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兩次拜訪
第二章
兩次拜訪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著講究,約莫在下午三點鍾來到德·雷斯托夫人家,一路上盤算著,異想天開,而正是這種希望使青年人的生活充滿激情而變得美好。他們不考慮障礙和危險,處處看到成功的希望,浮想聯翩,把他們的生活詩意化。計劃隻是空中樓閣,一旦被推翻,他們就變得痛苦悲哀;要不是他們無知和膽小,這個社會也就難以存在了。歐仁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沾上泥汙。但是他一路走一路想著該對德·雷斯托夫人說些什麽,他養精蓄銳,想好一番敏捷的對答,準備了一套塔列蘭式的精巧措辭和句子,設想出有利於求愛的小場合,他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這上麵了。結果大學生沾上了汙泥,不得不在王宮市場叫人上鞋油、刷褲子。
“要是我有錢,”他心想,把備用的三十蘇錢幣找開了,“我就會坐車去,可以舒舒服服地思索。”
他終於來到赫爾德街,求見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仆人們看到他步行穿過院子,沒有聽到馬車來到大門口的聲音,便向他投以輕蔑的目光。他抱著有朝一日揚眉吐氣的信心,強壓著怒氣忍受了。院子裏停著一輛華麗的雙輪敞篷輕便馬車,一匹套著精美挽具的駿馬在跺腳,顯示了揮金如土的奢華,也暗示了巴黎享樂生活的習慣。走進院子,他便自慚形穢,仆人的白眼使他更加難堪。他的心緒變得惡劣了。他原以為思路大開,充滿才智的腦袋突然一下子關閉了,他變得愚笨得很。一個貼身男仆進去通報來訪者的名字。歐仁在等待伯爵夫人的回音時,將一隻腳擱在候見室的一扇窗前,手肘按在長插銷上,無意識地望著院子。他覺得等了很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執著,認為勇往直前便會產生奇跡,他可能就走掉了。
“先生,”那個貼身男仆說,“夫人在內室,忙得很呢,她沒有給我回音。先生不妨到客廳等一等,已經有個客人在那裏等。”
仆人一句話就能指責或評判主人,拉斯蒂涅讚賞他們這種可怕的本事。他毫無顧忌地推開貼身男仆進出的那扇門,無疑想讓那些傲慢的仆人相信他在府裏是有熟人的。但是,他昏頭昏腦地來到一間屋子,裏麵擺滿油燈、餐具櫥、浴巾烘幹器,屋子通往一條昏暗的走廊和一道暗梯。他聽到候見室裏傳來壓抑住的笑聲,困窘到了極點。
“先生,去客廳從這邊走。”那個貼身男仆對他說,那種假裝的尊敬似乎更添了一點兒諷刺意味。
歐仁急急忙忙退回來,竟然撞到了一隻浴缸,幸虧他按住了帽子,沒有讓它掉到裏麵。這當兒,在一盞小燈照亮的長廊盡頭,有一扇門打開了。拉斯蒂涅同時聽到德·雷斯托夫人和高老頭的聲音,以及一聲親吻。他走進了餐廳,穿堂而過,跟隨著那個貼身男仆來到第一間客廳。他站在窗前,發覺窗戶麵對著院子。他想看看這個高老頭是否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高老頭。他的心古怪地怦怦亂跳,他回憶起伏特冷可怕的想法。那個貼身男仆在客廳門口等著歐仁,突然從客廳裏走出來一個風雅的年輕人,他不耐煩地說:“我走了,莫裏斯。你告訴伯爵夫人,我等了她半個多小時。”
這個放肆的男人無疑有權力放肆,他哼著幾句意大利歌劇的華彩片段,一麵朝歐仁那邊的窗子走去,既想看看大學生的麵孔,又想朝院子張望。
“伯爵先生最好還是再等一會兒,夫人已經辦完事了。”莫裏斯一麵說,一麵回到候見室。
這當兒,高老頭在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門的那邊出現了。老頭兒提起雨傘,準備撐開,沒有注意大門已經打開,一個戴勳章的青年趕著一輛輕便雙輪馬車駛了進來。高老頭剛來得及往後一閃,才不致被軋傷。雨傘的塔夫綢布嚇著了馬,它輕輕一歪,朝石級那邊衝了過去。這個年輕人怒氣衝衝地回過頭來,看見那人是高老頭,在老人出去之前,向他打了個招呼,那種不得已的尊敬是對著需要求教的高利貸者去的,或者這種尊敬要給一個有汙點的人,他回頭就要臉紅的。高老頭友好且和藹地點點頭,表示回答。這些場麵像閃電一樣掠過。歐仁聚精會神,沒有發覺他身邊有人,他突然聽到了伯爵夫人的聲音。
“啊!馬克西姆,您走啦?”她說,嗔怪之中摻雜著一點兒怨恨。
伯爵夫人沒有注意到雙輪輕便馬車駛了進來。拉斯蒂涅突然回過身來,看到伯爵夫人妖冶地穿著一件白色羊絨、係粉紅扣兒的晨衣,頭發漫不經心地梳理了一下,就像巴黎女人早上那樣。她渾身香噴噴的,無疑剛剛洗了澡,她的嬌美可以說變得柔和了,卻顯得格外有肉感,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年輕人的目光會一覽無餘,他們的精神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有如一株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適合自身的養料一樣。歐仁不用觸摸,便感受到這個女人的手極其柔軟嬌嫩。透過羊絨,他看到胸部的粉紅色,晨衣稍稍敞開,有時露出一點兒肉來。他的目光就盯在那上麵。伯爵夫人用不著裙撐,腰帶就足以顯出她腰肢的柔軟。她的脖子令人愛慕,她的腳套著拖鞋,有模有樣。當馬克西姆拿起這隻手親吻時,歐仁看到了馬克西姆,而伯爵夫人看到了歐仁。
“啊!是您,德·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看到那種神態,聰明人是會服從她的。
馬克西姆輪流瞧著歐仁和伯爵夫人,那種眼神意味深長,分明是讓闖入者滾蛋。“啊!親愛的,我希望您替我把這小子趕出門去!”這話從伯爵夫人阿娜絲塔齊稱為馬克西姆的那個傲慢無禮的年輕人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來。她觀察著馬克西姆的臉,那種順從不知不覺地道出了一個女人的所有秘密。
拉斯蒂涅對這個年輕人懷著強烈的仇恨。先是馬克西姆金黃、卷曲的漂亮頭發告訴他,他的頭發是多麽難看;其次,馬克西姆穿著幹淨和精巧的靴子,而他的靴子盡管走路小心,還是蒙上了薄薄一層塵土;最後,馬克西姆穿著一件禮服,優雅地束緊了腰身,使得他很像一個漂亮女人,而歐仁在下午兩點半鍾穿著一件黑衣服。來自夏朗德的機敏的孩子,感到這個花花公子勝他一籌。馬克西姆身材高挑,淡色眼睛,皮膚白皙,能讓孤兒傾家蕩產。不等歐仁回答,德·雷斯托夫人便飛也似的逃到另一間客廳裏,她的晨衣下擺飄舞著,卷起來又鬆開,看起來她就像一隻蝴蝶。馬克西姆尾隨著她,歐仁氣呼呼地跟著馬克西姆和伯爵夫人。這三個人於是又在大客廳中間、壁爐旁邊相遇了。大學生明明知道他要妨礙這個可惡的馬克西姆,但是得冒著得罪德·雷斯托夫人的危險,他就是想叫花花公子難堪。驟然間,他想起在德·鮑賽昂夫人的舞會上見過這個年輕人,他悟到了對德·雷斯托夫人來說,馬克西姆意味著什麽;他憑著讓年輕人不是幹大蠢事便是獲得巨大成功的勇氣,想道:“這是我的情敵,我要戰勝他。”
冒失鬼!他不知道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專愛讓人家侮辱他,他會先開槍,把對方打死。歐仁雖是個靈巧的獵手,但他在射擊場上二十二個木人中,還打不倒二十個。年輕的伯爵跌坐在爐邊的安樂椅裏,拿起火鉗,使勁兒掏著爐子,那麽不快,以至阿娜絲塔齊標致的臉突然陰沉下來。少婦轉向歐仁,冷冷地帶著質問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說:“您為什麽還不走?”有教養的人會馬上把這句話看作逐客令。
歐仁顯出可愛的神態,說道:“夫人,我急於拜見您,是為了——”
他戛然止住。一扇門打開了。那位駕馭雙輪輕便馬車的先生突然出現,他不戴帽子,也不向伯爵夫人致意,而是憂心忡忡地望著歐仁,向馬克西姆伸出手,說道:“您好。”語氣的親熱令歐仁非常驚訝。外省的年輕人不知道三角生活多麽妙。
“德·雷斯托先生。”伯爵夫人對大學生說,把他介紹給丈夫。
歐仁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位,”她繼續說,把歐仁介紹給德·雷斯托伯爵,“是德·拉斯蒂涅先生,由於馬西雅克家的關係,跟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親戚。我很高興在子爵夫人家的舞會上認識他。”
“由於馬西雅克家的關係,跟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親戚!”這幾個詞兒,伯爵夫人幾乎是用誇張的語氣說出來的,因為她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明在自己家裏隻接待有身份的人物。這幾個詞兒產生了奇異的效果,伯爵放下了冷淡的、過分的態度。
“先生,”他說,“很高興能夠認識您。”
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向歐仁投去不安的一眼,突然放下了倨傲的態度。這魔棒的一擊,是由於一個姓氏的強大幹預,也使南方人的頭腦開了竅,剛才準備好的想法都恢複了。驀地一道閃光,使他看清了至今對他來說還是漆黑一團的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沃蓋公寓、高老頭,於是在他的頭腦中都離得遠遠的。
“我還以為馬西雅克一族已經沒有人了。”德·雷斯托伯爵對歐仁說。
“是的,先生。”他回答,“我的叔祖德·拉斯蒂涅騎士娶了德·馬西雅克家的女繼承人。他隻有一個女兒,嫁給了德·克拉蘭博元帥,即德·鮑賽昂夫人的外祖父。我家是幼支,由於我的叔祖——海軍中將為國王效力,喪失了一切,我家就更窮了。革命政府清理東印度公司時,不肯承認我們的債權。”
“您的叔祖一七八九年以前不是‘複仇者’號的艦長嗎?”
“正是。”
“那麽他該認得我的祖父,那時我的祖父是‘瓦維克’號艦長。”
馬克西姆略微聳了聳肩,望著德·雷斯托夫人,好像在說:“要是他同這家夥大談海軍,我們就完了。”
阿娜絲塔齊明白德·特拉伊先生的眼色。她拿出女人的出色本事,微笑著說:“來吧,馬克西姆,我有事請教您。兩位,我們讓你們坐上‘瓦維克’號和‘複仇者’號同一航線航行。”
她站起身來,對馬克西姆做了個充滿諷刺意味的表示走開的手勢,便要同他往小客廳走去。這關係不正常的一對兒剛走到門口,伯爵就中斷了同歐仁的談話。
“阿娜絲塔齊,別走,親愛的,”他生氣地說,“您明明知道——”
“我就來,我就來,”她打斷他說,“我隻消一會兒工夫,把我想托馬克西姆辦的事告訴他。”
她很快便回來了。凡是不得不按丈夫的性格行事,以便能隨心所欲地行動的女人,都知道做到哪一步還不至於失去寶貴的信任,於是從來不在生活小事上違拗他。伯爵夫人同她們一樣,根據伯爵的聲音聽出,待在小客廳裏絕不會太平。歐仁真是來得不合時宜。因此,伯爵夫人以滿懷怨恨的神情和手勢,向馬克西姆指著大學生。馬克西姆以辛辣的諷刺口吻對伯爵、他的妻子和歐仁說:“聽我說,你們忙著辦事,我不想打攪你們。再見。”
他走了出去。
“您別走嘛,馬克西姆!”伯爵叫道。
“您來吃晚飯吧。”伯爵夫人說。她又一次丟下歐仁和伯爵,跟隨馬克西姆來到第一間客廳,他們在那裏待了很長時間,以為德·雷斯托先生會打發走歐仁。
拉斯蒂涅聽到他們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說話,一會兒沉默。但是,狡猾的大學生同伯爵開著玩笑,討好他,或者同他討論起來,以便再見到伯爵夫人,了解她同高老頭是什麽關係。這個女人顯然是馬克西姆的情婦,這個女人能擺布她的丈夫,秘密地同老麵條商來往,對他來說,這都是秘密。他想了解這些秘密,希望這樣能主宰這個如此完美的巴黎女人。
“阿娜絲塔齊!”伯爵重新叫喚他的妻子。
“好了,可憐的馬克西姆,”她對那個年輕人說,“得走了。今晚……”
“娜齊,我希望,”他在她耳邊說,“您別讓這小子再來,您的晨衣敞開一下,他的眼睛就紅得像炭火一樣。他會對您吐露愛情,將您連累,您要逼得我殺死他。”
“您瘋了嗎,馬克西姆?”她說,“相反,這些大學生不是很好的避雷針嗎?當然,我會讓雷斯托對他反感的。”
馬克西姆哈哈大笑,走了出去,伯爵夫人尾隨著他。她走到窗前,看著他登上馬車,催動他的馬,揚起他的鞭。等大門關上以後,她才回來。
“您說說看,”伯爵看到她進來,對她大聲說,“親愛的,這位先生家裏的莊園在夏朗德河畔,離韋爾特伊不遠呢。先生的叔祖和我的祖父相識。”
“很高興大家都是老鄉。”伯爵夫人心不在焉地說。
“超過您的所想呢。”歐仁小聲說。
“怎麽?”她立即問道。
“正是,”大學生又說,“我剛才看到一位先生從您家裏出去,我同他門靠門住在一座公寓裏,高裏奧老頭兒。”
聽到“老頭兒”這個修飾的名稱,正在撥火的伯爵把火鉗扔到了火裏,仿佛燙了他的手一樣。他站了起來。
“先生,您本應說高裏奧先生。”他嚷著說。
伯爵夫人看到丈夫沒好氣,她的臉先是變白,然後轉紅,顯然非常窘迫。她用盡量自然的聲音和假裝輕快的神態回答:“怎麽可能認識我們最敬愛的人——”
她戛然而止,望著鋼琴,仿佛心血**想起了什麽,說道:“先生,您喜歡音樂嗎?”
“非常喜歡。”歐仁回答,麵孔變得通紅,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闖了大禍,不免發起呆來。
“您唱歌嗎?”她大聲說,一麵朝鋼琴走去。她激動地輪番按著所有的琴鍵,從低音的“do”到高音的“fa”,啦啦啦一片響聲。
“不,夫人。”
德·雷斯托伯爵來回踱著步。
“真遺憾,您缺少獲得成功的一個重要手段。——Ca-a-ro,Ca-a-ro,Ca-a-a-a-ro,non dubita-re。”伯爵夫人唱道。
歐仁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於揮舞了一下魔術棒,效果同“跟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親戚”這幾個詞產生的作用恰好相反。他的處境好似一個人受到優待,來到古玩收藏家那裏,不小心碰到一隻擺滿雕像的櫃子,撞翻了三四個粘得不牢的頭。他恨不得跳入深淵。德·雷斯托夫人的臉冷淡無情,她的目光冷冰冰的,避開了倒黴的大學生的目光。
“夫人,”他說,“您要同德·雷斯托先生談話,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
“以後您每次光臨,”伯爵夫人急匆匆地說,用一個手勢止住了歐仁,“德·雷斯托先生和我,我們肯定不勝榮幸。”
歐仁向這對夫婦深深鞠了一躬,走出門去。德·雷斯托先生跟在後麵,雖然歐仁再三說留步,伯爵還是一直把他送到了候見室。
“以後這位先生求見,”伯爵對莫裏斯說,“就說夫人和我都不在。”
正當歐仁下台階時,他發覺下雨了。
“嘿,”他想道,“我來幹了一件蠢事,連原因和禍闖得有多大都不知道。除此之外,我還要糟蹋我的衣服和帽子。我本該待在一個角落裏啃法律,一心一意做一個嚴厲的法官。要到上流社會體麵地施展身手,就要有雙輪輕便馬車、雪亮的靴子、金鏈,從早上起戴上價值六法郎的白色麂皮手套,晚上戴上黃手套,我辦得到嗎?怪物高老頭,去你的吧!”
來到大門口,一輛出租馬車的車夫大概剛把新婚夫婦送回家,隻想瞞著老板偷偷跑幾趟。他看到歐仁沒有雨傘,一身黑衣服,白背心,黃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歐仁做了個手勢。歐仁正受到狂熱的控製,這種隱蔽的狂熱使年輕人越陷越深,仿佛希望在裏麵找到一條出路。他向車夫點點頭,同意他的要求。他登上馬車,車上有幾瓣橘花和幾根紮花用的銅絲,證明新婚夫婦剛剛離開。
“先生上哪兒去?”車夫問,他已經脫下了白手套。
“對了!”歐仁心想,“既然我陷進去了,至少要派上用場!”他大聲說:“鮑賽昂府。”
“哪一家?”車夫問。
一句話把歐仁問住了。默默無聞、裝作風雅的青年不知道有兩處鮑賽昂府,不了解有那麽多的親戚對他不聞不問。
“德·鮑賽昂子爵家,在——”
“格勒奈爾街,”車夫說,點點頭,打斷了他,“要知道,還有德·鮑賽昂伯爵和侯爵府,在聖多米尼克街。”他一麵翻起踏板,一麵補充說。
“我知道。”歐仁板著臉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墊子上一丟,心想:“今天大家都在嘲笑我!這樣溜走要我花掉一個國王的贖金呢。可是,至少我以像模像樣的貴族派頭去拜訪我所謂的表姐了。高老頭至少要我花掉了十法郎,這個老壞蛋!說實話,我要把我的遭遇告訴德·鮑賽昂子爵夫人,興許我會讓她發笑。她準定知道這個老吝嗇鬼和這個漂亮女人的秘密。還不如取悅我的表姐,也不要去碰這個墮落的女人,我覺得要花昂貴的代價。如果漂亮的子爵夫人的名字那麽有力量,她本人該有多大的分量呢?到上層去請教吧。想打天堂的主意,就得瞄準天主。”
他浮想聯翩,這幾句話隻是他千百個想法的簡要概述。他望著雨,恢複了一點兒平靜和自信。他心想,如果他要花掉僅存的寶貴的兩枚五法郎錢幣,那麽是用來幸運地保住他的衣服、靴子和帽子的。他聽到他的車夫高喊:“請開門!”不由得樂滋滋的。一個穿鑲金邊的紅製服的門衛把大門拉得咕嘰咕嘰地響。拉斯蒂涅心滿意足地看到他的馬車穿過門洞,拐進院子,停在台階的挑棚下。穿著紅色緄邊、藍色寬大長外套的車夫走過來,放下踏板。歐仁下車時聽到從列柱廊下麵發出了一陣壓抑著的笑聲。三四個仆人已經在嘲笑這輛俗氣的結婚用車。當大學生將這輛車同眼前的一輛巴黎最漂亮的四輪雙座轎式馬車相比時,他們的笑聲讓他明白過來。那輛轎式馬車套著兩匹矯健的馬,馬咬著嚼子,耳朵上係著玫瑰花。一個車夫頭發撲粉,係著領帶,拉著韁繩,仿佛怕牲口逃走似的。在德·雷斯托夫人的院子裏,停著一個二十六歲男子精巧的輕便敞篷兩輪馬車,而在聖日耳曼區,一輛三萬法郎恐怕也置辦不下來的馬車又顯示著一個大貴族的奢華。
“是誰在這裏呢?”歐仁心想。他有點兒如夢初醒,在巴黎,難得碰到沒有主兒的女人,征服這樣一個王後,要付出比流血更高的代價。“見鬼!我的表姐準定也有她的馬克西姆。”
他踏上台階,心如死灰。玻璃門迎著他打開了。他覺得仆人嚴肅得像被痛打過的驢子一樣。他上次參加的舞會,是在鮑賽昂府底層的接待大廳裏舉行的。在接到邀請和赴舞會之前,他來不及拜訪他的表姐,所以還沒有進入德·鮑賽昂夫人的房間。他是第一次看到精致美妙的陳設,這種精致反映出一個有身份的女人的心靈和習慣。由於德·雷斯托夫人的客廳給他提供了一個比較的場所,他的研究就更加有趣了。子爵夫人在四點半才見客。五分鍾以前,她還不能會見表弟。歐仁一點兒都不知道各種各樣的巴黎禮儀。他穿過寬大的樓梯,漆成白色的樓梯擺滿鮮花,走過金色欄杆、地毯,然後來到德·鮑賽昂夫人的房裏。他不知道關於她的口口相傳的故事,這種故事在巴黎的沙龍裏每晚都傳來傳去。
三年來,子爵夫人同葡萄牙一個最有名、最富有的貴族德·阿瞿達-潘托侯爵來往。這種純潔的關係,對當事人而言富於魅力,以至不能容忍第三者插足。因此,德·鮑賽昂子爵本人也給大家做出榜樣,不管怎樣,尊重這種古怪的結合。在他們交往初期,兩點鍾拜訪子爵夫人的來客在她家裏總是看到德·阿瞿達-潘托侯爵。德·鮑賽昂夫人不能閉門謝客,這是很不合禮儀的;她會見客人時這樣冷淡,呆呆地盯著凸飾,以至人人都明白自己妨礙了她。直到巴黎人知道在兩點鍾和四點鍾之間去拜訪德·鮑賽昂夫人就會打攪她,她才得到徹底的清靜。她到滑稽劇院和歌劇院去,總由德·鮑賽昂先生、德·阿瞿達-潘托先生陪伴著。可是,德·鮑賽昂先生善於處世,他安頓好他的妻子和葡萄牙人以後,總是走開。德·阿瞿達-潘托先生該結婚了。他要娶的是羅什菲德家的一位小姐。在整個上層社會,隻有一個人還不知道這門婚事,這個人就是德·鮑賽昂夫人。她的幾個女友隱約向她提起過;她加以恥笑,認為她的女友們想攪亂她們嫉妒的幸福。但是,婚約公告快要貼出來了。盡管葡萄牙美男子前來是要告訴子爵夫人這門婚事,可他還是不敢說出這句負心的話。無疑,沒有什麽比向一個女人下這樣一個“最後通牒”更困難的了。有的人麵對決鬥場上用劍威脅他的心房的人倒還坦然,好過麵對一個女人,她哭哭啼啼哀訴了兩個小時,忽然一下子暈過去,要拿嗅鹽搶救。這時候,德·阿瞿達-潘托先生如坐針氈,很想告辭,心想德·鮑賽昂夫人會知道這個消息。他會給她寫信,這比親口跟她講更適合處理這種簡單明了、能置人於死地的行為。當子爵夫人的貼身男仆通報歐仁·德·拉斯蒂涅先生求見時,德·阿瞿達-潘托侯爵快樂得發抖。要知道,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容易生疑,比變換取樂的花樣更加靈巧。一旦到了被離棄的關頭,她猜中一個手勢的含義,快過維吉爾的坐騎嗅到預示愛情的遠方氣息。因此,德·鮑賽昂夫人發覺了這不自覺的、輕微的但天真得可怕的抖動。歐仁不知道,在巴黎,不管拜訪什麽人,沒有聽過主人的朋友講述丈夫、妻子或孩子們的故事,就不要登門,以免幹出蠢事來。波蘭有個很妙的說法:“用五頭牛套你的車!”就是說,為了把你從陷入的泥潭中拉出來,要費九牛二虎之力。談話中惹出亂子,在法國還沒有說法,大概因為惡言中傷的做法很有市場,這種情況反而不可能發生了。歐仁在德·雷斯托夫人家陷入了泥潭,甚至沒有時間在車上套上五頭牛,也隻有他又出現在德·鮑賽昂夫人家,幹起放牛人的活計,雖然他可怕地得罪了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特拉伊先生,他卻把德·阿瞿達先生從困境中解救了出來。
“再會。”葡萄牙人看到歐仁走進小客廳時,便急急忙忙走到門口。這個雅致的客廳灰紅兩色,陳設精致,而不顯奢華。
“那麽晚上見。”德·鮑賽昂夫人說,回過頭看了侯爵一眼,“我們不是要上滑稽劇院嗎?”
“我去不了。”他說,握住了門把手。
德·鮑賽昂夫人站起身來,把他叫回身邊,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歐仁。歐仁站在那裏,房間的富麗堂皇使他眼花繚亂。他以為到了《天方夜譚》裏的世界,麵對這個連看也不看他的女人不知道該怎麽辦。子爵夫人舉起右手食指,做了一個優雅的動作,給侯爵指著她麵前的一個位置。在這個動作中,有一種激情產生的不容爭辯的意味,侯爵放開門把手,走了回來。歐仁望著他,有點兒羨慕。
“有轎式馬車的人就能這樣啊!”他思忖道,“非得有駿馬、仆從,並且揮金如土,才能獲得巴黎女人的青睞嗎?”
“奢華”這個魔鬼咬著他的心,獲利的狂熱攫住了他的頭腦,對黃金的渴望使他口幹舌燥。他每季的生活費有一百三十法郎。他的父親、母親、兄弟、妹妹、姑母,每個月統共花不到二百法郎。他把自己目前的狀況和必須達到的目標迅速做了比較,不免目瞪口呆。
“為什麽,”子爵夫人笑著對葡萄牙人說,“您去不了意大利劇院?”
“有事!我在英國大使官邸吃晚飯。”
“您辦完事就走。”
一個男人說謊時,必然不得不接二連三地說謊。德·阿瞿達先生於是笑著說:“您要我這樣做嗎?”
“當然是的。”
“我就是要叫您說這一句話。”他回答,那種機智的目光足以使別的女人放心。
他拿起子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然後離開了。
歐仁用手掠了一下頭發,扭動著身子準備行禮,以為德·鮑賽昂夫人要想到他了。但她驟然衝向前去,跑到走廊上,來到窗前,望著德·阿瞿達先生登上了車。她側耳細聽他的吩咐,聽到穿號衣的跟班對車夫重複說:“上德·羅什菲德先生家。”
這句話和德·阿瞿達先生投入車中的方式,對這個女人來說,不啻閃電和霹靂。她返身回來,恐懼萬分。在上流社會,最可怕的災難莫過於此。子爵夫人回到臥室裏,坐在桌前,拿過一張漂亮的紙。她寫道:
如果您在羅什菲德家而不是在英國大使官邸吃晚飯,您就一定要同我解釋清楚不可,我等著您。
有幾個字由於手發抖而寫得歪歪扭扭,她修改了一下,簽上一個“C”,意思是“克萊爾·德·勃艮第”。她拉鈴叫人。
“雅克,”她對馬上進來的貼身男仆說,“你七點半到德·羅什菲德先生家,要求見德·阿瞿達侯爵。如果侯爵先生在那裏,你就把這封信交給他,不用等回音;如果他不在,你就回來,把信交還給我。”
“子爵夫人,客廳裏還有人等著。”
“啊,沒錯。”她說完,推開了門。
歐仁開始感到很不自在,他終於看到了子爵夫人,她對他說話時聲音激動,這種激動攪亂了他的心弦:“對不起,先生,我剛才要寫一封信。我現在可以陪您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因為她在想:“啊!他想娶德·羅什菲德小姐!可他是自由的嗎?今晚,這門婚事就會毀掉,或者我……明天就來不及了。”
“表姐……”歐仁回答道。
“嗯?”子爵夫人說,那種傲慢的目光令大學生的身子冷了半截。
歐仁懂得這個“嗯”嗎?三個小時以來,他大長見識,以至立刻警惕起來。
“夫人……”他紅著臉改口道。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繼續說:“請原諒,我需要大力扶持,一丁點兒親戚關係都會起作用。”
德·鮑賽昂夫人微笑著,不過神情很悲涼。她已經感到厄運在她周圍的空氣中發出轟鳴。
“要是您了解我家的處境,”他繼續說,“您一定會扮演助人為樂的仙女角色,她們樂於給孩子們排除障礙。”
“喂,表弟,”她笑著說,“我怎樣才能幫到您呢?”
“我也說不上來。跟您拉上早已疏遠的親戚關係,已經是交了紅運。您使我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來找您要說什麽了。我在巴黎隻認識您一個人……啊!我想請教您,求您把我當作一個可憐的孩子,他願意待在您身邊,為您出生入死。”
“您肯為我殺人嗎?”
“我會殺死兩個。”歐仁說。
“真是孩子!是的,您是個孩子,”她說,忍住了幾滴眼淚,“您呀,您會真誠地愛!”
“嗯!”他點了點頭。
子爵夫人由於大學生勇氣十足的回答而非常關心他。南方人第一次用了心機。在德·雷斯托夫人的藍色小客廳和德·鮑賽昂夫人的粉紅小客廳之間,他讀完了三年的“巴黎法”。這部法典雖然沒有人談過,卻構成了一部高級的社會法則,學好和運用好,就處處是坦途。
“啊,我想起要說的話了。”歐仁說,“在您的舞會上,我注意到德·雷斯托夫人,今天早上我去過她家。”
“您一定大大打攪了她。”德·鮑賽昂夫人微笑著說。
“唉!是的,我十分無知,如果您拒絕幫我,所有人都會反對我。我相信,在巴黎,很難碰到一個年輕、漂亮、有錢、風雅而又沒有主兒的女人,我需要有一個女人,將你們女人、你們善於解釋清楚的人生是怎麽回事告訴我。我到處都遇到一個德·特拉伊先生。我來找您,是想請教您一個謎底,請您告訴我,我幹的蠢事屬於什麽性質。我提到一個父親——”
“德·朗熱公爵夫人來訪。”雅克打斷大學生的話頭說,大學生做了一個表示強烈不滿的手勢。
“如果您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說,“首先不要這樣情緒外露。”
“哎,您好,親愛的。”她站起來說,迎著公爵夫人走過去,熱情地握緊她的手,對親姐妹也不過如此。公爵夫人報以最熱切的溫存。
“這是兩個好朋友,”拉斯蒂涅心想,“我今後有兩個保護人了。這兩個女人想必有同樣的感情,來的這一位無疑會關心我。”
“我真有福氣,您怎麽這樣好,想到來看我,親愛的安托瓦奈特?”德·鮑賽昂夫人說。
“我看到德·阿瞿達先生進了德·羅什菲德先生家,便想到您是一個人在家了。”
德·鮑賽昂夫人在公爵夫人說出這些要命的話時,根本沒有咬嘴唇,也不臉紅,她的目光仍然不變,她的額角顯得開朗起來。
“要是我知道您有客人的話……”公爵夫人補充一句,朝歐仁轉過身來。
“這位是歐仁·德·拉斯蒂涅先生,我的一個表弟。”子爵夫人說,“您有德·蒙特裏沃將軍的消息嗎?昨天塞裏齊告訴我,大家都見不到他了。他今天到過您那裏嗎?”
公爵夫人熱戀著德·蒙特裏沃先生,卻被他拋棄了。她心裏感到被這個問題一刺,紅著臉回答:“他昨天在愛麗舍宮。”
“值勤嗎?”德·鮑賽昂夫人問。
“克拉拉,您想必知道,”公爵夫人說,投射出一道狡猾的目光,“明天,德·阿瞿達-潘托先生和德·羅什菲德小姐的婚約就要公布了。”
這個打擊太凶狠了,子爵夫人臉色煞白,卻笑著回答:“又是那些傻瓜玩弄的謠言。為什麽德·阿瞿達先生要把葡萄牙一個最美的姓氏帶到羅什菲德家呢?羅什菲德家不久前才封爵。”
“可是,據說貝爾特要帶過來二十萬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德·阿瞿達先生很富有,不會打這種算盤。”
“可是,親愛的,德·羅什菲德小姐很迷人。”
“啊!”
“總之,他今天在那裏吃晚飯,條件都已談妥。您的消息這樣不靈通,真令我吃驚。”
“您究竟幹了什麽蠢事呢,先生?”德·鮑賽昂夫人轉過話頭,“這個孩子剛剛踏入社會,親愛的安托瓦奈特,我們所說的話,他一點兒都聽不懂。照顧一下他吧,這事放到明天再談。明天,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您一定可以獻殷勤。”
公爵夫人朝歐仁瞥了一眼,那種傲慢的目光從頭到腳掃遍一個人,把他壓扁,化為烏有。
“夫人,我不知不覺把匕首捅進了德·雷斯托夫人的心裏。不知不覺,這就是我的錯。”大學生說,他的才智啟迪了他,他發現這兩個女人親切的話語下隱藏著唇槍舌劍,“對於那些傷害你們、知道此中秘密的人,你們繼續會見,也許還懼怕他們,而傷害了人卻不知道傷得多深的人被看作一個傻瓜、一個笨蛋,他什麽也不會利用,人人都蔑視他。”
德·鮑賽昂夫人淚汪汪地看了大學生一眼,偉大的心靈善於在這種目光中表達感激和尊嚴。公爵夫人以拍賣行估價員的目光去打量大學生,傷了他的心;而子爵夫人的目光像一貼膏藥,使他的傷口止痛。
“你們想,”歐仁繼續說,“我剛博得德·雷斯托伯爵的好感,因為……”他轉身對著公爵夫人,用既謙卑又狡黠的神態說,“夫人,不瞞您說,我還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大學生,又孤單又貧窮……”
“別這樣說,德·拉斯蒂涅先生。別人不愛聽的,我們女人,我們也不愛聽。”
“嘿!”歐仁說,“我隻有二十二歲,應該善於忍受這個年紀的磨難。再說,我正在懺悔,用不著跪在更漂亮的神工架麵前了:在這裏犯罪,在另一個地方懺悔。”
公爵夫人聽了這褻瀆宗教的言論,臉色一沉,她要製止這種惡俗的趣味,便對子爵夫人說:“這位先生來到……”
德·鮑賽昂夫人很坦率地笑起來,既笑她的表弟,又笑公爵夫人。
“親愛的,他來到這裏,是要尋找一位女教師,教他如何趣味高雅。”
“公爵夫人,”歐仁又說,“想了解吸引我們的東西的秘密,不是很自然的嗎?”他心裏卻在想:“得,我確信,這種話是理發師說的。”
“但我相信,德·雷斯托夫人是德·特拉伊的女學生。”公爵夫人說。
“我根本不知道,夫人,”大學生又說,“因此,我昏頭昏腦地闖了進去。總之,我同丈夫談得很投機,妻子一時也能容忍我,直到我居然對他們說,我認識一個人,我剛看到他從暗梯走出去,在走廊盡頭抱吻了伯爵夫人。”
“是誰呀?”
“一個老頭兒,像我這個大學生一樣,住在聖馬爾索區,每月按兩個路易來生活;一個真正的可憐蟲,被大家取笑,我們管他叫高老頭!”
“您真是個孩子,”子爵夫人大聲說,“德·雷斯托夫人是高裏奧家的小姐啊。”
“麵條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口說,“她跟一個糕餅店老板的女兒同一天入宮覲見。您不記得了嗎,克拉拉?國王笑了起來,用拉丁文說了一句關於麵粉的俏皮話。人哪……怎麽說的?人哪……”
“Ejusdem farinae。”歐仁說。
“正是。”公爵夫人說。
“啊!是她的父親!”大學生說,做了一個表示厭惡的動作。
“可不是。這個老頭兒有兩個女兒,他都喜歡得要命,盡管她們倆幾乎不認他。”
“第二個女兒,”子爵夫人看著公爵夫人說,“不是嫁給了一個銀行家嗎?他有一個德國名字,德·紐沁根男爵,她不是叫作戴菲娜嗎?不是一個金發女郎,在歌劇院有個側麵的包廂,也上滑稽劇院,高聲大笑,引人注意嗎?”
公爵夫人微笑著說:“親愛的,我佩服您。為什麽您關心那麽多人呢?非得像雷斯托那樣愛得發瘋,才會像裹麵粉一樣粘上阿娜絲塔齊小姐。噢,他可不是個好東西!她落在德·特拉伊的手裏,他會毀了她。”
“她們不認父親!”歐仁重複說。
“唉,是的,她們的父親,父親,一個父親,”子爵夫人接著說,“一個好父親,據說給了她們每人五六十萬法郎,讓她們攀一門好親事,過上幸福的日子。他自己隻留下八千到一萬裏弗爾的利息收入。他以為他的女兒始終是女兒,他創造了兩個家,就是她們的家,他會受到兩家的敬重和愛戴。在兩年裏,兩個女婿就把他趕出了他們的社會圈子,當作最卑鄙無恥的人……”
歐仁的眼裏掉下幾滴眼淚,最近,他經過純潔、神聖的骨肉之情的陶冶,還沉浸在青年人的信仰之中,而且隻是第一天踏上巴黎文明的戰場。真正的感情是很有感染力的,一時間,三個人麵麵相覷,默默無言。
“唉!天哪,”德·朗熱公爵夫人說,“是的,這種事看來很可怕,而我們天天看得到。其中難道沒有原因嗎?告訴我,親愛的,您從來沒有想過女婿是什麽嗎?女婿就是您或我——我們替他扶養心愛的女兒的男人。我們和女兒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十七年裏,她是全家的快樂,像拉馬丁所說的,是家裏‘潔白的靈魂’,然後變成了家裏的瘟神。當女婿從我們手裏把她奪走那天起,他開始抓住她的愛情,當作一把斧子,在這個天使的心靈和肉體裏砍斷她同娘家感情的一切聯係。昨天,女兒對我們來說便是一切,我們對她來說也是一切;明天她就成了我們的敵人。難道我們沒有看到這種悲劇天天發生嗎?這裏,媳婦肆無忌憚地對待為兒子犧牲了一切的公公;那裏,女婿把嶽母趕出了大門。我聽見有人在問,今日社會裏有些什麽慘劇?女婿扮演的這出戲是可怕的,且不說我們的婚姻變成了極其愚蠢的婚姻。我完全理解這個老麵條商的遭遇。我記得這個福裏奧……”
“是高裏奧,夫人。”
“是的,這個莫裏奧在大革命時期當過他那個分會的主席,他了解那次有名的饑荒的內情。當時他賣出麵粉,比原價貴了十倍,開始發家致富。他想要多少麵粉,就有多少麵粉。我祖母的總管就賣給了他巨大數量的麵粉。這個高裏奧像所有那類貨色,是跟公共委員會分肥的。我記得,總管對我祖母說,她可以安全無虞地待在格朗維利耶,因為她的麥子是一張出色的公民證。嘿,這個洛裏奧把麥子賣給了劊子手,他隻出於一種激情:據說,他疼愛他的女兒。他讓大女兒高棲在雷斯托之家,把另一個女兒嫁接在德·紐沁根男爵身上。這是一個保王黨人、富有的銀行家。你們明白,在帝國時期,兩個女婿對家裏有個老雅各賓派並不生氣。這還可以應付波拿巴。但是,波旁王室返回以後,老頭子就妨礙德·雷斯托先生了,更妨礙銀行家。兩個女兒也許一直愛著她們的父親,想在父親和丈夫之間兩麵不得罪。在家裏沒有人的時候,她們接待托裏奧,她們設想出體貼的借口:‘爸爸,您來呀,家裏隻有我們,會更加舒服!’我呢,親愛的,我相信真正的感情有眼睛,有智慧,可憐的雅各賓派的心在流血。他看出他的兩個女兒為他感到羞恥,她們愛丈夫,但他損害了女婿的利益。因此他必須自我犧牲,因為他是父親,他自動退了出來。看到他的女兒高興,他明白自己做得對。父親和孩子們合謀共犯這小小的罪行。我們隨處可見這種情況。這個多裏奧老頭兒在他女兒的沙龍裏不是一點兒油汙嗎?他在那裏會感到難受和厭倦。這個父親的遭遇,就是最美的女人同她所愛的丈夫也能遇到:如果她的愛情使他厭煩,他就走開,為了躲避她,做出卑鄙的行為。各種各樣的感情都會走到這一步。我們的心是一座寶庫,一下子掏空它,您便毀了。我們不能原諒一個人把感情全部袒露出來,就像一個小錢也不留下。這個父親拿出了一切。他在二十年裏獻出了他的五髒六腑、他的愛心,他在一天中給了他的財產。檸檬被榨幹了,他的女兒把渣滓扔在街上。”
“社會真卑鄙。”子爵夫人說,手扯著披巾,也不抬起眼睛,因為她被德·朗熱公爵夫人敘述的故事刺傷了。
“卑鄙?不,”公爵夫人接著說,“社會走它的路,如此而已。如果我對您這樣說,這是為了表示我不受社會的騙。我同您有一樣的想法,”她捏住子爵夫人的手說,“社會是一個泥潭。我們要盡力待在高處。”
她站起來,抱吻了德·鮑賽昂夫人的額頭,對她說:“這會兒您真漂亮,親愛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您的氣色這麽好。”
她朝那個表弟點了點頭,然後走了出去。
“高老頭真崇高!”歐仁回憶起那天夜裏看見他絞鍍金銀器時的情景,說道。
德·鮑賽昂夫人沒有聽見,她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可憐的大學生怯生生地發呆,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下和說話。
“社會又卑鄙又殘忍,”子爵夫人終於說,“一旦我們遭到不幸,總會有一個朋友趕來告訴我們,用一把匕首去捅我們的心窩,一麵還讓我們欣賞刀柄。又是諷刺,又是挖苦!啊!我要自衛。”
她抬起頭來,像一個名副其實的貴婦人,從她驕傲的眼睛裏射出了光。
“啊!”看到歐仁時,她說,“您在這裏!”
“還沒有走。”他可憐巴巴地說。
“哎,德·拉斯蒂涅先生,要以牙還牙地對待這個社會。您想發達嗎?我會幫助您。您要探測一下女人墮落得有多深,您要衡量一下男人可鄙的虛榮心有多大。盡管我對社會這本書看得多了,有的篇章我還是陌生。如今,我全清楚了。您越是心地冷酷,精於盤算,越是能往前發展。要無情地打擊人家,人家就會怕您。要把男男女女當作驛馬,每到一站便把它們累趴下,這樣您就會到達欲望的頂峰。您看,要是沒有一個女人關心您,您在這裏便一文不值。這個女人還得年輕、富有、漂亮。如果您有真實的感情,那就要像寶貝一樣藏好,絕不要讓人覺察,否則您就會完蛋。您不再是劊子手,您變成了受害者。一旦您有了愛情,就好好保存您的秘密!在沒有摸清對方的心思以前,不要打開您的心扉,吐露愛情。為了事先保住這還不存在的愛情,您要學會提防這個社會。聽我說,米蓋爾……(她不知不覺搞錯了名字。)父親被他的兩個女兒拋棄,她們希望他早死,比起兩姐妹彼此之間的明爭暗鬥,這還不算最可怕的事。雷斯托出身高貴,他的妻子得到了承認和引見。但是,她的妹妹——有錢的妹妹,漂亮的戴菲娜·德·紐沁根,一個銀行家的妻子,難受死了;她嫉妒得要命,像離姐姐有千百裏遠;她的姐姐不再是姐姐。這兩個女人互不相認,就像她們不認父親一樣。因此,德·紐沁根夫人為了進入我的沙龍,寧願舔幹淨聖拉撒路街到格勒奈爾街上的汙泥。她以為德·瑪賽會讓她達到目的,便做了德·瑪賽的奴隸,糾纏得令他厭煩。德·瑪賽很少想到她。如果您把她引見給我,您便是她的寵兒,她就會愛上您。以後您還能愛她就愛她,否則可以利用她。我在盛大的晚會,賓客盈門的日子接待她一兩次,可是我絕不在早晨接待她。我同她打招呼,這就夠了。您說出高老頭的名字,等於自己關上了伯爵夫人的大門。是的,親愛的,今後,您二十次到德·雷斯托夫人家,二十次她不在家。您被禁止入內。您讓高老頭為您引見戴菲娜·德·紐沁根夫人吧。漂亮的德·紐沁根夫人對您來說是一塊招牌。要讓她對您另眼相看,那時女人們都會迷戀上您。她的競爭對手,她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便都想把您從她那裏奪過去。有的女人喜歡被別的女人選中的男人,如同那些可憐的資產階級婦女,以為戴上我們的帽子就有我們的風度。到那時您會獲得成功。在巴黎,成功就是一切,就是權力的鑰匙,如果女人感到您很有頭腦和才華,男人就會相信,隻要您不要讓他們失望。到那時您可以隨心所欲,哪裏都可以去。您便知道社會隻不過是冤大頭和騙子的集合體。您不要做冤大頭,也不要做騙子。我把我的姓氏借您一用,當作一根阿裏亞納的線,以便進入這座迷宮。不要玷汙我的姓氏。”她揚了揚脖子說,對大學生瞥了王後般的一眼,“清清白白地還給我。得,我不留您了。我們這些女人,我們也有仗要打。”
“您要不要一個死心塌地的人去點炸藥?”歐仁打斷她說。
“是嗎?”她說。
他拍拍心窩,以微笑回應表姐的微笑,然後走了出去。
這時是五點鍾,歐仁感到餓了,擔心不能及時趕回去吃晚飯。這種擔心使他感受到了迅速進入巴黎社會的幸福。這種純粹下意識的快樂,使他整個兒沉溺在湧上心頭的思緒中。像他這樣年紀的年輕人,受到怠慢就被傷害,生起氣來怒不可遏,對整個社會揮舞拳頭,他想報複,又懷疑自己。拉斯蒂涅這時想到這句話就難受:“自己關上了伯爵夫人的大門。”
“我要去試一試,”他心想,“如果德·鮑賽昂夫人說得對,如果我被拒之門外……我……德·雷斯托夫人會在她所去的沙龍裏看到我。我能學會擊劍、開槍,殺死她的馬克西姆!”
“可是錢呢!”他的心向他叫道,“你到哪裏去弄錢呢?”
突然,德·雷斯托夫人家裏展現的財富在他眼前閃耀著。他在那裏看到了一種高裏奧小姐必定喜歡的奢華,金碧輝煌的房子、顯然貴重的物品,暴發戶般不可理解的奢華,像一個外室那樣浪費。這幅炫人眼目的圖畫,突然被鮑賽昂府的大家氣派壓倒了。他的想象轉到了巴黎社會的上層,使他心裏生出千百種壞念頭,頭腦和內心都膨脹起來。
他看到了社會的本來麵目:法律和道德對富人無能為力。他在財產中看到了ultima ratio mundi。
“伏特冷說得對,財產便是美德!”他心想。
他回到聖熱納維艾芙街以後,趕快上樓回房,然後下來付了車夫十法郎。他來到氣味難聞的飯廳,看到十八個客人像槽前的牲口一樣在吃飯。這幅貧困的景象和這個飯廳令他覺得可怕。環境轉換太突兀了,對比太強烈了,格外挑起了他的野心。一方麵是高雅的社會環境、迷人的景象,年輕、有活力、熱情、充滿詩意的臉被美妙的藝術品和奢華的物品襯托著;另一方麵是汙跡斑斑、陰慘的畫麵,留下了情欲肆虐的痕跡。德·鮑賽昂夫人因為被遺棄,一氣之下給他的指點,她似是而非的提議,又回到了他的腦海裏,而眼前的貧困在給這些話做著注解。拉斯蒂涅決心同時開辟兩條戰線去獲取財富,並依靠學識和愛情,成為一個有學問的博士和一個時髦人物。他還很幼稚!這兩條戰線是兩條永遠不會重疊的漸近線。
“您神情十分陰沉,侯爵先生。”伏特冷對他說,瞥了他一眼。通過這種目光,這個人似乎能洞悉心靈最隱蔽的秘密。
“我不能忍受把我叫作‘侯爵先生’的玩笑,”他回答,“這裏,要真正當侯爵,必須有十萬裏弗爾的年收入,而住在沃蓋公寓,恰好不是命運的寵兒。”
伏特冷用長輩的輕蔑態度端詳著拉斯蒂涅,仿佛在說:“小子!我一口就能把你吃掉!”然後他回答:“您情緒不好,因為您在漂亮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那邊也許沒有成功。”
“因為我說出她的父親同我們一桌吃飯,她就對我關上了大門。”拉斯蒂涅大聲說。
所有吃飯的人麵麵相覷。高老頭低下頭,轉過頭去擦眼淚。
“您的煙末灑到我眼裏了。”他對鄰座的人說。
“今後,誰欺負高老頭,就是衝著我而來的,”拉斯蒂涅望著老麵條商旁邊的人說,“他比我們大家都強。當然不包括女士們。”他回過身對泰伊費小姐說。
這句話結束了一個場麵,歐仁說話口氣很強硬,使吃飯的人默不作聲。隻有伏特冷嘲弄地對他說:“您要當高老頭的後台,做他的代理人,那就必須學會擊劍和開手槍。”
“我會這樣做的。”歐仁說。
“今天您就進入戰鬥囉?”
“也許,”拉斯蒂涅回答,“但是我不需要向別人匯報我的賬目,既然我不想猜測別人在夜裏所幹的勾當。”
伏特冷睨視著拉斯蒂涅。
“小家夥,要想不被木偶戲弄,就必須走進戲棚子,不能滿足於透過帳幔的窟窿張望,我就說這些。”他看到歐仁幾乎要發火,便補充說,“隻要您願意,我們可以碰頭聊一會兒。”
晚飯氣氛陰沉沉、冷冰冰的。高老頭聽了大學生的話,心裏痛苦不堪,若有所思,不知道大家對他的看法有了改變,一個年輕人居然阻止了別人非議他,為他挺身而出。
“高裏奧先生,”沃蓋太太低聲說,“竟然是當今一個伯爵夫人的父親嗎?”
“還是一個男爵夫人的父親。”拉斯蒂涅回答她說。
“他也隻能做這個,”畢安訓對拉斯蒂涅說,“我觀察過他的頭顱,是隆起的一塊,這是父愛之骨,他是‘永恒的父親’。”
歐仁過分嚴肅,以至畢安訓的玩笑也沒有使他笑出來。他想嚐試一下德·鮑賽昂夫人的建議,思忖如何搞到錢。他看到展現在眼前的人世大草原既空曠,又充實,他變得心事重重。晚飯結束以後,人走光了,隻留下他一個人在飯廳裏。
“您見過我的女兒嗎?”高裏奧用激動的聲音問他。
歐仁被老頭兒從思索中拉了回來,他抓住老人的手,同情地望著他:“您是一個正直、了不起的人,”他說,“我們改天再談您的女兒。”
他站起來,不想聽老人說話,回到自己房裏,給母親寫了如下一封信:
親愛的母親,請考慮一下,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哺育之恩。我現在的處境可以迅速發家致富。我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不惜一切代價要弄到手。關於我的要求,要對父親隻字不提,他興許會反對,而如果沒有這筆錢,我就會陷入絕望,導致我開槍自盡。一旦我見到您,我會向您解釋這樣做的原因,因為必須長篇累牘地寫,才能使您明白我目前的處境。我沒有賭博,我的好母親,我沒有欠債;如果您願意保留您給我的生命,那就必須為我弄到這筆錢。總之,我去找過德·鮑賽昂子爵夫人,她已把我置於她的保護之下。
我應該進入上流社會,卻沒有一個蘇去買幹淨的手套。我會隻吃麵包,隻喝清水,在必要時挨餓,但是我不能缺少在這個地方種葡萄的工具。對我來說,關係到是平步青雲還是待在泥潭裏。我知道您在我身上寄托的種種希望,我想迅速地實現。我的好母親,把您的幾件舊首飾賣掉吧,不久我會給您換新的。我非常清楚我家的處境,所以懂得珍惜您這樣的犧牲。您應該相信,我不會讓您白白地做出犧牲,否則我就是一個魔鬼。請把我的請求隻看作迫切需要的呼聲。我們的未來全靠這筆接濟,我要用來打仗,因為巴黎的生活是不斷的戰鬥。如果為了湊足這筆錢,沒有別的辦法,隻得賣姑母的花邊,那麽請告訴她,我會寄還她更漂亮的花邊。
他又給兩個妹妹寫信,索要她們的積蓄。她們會樂意給的,為了讓她們在家裏不提她們所做的犧牲,他要她們懂得溫情,挑動她們的麵子觀念,這根絲弦在年輕人的心裏繃得很緊,錚錚有聲。他寫好這些信以後,卻不由自主地感到瑟瑟發抖,心怦怦直跳。這個年輕的野心家了解妹妹們與世隔絕的心靈一塵不染,十分高尚。他知道他會引起兩個妹妹多大的痛苦,也知道會引起她們多大的快樂,她們會多麽興高采烈,躲在莊園的深處,偷偷談論敬愛的哥哥。他的內心亮堂堂的,照出她們在私下裏數著自己的一小筆財產。他看到她們發揮少女狡猾的才能,給他匿名寄出這筆錢,第一次玩弄欺騙手段,卻是為了表現得崇高。
“妹妹的心純潔如鑽石,溫情似海!”他想道。
他對寫信感到羞愧。她們的發願多麽鏗鏘有力,她們祈求上天的衝動多麽純潔!她們懷著多大的樂趣做出自我犧牲!他的母親要是無法寄出這筆款子,會忍受多大的痛苦!這些美好的感情、這些可怕的犧牲,要給他做階梯,到達戴菲娜·德·紐沁根那裏。幾滴眼淚,等於在家庭的神聖祭壇上落下的最後幾粒乳香,從他眼裏奪眶而出。他在充滿絕望的激動之下踱來踱去。高老頭從半掩的門看到他這副模樣,進來對他說:“您怎麽啦,先生?”
“啊!我的好鄰居,我還知道怎樣做兒子和哥哥,就像您知道怎樣做父親那樣。您有理由為阿娜絲塔齊伯爵夫人擔心,她落在馬克西姆·德·特拉伊手裏,他遲早要毀掉她的。”
高老頭囁嚅著退了出去,歐仁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麽。第二天,拉斯蒂涅把信投進了郵箱。他直到最後一刻還猶豫不決,投進去時說道:“我會成功的!”賭徒、大將都說這句話——這句相信命運的話,往往是致人死命而不是救人性命的。
幾天以後,歐仁上德·雷斯托夫人家去,被拒之門外。他三次去拜訪,三次都是閉門不納,盡管他是趁馬克西姆·德·特拉伊不在那裏的時候去的。子爵夫人說得不錯。大學生不再用功讀書了,他到課堂是為了應卯畫到。一旦證明他在場,他便溜之大吉。他像大多數大學生那樣,有自己的理由。他要到通過考試的時候才用功,他決定把第二年和第三年的課程積累起來,到最後關頭才一氣兒認真地學習法律。這樣他有十五個月的空閑,可以在巴黎的海洋裏遊弋,為的是追逐女人,或者搞到一筆錢。在這個星期裏,他見了德·鮑賽昂夫人兩次。他隻在德·阿瞿達侯爵的馬車離開以後才到她的府上。這個日耳曼區最富有詩意、紅極一時的女子,還可以得意揚揚幾天。她使德·羅什菲德小姐和德·阿瞿達-潘托侯爵的婚事暫時擱淺了。但最近,她擔心失去幸福,感情格外熱烈,使災難的發展急轉直下。德·阿瞿達侯爵同羅什菲德家串通好,把這次不和和重修舊好看作好事,他們希望德·鮑賽昂夫人習慣於這門婚事已成事實,最終同意犧牲她的早晨聚會,為預定的前程著想,這是男人生活中必須經曆的。盡管德·阿瞿達先生每天都要再說一次山盟海誓,但他是在演戲,而子爵夫人也樂於受騙。她最好的朋友德·朗熱公爵夫人說:“她不願從窗口莊重地跳下去,而寧願從樓梯上滾下去。”然而,這最後的閃光照耀了很久,子爵夫人仍然待在巴黎,可以為她年輕的表弟效勞,她對他懷著一種迷信般的感情。歐仁表現出了對她的赤膽忠心和深切同情,而且是正當女人在任何人的目光裏看不到憐憫和安慰的時候。如果有個男人這時對她們說一些溫柔的話,那就是別有用心。
拉斯蒂涅在接近紐沁根家之前,想徹底了解這個角逐場所,弄清高老頭以前的生活。他搜集了一些確實的材料,可以歸納如下:
在大革命前,讓-若阿辛·高裏奧是一個普通的麵條工人,技術熟練,生活節儉,相當有魄力,在東家遇到一七八九年第一次暴動的打擊後,盤下了鋪子。他的店開在拉茹西安納街,靠近小麥市場。他很有識別力,同意當分會主席,以便靠這個危險時期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保護他的買賣。這種智慧是他發家的根源,起於饑饉時期,這次饑饉不知是真是假,在巴黎,糧食因此價格昂貴。老百姓在麵包店前自相殘殺,有些人卻能平靜地到雜貨商那裏買到上等麵食。在這一年,公民高裏奧積聚了資本,使他日後做買賣能像財力雄厚的人那樣占盡上風。他的遭遇正是一切能力有限的人的遭遇:他的平庸救了他。再說,直到有錢人不再有危險的時候,他的財富才為人所知,所以他沒有引起別人的嫉妒。糧食買賣似乎吸盡了他的才智。隻要涉及小麥、麵粉、秕穀,識別它們的質量、它們的來源,怎樣保存、預測行市、預言收成的豐歉、低價收購糧食、到西西裏和烏克蘭買來貯存,高裏奧就沒有對手。看到他調度生意,解釋糧食的出口法和進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則,抓住法律的漏洞,簡直可以認為他能當國務大臣。他有耐心,十分活躍、幹練,行動快捷,目光銳利如鷹,事事都搶在前麵,預見到一切,了解一切,隱藏一切,策劃猶如外交家,勇往直前猶如軍人。但一離開他的本行,離開他那簡陋、昏暗的鋪子,在空閑時他待在門口,肩膀靠在門框上,他就又變成了愚蠢、粗俗的工人,無法理解推理,對一切精神快樂不感興趣,看戲時要睡著,是巴黎的多利邦式的人物,專會幹蠢事。這一類人物差不多彼此相像。您會感到他們幾乎心裏都有崇高的感情。有兩種感情占滿了麵條商的心,吸幹了他的水分,如同糧食買賣用盡了他的智慧那樣。他的妻子是拉布裏的一個富有農場主的獨生女,是他崇拜、讚美、無比熱愛的對象。高裏奧欣賞她身體嬌弱卻又性格堅強,心靈敏感,外貌漂亮,和他自己恰形成有力的對比。如果人的心裏有一種天生的感情,難道不就是為能隨時保護弱者而感到的驕傲嗎?還要加上愛,就是一切坦率的心靈對滿足他們快樂的原則熱烈的感激,您就會了解許多古怪的精神現象。過了七年沒有齟齬的幸福生活之後,對高裏奧來說不幸的是,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她開始對他感情生活之外有影響。也許她培養過這種遲鈍的本性,也許她對他投入了對世事人生的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父愛在高裏奧身上發展到了非理智的地步。他把被死神奪去的愛轉移到了兩個女兒身上。她們最初充分滿足了他所有的感情。不管一些商人和農場主爭著要把他們的女兒嫁給他,提出了多麽優厚的條件,他還是寧願做鰥夫。他的嶽父是唯一和他氣味相投的人,合情合理地認為,高裏奧發過誓,永遠不做不忠於妻子的事,盡管她已經去世了。市場裏的人不理解這種崇高的癡情,常常取笑他,給高裏奧起了幾個滑稽的綽號。他們當中第一個在做成交易喝酒時居然說了出來,被麵條商一拳打在肩膀上,頭朝前撞在奧布蘭街的界石上。高裏奧對他的女兒沒頭沒腦的偏愛,這種疑神疑鬼、體貼入微的愛,聞名遐邇。有一天,他的一個競爭者想讓他讓出市場,以便操縱行情,便對他說,戴菲娜剛被一輛馬車撞翻了。麵條商蒼白得麵無人色,馬上離開了市場。他因為這場虛驚引起的相反的情感的激蕩,病了好幾天。事後那個人的肩上雖然沒有挨到致命的一擊,麵條商卻嚴峻地利用局勢迫使他破產,把他趕出了市場。他對兩個女兒的教育自然不會合理。他每年進項有六萬多法郎,自己花不到一千二百法郎。高裏奧的快樂在於滿足女兒的奇思怪想:請來最出色的教師,負責培養她們顯示擁有良好教育的才藝;她們有一個做伴的小姐,幸虧這是一個有頭腦、有鑒賞力的女人;她們會騎馬,有馬車,像一個有錢的老爵爺供養的情婦那樣生活;隻要她們開口,父親就會滿足她們最奢侈的欲望,他隻要求得到親熱一下的回報。高裏奧把女兒看成天使,當然放在他自己之上,這個可憐的人哪!他甚至喜歡她們給他造成的痛苦。待到他的兩個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選丈夫,她們每人可以擁有父親的一半財產。德·雷斯托伯爵追求阿娜絲塔齊的美貌,她也愛慕貴族,這種愛好使她離開了父親的家,投入了社會的上層。戴菲娜喜愛金錢,她嫁給了紐沁根,這個原籍德國的銀行家在第一帝國時期成了男爵。高裏奧還是麵條商。不久,他的女兒和女婿看到他繼續做這種買賣有損麵子,盡管這是他的全部生命所在。他們堅持了五年,他終於同意帶著出盤鋪子的錢和最近幾年的收益退休。在他住進沃蓋公寓時,沃蓋太太估計他有八千至一萬法郎收入,靠的就是這筆資本。由於看到兩個女兒在丈夫的壓力下,不僅拒絕讓他住在她們家,而且拒絕公開接待他,在絕望之下,他搬進了這座公寓。
繆雷先生盤下了高老頭的鋪子,關於高老頭,他就知道這些。拉斯蒂涅從德·朗熱公爵夫人那裏聽到的假設得到了證實。這場外人不太了解卻可怕的巴黎悲劇的序幕到此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