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十三
華金平吸著煙,弄得小小的接待室煙霧彌漫。他朝張英望望,她額頭上被黑皮阿三打後,還留著腫脹的痕跡。他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想,當時,我讓你接受丁老二的茶葉,花個千把多塊錢,你偏不肯,你是總經理,太一本正經!這種事情今後多著呢。
徐誌明脫下眼鏡,用手帕擦擦鏡片,問金平:“阿平,你一直跟你爹幹了多年,目前,我們如何開展工作?”
金平冷冷地說:“我哪有水平談工作,有水平的話,老頭子早讓我當總經理了。”
張英明白金平這種帶刺的話,是出他心頭不服之氣。她順下眼皮,忍著沒有說話。
徐誌明朝外甥白了一眼,安慰張英說:“別急別急,阿英,目前開始,對你來說,可能難度大,壓力重,過一段時間,工作就順利了。”徐誌明,戴上眼鏡,又說道:“你先召集各部門的負責人和銷售部的人開個會,聽聽他們的意見,眼下工作咋辦?人員要不要調整,中秋彩印旺季的準備工作咋樣做?”
張英臉sè有了喜sè,說:“舅舅,你說得對!我馬上通知有關人員,來會議室開會。”徐誌明微xiào 著看定張英勁頭足足的,很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味道。
就在此時,切紙車間一位女工,躲躲閃閃來到辦公室,想說話,似乎又不敢說。
張英問她:“有啥事?”
那女工惶恐不安地終於吞吞吐吐說道:“他們要我來向你稟報一件事……”
她原是切紙車間的工人。門衛張老頭的女兒張大姑也在切紙車間工作。昨晚上夜班,今天一早下班的時候,張大姑把切下來的紙邊,裝了一大蛇皮袋,清晨趁工人還沒有上班,她自己開了門衛的小門,偷偷地用自行車運回去了。而張老頭居然沒有阻攔。廠裏的規章製度是嚴禁職工把車間裏的東西偷拿回去的。最後,那女工說:“張總經理,我把這件事情向你稟報後,你如何處理是你的事情。”說著那女工調轉屁股想走。張英扶著她的肩頭說:“你能向我們反映不正當的行為很好,謝謝你!不管是誰,我們一定會按照規章製度處理的。今天我們要開會,明天,我們一定處理張大姑和她父親的事,你放心就是了。”
那女工走下樓梯時,想:華夏是華家的企業,別說一袋子廢紙,就是好紙還不都是華家的財產,於自己何幹。他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胳膊肘總是往裏彎。張英說幾句走過場的話,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張老頭看門多次失職,喝酒誤事。多少工人向廠部反應,要求把張老頭調出門衛。華誌堅對工人說,這事可以考lǜ ,但是,他一直沒有動他,張老頭穩坐門衛室,照樣喝酒誤事,值班失職。如今,張大姑拿幾十公斤廢紙,小事一樁,張英真能處理她嗎?那女工邊走邊這麽想,心裏已十分懊悔,說不定張英心裏早已打定主意,早晚要找我的差錯呢。
那女工走後,張英對徐誌明說:“舅舅,我大伯和堂姐的事,你找他們,核實一下,然hòu 根據廠裏定的規章製度處理,該罰款就罰款,該檢討就檢討,不能馬虎了事。”
徐誌明表示讚同。
此時,華金平虎著臉,插嘴說:“這種事情是該狠狠地懲處一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製度不嚴,就別辦企業!”
徐誌明附和著說:“金平說得有道理!”
張英沒有說話,準備下樓叫人開會。唐二寶領著一個中年漢子向辦公室走來。那人上身穿一件有著工商標誌的短袖衫,下身是條薄型長褲。大背頭,油光錚亮。他一副超大淺sè墨鏡,很有風度。唐二寶搶著給張英介shào ,他是青龍鎮大名鼎鼎的工商所所長石景山。張英熱情地跟石景山握了手,給他沏了茶,華金平見老同學上門,更是熱情有加。連連向石景山遞名煙,說親熱話。
石景山在沙發上坐定後,把一隻腿擱在另一隻腿的膝蓋上,不斷地搖晃著,顯出一副得yì 之sè。
“張總經理,今天我老石來貴公司,有兩件事:一是特來祝賀你們三人榮登華夏公司的領導崗位!第二,市局最近要來你們華夏公司作一次檢查,印製各種商標商盒,各種手續是否齊全。另外嘛,我個人有點小事,要請你們幫個忙。”
張英忙對徐誌明說:“舅舅,你去生產科,把有關手續拿來,先讓石所長檢查檢查。”
石景山連忙對徐誌明搖手,“老會計,別忙別忙,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們呢。華夏公司這麽多年,商標問題上從未出過紕漏。我們工商部門認為華夏公司是青龍鎮最遵紀守法的單位。”
聽了這話,張英和徐誌明都很放心。
此時,石景山嘴裏噴著煙霧,兩道眼光透過淺sè的墨鏡片,認真地打量起張英來。這幾天,張英也注yì 打扮,齊耳黑發,每天洗滌吹風,還用上櫻花夢的噴發油,看上去烏黑發亮,十分柔順。並且,她每天調換著各種淡sè薄型短袖衫,rǔ房被粉紅sè的文胸高高頂起。她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帶著微xiào 。她的皮膚,有點微黑。她的胳膊和雙腿,顯示出她是一個強壯有力的女人。
石景山是看慣那些白嫩柔軟的女人的,盡管張英還有點黑裏俏的形象,在他眼裏,張英還是脫離不掉那種“鄉下大姑娘,有吃無看相”的味道。但,他卻另有一種感覺,張英身上有一股威懾的力量,一種莊嚴的氣質。石景山蹙著眉頭:這是一個不易對付的女人。
石景山無心留戀,準備動身。
張英淡淡一笑,對金平說:“大伯,你陪石所長去蘇榮酒家吃頓便飯。”
石景山忙向她搖搖手,說所裏有客人。張英又說:“石所,你不是有點私事嗎?盡管說。”
石景山詭秘地一笑,說讓金平跟你講吧。
石景山走後,徐誌明思忖起來,他既然不看印製產品的手續,來啥事?
金平很快回到辦公室,低聲地對張英和徐誌明說:“往年,爹在這裏的時候,鎮工商所、市工商局,從來不找我們麻煩的。因此,父親也不忘記他們,逢年過節總給他們打點打點的。市工商局的薑副局長,最近是他的五十大壽,石所想以我們華夏的名義,送張卡給薑局。”
“送卡?要多少錢?”張英忙問。
金平不想做主,轉臉問徐誌明:“舅舅,你說呢?”
徐誌明扶扶眼眼鏡,想了想說:“銀行卡最少也得五千。”
金平點點頭說:“差不多。”
張英感到驚愕:“要這麽多!”
徐誌明歎氣說:“阿英,除非不送,市局領導少了,不好看。”
張英砸著嘴,用彎曲的手指敲著辦公桌,想了一會,對金平說:“大伯,你是知道我們目前的經濟情況的。我想,市、鎮有多少領導,每年都有生rì的,我們破了這個例,委實發不起啊!我看,大伯,到過年的時候,我們再考lǜ 這件事吧!”
金平不樂地說:“工商部門和我們是有直接關xì 的,要是得罪了他們,給我們穿穿小鞋,我們就受不了啦!”
徐誌明點點頭說:“金平說的也有道理。”
張英緊皺雙眉,說:“舅舅,能卡我們的部門,不光是工商部門,還有稅務、安檢、派出所、甚至綠化辦……這許多部門都不能得罪的,假如每個部門每年兩次三次去打點,誰打點得起?”
徐誌明朝張英看看,又點點頭,說:“金平,阿英說的也是,每個部門每年都要去打點幾次,企業的負擔確實太重了。”
華金平無話可說,帶氣地說:“既然如此,我去打發石景山走就是了!”
華金平回到後勤部,從抽屜裏拿出兩條軟中華,走到石景山的小車旁,從車窗裏遞給石景山,氣憤地說:“石兄,我無能為力,她說目前經濟困難,過年時定會考lǜ 這件事的。這麽熱的天,你來一趟不容易,我隻能給你兩條煙了。”
石景山臉sè頓時難看起來,兩條凶狠的眼光,透過淺sè的遮陽鏡,注視著打包車間外,停著的一輛大貨車,十幾個裝卸工,正滿頭大汗地在裝運成品。呆了一會,他狠狠地說:“你不能再老實了,非讓她下台不可!”
華金平走後,徐誌明緊皺眉頭,憂慮地對張英說:“我擔心石景山要找我們的差錯了!”
張英又往耳後攏攏頭發,抬起頭說:“舅舅,怕啥?我們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
徐誌明點點頭,心裏踏實了點。
張英又想去叫人來開會,辦公室門口來了一位中年婦女。她打扮得很時髦:彎彎的經過加工的黑眉毛,紅唇,雪白的薄型短袖衫,兩條瘦小的手臂,湖藍sè的短裙,又是兩條瘦細的白腿。臂彎裏挎著一隻棕sè的有花紋鱷魚小皮包。她一進辦公室,兩隻明亮的眼睛朝四周閃來閃去。隨著那女人進來,辦公室裏馬上有一股幽蘭的香水味。徐誌明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往前探探腦袋,問那女人:“小姐,你是?”
“我是王振明太太。”那女人昂著頭,不可一世的樣子。
“噢,是王太太,請坐請坐。”張英連忙給他倒茶水。
王太太用小手帕扇著涼,蹙著眉頭:“辦公室怎麽沒有空調,熱死了!”
徐誌明朝牆上的壁式空調指指說:“王太太,那不是?”
王太太看看,紅紅的嘴唇撇了一撇,不屑一顧地說:“我家客廳裏還是立式空調呢,這種小空調有啥力道。”說完,她又用小手帕擦擦額頭,其實額頭上沒有汗水。
張英趕忙按了一下吊扇開關,吊扇慢慢地開始轉動起來。
“你們老板是誰?”王太太傲慢地問。
“啥事?就跟我說吧。”張英和善地看著她說。
“噢,你就是張總經理吧。”王太太把張英從頭到腳看了個遍,鬆了口氣,原來是個土包!能跟我比嗎!我家那沒出息的東西能看中她嗎!不可理喻!
昨天,王太太接了一個陌生人的電huà 後,就趕緊給出差在外的丈夫打了個電huà ,責問他為什麽瞞著她借給華夏五十萬?
丈夫答道:“有啥不好?人家願出銀行雙倍利息。”
“做你大頭夢,人家廠子都要關門了哩。”
“胡說八道!”
“華夏公司的一個好心人打電huà 告訴我的,振明,你借錢給華夏,是不是為那個女人?”
“屁話!”王律師惱怒地罵了一句,關上手機。
於是,王太太失魂落魄地匆匆趕到華夏公司來了。
此時,徐老會計問:“王太太,你大熱天趕過來,有何貴幹?”
“你們收到王振明匯來的五十萬塊錢沒有?”
“收到了,昨天到的。怎麽啦,收據還沒有開給你們呢。”
“不必開了,這錢不借,請立即還給我們!”王太太咬著牙齒說。
徐誌明朝張英看看,轉臉對王太太說:“我們跟王律師講定了,我們出銀行的雙倍利息呢!你們不吃虧!”
王太太坐在沙發上,翹起一隻瘦細的小腿,鼻子裏哼了一聲,朝張英橫斜了一眼說:“你們出再多的利息,我們就是不借!多少廠子,為集資款而倒閉呢,你們華夏也好不了多少!”
“呀,王太太,你怎麽能這麽說話,華夏這麽大的公司,能倒閉得了嗎?王律師清楚著呢!”
王太太朝張英又看了一眼,不屑一顧地回答徐誌明:“嘿!他清楚個屁!他昏著頭呢!”
看著王太太的氣勢,像是找麻煩似的,為了考lǜ 王振明的麵子,張英一直耐著xìng子沒開口。此時,她覺得王太太的語氣裏,味道有點不對勁,臉孔熱了起來。為了不把事情弄僵,她還是耐著xìng子,放低語氣,對王太太說:“王太太,錢在賬上,我們一分也沒動過。但是,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見過麵,怎麽好相信你就是王律師的太太呢?”張英說到這裏,又說道:“你馬上給王律師打個電huà ,讓他跟我們講,讓徐會計馬上把錢劃給你。”
徐誌明點點頭說:“王太太,我們張總說得好,就這麽辦,你快給王律師打電huà 。”
王太太明白,這個電huà 是不能打的,王振明在電huà 裏會把她罵個狗血噴頭的!於是,她轉臉對張英說:“你不相信我是王振明的老婆嗎?”她翹起一個手指,指著張英問。
張英也憋著氣說:“不是不信,你不給王律師打電huà ,你又不是當事人,手裏又沒啥憑據,我們怎麽能信你,把錢交給你呢?”
這回王太太氣得身子發抖,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用尖尖的指頭指著張英的臉孔,高聲說道:“看來,我這個王振明明媒正娶的老婆是假的,你是真的!怪不得你的總經理是王振明給你搞定的,這話一點都不假!”
張英完全沒有思想準備,臉頓時氣白了,腦袋裏嗡嗡作響!當王太太一個手指戳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一個胳膊揮了過去,王太太隻覺得她那條瘦小的胳膊一陣麻痛,“阿呀”尖叫一聲,身子往後仰去。下麵那雙皮鞋的指甲般大小的腳後跟,往一邊滑過去。身子像跳舞一樣往沙發上倒過去。徐老會計大張著嘴巴,慌忙過去把她扶住。王太太臉sè已經死白,氣急敗壞地喊起來:“好呀,你打人!我要打110。”她手忙腳亂從小包裏摸出手機,亂七八糟地按了鍵起來。可能是對方沒有回音,她又急急地按數字鍵。徐老會計忙對她說:“王太太,你冷靜冷靜,想好了再打110也不遲。不過你得想想,今天誰也沒打你呀,怎麽幫你?”
王太太心頭一震,對呀,今天在青龍鎮有誰幫我?我應該趕快回市裏,把舞廳裏所有的朋友動員起來,要讓張英這個土包子好看。她扭扭腿腳,沒有啥地方不舒服,直起腰,甩甩披肩卷發,提起鱷魚皮包,朝張英揮揮手,狠狠地說:“你等著吧,我會跟你算賬的!”她扭著腰肢,氣哼哼地往門口走去。
徐老會計慌忙跟在她後麵護駕,怕她在樓梯上跌壞了腳,倒不是好玩的。
王太太剛走下樓梯,唐二寶不知從什麽地方竄了出來,大驚小怪地叫道:“哎,王太太,你跟誰打起來了?”
“哼!那sāo貨!我不會放過她的!”王太太一麵走,一麵嘴裏說。
“誰……誰sāo貨?”唐二寶大聲問。
“唐二寶,你怕事情不亂!幹活去!”徐誌明劈頭蓋臉地大聲訓斥他,“你看見誰打jià 了,放你的屁!”
唐二寶從來沒見徐老會計對他這麽發火,心裏發寒,連忙說:“徐會計,別火別火,我也是關心麽,沒打就好,沒打就好!”
“誰要你關心?歪嘴和尚還能念出啥好經來。滾!”
“好好,我滾,我滾還不好嗎?”唐二寶朝老會計斜斜眼睛,心裏窩著氣去了。
徐會計把王太太送走後,想到張英無緣無故受到莫大的委屈,心裏一定很難受。他急急回到總經理辦公室,不見張英人。他推開辦公室一邊的總經理接待室。張英一個人低頭坐在沙發上,兩手掌捧著麵頰。徐誌明在她對麵沙發上悄悄坐下來。他了解,一個女人受到嚴重打擊,莫過於在男女關xì 上被人誤解,受到冤屈。呆了一會,徐誌明委婉地勸道:“阿英,你別理她。唉!王振明怎會討這樣的老婆,狗屁不如!”
張英沒有說話,徐誌明發現她捧著臉的指縫間滲出了淚水。他歎了一口氣,心裏很難過,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勸解她。
此時,有人在外麵辦公室裏喊張姐。徐誌明一聽是馮小妹,忙去開門。
“張姐呢?”馮小妹問。
“別進qù !”徐誌明朝接待室指指,低聲問:“你有啥事?”
“張姐讓我來上班哩。”
徐誌明知道馮小妹從醫院回來後,金平說她違反cāo作製度,造成工傷事故,給公司造成損失,不顧張英的反對,把馮小妹開除了。張英當上總經理後,要把馮小妹叫回公司擔任膠印車間主任。金平無法反對了。
馮小妹從小包裏拿出一疊鈔票來,認真地對徐誌明說:“徐會計,這是上次法院讓小苟去領的傷殘補助費五萬元。我和小苟商量後,決定還給公司,我們不能用。工傷是我違反cāo作規程造成的,已花去了兩萬元醫療費。現在張姐又讓我來上班哩,我高興都來不及呢,用這錢還有良心嗎!”說著馮小妹舉起那隻受傷的手,自然地彎彎手指,說:“老會計,不是好好的嗎!”
徐誌明拍拍她的肩膀,激動地說:“小妹,阿英有你這樣的助手,還怕我們華夏飛不起來!”
“張姐咋啦?”馮小妹看看接待室那扇棕sè閃亮的門問徐誌明。
這時,張英昂著頭,從裏麵走出來,手裏還握著塊小手巾,顯然是用它剛擦過眼睛。
馮小妹熱情地上去握住她的手,一連叫了幾聲張姐。徐誌明舉起手裏的五萬元錢,把情況說了一下。張英朝馮小妹看了一下,沒有說啥。
一會,張英對馮小妹說:“走!我們去膠印車間,向大家宣bù ,你是膠印車間的車間主任了。”
“呀!張姐,這這……咋行!”馮小妹吃了一驚,兩隻腿仿佛粘在地板上的,不好開步。張英已經走到辦公室門口了。徐誌明推推馮小妹,高興地說:“快,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