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封禪大典

第十六章

封禪大典

詩人上官儀之死,在高宗當政上正好劃一段落。高宗要擺脫開武後的決心還不足二十四個時辰,與武後的交戰便大敗而退,並且後來對武後更恭順、更依賴了。一場反抗於是告終,而且是最後的一次。此後,在朝議之時,武後便坐在紫紗之後,參與問答,文武官員耳朵聽到的是女人洪亮的聲音,不是男人的聲音。這樣便習以為常,成了定例。男子坐朝之時,女人也出麵參與,自然悖於正禮,但是武後借口丈夫患病在身,她出麵從旁幫助,並無不可。並且武後從良心上說,認為高宗也是需要她。事實上,誰都知道,武後喜愛政治生活,政治就是她的性命。沿襲日久,在私下談話,在正式公文上,朝臣都稱高宗與武後為“二聖”,不再單用皇帝陛下高宗了。

高宗要將武後廢卻,出乎武後的意料,一驚之餘,武後明白高宗對她已經失去了恩情。高宗當然也夠不上一個英俊多情的男人,自從武後的姐姐不明不白地死去之後,高宗就對武後有點兒異樣。高宗是否懷疑是武後下的毒手呢?在高宗和武後二人之間,從來沒有再提這件事。也許高宗對韓國夫人還沒有忘情吧?

武後忽然一天想到換一下環境對她和高宗都有益處,可以忘記了那些不快的事故。他倆若往東都洛陽去一趟,這樣她可以消散一下自己可怕的心思,逃避一下舊都裏謀殺的氣氛。不錯,她又想起來,他倆常說,也曾幾次計劃過,去封禪。這樣旅途遙遠,正好新鮮一下,換換心情。封禪是萬分隆重的大典,家庭的事故和爭吵自然就淡忘了。

於是在高宗謀廢武後的半月之後,正是次年的正月,高宗與武後出發往東都洛陽。這次聖駕出巡,高宗武後心情都不錯。武後一向喜愛洛陽,並且願意建洛陽為國都。隋朝的宮殿已經破舊了,太宗皇帝在世之時,在宮殿上沒有大費錢財,在武後眼裏,真是美中不足。不過,武後認為洛陽頗可供建都之用。於是就在此次出巡當中,武後下旨在洛陽建一座新宮,名叫乾元殿。長安已然有了兩座宮,為什麽不可以再蓋上第三座呢?不管武後到什麽地方,總願留下碑銘石刻、宏偉的宮殿。這種習慣隨著武後的年齡,竟每況愈甚。因為新的建築,總是表示發展昌盛,表示榮耀權威。那就仿佛一個皇後說:“這裏我要蓋一座宮殿。”於是,看哪,一座宮殿就蓋成了。周王苑迤西,有一座禦花園,名叫上陽宮,裏麵古木參天,真是難得的嘉樹,但是樓台簡陋,彩漆剝落,房頂上野草叢生。武後於是下詔重修。竣工之後,武後得暇便與高宗幸臨,休憩盤桓,近在咫尺,往返極便。武後真喜愛洛陽。

高宗極其佩服武後充沛的精力。現在,她又開始準備泰山之遊了,日期定在十月。封禪是國家一年的大典。朝廷之上,忙得不堪,一年一度的百官政績的察考,升品的遴選,每年要費幾個月的工夫,今年也隻得暫停辦理。除去新殿的興建之外,四月又在邙山下校閱三軍。武後忙個不停,拉著高宗那個可憐蟲這裏去那裏去。

武後身材高大,高宗瘦小枯幹。在五月,許敬宗和司空李勣奉旨籌備封禪大典。高宗知道武後喜愛誇耀,喜愛熱鬧,喜愛輝煌的遊行,喜愛隆重的儀禮,而這些在封禪的大典裏則無不具備,可是高宗自己卻怕這次迢迢長途至為勞人的旅行,要離家六個月,在這漫漫悠長的半年當中,他再享受不到公退閑居的寧靜,因為在這封禪的大典裏,全朝的文武都要隨駕前往。若按他本心,他寧願安居在家,和美麗快樂的小侄女魏國夫人共同消磨恬靜的黃昏時光呢。

到底“封禪”是怎麽回事呢?封禪是一個帝王最為浮誇的舉動。其莊嚴炫耀之盛,其宗教含義之深,遠出其他典禮之上,儀式隆重,耗費甚巨,但為帝王對神明最虔誠之舉,曆代明主賢君多遵行此種典禮。其中具有神秘之義,聖靈之旨,借此使凡世之君王與宇宙之神祇,得以相接,得以相通。更進一步說,皇帝的封禪,也可以表示皇帝盛德之隆,配得上尊崇上天之神。在祭典中,皇帝以四海清平,萬民安樂,敬告上蒼,並對上蒼嘉佑,恭致謝忱。武後曾記得少女之時,隨侍太宗皇帝,親見封禪盛典。當年就極其喜愛,並非喜愛典禮之隆重,而是喜愛帝王之尊榮顯貴,典禮之堂皇美觀。

事實上呢,封禪之行是朝廷皇族和百官一個長而緩慢的行進行列,行經村鎮、城市和原野,朝廷行政之常軌為之紊亂,沿途地方為之糜爛。實在無異於整個朝廷跋涉長征,千千萬萬的人馬車輛和王公貴人的侍衛。沿途道路橋梁,必須事先修整堅固,使能負荷車輛的重載。一路停宿的地方,地方官必須給王公、武將和他們的眷屬、隨員,準備飲食居室,把地方官弄得手忙腳亂,晝夜難安。得罪了王公貴人的小吏,更該大禍臨頭了。

封禪與祭天地不同,因為封禪的性質極其隆重,並不是每一個皇帝可以舉行的。非值國家太平,物阜民豐,或開國鼎盛之祥,或拓疆克敵之慶,皇帝沒有理由舉行封禪這種大典。此種大典不宜輕易舉行,無須明言,婦孺也都知道。當年太宗之父高祖陛下,以大唐開國之君(當然唐朝開國大都仰賴太宗的汗馬功勞),雖經諸臣之請,仍自愧德薄功微,不敢僭越。在太宗貞觀五年和貞觀六年,群臣以華夏一統、四海升平、威被異域、番夷臣服,曾先後兩度請太宗封禪,太宗不肯。

太宗與武後對封禪看法,截然不同,頗值一提。當時太宗回答諸臣之請說:“照我個人看來,如果百姓安居樂業,衣食豐足,雖不封禪,也不失為一個有道明君。設若天下混亂,百姓遭受戰禍之苦,貧困無以為生,雖然舉行封禪大典,也不足以粉飾太平。晉武帝統一中國後,自己心滿意足,趾高氣揚,曾舉行封禪大典,但在人心目之中,他仍是一個無道昏君。漢文帝不肯行封禪之禮,也不失為賢明之主。《禮記》上曾經說過,掃淨庭院,即可禱告,此心虔誠,何須供壇?我何必登高山禱告,封數尺之土呢?”

太宗的話的確寓有至理,這種話魏征也曾說過。太宗和魏征曾經討論過封禪之事。有一次,魏

征違反太宗皇帝的意見,太宗頗為不悅。魏征說:“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太宗茫然不解,問魏征說:“忠良有何不同?”魏征回答說,“後稷、皋陶,全係良臣;龍逢、比幹,都是忠臣。良臣身荷美名,君都顯號,子孫傳業,流祚無疆。忠臣則身受禍誅,君陷昏惡,喪國夷家,隻取空名。不同即在於此。”太宗稱善。

太宗又問魏征:“你為何諫阻我封禪之禮呢?是不是我德薄功微呢?”

魏征回答說:“封禪,禪梁父,吾君有何不可。隻是百姓無辜,遭此蹂躪,有道明君,於心何忍?試看今日國內情況,今年雖幸值一年豐收,但是洪水為災,自洛水至魯東,良田千裏,全遭水沒,村莊房舍,盡付洪流,百姓流離失所,啼饑號寒。固然我朝消滅群雄,天下重見太平,但是百姓十餘年來,在隋朝虐政之下,飽遭塗炭,元氣損耗殆盡。正如人患肺癆之疾,剛在休養之後,漸就痊愈,豈可使他身負數鬥之糧,行百裏之路?陛下正如一良醫,雖已使百姓休養數年,但仍嫌不足。封禪一行,將有人馬千萬,絡繹於道途。一路之上,試想百姓當納若幹錢糧,出多少勞役?即使免賦一年,也不足償此損失。”

太宗說:“你的勸阻不錯,正足以顯示上天的恩德。你的才德功勞,使我得以成個有道之君。我的成就也當歸功於上蒼。我想為感謝上蒼之恩,倒無須乎千裏迢迢,遠至泰山。河南嵩山較為近便,莫如往嵩山一行。你看如何?”

五年之後,太宗終於依從臣下之請,舉行封禪大典,那正是貞觀十一年。在貞觀十五年,因平定突厥,下臣再度請行封禪之禮,六月有彗星出現,太宗遂取消封禪之行。因上天之嘉許與非難,都可在天象上看出來。隻要人間有殘忍不義,人與萬物不能順其性而生,於是陰陽失調,必有洪水為災,禍難出現。太宗皇帝下詔取消封禪之行,原因即在於此。太宗下詔稱:“寡人宿夜起居,唯上蒼是懼。今彗星出現於西方,斯乃上蒼示警,寡人不德,未盡愛民之旨,萬方黎庶,不克安享太平之福。夫封禪一事,乃曠古盛典,不宜常行。況今百姓貧困,元氣未蘇,封禪之行,縱極儉約,亦必費民之時,勞民之力。既非以取悅於上蒼,亦無以有獲於民心。是以特下詔書,前議封禪之典,當即停止舉行。”

武後比起太宗皇帝來,則頗為自信,對百姓,則不甚顧慮。在高宗乾封元年正月,發現日食,武後依然歡樂如常,不以為意。本文在此所以不惜筆墨,追述太宗皇帝對封禪之看法,正要表示太宗宗教情感之虔誠,此種虔誠之情感,才是真純無上之宗教情感。後文描述武後在佛教上之奇行怪舉,正是宗教上最低劣之行為。太宗、武後之間,有若幹點可以比照,舉來也甚為方便。太宗為男,武後為女,二人都竭力開創一個朝代。太宗雄才大略,眾望所歸;武後在才略方麵,堪與太宗比肩。唯太宗之偉大具有道德之崇高價值;若以偉大二字之常義論,武後實不足以當偉大二字之義,可是她的罪惡卻非常偉大,不比尋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