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

當李燕萍變成“李豔屏”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生。那是在她讀研即將畢業之時,她覺得自己應該斷了與“鄉土”的天然聯係。她要徹底擺脫F鎮那個貧窮鄉村女孩的形象。她擁有了高學曆,也就是成為H市人的通行證。她不再以大學生的身份在此地經過,也不是以“外來工”的身份四處漂泊。她是李豔屏,她要真真正正做H市人。

與佟定欽的相遇點燃了她藏在內心的希望。她開始意識到,原來在她的骨子裏,的確是隱藏著強大的野心和力量的。而且,既然她能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令佟定欽心動,那還有什麽事情她辦不到呢。過去,她從未注意過自己的身體,現在,她看到了,原來自己是個能讓市長動心的女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李豔屏不習慣自己的名字。她在筆記本上不知不覺就寫下“李燕萍”。可是當她醒悟過來,她會立刻用塗改液覆蓋。她時時提醒著自己,“李燕萍”必須死去,現在這個叫“李豔屏”的,必須忘掉鄉村女孩的自卑與怯懦,記得自己是一個能讓市長動心的女人。

在考研的那段時期,李燕萍絲毫不比上大學時輕鬆。讓她感到諷刺的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生活竟然與咖啡緊緊聯係在一起。她每天早上衝上一杯咖啡,配上一個黃油麵包,興致衝衝地去上班。中午吃過飯,大家都在午休時,她再泡上一杯咖啡,在極度亢奮的神經狀態下做題;晚上下班回家,已經耗盡了一整天的心血的她,她衝了兩杯咖啡——這兩杯咖啡一直伴隨著她學習到淩晨三點。

有一段時間,李燕萍有嚴重的幻聽。她聽到父親李月山在遠處喚她。李月山說不要再逞了,你就是個農民的女兒,你快點回F鎮吧。可李燕萍微笑地跟父親說:“我不回去,我要留在H市,我要奮鬥,我要去拿佟定欽給我的那個承諾。”她聽到遠處有另一個人在喚她,她叫她快一點,走幾步,走到她夢想的風景裏去。若幹年後,她才明白,原來那個人就是“李豔屏”,她在前麵等著她。頭痛欲裂,心悸,腦子裏像有輛火車轟隆隆地開過。她發狠地把試題摔到牆上,直到心平靜下來。她知道她必須堅持下去,為了求一個能走得到、看得到的結果。

縣裏的招待會,佟定欽的邂逅,慢慢地都像流水一般過去。該抓住的,她畢竟還是抓住了。研究生畢業前,她給佟定欽打了個電話。那是市長的對外辦公電話,她打了去留下口信,惴惴不安,怕佟定欽已經不記得了。但過了幾天,她接到一個自稱佟定欽的秘書打來的電話,告訴她,公務員開考在即,市府後勤中心有個一般科員的空缺,她可以試試。李豔屏按佟定欽的秘書的提示報考了這個職位,收到了從市府寄出的備考資料。不久,這個叫“李豔屏”的女孩順利地過了筆試、複試,到市府上班去了。

(二)

後勤服務中心負責整個市府的安全監控、清潔衛生、物業管理、車輛調配工作。初看時,工作內容繁雜,壓力沉重。但真正參與到其中,李豔屏明白到,實際工作比文件上羅列的輕鬆得多。政府工作的結構是層級管理,逐級落實,作為管理者的這一層,不需要親自動手,隻需打打電話,動動嘴即可。

真正需要費盡心思處理的,是複雜的人事關係。因為在後勤中心工作的,大都是領導的家人或是親戚。這些人大都資曆不足,無法進入市府的核心部門,隻好通過各種途徑,安插到適宜他們養老的後勤中心。別看表麵上是極平常的一個人,實際上背後聯係著龐大的人事關係,一點也得罪不得。俗話說“打狗看主人”,放在此處猶為適用。

李豔屏初進後勤中心,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就像林黛玉進賈府,她提醒自己萬事要小心,說話尤其注意。沒想到即使看清了形勢,還是在第一天上班就出了事。

那天早上,李豔屏先到人事科報到,再到中心的辦公室找秦主任。秦主任是後勤中心的總領導,有五十多歲了,頭發花白,不苟言笑。他替李豔屏辦理了人事交接的填表、交照片等事宜,揚手指著大辦公室的一個空位置:“喏,你的辦公桌。”

李豔屏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人在自己的一生中,有許多片段是會永遠銘記的。當李豔屏在市府的那張辦公桌前坐下時,她百感交集,覺得所有的付出都落實了回報,人生終於走到了另一處風景。

電話響了,李豔屏環顧四周,一位身著灰褐色套裙,頭發燙成小米卷的中年婦女向她示意:“接吧!”

電話是綜合一處打來的,說葉處要帶幾個同誌出去開會,需要後勤中心安排車。李豔屏掛了電話,向秦主任匯報。秦主任從他的辦公室裏側出半個頭來:“叫秦姐安排。”

“秦姐”就是示意李豔屏接電話的那位。秦主任補充了一句:“你剛來,對中心的工作肯定不熟悉,先讓秦姐和春姐帶著你。”

秦姐指的是後勤中心的辦公室副主任秦麗,春姐也是後勤中心的辦公室副主任,叫歐陽春。

聽了秦主任的吩咐,秦姐立刻對李豔屏說:“後勤中心的一個主要工作就是安排車。小李,你打電話到司機班,叫老鍾開車。”

話說完,秦姐就走開了,李豔屏以為她去上廁所,沒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見回來。李豔屏打了電話給素未謀麵的“老鍾”,豈料電話那頭的老鍾說,他現在正在市委等某市,一時半刻回不來。李豔屏掛了電話,不知該怎麽處理。綜合二處又打了電話來催,李豔屏無法,隻得向秦主任匯報。秦主任仍然是從他的辦公室裏側出半個頭來,說:“你從司機班的名單上隨便安排個人吧!”

這一安排,就出錯了。司機班裏的司機雖多,可每個司機都固定為一兩個科室開車。李豔屏不知來朧去脈,秦主任也不跟她詳細說明。李豔屏在名單上找了個叫“陳誌東”的人,電話打過去,對方的聲音卻頗不禮貌:

“你是誰呀,你說安排就安排?”

李豔屏沒預料一個普通司機,對她說話的口氣竟如此粗暴,立時就噎住了。她想著自己是後勤中心的人,怎麽說也是司機班的領導,慢慢壓住了聲音,冷靜地說:“我是後勤中心的。二處現在要車要得比較急,陳師傅能不能配合一下?”

原以為把話說得很客氣,陳誌東會就勢讓步。沒想到他的態度依然生硬:“我待會要去接高市,沒有空。你安排別人吧!”

沒等李豔屏再說話,電話已經掛了。

李豔屏把陳誌東不聽安排的事向秦主任匯報了,沒想到秦主任聽了,不但沒有批評陳誌東,反而歎了口氣,說:“這麽點小事。”李豔屏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秦主任再揮揮手,“行了,我來處理吧!”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李豔屏才有點明白過來,原來秦主任話的意思是說“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啊。

李豔屏感到非常委屈,她回想自己處理事情的前後,並沒有哪裏出錯,可就是這麽一點事,竟然受了兩個人的氣。她突然間覺得很無趣,勉強在辦公室坐到下午,腦子裏一片空白。到了三四點的時候,秦姐總算回來了。秦姐一回來眼光就落在李豔屏身上,那刀子似的眼光刺得她生疼。

第二天早上,李豔屏被召到後勤中心的會議室裏,被秦姐嚴厲地批評了一頓。

“小李,以後無論做什麽,先想好,再去做。我們做後勤工作的,一定要有服務意識。”

李豔屏有點不明白,自己才上了一天班,怎麽體現出沒服務意識了。難道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沒有服務意識的是那個不服從安排的司機。

“秦姐你是指昨天派車的事嗎?”李豔屏忍不住有點情緒,“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些什麽。昨天我聽了秦主任的命令,在司機班找了個人去開車。沒想到那個叫陳誌東的師傅推三推四,不但說沒空,還說我沒有資格指派他。”

“大家都是在後勤中心幹活,有什麽指派不指派的,”秦姐一口把她的話剪斷,“叫司機大哥們辦事一定要說‘請’。你堂堂一個研究生,怎麽連這點禮貌都不懂。”

明明是無理的指責,秦姐說話的語氣卻十分尖銳,就像是李豔屏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李豔屏感到很難受,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到眼睛裏酸酸的,幾乎要掉下委屈的淚。望著神態囂張的秦姐,她又覺得流淚根本不值得,最應該做的是給這個無聊的女人一巴掌。幸好,這種衝動的情緒隻是一閃而過,最終被理智壓倒。作為一個新人,她知道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她強忍著幾乎要爆發的情緒,默然點頭,以示接受了秦姐的批評。秦主任仍然安靜地坐在他的辦公室裏,仿佛對一切都不知情。

這一場無妄之災,仿佛是剛進門就挨了一記悶棒,提醒她這個地方處處是陷阱。李豔屏知道自己剛進入市府,一切都不熟悉,千萬不能出錯。從這件事上,她吸取到了一個重要的教訓,那就是,身處在某個具體環境中,就必須遵守由這個環境所定立的一切規則。從那天起,不管安排什麽事,她總保持著客氣謙卑的態度。她知道這不是自己禮不禮貌的問題,而是因為自己身後的背景空空蕩蕩。

在一個以人情世故為能力高低衡量標準的地方,稍微大意便有可能招來無理的否定和指責。

(三)

從市府的管理設置結構上看,後勤中心是個無足輕重的腳色。它的任務是家裏的管家和仆人,管涉的事情多,然而是為主人服務的。從市府的人事關係上看,後勤中心就像古代垂簾聽政的老太後,身在前鋒掌有實權的某局某室們,從來不敢看輕後勤中心,因為它往往在重大政治事件上起到關鍵作用。所有有關市府的人事動向都是由後勤中心傳出的,後勤中心的風言風語也間接影響著市府裏所有領導的言行舉動。

在後勤中心工作久了,李豔屏逐漸了解到,秦姐今年有四十多歲了,丈夫是省監察廳某處的處長。春姐的年紀跟秦姐差不多,丈夫是市科技局副局長。秦姐因為是省領導的夫人,常有意無意地表現出官太太的氣派。她手頭寬裕,樂得大方,常把別人送她丈夫的禮品拿到後勤中心,招呼辦公室的同事一起吃。

“這是澳大利亞的小麥餅,進口的,粗食,不含糖”,“這是正宗的瑞士巧克力,你嚐嚐,口感特別好”。每次秦姐一招呼,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跟著湊趣。

秦姐本身文化程度不高,脾氣倒是直爽的。她一招呼大家,辦公室裏的氣氛就熱鬧了。大家都自覺地離開自己的電腦,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聊著日常吃喝拉撒的閑話。

秦姐、春姐這些領導夫人們對衣食住行卻有一套特別的講究,她們有心要樹立自己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以中產階層或高官階層自居。自從李豔屏來了,她們麵對著這個從落後的小鄉鎮出來的小女孩,更有絕對的心理優勢,成天顯擺不完她們那一套生活哲理:

“上星期我在華麗廣場看中了一雙皮鞋,那真是好呀。那個小牛皮的感覺摸起來。小李,以後買皮鞋就買那個牌子,真正從法國進口的,不是國內貼牌。”

李豔屏一臉乖巧地點點頭,秦姐自顧自地說下去:“買鞋子,要麽不買,要麽就買好的。你看我這雙鞋,十年前在法國巴黎買的,現在穿起來還跟新的一樣,一點不變形。”

跟這些領導太太們在一起,李豔屏需要不停地讚歎她們的高尚品味。她們作為領導的太太,有著敏銳的政治意識,不會隨便發表政治意見,因此更樂於從生活層麵發揮優越感。秦姐在某些地方非常精明,但在某些方麵則顯得毫無見地。例如有一次,她問李豔屏:“今天開會的時候,張處說了一句什麽‘不可沽名學霸王’,是什麽意思?”

李豔屏說:“哦,那是毛澤東的一句詩詞,‘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意思是說,我們的工作要認真務實,負責到底,不要沽名釣譽。”

秦姐一臉心不在焉地說“哦”。李豔屏還想再解釋多一些,打量了她的表情,也就住了嘴。她知道即使說了秦姐也記不住。秦姐對所有非實用性的知識都沒有興趣,隻是怕一無所知鬧笑話,才好歹問個大概。自從李豔屏來了,秦姐便把她當成活字典,但凡有不懂的就直接問。李豔屏隻得耐著性子,不管什麽問題都跟她好言解釋。但是說實在的,像秦姐這樣的領導夫人,文化水平實在不高。又過了一陣子,某天秦姐看報紙,忽然說道:“哦,原來是三點水的沽,我還以為是人字旁的估呢。”李豔屏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後忍不住笑。

(四)

後勤中心的工作實在輕鬆,秦姐、春姐們平常除了打打電話,向承接市府服務的物業公司、清潔公司傳達一下領導的意見,就再沒事可幹了。餘下的時間,大家要麽在各人的電腦上玩遊戲,要麽聚在一起胡扯:

“昨晚我的一個遠房外甥來探望,真把我給氣死了。小家夥現在一家公司開車。他來問我,能不能安排他進市府裏當司機。他說他人機靈,又是我們家的親戚。如能進市府,肯定大有作為。”

春姐一邊吃著秦姐的澳大利亞小麥餅,一邊聲色生動地講述:“我費了好久口舌才讓他明白,市府裏要招一個司機,不是說招就招的。要打申請,等批,公開招考,一試二試。一旦紅頭文件公布了,多少人爭著這碗飯。市局、區局好多領導的子女都在待業呢,哪輪得到你這鄉下小子?”

秦姐看春姐說得高興,也搶著說一段:“現在的年輕人多天真。我老公有個遠房侄子,剛考進H市一區規劃局當秘書,才不過做幾天呢,覺得自己得心應手了,問我能不能安排他進市府。我跟他說,你真是開玩笑,當時考公務員是怎麽考的,現在去哪沒有幾道門檻,領導說提拔就提拔?別說是我老公,就是佟市,也不是說讓你進就能立刻進的。”

領導夫人們邊聊邊笑,全然不顧及李豔屏這個鄉下來的年輕人的感受。聽著她們的取笑,李豔屏感到心裏有點梗著。

後勤中心這個地方,就像古代的皇宮,雖然沒有明明白白地穿著龍蟒鶴雞,可私底下輩分等級排得一清二楚。李豔屏到了後勤中心後,作為小字輩,中心所有的通知告示都由她起草,調派車輛、花草養護、清潔工換班這些工作,也幾乎由她一個人完成。從秦主任到秦姐、春姐及至其他科員,沒有人對這不合理的安排提出異議。李豔屏聽他們在言談中透露,所有剛進市府的年輕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後勤中心還有個特別之處,就是這裏的同事學曆普遍偏低,自從李豔屏進去以後,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一個堂堂的研究生”。初聽起來像是表揚,其實是給她蓋了頂鐵帽子,冷不防之時給她重重一壓。不管他們說這句話是因為嫉妒還是自卑,李豔屏為了這句話,每天都得幹著後勤中心最難對付的行政工作。

隻有當李豔屏成為佟定欽的秘書後,她才體會到這一段工作經驗的寶貴。正是聽了領導太太半遮半掩的閑談,她才懂得市府這工作環境是多麽的複雜,在表麵的融洽之下隱藏了多少鉤心鬥角。過去她所看到的政治都是書本上印著的,現在,她靠著聰穎的理解能力,去體會秦姐、春姐們日常閑聊中的為官之道,懂得什麽叫“領導的意圖”,懂得什麽是“政治手腕”,甚至學會了“當說不說”、“指桑罵槐”、“借刀殺人”這些政治術語。

李豔屏記得有一次,她正在埋首寫報告時,忽然聽到秦姐那壓低了,但仍然極尖後的聲音說:“不會吧,被拍下來了?藍主任這回有點麻煩了。”春姐帶著一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說:“他們這些做領導的,時時像在走鋼絲,說著一個不注意,就出大禍了。”李豔屏初聽沒在意,後來才慢慢了解到,原來市府城建辦的藍主任,上班時被一群到市府上訪的老工人們攔住。兩方不知怎麽起了爭執,那位藍主任起了火氣,在推撞中踹了老工人一腳,正好被《H市日報》的記者拍到。

“聽說這批工人的問題就是藍主任在某局當領導時遺留下來的,人家根本就認定了他是罪魁禍手。”秦姐一語下判斷。

“事情倒不大,可真是讓藍主任倒黴,”春姐說,“市府門口老是圍聚著靜坐示威,今天是下崗職工,明天是重大冤案。唉,吳書記親自下過指示,說是不準驅趕上訪群眾,好讓市裏的領導幹部們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你看,問題多著呢,誰碰上誰倒黴。”

秦姐故作神秘,把聲音壓得更低:“聽說天天有記者埋伏在市府門口。這一次,大概是誰在背後煽風點火,否則也不會直接衝著藍主任去。”

“市府裏的這些領導,誰敢保證自己在底下區局工作時沒出什麽問題。吳書記的指示對群眾一點幫助也沒有,反而便宜了有些人‘借刀殺人’。”春姐皺著眉頭說。

李豔屏默默地敲著鍵盤起草文件,手心裏密密集集地出著冷汗。

(五)

李豔屏是九月份考進後勤中心的,到十二月的時候,她已經跟秦姐、春姐們熟絡了。她謹記自己在生活中總結的那一套,慎於言敏於行。不僅如此,她還天天提醒自己,一定要離開這個每天散發著是非之氣的地方,嚐試走進權力的中心。

她不是不知足,隻是想看到更多更好的風景。

轉眼之間,新年就要到了。每年一到這個時期,市府裏的迎春招待會、春節茶話會特別多,後勤中心也就真正忙開了。

每年必定舉行的退休老幹部茶話會,是春節活動裏的重頭戲。那些曾經在官場上驍勇善戰的老同誌們,一旦從高位上退下,心理多少都會有些落差。很多老人的性情直接停留在當年呼風喚雨的時代,他們要麽冷嘲熱諷,指責現在的領導能力不足;要麽熱血未冷,組織了一肚子政治建議等待機會給人看。

都知道這些老人們難應付,秦主任特別囑咐秦姐和春姐親自把關。秦姐密集地與市府迎賓館聯係,從場地、燈光到布菜一一製定標準。在開會的前一天,她帶領李豔屏及其他年輕人一起到會場掛花、掛氣球、擺放瓜子、花生糖。茶話會的節目都是秦姐親自挑選的。省歌舞團的女高音獨唱、省雜技團的現場小魔術、市群藝館選送的相聲小品,秦姐向來覺得自己最有藝術品味,不是她親自過了眼的,她不放心。

給老幹部的新年賀禮,除了一封大利是,還有一套茶具、一套床上用品。秦姐帶著李豔屏親自去百貨商場挑。先是選了套淡黃色純棉的,後來又改了主意,要淡灰色的。秦姐一邊挑,一邊跟李豔屏嘟囔:“老幹部總是多疙瘩,鮮色的他們不喜歡,淡色的又嫌不吉利。別看是價值八百多的好禮,他們覺得不合用,還是會到佟市麵前嚷,難侍候得很。”

李豔屏低聲下氣地跟在秦姐後麵,不管秦姐說什麽,她都隻能陪著笑臉。秦姐埋怨老幹部“難侍候”,可是在李豔屏麵前,她自己也像個難侍候的主。去挑床單時,秦姐跟H市百貨大樓的夏經理聊得火熱,李豔屏跟在她身後無處插話,靜默地等待。剛從百貨公司出來,秦姐就黑著臉質問她:“怎麽一句話不說,是不是心情不好?”;去省歌舞團挑節目,秦姐看中了一個歌舞,李豔屏提醒說已經在市委宣傳部的晚會上看過,秦姐當即拉下臉,說:“哦,我都不記得了呢,我記性真差。”

在回市府的路上,李豔屏陪著千般在意,萬般小心,不停地跟秦姐逗話,一會兒說她家的房子大,一會兒讚她衣服穿得時尚。說了好半天,才見秦姐的臉色有所緩和。

在老幹部迎春招待會上,李豔屏終於見到了佟定欽。這是她入市府後第一次見到佟定欽,她知道未必有與他交談的機會,但仍感到心情非常複雜。當年佟定欽給了她一個許諾,讓她有了向上爬的勇氣。然而等到她進了後勤中心,才發現這諾言實現後的滋味也不過如此。她不敢說入後勤中心是個錯誤,但無論如何,這不是她想要的。

佟定欽在一群處級領導的簇擁下,鄭重其事地從會議廳正門入場。他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線條流暢,格外莊重。這是李豔屏第一次看到在正式場合出現的佟定欽,她吃驚地發現,此時的他與她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在她的記憶裏,每年在老家見到的佟定欽,臉上總帶著謙和的笑容,遇到鄉親會微微含笑,點頭招呼,沒有一點領導的架子。然而此時的他,踏步走進會場,眼光直視前方,誰也不多看一眼。神情儼然,眼神銳利,一副十足的領導人派頭。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同誌們,朋友們……”佟定欽展開講話稿,鄭重地致以新春獻詞。隻是放眼望去,整個會場的老幹部們,都似乎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他們大都用斜斜的眼光,四處亂瞄,遇見熟人,就抓一把瓜子跑過去,熱情地聊磕,“聽說現在市委外事處的荊處升了?”“到外經貿局當副局去了。”“昨天我外出見到原來文化局社文處的彭處,他竟然調到市殘聯去了。”“殘聯好啊!工作輕鬆,不用擔那麽大的壓力。”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H市的政治動向,就如街頭的師奶們談論著昨晚的連續劇。當然,他們自己心裏也清楚,不在其位的他們,無論再怎麽熱情、再怎麽思考,他們的意見對於當權者來說都是廢話。他們對待政治就像對待一盤棋,因為上了癮,對著棋盤也要指指點點。

佟定欽講話完畢,底下響起了稀稀疏疏的掌聲,接下來便是文藝表演。老幹部們一邊漫不經心地欣賞小節目,一邊跨桌說說小話,氣氛雖然不算和諧,還是有幾分新年的景象。佟定欽一邊欣賞節目,一邊與同桌們閑聊說笑。李豔屏坐在分屬於後勤中心的一桌,正好可以近距離地觀察他。也許是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未見,李豔屏覺得此時的佟定欽特別有魅力。這個念頭一生出,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她再仔細望了望,心想,大概是因為此時的他,適時地表現了領導人的排場。與她過去在鄉下看到樣子,完全是兩個人。

飯局酣處,不少老幹部來向佟定欽敬酒。一般說來,按著政治場上的輩分、關係,老幹部們向不向現任領導敬酒都是可以的。有些老幹部就顯出一副清高孤傲的樣子,全然不去看佟定欽的臉色。但也有部分能調整心態、隨勢而變的老幹部,端上一杯熱酒朝佟定欽走去。佟定欽對待敬酒的老幹部們,態度特別客氣。政治場就像一片龐大的榕樹林,別看他們已經退下來了,所謂子又有孫,孫又有子,誰能弄清底下還有多少盤枝錯節。佟定欽與眾人一一寒暄著,碰了幾杯酒,臉色開始醺紅了。

這時,隻見一位老同誌舉著酒杯,顫巍巍地、笑吟吟地走到佟定欽身邊:“佟市長,今天這個茶話會辦得好,好,熱鬧。”

佟定欽點頭,舉起酒杯,正要客氣幾句,老幹部突然話語一轉,“但是”。

這話一出,全場不由得安靜了許多。滿桌的政治人物都知道,“但是”一來,就是要挑骨頭了。

“但是,”老幹部說,“對於茶話會安排的節目,我有小小的意見。佟市長,我說來聽聽,你看合不合適。”

眾目睽睽之下,佟定欽對老幹部保持著絕對的恭敬。他點點頭,笑著說:“你說,你說,有意見盡管提。”

“剛才的即興小魔術,變得好,比我以前看過的魔術都要好。”老同誌豎起了大姆指,隻是那大姆指立刻便歪向一旁,“但是,大概是我老了,思想有點僵化了。我突然間想到,這可是我們市府舉辦的茶話會啊!既然是市府的茶話會,就得有點檔次,有點內涵。在座的各位,都是國家幹部,都是人民的領導,怎麽給大家看的是一個變錢的魔術呢?據說這節目的道具還是假錢,這怎麽行呢?”

老幹部一口氣說下來,沒等旁人有所反應,他的情緒已經更激動了:“這魔術可是赤裸裸地宣揚金錢。我們共產黨的領導幹部,從來視金錢如糞土。可現在眼見著假錢一張張變出來,一個個還在台下哈哈大笑。這樣子要是被外麵的群眾看到了,會怎麽看呢,會怎麽想呢。”

這位老同誌的話聽起來像是無理取鬧,李豔屏在一旁心想,假若聽意見的是秦姐之流,大概已經大發脾氣了吧!佟定欽拍拍老同誌的肩,仍保持著和顏悅色地說:“新春聯歡,娛樂一下嘛!來來來,嚴市,再多喝兩杯,這點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這兩句話說得婉轉得體,假若這位嚴市是識相的話,就應該碰杯走人了。沒想到這老朽的退休嚴市,不但不領佟定欽的情麵,反而提升了語調說:“佟市,原來在你眼裏,這些都是小事啊!坦白說,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些年來,我覺得我們H市的領導幹部,都變質了,浮躁、貪婪、好大喜功。沒錯,這幾年H市發展得很好,從表麵上看一團和氣,可我們也要看到很多日益嚴重的問題,比如,治安問題,養老問題……”

話說到這個程度,就有點負麵了。佟定欽微微地變了臉色,顯然是對嚴市的胡攪蠻纏起了情緒。出於禮貌,佟定欽仍是勸嚴市喝酒,然而嚴市隻是象征性地喝了半口,仍然舍不得離去,一副要跟佟定欽辯論天下的勢頭。

場麵上的吵吵鬧鬧,掩蓋兩人對話間的尷尬。也許礙於老同誌的輩分,周圍的工作人員還拿捏不準是否應將他勸走。然而佟定欽雖然保持著笑容,神情間明顯有幾分不耐煩了。李豔屏有心想在佟定欽麵前表現,搶在佟定欽身邊的工作人員有所動作之前,快步衝上去,向嚴市做了個請的手勢:“嚴市,我們準備抽獎了,您快回位吧!”

嚴市眼見一個年輕姑娘站出來擋住他,心有不甘。他斜眼看了看李豔屏,輕蔑地說:“你是後勤中心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節目都是你們安排出來的?”

李豔屏在後勤中心工作了半年,早已練就不管什麽囂張態度都能忍受的本事。當著佟定欽和眾多領導的麵,她更是低聲下氣,特別謙遜地說:“是我們安排的。可能有些地方沒想周到,是我們疏忽了。”

嚴市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見到小姑娘一臉恭敬的神情,他心裏又舒服了。如同所有受冷遇已久的老同誌一般,他大剌剌地擺出老資格的模樣,向李豔屏教訓道:“你們年輕的同誌就是要注意。我們經曆的政治運動多,太小心謹慎了。你們恰相反,經曆得太少了,總是想不周到。”

李豔屏低了頭,低聲應著,一副主動承認錯誤的樣子。這位老人家也是因為久不出門,再加上多喝了兩杯,實在是有點拎不清了。眼見李豔屏不停地說“對不起”,他也就勢擺出一副寬容大度的模樣。此時,正好抽獎開始,幾位工作人員一起擁上,勸他回座去了。

佟定欽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李豔屏身上,他衝她點點頭,說:“哦!我記得了,你是老李家的親戚,H大的中文係碩士,還是我指示肖秘把你安排進市府的。”

李豔屏微笑著點頭說“是”。佟定欽說:“什麽時候考進來的,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進入後勤中心後,李豔屏曾經給肖秘書打過電話,說已經成功考進來了,想跟佟市說聲謝謝。那位肖秘書接了電話,聲音冷漠,說會向佟市轉達的。此時聽佟定欽的意思,顯然肖秘書根本沒向他提過。

李豔屏知道此時不能跟佟定欽解釋,如果解釋起來,那就是肖秘書的失職了。何況佟定欽大概也隻是說說而已,他不會真的在乎她是否找過他。佟定欽給了她一個讚許的笑容,轉頭對身邊的人說:“這位小李是我老家的親戚,人很伶俐,憑真本事考進我們的後勤中心。她的文章我看過,是很不錯的,你們秘書處不是正嚷著缺人嘛!看看能不能調過來。”

坐在佟進欽左手邊的那位,年歲已大,戴粗邊眼鏡,又瘦又高。李豔屏後來才知道,他是市府秘書處的處長秦嶺。坐在佟定欽另一側的,一個身材微胖,頭方腦圓的中年男人,迅速地從臉上展開一個笑容:“佟市長的老家出人才啊!”

這話看似讚李豔屏,其實是讚佟定欽。此馬屁拍得不露聲色,大概所有領導聽了都會受用。佟定欽點頭微笑,說:“你們之前聯係過的,小李,這位就是肖秘。”

李豔屏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跟隨在佟定欽身邊,鼎鼎有名的市長秘書肖鬆晚。她朝肖鬆晚傳遞一個了友好的微笑,肖鬆晚點頭回應。此時酒到深處,會議廳中烏煙瘴氣,人聲混雜,但是在李豔屏眼裏,就仿佛看到一幅春到人間的畫卷,春光泱泱,繁花盛開,四處充滿了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