,老爹,這是她從我們贏來的錢中分給我的一千法郎。您留下吧,放在背心裏。”
高裏奧望著歐仁,向他伸出手去,想捏住他的手,在這隻手上落下了一滴眼淚。
“您在生活中會獲得成功,”老人對他說,“天主是公正的,您看。我呀,我了解什麽是誠實正直,我可以向您保證,很少有人像您那樣。您也想做我的好孩子嗎?得,睡覺吧。您可以睡個好覺,您還不是父親。她哭過,我知道了。我卻像傻瓜一樣在她痛苦時安安靜靜地吃東西。我呀,為了不讓我的兩個女兒掉一滴眼淚,我會出賣聖父、聖子和聖靈!”
“說實話,”歐仁躺下時想道,“我相信我一生都會做一個正直的人。憑良心的指導去做,是多麽快樂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