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過一夫一妻生活的皇帝

第十五章

過一夫一妻生活的皇帝

高宗現在已經無能為力,羽翼都剪除了。武後並不是把大權搶去的,大權是從高宗手裏輕輕滑落的。在朝議的時候,高宗遇事不能決斷,甚至於弄得茫然摸不著邊際,這時武後對當行當斷之事表示明確的意見,這算是她的過錯嗎?她漸漸參與朝政,與群臣議事,意見表達得條理清楚,結論下得堅定不移。在這方麵,她的確於事裨益不小。在這種情形下,高宗知道群臣和她的意見日形接近,日趨一致,對她的指示都遵命辦理。現在再也沒有個像韓瑗、來濟遇事勸阻的人,再沒有像那樣堅持己見的人。朝政自然進行得很順利,不過是過於順利了。朝廷上很“聯合一致”,沒有提出異議的聲音,無須製伏不肯妥協的人,沒有一個人向武後陛下說聲“不”。許敬宗、李義府、袁公瑜,還有另外一些人,共同結成死黨,通力合作。這群狐朋狗黨完全是貪汙腐敗,唯利是圖,搶人田產,奪人妻子,隻是不直接犯上作亂而已。而李義府的巧取豪奪,尤為遠近聞名。他母親死後,出喪時送殯的行列竟達數裏之長。這樣又有什麽關係呢?皇後願意看見向她唯命是聽的人有權有勢,富貴榮華。但是這種權勢榮華都是由皇後隨時予奪的。

高宗皇帝三十二歲時,越發衰弱多病,朝廷情形也越發不可收拾。從高宗永徽五年,他就時患頭暈,並有關節炎,不斷地頭疼、背疼。兩年之後,又兩臂麻木,時病時愈。常常不能在朝廷上接見群臣,即使坐朝,精神也不能專注。皇帝的精力日虧,皇後之勢日壯。於是皇帝皇後之間的私人秘事,竟成了人們閑談的話題。

在家庭裏,高宗抑鬱寡歡,日子過得非常寂寞。有的人是生而賢德;有的人是被迫之下,勉強過著賢德的生活。高宗雖有四妃、九昭儀、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八十一禦妻,在武氏那樣陰狠嫉妒之下,有這些女人又有什麽用處?隻要是記得以前王皇後和蕭淑妃的命運的,誰肯冒生命之險與皇帝同榻呢?這就是為什麽武氏一得權之後,高宗的孩子都是武氏所生的原因。這種情形的確是異乎常情。太宗皇帝有十四個皇子,由十個母親所生,另外有二十一個公主。太宗之父高祖有二十二個皇子、十九個公主。

高宗的婚姻生活,仿佛是被武後洗滌得幹幹淨淨,而且高宗的生活,純屬規規矩矩的一夫一妻製,就如同他不是皇帝。武後認為女人太多,會損害皇帝的健康。這種製度必須改革,於是就改革了。皇妃、昭儀、婕妤、才人、美人,都取消了。但是帝王之尊,後宮之內必須有不少的婦女;帝王的生活不能像一個和尚,不能像一個窮莊稼漢,否則要被王公笑話。不過數目上不妨減少,職務也另予規定,成為輔佐聖德的女官。為了提高道德,武氏創立了一個新製度,嬪妃的數目當然是削減,將皇妃改為二人,名叫“襄德”,官居一品;二品者四人,名叫“勸義”。官名堂皇而雅正,而這幾個女官,都要勸導皇帝,要使皇帝居德由義,不要越出名教一步,這是當然的事。其他各宮女也各有所司。臥房婢女的任務,是照顧衣櫥、登記禮品、傳達命令、跑零碎差使。這樣一來,宮廷之中,仁義道德之風為之一振。而高宗在皇族弟兄眼中,乃成了可憐蟲。

不過,又有一個例外的情形。武後有姐妹各一人,妹妹已經亡故。姐姐嫁賀蘭越石,丈夫已死,而今居孀在家,在武氏為後時,已受封為韓國夫人。因為妹為皇後,得以自由出入宮禁,不受宮廷規則限製。與皇帝皇後同桌進餐,在宮中亦有居室。如此天長日久,皇帝不覺對她鍾情。於是,人們竊竊私語。據說賢王就是韓國夫人所生,並非武後親子,此事容後交代。

在皇宮之中,往往有皇帝寵愛的女人吃東西後,突然倒地暴卒的事。韓國夫人一天中了毒,倒地抽搐而死。這也許是巧合,可是後來有些與高宗親近的女人也死得一樣。在禦膳房裏,不會有什麽陰謀,因為皇家設有專門官員在廚房監視烹調,特為提防意外的。高宗又悶又氣,可又不敢追問,因為親眼看見武後,這位中毒而死的韓國夫人的妹妹,從容自若,無動於衷,隻好認為韓國夫人自己吃了什麽東西,無須派人調查了。

韓國夫人的中毒暴斃,在高宗和武後的夫婦關係上引起了一個突然的變化。高宗現在非常孤獨,無人可與暢談,傾吐一下心裏的鬱悶,他覺得四周圍的牆垣越逼越緊,在大庭廣眾之下,固然要仰承皇後的鼻息,儼如臣屬;即便在家庭生活方麵也毫無自由,一舉一動也受人嚴密監視,受人限製約束,什麽女人也不能接近。他心裏恨謀害自己情人的那個女人,竟然謀害自己的親姐姐。他心裏很不安,很難過,因為與韓國夫人的私通,竟使韓國夫人遭受謀害而死。他覺得羞愧,覺得膽怯,覺得怕武後,在武後麵前的時候,他似乎總要動輒失宜,遭受武後指正。

為要紀念韓國夫人,高宗將韓國夫人的妙齡美貌的女兒封為魏國夫人。他的脾氣變得很壞,動不動就發怒,

心裏沒有片刻的寧靜。那位十幾歲的小姐魏國夫人,是他獨一無二的安慰。他為什麽不能當個大權獨握堂堂正正的天子呢?為什麽不能為所欲為呢?

一個精明強幹的妻子,事事都是她自己做的才算對,什麽事情都是蠻有把握的,並不是丈夫的福氣。在她跟前,不能鬆懈一點兒,不能有一霎的**,不能有一霎的隨便。高宗對武後有點兒厭煩了,於是他策劃了一次革命,最後一次革命。發生的經過是這樣。

若說蓬萊宮的興建是為了高宗的健康,也有一些理由,因為他不斷頭暈,骨頭疼痛,筋肉麻木。不過,舊宮裏老是有橫死女人的陰魂出現,武後要換個地方躲避邪魔作祟,才另蓋這所新宮,這麽說也頗有道理。新宮並不隻是一所新房子,裏麵有全套成格局的大廳,有坐朝的大殿,有專用住宅,有花園,靠東邊有為太子特建的宮院,有書房,有侍中和中書令的公堂等。是由京都附近十五省征來的十萬民工建築的。文武百官奉令捐獻一月的俸餉,補足建築的經費。新宮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比由隋朝接收來的舊宮富麗堂皇得多。

武後時時在活動,沒有片刻稍停,真是把高宗折磨得厲害。她喜歡新的宮殿,新奇的官銜,一切新奇的事情。在高宗龍朔二年二月四日,武後把文武百官的官銜再議之後,多有更改,其實並無明顯之理由。過了八年,又改回舊名。這樣,至少她自己覺得是在有所作為,並非因襲曆代帝王的成規。因為深信自己的命運,她歡迎一切上天的征兆,真的也罷,假的也罷。她已經把高宗的年號更改了兩次。有一次外省一個農人,在洪水泛濫的時候,看見了一條鱷魚,在渾濁的水裏,那條鱷魚看來像一條龍,的確像一條龍。也許是一條龍。武後相信那一定是一條龍,那是帝王的祥瑞之兆。於是她把高宗的年號改為龍朔。新宮中的朝議大廳含元殿落成的時候,她又把高宗的年號改了一次。據說孔聖人降生之時,曾有靈獸麒麟出現。這次是有人看見了禦膳房拋棄的一個鹿趾,奏稱大概是麟趾。武後相信那一定是麟趾,於是把高宗的龍朔年號又改成麟德。

把皇帝的年號一改再改,令人計算年代非常不便。可是這種情形竟然愈演愈甚。因為一則武後相信文字的魔力——她一再更改王公的名字,以後再提。二則她喜愛發號施令,一時心血**,便頒布旨意。比如說,早飯之後,她說:“我想到了一個新名字!就叫它吧!”就輕而易舉地改了。往以後看,就知道她改變曆法,把十一月改成正月。她所要做的隻是說一聲:“一年由十一月開始吧。”後來又說:“一年還是由正月開始吧!”有時在一年中間,她把皇帝的年號改變兩次,所以那一年就有三個年號。比如說,武後甲申年就是。她一生所更改的皇帝年號,累積有三十三個之多,真是女人反複無常輕舉妄動的奇聞。別的帝王的年號,通常隻有一個。

現在新宮裏又鬧了奇事。新宮之興建,是好讓武後離開舊宮,因為舊宮鬧鬼。但是舊宮的冤魂似乎隨著武後來到了新宮。這也頗合乎情理,因為新宮原與舊宮接連著。新舊兩宮之間,人走起來也不過十五分鍾,何況是鬼呢。武後找了一個道士郭行真,畫符念咒,燃燒紙符。這種令人懷疑的舉動數夜相連。這些夜間的活動武後是何所取意,誰也無法知道。一夜一夜的,隻有武後和郭道士在一起。據說,除去武後,任誰也不能走近,否則冤鬼便不肯離去。非得斷絕人跡萬籟無聲才行。

武後連夜和道士秘居室內,由太監王伏勝奏明高宗。高宗一聽大怒。與道士秘密相會姑且不提,求男覡和術士作法就是大罪,王皇後就是那麽犯罪死的。

高宗的心裏出現了一個念頭,自己也驚惶不定。自從韓國夫人死後,他和武後的夫婦之情就流於勉強,徒然存個形式。他懷疑武後謀殺了他的情人,武後自己的親姐姐,不過話放在心裏,沒有說出來。自己憂鬱、淒涼,性情暴躁起來。結婚了五六年,高宗已經看出來武後心腸硬,狡詐刁滑,野心勃勃,狠毒殘忍,而且妄自尊大。當年對高宗逢迎阿諛,曲意奉承,現在對高宗竟傲慢不恭,時露慍色,往往教訓糾正,像對小孩子說話一樣。至於房幃之私,高宗對武後已經很冷淡,正如武後對高宗一樣。高宗多麽喜愛自由,多麽好色!可是,說實話,他是怕武後。若把武後繩之以法,像對付王皇後一樣,而且是控以同樣的罪名,他不就可以自由了嗎?這是個什麽想法呀!以前從來沒想到過——要脫離武後裙帶的束縛。束縛他的桎梏一旦弄開,他該多麽歡喜雀躍呀!他所需要的隻是勇氣而已。

高宗把心事告訴了中書侍郎上官儀,他很信任的一個大臣。上官儀是個詩人,他曾創了上官體,極為時人愛好模仿。這位詩人與高宗的意思不謀而合,他提醒高宗身為天子,並力勸高宗將武後廢掉。高宗隻要簽發一道聖旨,看吧,哪裏還有什麽武後!高宗吩咐上官儀說:“好吧,你起草詔書吧,可千萬保守機密。”

不過,這件事情不像他

想得那麽簡單,不像以前他囚王皇後那麽簡單了。那天晚上,高宗坐在書案前,那道聖旨放在書案上。其實高宗隻是欺騙自己,他應當知道他一舉一動都有人稟報給武後,雖然武後發表過提倡婦女道德的書,勸婦女對丈夫要恭順,要服從。那是另一件事。

突然間,武後走進來,兩隻眼裏怒火如焚,懷疑的眼光向高宗瞪著。高宗的臉色變得蒼白,好像見了鬼。

“這件事情是真是假?”武後這麽問。

“什麽是真是假呀?”

“不用假裝不知道。王伏勝控告我尋求巫術……先別插嘴……聖旨放在哪兒了?”

武後的眼睛看見書案上那張黃紙。高宗坐在椅子上驚慌不知所措。

高宗說:“不是,不是。隻是個草稿。都是上官儀的主意。他想的主意。”

武後怒吼一聲:“給我!”

高宗趕緊遞過去,這種習慣之養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武後立即把那張紙撕碎。

武後坐下說:“我得跟你好好兒談一談。我早就想跟你說,那麽今天正好說個明白。你一直不去找我跟我說,反而聽信一個太監的話,真是蠢笨得厲害。我隻是要把新宮的邪魔驅逐出去,沒有別的……我做你的妻子,有什麽有虧婦道的地方嗎?”

高宗不言語,實在不能說她不對。

“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現在也是個好機會,正好說一說。新近我看見你很鬱悶,很愛發脾氣。我以為這都是因為你身體不好,所以我沒說什麽。我一向很忙,你也知道,忙新宮殿,還有千千萬萬的事要費心。我夜裏醒著——想將來,擬訂計劃,決定文武百官的任用升降,決定朝廷大事,不都是幫助你嗎?若有人要奪取我的地位,就讓她來。我巴不得把輔佐你成個聖德之君的這副重擔子放下呢……”

高宗覺得心煩意亂,身子顫抖,頭發暈。現在不願談論什麽朝政國事。憂鬱、沉默,像一個鬧脾氣的孩子。

武後接著說:“不過,我也知道,當然背後還有別的原因。有些事情我雖然做了,其實我並不願意做,像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的案子就是。你這個人心腸太軟。他倆的事情若不是我一意堅持,誰敢說今天鬧到什麽地步!總算萬幸,亂黨破獲得還早。我當時若不堅持嚴辦,你今天還能穩坐江山嗎?要緊的是,一個天子,應當知道自己是個天子,所作所為要像個天子。我在這裏輔佐你。我為什麽要蓋一所新宮呢?還不是為的你?我對自己,一向不辭勞苦,不求安逸。我隻是要幫助你,讓你成個名主賢君,英武有為,你還需要勇氣,需要自信。你看咱們大唐帝國!突厥、吐蕃,連昆侖山外的夷狄都向咱們求和。看情形高麗不久也可以平定的。我知道我能夠做得到。一些遠大的計劃我都給你訂好了。咱們必須興建新的宮殿,立碑刻石記功,封貴族,賞功臣,功勳彪炳,遠勝過前代各朝的帝王。做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吧!我倆攜手並進,一定成功無疑。你看你,聽信一個太監的話,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簡直跟個孩子一樣!”

武後這一大頓教訓,弄得高宗頭暈眼花,心煩意亂,急想擺脫帝王的重任,懶得決斷國家的大計,身心痛苦,急需休息。最後,他愁眉苦臉地說:

“我相信,沒有我,你一個人也能治理天下的。”

“我相信我能夠。不過我隻是要幫助你。你看你病得這個樣子。現在早點兒去睡吧,好好兒睡一睡。別胡思亂想了。”

高宗無可奈何,回頭望了望,重獲自由的心煙消雲散了,像瘸子倚靠一根拐杖一樣,有這麽個強有力的靠背倒也不錯。

武後憑著她手段敏捷,把一場大禍消滅於無形。設若她是一個平庸的女人,設若高宗是另一個男人,那情形可就大不同了。不過,這次高宗竟萌發廢卻她的念頭,倒真使她吃驚。簡直從來連做夢也沒夢到過。武則天怎麽會夢到受人消滅!她回到屋裏,越想越氣。真是受了侮辱,竟有人想要消滅她!這種事情,以後再不能有!

她自知大權在手,利刃在握。得給群臣一個教訓,一勞永逸才行。殺一個大臣容易得很,下一道聖旨就行。她把許敬宗召進宮去,許敬宗想就妙計,說燕王忠身為太子之時,那個太監和上官儀曾經親侍燕王忠。那麽顯然是燕王忠的亂黨!於是指以附逆的罪名,把上官儀和太監王伏勝斬首於市,上官儀的家人充作奴隸。後來上官儀的孫女上官婉兒進宮為婢女。再往後中宗在位時,上官婉兒擾亂朝廷,此是後話,本書結束時再表。

燕王忠謀反的冤獄用得過於廣泛,且已過於陳舊無味。武後覺得這個辦法已經失去效用。後來燕王忠這個無知的童子,本來就晝夜恐怖,生怕被刺客暗算,終於被控求巫問卜,求人解夢。其實所控倒與事實相符。這個可憐蟲朝夕祈求平安,終於得到了平安。身為王子,不能當眾處死,奉旨以三尺白綾,自縊而亡。死時才二十二歲。生身之父雖為一國之主,當然也無法相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