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小別墅來了電話。李豔屏抓起電話,輕柔地“喂”了一聲。佟定欽家的電話是保密的,能打到這個電話來的,要麽是市府的工作人員,要麽是省裏的領導。然而電話那端沒有人應,李豔屏不停地追問“找誰”,對方卻不回答。電話那頭很安靜,不像是無意中撥錯號的。李豔屏無奈,隻得放下電話。在放下電話的瞬間,她忽然醒悟,也許是佟磊。

嫖娼事件曝光後,佟磊迅速地離開了H市。這個無意中犯下重大錯誤的年輕人,留在H市隻會讓佟定欽繼續蒙羞。佟磊與佟定欽的關係向來淡薄,特別是佟定欽與吳英離婚後,佟磊幾乎不願意記得自己有個市長父親。在掃黃現場被逮到時,他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可能給父親帶來的深遠影響。而事實上,正是這樁引爆全市的新聞成為佟定欽政途的轉折點,讓佟定欽原本還看得到曙光的政治道路戛然而止。

事發第二天,有關市長兒子嫖娼的消息在H市傳播得鋪天蓋地,佟磊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父子倆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後佟磊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佟定欽已經入睡了,臥室裏傳來令人討厭的打鼾聲。李豔屏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許文哲。許文哲現在已經是《H市觀察報道》的名記了。當年那些孩子氣的爭吵早已煙消雲散。由於工作的關係,李豔屏一度跟許文哲聯係很緊密。現在,她憑著隨時間積攢而來的友誼,再次厚著臉皮向許文哲求助。

“文哲,老佟去年特別指示重點建設的科技館,下個月五號正式開館了。你們能不能做個後續報道,替老佟說說好話?”

許文哲的聲音聽上去遙遠而冷漠:“大家對佟磊的事件還記憶猶新,這個時候替佟市長大肆宣傳,不是引得人們再次議論嗎?”

他說著壓低了聲音:“我看社裏的風聲,是想重點揭露負麵新聞。早就想爆幾個深度專題了,現在做正合適。”

“兩會就要開了,你們這麽做,不怕市委、市政府翻臉?”

“豔屏,你也清楚,今年兩會就是為換屆召開的。這一次,領導班子肯定從上到下大換血。現在揭傷疤,正好為即將組建的領導班子搭高台。”

李豔屏的心在安靜中下沉,這些情況不必許文哲明說,她全部都清楚。她打電話給許文哲,不過是像個溺水的人,隨處撈救命稻草而已。許文哲的話讓她明白,整個H市的新聞媒體已經有了清晰的輿論導向。這一次佟定欽的確是大勢已去,無力回天了。

電話兩端都沉默了。過了好久,許文哲說:“還記得葉老師嗎?他的孩子今年上小學了,讀不起書,你能不能幫幫忙?”

“行,沒問題,我讓人打電話給E縣教育局。”李豔屏歎了口氣,答應下來。

李豔屏想趕在佟定欽失勢以前,為家人,為F鎮多辦點好事。她是從小鄉村一步步奮鬥出來的,她特別清楚無權無勢、老實本分的普通老百姓活著有多難。人活在社會中是需要互相扶持的,當年佟衛國能拉她那一把,今天她也可以拉別人一把。更何況,葉老師曾經那麽熱心地給予她指導。

葉老師是H市大學中文係的大學生,畢業後到了F鎮中學教語文。

對於被分配至偏僻的鄉鎮這件事,葉老師一直耿耿於懷。大學時,他是係裏有名的才子。畢業後,大部分本地的同學都憑關係留在了E縣,而公認為滿腹才華的他卻找不到接受單位。最後,由教育局統一調配分到了F鎮。他是全班同學中唯一被分配到鎮一級中學的。

葉老師的不幸成為了李燕萍的幸運。正是在葉老師的教導下,她於學習之餘看了不少好書,在那偏遠的小鄉鎮裏學會多思、沉思,不滿足於眼前的世界。葉老師特別提醒李燕萍,身為女孩,在鄉下重男輕女的環境中,一定要讓自己特別優秀,優秀得讓全鎮的人矚目。優秀得能獲得家裏的支持,讀高中,考大學,走出F鎮。否則,永遠都是農民的女兒,永遠都逃不出生活在F鎮的命運。

葉老師雖然是踉踉蹌蹌步入了社會的,可在工作之初,還是保持著一介書生對社會的熱忱。他信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僅教書育人,還想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有一陣子,他極力推薦自己的學生讀《論語》、《孟子》,無奈他的學生們,由於生長環境的限製,大都不肯花時間,也沒有悟性去讀那些艱深奧澀的古文。隻有李燕萍,她像是得到了上天特別的眷顧,不僅能明白他,還能明白他推薦的那些書。葉老師積攢了一肚子的讀書心得,常常滿腔熱情地拉著李燕萍分享。比如有一次,他向李燕萍講述他的政治理念:“宋朝宰相趙普說‘半部論語治天下’,我對這句話是這樣理解的:在統治者看來,《論語》不但是有關為人處世的經典智慧,而且是比法律還要有用的教條。因為孔子提出的核心思想是‘德’,以忠孝仁義來束縛人的行為,要求每一個人都有道德,不好意思作惡。這樣社會就會有安寧了。”

李燕萍略想了想,說:“一個人守道德,不等於每一個人都守道德。假若每個人都有相同的覺悟,那社會也不是像今天這樣了吧?”

葉老師狡猾地笑了笑,說:“所以說,每一個領導者在讀《論語》時都看到另一層意思,‘德’是其中的核心思想,‘德推己及人’才是最終的實施方法。自己守道德是不夠的,還要要求別人也同樣做到。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能影響到的隻是身邊的少數人,即使皇帝也不過如此,從少數人再推及到更多的人。所以不要把皇帝想象得多偉大,不管多大的國家,多複雜的事,最終都是推己及人。”

葉老師喝著廉價的土茶葉,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李燕萍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的,然而她也深深受到了影響。在隨後的多年學生生涯中,她一直以書本的道德規範自己。她與葉老師一樣相信書本的權威,知識的力量。可惜幾年以後,卻收到了葉老師不幸的消息。

葉老師知識淵博,有著一套自由而浪漫的想法,然而這一套想法沒法在窮鄉僻壤裏生存。他在課堂上發表的驚世駭俗的言論,很快就招來了學生家長的抗議,受到校領導警告。F鎮雖小,可是從政府到宗祠,都有著自己的一套嚴格的義理。而恃才放曠的人,無論在哪裏都是要被打壓的。葉老師感到自己不被理解,滿腹才華得不到重視,漸漸地厭倦了工作,心理上也產生了偏差。

到李燕萍讀初三的時候,葉老師已經是一副潦草上課,潦草生活的樣子。他的單身宿舍裏堆滿了書,而且都是些與政治有關的書籍。他將《士與中國文化》、《遵義回憶錄》、《大國悲劇》放在枕邊,一心想了解政治學在為人處世上的應用——因為覺得自己滿腹才華,本應前途錦繡,卻因為為人處世栽了跟頭,吃了政治的苦。書看得多了,最終還是有用的。葉老師語文課沒教好,政治報告卻是寫得文采斐然。幾年後,葉老師得到鎮長的賞識,到鎮政府做了一名辦公室秘書。

然而,也許是葉老師沒有真正把政治讀懂,他在鎮政府幹了一年多,還是沒有得到領導的肯定,反而惹來不少同事嫌惡。後來鎮政府換屆,提拔他的那位鎮長調往別處,葉老師就像個孤魂野鬼,沒有一個科室願收留他。葉老師半生不得誌,心裏有個結解不開,於某天晚上在鎮裏投了河,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本家的叔伯們對葉老師的自盡是不能理解的。在他們的想法裏,生命是老天給予的,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除了無藥可醫的癌症,再沒有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令生命擅自終止。最後,本家的權威人物之一,小學校長李盈山總結道:“搞政治的人,心理素質最重要。像他這種受了點打擊就想不開的,誰也不會重用他。”

李豔屏與葉老師相處的時間隻有三年,可是受他的教誨良多。有些切實的道理葉老師沒能自由運用,她用上了。多年來,李燕萍感觸最深的一句話,是“敏於事而慎於言”。她覺得在無數的處世哲言中,這一句是最切實落實到交際中的。在讀書時無論是在權威的父輩們麵前,還是在表現得比她笨拙的同學麵前,她說話總是低調婉轉,給每個人留下好印象。在工作以後,她更是覺得需要小心謹慎,不犯“言多必失”的錯誤。

掛了許文哲的電話,李豔屏在備忘錄上寫上:“下月回老家,落實葉老師孩子讀書事宜。”

(二)

李豔屏去辦公室替佟定欽拿工資條時,正好遇到了分管教育的副市長孔維任。孔維任是個瘦高個,褐色皮膚的中年人,臉上總戴一副茶色眼鏡,樣子很像電視劇《圍城》裏的李梅亭。

孔維任看到李豔屏,一臉親切地打招呼:“佟市最近身體好嗎?”李豔屏沉靜地立在他麵前,微笑回答:“好,多謝關心。”她走進電梯時,看到孔維任滿臉春風地走進秘書室,此前表露出的微卑而小心的神態一掃而空。

市府裏風傳孔維任將接替佟定欽的位置。不管孔維任多麽努力地掩飾,他的笑容和舉動還是流露出某種自得。佟定欽被省紀委召見,秘密談話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孔維任在沈同舟的支持下,接替了佟定欽的大部分工作。特別讓人注目的是,他不僅在事務上主持常規工作,而且還暗中把佟定欽的部署作了大量調整。

由佟定欽親自拍板的“H市科技新區建設工程”已經擱置,根據市人大常委工作會議的說法,是因為新區中的“演藝設備城”投資條件不成熟。新區中的“科技園”正進行大規模改造,不僅引進本地地產集團,承建寫字樓,而且允許外商參與新樓外觀設計,這就淡化了科技園的市政工程色彩。佟定欽最引以為傲的工藝城計劃也擱置了,H市第一工藝製品廠的廠長郭新銘天天往市府裏跑。當初為了迎合工藝城的統一規劃,工藝廠大量出租了舊廠房,並滿懷希望地等待新廠房的落成。原廠職工已經及時進行了遣、退、補,留下的職工全部按民營製辦醫保、社保。一切改造計劃都進行得很倉促,因為佟定欽想趕在五一前正式啟動工藝城。現在,市府頒發了一份由孔維任授意起草的《關於推遲工藝城啟動計劃的若幹說明》,鄭重宣布將工藝城計劃無限期押後。這巨大的變化讓工藝廠的改革陷入泥沼中。舊廠房已經出租,新的廠房蓋了一半。政府承諾的宏圖大計隻管了半截。郭新銘試過到市府裏鬧,到人大裏鬧,可所有的人都隻推說是上屆領導的事。終於有一天,工藝廠的工人們忍無可忍,集體約在工藝廠門前靜坐示威。

當佟定欽深窩在沙發裏看到這一切時,他的臉色是平靜的。這些每個月隻拿三百塊錢生活補貼的工人,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佟定欽認真地讀著報紙上的每一個字,卻是試圖在其中尋找有關孔維任出醜的蛛絲馬跡。末了,他放下老花鏡,冷冷地笑:“亂搞,真是亂搞。我沒看錯老孔,他有了點權力就會亂搞。”

從新聞報道上看,也許是孔維任的輿論監察做得好,媒體沒有把槍口直接對準市府。這一點尤其讓佟定欽心有不甘。要知道,他曾經穩穩地掌控著整個市府,曾經在H市人民中豎立起良好的口碑。如果不是那意想不到的導火索,加上媒體的煽風點火……當然現在再說這一切已經晚了。佟定欽忍不住用酸溜溜的語氣說:“小孔的媒體工作做得不錯啊,光從這篇報道上看,市府一點責任也沒有。”

李豔屏正在打掃衛生,聽了隻是敷衍地一笑,心裏想:“就算是牽涉到市府,對孔維任又有多大影響呢,他當然是將罪過都推到你佟定欽頭上。”

(三)

初中畢業後,李燕萍考了縣重點高中;高中畢業後,李燕萍考了省重點大學。在李燕萍準備上大學那年,辛勞了一生的農民李月山因意外去世了。家裏的經濟支柱突然倒塌,讓李家在困頓的生活中更加窘迫。李家唯一的男孩李向誌成績太差,沒考上高中。李燕萍央求母親把原本準備讓弟弟讀書的錢給她念大學。這破天荒的要求,讓張秀妹在慌亂中更加舉足無措。在思考了好幾個晚上,以及征求了李家族老的意見後,母親同意了這個請求。家裏的那點微薄的積蓄遠不足以支付大學學費。母親東奔西走向親戚湊了點錢,不足的費用,要靠李燕萍自己打工去掙。

H市是李燕萍所有憧憬和向往的起點。李燕萍至今記得,當她第一次走在H市寬闊且平坦的道路時,那渺小而無助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可憐的倉鼠被突然暴露在陽光下。她被夾雜在往來不絕的車流中,被擁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在與一群衣飾講究的都市麗人擦肩而過時,看到了她們眼中的輕視。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跟路邊的乞丐沒什麽差別。

也許在許多人的記憶裏,大學就是一段無憂無慮、自由散漫的時光。但在李燕萍的記憶裏,這寶貴的大學生涯,她仍然是在貧窮和寒酸中度過的。為了湊足學費,她不得不絞盡腦汁,把所有上課以外的時間都利用上。她每天早上六點鍾到市郊販菜,八點多把菜脫手了趕回學校。中午到快餐店兼職,晚上在一家西餐廳做招待。上課的時候,她一邊聽著老師的慷慨激昂,一邊校對從出版社領來的文稿。在最鼎盛的豆蔻年華,她不敢看鏡子中自己,那個因貧窮而衣著寒酸的自己,那個因缺乏睡眠而滿臉憔悴的自己。在困窘的經濟麵前,她已經無暇顧及其他。偶爾,她會想起了當年與許文哲的鬥嘴,因為當年的賭氣成為現實,她終於奮鬥到H市來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有了奮鬥到H市的一天,卻依然穿著帶補丁的衣服。

她曾經無數次地想,為什麽她要過著這樣辛苦的生活。就像她的父親李月山曾經問過,為什麽有的人天生就在城市,而有的人天生就是農民。有的人一出生就享福,而有的人終生都吃苦。然而無論哪一個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無論如何不甘,都得繼續日複一日的工作。她唯一清楚的是,如果她想留在H市,就必須付出比H市當地人多一百倍的努力。

辛苦不是她所害怕的,她更害怕的是別人的瞧不起。她清楚自己內心所想要的,她既然已經來到了城市,就不可能再回去。既然如此,就隻能一路向前,拚了命往前走,直到無力再走為止。

讓李燕萍永遠記得的是,在即將舉行畢業典禮的那個晚上,她與許文哲、程文狀坐在H市大學的咖啡廳裏,做畢業前最後的相聚。身處於那優雅浪漫的環境中,李燕萍狠狠心,點了一杯價錢近乎是她一個月生活費的咖啡。H市的繁華與光鮮對於她來說隻是手邊的光影,雖然看得到,可從來不覺得抓住了些什麽。在離開學校以前,她想享受一次她的同學們平常享受著的消費。

同樣來自F鎮的許文哲和程文狀也沒有在這四年好好快樂過。他們跟李燕萍一樣,以卑微的身份和極少的零用錢在H市艱難生活。程文狀也點了一杯咖啡,他即將要到S省最窮困的L鎮教書。

咖啡的味道在鼻子底下彌漫,李燕萍試探著嚐了一口。這又是令人難忘的第一次,她立刻喜歡上了那濃鬱的味道。她已經在H市找到了工作。在過去的四年裏,她一直憑著自己辛苦的付出在此地生存,在今後的日子,她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過去的困苦已經隨著每一天太陽的升起落下而逝去,她相信將來必定會一天比一天光明。一個人隻要肯付出,肯努力,就不會一輩子苦下去。那光明的、富足的前景,正在前方等著她。在經曆了四年的奮鬥後,李燕萍甚至感謝這一段受苦經曆。一個人年輕時若不受點苦,哪能成大器呢。就像手邊的這杯咖啡,初喝有點苦,喝多幾口,才會感覺到不可思議的甜。

“文狀,你想好了?”許文哲惆悵地說,“在L鎮教書的工資是六百,在H市工作月收入可以是六千。僅是這一項差別,就能讓生活很不一樣。”

程文狀說:“我想好了,收入高未必適合我。這四年來,我覺得在這座城市生活得不好,過得不快樂,我想到偏遠平淡的小鄉村去,那裏也許有我喜歡的生活。”

他們都是從F鎮奮鬥出來的最出類拔萃的孩子,然而到了H市,卻變成了別人眼裏鄙視的鄉下人。李燕萍和許文哲都是心高氣傲的,他們決心靠著自己的能力,在這座城市生根發芽,要洗刷掉從鄉村帶出來的一身泥土氣,與城市裏的人比個高低。但個性溫和的程文狀,卻不想為著爭一口閑氣,扭曲了性格,委屈了自己。

才華橫溢的許文哲已經被H市報業集團錄取,盡管可以想象得到前途的艱難,他仍然躊躇滿誌。李燕萍找到的是一份私企的文秘工作,她想賺很多的錢,在H市立足生根,把母親也接到H市,過上一家人曾經夢想著的生活。

“人總是想往高處走的,生存本來就很殘酷,不管到哪都會很殘酷。”李燕萍說。她環顧四周,看著人來人往,就像看著無數人的生活。

程文狀淡淡地笑,說:“我不是你們,我不知道一心奔高處有什麽好。我是個讀了太多書的人,內心過於浪漫,我願意過平淡的生活。”

許文哲也笑了,說:“你作出這麽清高的選擇,顯得我跟燕萍很庸俗。”

程文狀說:“追求比現在更好的生活,是很正常的人性。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隻要將來不後悔。”

這類似總結的話讓大家沉默了。李燕萍惆悵地望著遠處,許文哲低頭喝著咖啡,仿佛那咖啡能讓他品出什麽特別的味道。

程文狀突然向李燕萍笑道:“燕萍,你學業有成,長得又美。你能留在H市工作,將來一定有很好的前途。”

“文狀,聽你這麽說,我也想去山區教書呢。”李燕萍不好意思地說。

“說什麽傻話呢,你隻是一時的情緒。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會一步一步踏著向上的階梯,越來越好的。”

李燕萍聽了程文狀真心的祝福,心裏更添了感傷。她一改往日的內斂沉靜,動情地說:“雖然在H市生活了四年,可每天都過得忙忙碌碌。在這四年中,我每天都做著下等人的活,為H市的本地人服務。這樣的辛苦,這樣的累,到底是為了什麽。以前我阿爸說過,這就是命,有的人一出生就比我好,而我卻要經過一番努力,去追求別人天生就有的。文狀,你相信這就是命嗎。不管我們作出什麽樣的選擇,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不是嗎?”

咖啡廳回響著輕柔的鋼琴聲,那像雨點般滲透在空氣裏的聲音,浸染了每個人的情緒。許文哲拍拍李燕萍的手,說:“燕萍,別胡思亂想了。一個人不管出生在哪裏,都要為他的人生而奮鬥的。我們隻要一直不懈地努力,將來必定會越來越好的。”

“文哲,你別看我一直忙忙碌碌,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要什麽。真的,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什麽?”李燕萍激動地說。

那是李燕萍堅韌而倔強的一生中,難得一次流露出軟弱的情緒。她常懷念那一個夜晚,那些點到為止的知心話。與她一同長大的童年夥伴們,在那一刻是懂得她的。他們爭相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輕柔地安慰她:“你是堅強的,也是優秀的,你知道自己要追求的是什麽。”

關於大學的記憶,終止於一杯讓她感覺到甜的咖啡。那間以英式風格裝飾的咖啡廳,從她踏入H大那天起就存在著。可直到離開的那個晚上,她才有機會踏進去。望著牆上懸掛著的意義莫名的圖畫,望著四周的舊式燭台、鉤花的桌布和桌角下滾滾的木頭花邊,她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縣政府招待會的夜晚。那一年,她以為自己所見的景色是此生再也不會見到的綺麗。可是一路走到今天,她看到得更多了,知道得更多了。世界是無限大的,風景永遠有更好的。人生就是這樣啊,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走到自己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停下來。從來無法預期自己能看到什麽,可是為了想象中的風景,還是會執著地走下去。

(四)

李燕萍的工作在第三個月被炒了魷魚。因為老板的太太發現了老板與公司女同事有私情。老板的太太最終原諒了老板,她這個秘書卻成了替罪品。她沒有為自己辯解,拿到三個月的薪水後一聲不響地回了家。入社會工作與在校讀書畢竟有大不同,她覺得自己的思緒有點亂,需要歇一歇。

現在回想起來,人生的際遇就是那麽奇妙。假若那一次李燕萍沒有回家,她就不可能上山求簽;假若她沒有上山就簽,就不可能遇到佟定欽;假若她遇不到佟定欽,也許此生也沒有進入市府工作的機會。而進入市府工作則意味著人生的際遇與命運的陡轉。

在那個風和日麗的早上,她一個人獨自上山拜佛求簽。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不知道人生的改變就在不早不晚的一瞬間。

距F鎮鎮尾不出二百裏的地方,有一座由全鎮鄉民合資修建的寺院。寺院叫“沸水寺”,取“沸水清音”的意思。鄉下地方多少有點迷信,鄉裏鄉親們遇到大小難題都愛燒香磕頭問菩薩,因此這個寺院香火特別旺。李燕萍從來就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她覺得內心產生了迷茫,看不到將來的時候,經不住媽媽的極力勸說,最終還是去了。

沸水寺煙霧繚繞,香火鼎盛。寺院裏四下走動著幾個和尚,院子外幾株桃花開得灼灼可喜。李燕萍燒了香,在寺裏轉了幾圈,吸著檀香的味道,覺得平心靜氣了不少。她依著和尚的指點,跪在蒲團上求了簽。那簽是很弱很舊的一枝,上麵刻著幾句古文,意思模糊難辨。解簽處空著位置,和尚說解簽的到山下買東西去了。李燕萍等了會兒,不見解簽的人回來,也就放棄了。

她握著簽文,一邊看一邊想,出了寺門往左拐,沒預防地撞上了一個人。那人是寬胖身材,撞得李燕萍肩膀生疼。李燕萍嗞了嗞嘴,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仔細一看,嚇了一跳,竟然是佟定欽。

也許不管多少年不見,李燕萍也能一眼認出他。他在她心裏的形象永遠是遙遠而真實的。在H市,李燕萍常能從電視、報紙上看到他。他一年一年地老了,胖了,雖然官做得越來越大,現在已經是副市長了。

佟定欽朝她笑著:“我見過你,老家人,姓李的。雖然說不出名字,模樣看著熟。”

他的懾人的眼神,就那麽筆直地落在她身上。李燕萍有點嚇住了。他是見慣大場麵的人,眼神永遠堅直,臉色永遠淡定。她在他的注視下,卻像個膽小的,無意中做錯了事,被老師逮住的孩子。

“來求簽吧?”佟定欽說,“我也是。你求的什麽簽?”

李燕萍給佟定欽看簽文,佟定欽掠過一眼,說:“還不錯呢。二五宮,中平簽,李廣機智,你要平步青雲了。”

李豔屏惶恐地笑:“佟市長,您才平步青雲呢。您這麽年輕,就當上了市長。”

“副市長。”佟定欽一臉謙虛地糾正。

這一番看似不可思議的邂逅,說起來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佟定欽這次悄無聲息地回老家,是專程為拜廟求簽而來的。官場上流行的道理很奇怪,越是當得大的官,越是要信運、信命。佟定欽在工作上遇到了些解不開的心事,他不怕辛苦,特地到家鄉偏僻的廟來。官場上另有個流行的道理,越是偏僻的廟越靈驗。

佟定欽吩咐司機在山腳下等,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上山來。沒想到卻與李燕萍撞了個正著。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李燕萍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看著眼前這年輕、漂亮的佳人兒,從眼神裏流露出的崇拜,佟定欽感到了莫大的滿足。他笑著說:“這個廟我很久沒來了,新修過吧?格局都變了。”

李燕萍乖巧地點點頭,問佟定欽需不需要她指引。佟定欽想了想,問:“不耽誤你的時間吧?”李燕萍衝他甜甜地笑:“怎麽會耽誤,榮幸之至呢!”

有年輕漂亮的女孩相伴,佟定欽欣然前行。寺院不大,卻珍藏有不少奇特的祭祀用品,年久留存漸漸地成了文物,佟定欽對它們的意義、用途表示出興趣,李燕萍便詳細解釋給他聽。拜完了廟,求過了簽,佟定欽頓感心情舒暢。他笑著說:“好多年沒跟年輕女孩兒在一起了,遇到你,我覺得自己也變年輕了。”

眼看著近中午了,兩人一起相挨著往山下走。李燕萍從來沒試過與當官的走得那麽近,可是憑著從書本得來的經驗,她知道要跟領導說好話,要懂得說領導愛聽的,但又不能表現得太謅媚。於是,李燕萍便一邊傍著佟定欽下山,一邊跟他說些F鎮發生的一些鄉野趣事,佟定欽一邊走,一邊聽得津津有味。

走到半山腰時,一個黑糊糊的山洞佇立在山邊。李燕萍笑著介紹說:“這個山洞我小時候常來玩,裏麵有一塊石頭,長得特別像孫悟空。”佟定欽聽了哈哈大笑,說:“我小時候也曾進來過,也見過那一塊長得像孫悟空的石頭。”

李燕萍看到山洞張著黑糊糊的口,像是等待著他們的進入。老人家說這是個廢棄的防空洞,上世紀五十年代後就沒用過了。有一段時間常有人到洞裏納涼,下棋,後來又慢慢絕跡了,說是洞裏有很多不知名的蚊蟲。李燕萍從佟定欽的提議裏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妥,但是如何不妥,她又說不上來。眼見的佟定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她隻好順著他的心意說:“佟市長,你是不是想進去,看那塊石頭還在不在?”

佟定欽點點頭,已經扶著洞口的岩石,一步步往前探著。山洞裏光線幽暗,由於人跡罕至,能感覺到的是一片清冷。李燕萍小心翼翼地緊跟他的腳步,在那幽深陰涼的環境中,簡直感到頭皮上的神經一陣發麻。佟定欽仿佛一心想追隨童年記憶,黑暗中奮力摸索著往前走。李燕萍幾乎是貼在他身後,心裏除了緊張,還隱隱生出了一絲尷尬。忽然,她腳下一滑,身體全然失去了重心,情急之下抓住了佟定欽的手臂。

“小心,”佟定欽說,“洞裏濕氣重,地滑。”

李燕萍聽到自己大口地喘著呼吸。她有點疑心,自己是怎麽跟佟定欽闖到這黑暗的世界來的。這短短一上午發生的奇遇,讓她感覺像在夢境。佟定欽寬闊的肩膀貼著她,這讓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是個發育完好的女孩。

好在洞不深,不一會兒就到頭了。洞的盡頭是一個大凹點,形狀怪異得像一隻猴子的嘴巴。李燕萍長舒一口氣,總算到了放“孫悟空”的地方。佟定欽彎下腰看了看,遺憾地說:“那塊石頭已經不見了。”

“大概是被搬走了,常有小孩闖進來玩。”李燕萍說。她有點任性地貼著佟定欽的身體。這個向來隻能仰望的大人物,如今就真切地站在自己身邊,原來他的舉止行為跟平常人沒什麽兩樣,他那魅梧的身體,同樣是溫的、軟的。

“也許吧,隻好放棄了。”

佟定欽表現出一臉的失落。再往前已經無處可去,然而他似乎還不甘心,四處尋覓著:“小時候,我總覺得這洞裏藏著無數的武林高手,偷偷躲在暗處練功。”

李燕萍小心翼翼地陪著笑。佟定欽的話不多,卻每一句都來得莫明其妙,讓她難以接上。李燕萍覺得,他好像在四處尋找入洞的理由。在往回走的時候,她仍緊緊拉著他的手。而他就像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用寬大的手掌把她的小拳頭包得緊緊的。更讓她感到難為情的是,他的手臂總似有若無地在她胸前磨蹭。她那高高的、飽滿、結實的胸脯在被觸碰時,好像雞蛋掉在水裏般脹開。她不敢猜度自己的心思,也不敢猜度他的心思,她就像所有受苦受累了一輩子的農民,對能忍受的一切都盡量忍受。

不知是因為天氣,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李燕萍感到自己全身都燥熱了。她雖然沒有接觸過男女之事,卻還是從書本上得到不少知識。她知道男女間的互相吸引,有時候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那不可遏止的衝動,也許是身體內某些腺素的刺激。李燕萍偷偷地望著佟定欽,他臉上的平靜一如往常。然而,李燕萍沒來由地感覺到,他身上的腺素在起作用了。

仔細想想,她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正如她常聽人議論到的,自己“是一個漂亮的女孩”。而佟定欽從一方麵看雖然貴為H市的領導,一個天天在電視裏出現的“大人物”,從另一方麵看,還是個正當盛年的男人。他們雖然是天時地利地相遇了,但如果她不是個漂亮的、讓人心動的女孩,佟定欽又怎麽會輕易地放下架子,與她搭訕。

這一念頭在頭腦中生成,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她故意一腳踩空,放任身體的重心倒下。她還未想明白這樣做有什麽意義,但已經這樣做了。她感覺到身體不受控製地壓倒在佟定欽身上。佟定欽大叫一聲“小心”,並很自然地伸出手扶托。然而他的一隻手扶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卻完全蓋在了她的胸上。

“呀,真對不起。我這是……”佟定欽不好意思,沒把話說完全。

“沒關係,沒關係,”李燕萍穩住身體,連忙擺手,“是我不好意思才對,沒壓著您吧!”

佟定欽飛快地把手移開,那覆蓋過的地方,仍然像烙過一樣,給她帶來火辣辣的熱。李燕萍斜睨間看到,佟定欽的臉色是紅通通的,臉上帶著某種受刺激後的喜悅。

下山分別時,兩個人都恢複了若無其事的神情,就像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佟定欽一臉和藹地對李燕萍說:“一個女孩在H市生存不容易,在私企打工,始終不是歸宿。你向來學習成績好,不如考個研究生,將來再考公務員,就容易多了。”

李燕萍點點頭,說:“我覺得考研究生不難,隻是考公務員太渺茫,聽說錄取了的都是有關係的。”

佟定欽說:“你研究生畢業了來找我,我會安排的。”

李燕萍抬起頭,看見一個火燒一樣的太陽,正正地掛在天上,刺得她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