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驕陽
平安鎮雖處於荒漠邊關,常年風沙大,才不過三月就有了驕陽如火的勢頭,但畢竟正值萬物複蘇的時節,草長鶯飛春和景明,別有一番濃烈豔麗的美意。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百裏大夫摸摸胡子,對著花園裏的勃勃生機情不自禁地吟起詩來。
坐在我旁邊的尉遲晟也頻頻點頭,“不錯,此乃百代文宗韓昌黎的《晚春》,雖然在帝都和江南一帶,現在還春寒料峭,不過在我們這,倒更像是晚春了。”
與尉遲晟接觸的這段時間,我發現他雖然玩世不恭了點,對詩書還是很在行的,武功也很不錯。“你們兩個呀,就別在我麵前賣弄文采了,欺負我書讀得不多。”
我隨意地下著棋,每回百裏大夫若執白子,第一步必走天元,下在天元需要中盤實力強方能得勝,這對他來說都不在話下。而我初學棋藝,習慣下星位。我細細琢磨開去,這分散於四周的九點星位不就剛好圍著天元,與平安鎮和尉遲府的格局如出一轍麽。
天元的涵義深遠,在最開始的時候便聽百裏大夫提過,《魏書管輅傳》曾記載,夫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探玄虛,入幽微。天元便是萬物的本源和開始,我由此更加確定了秘密就藏在祠堂的想法。
“少爺!少爺不好了!”我們幾個聞聲望去,隻見來福一臉焦急,慌慌忙忙地穿過花海,直奔石亭。
尉遲晟被嚇了一跳,忙站起來質問他,“怎麽了!”
來福擦擦汗,邊喘著氣邊恭恭敬敬地站好,“少爺不好了,宛榮小姐來了,還把那天您跟嘯天少爺打架的事告訴了老爺。老爺很生氣呢。”
尉遲晟不屑地甩了甩袖子,“這有什麽!本來就不是我的錯。”
來福又苦著臉道,“可是老爺告訴宛榮小姐您在這兒,叫她過來找您呢。”
“什麽!”尉遲晟驚訝地簡直要跳起來,開始像無頭蒼蠅般在亭裏轉來轉去,這個家夥都不知道跑的麽……
“宛榮小姐是誰啊?”我好奇地問,上次就很想知道了。
他愁眉苦臉地抱著頭,“是那姓黃的妹妹,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為人驕縱無理,就喜歡纏著我,比她哥哥還難搞。”
我不由地笑起來,“驕縱無理,還喜歡纏人,這不是說的你自己嘛,看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啊,哈哈。”說完還跟百裏大夫交匯了個眼色。
他繼續繞著圈子,不搭理我的調笑,“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本少爺我今天就跟她拚了!”
“你要跟誰拚呀?”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起。
“宛榮……”尉遲晟愣在了原地。
宛榮一把推開擋在前麵的來福,大步走進石亭。她身著鵝黃蕊蝶曲裾深衣,梳著漂亮的墮馬髻,斜插鏤花如意簪,下垂精巧流蘇,一縷青絲繞到胸前,看上去粉雕玉琢,極其可人,隻是眼裏藏凶,有少許的飛揚跋扈。
“尉遲晟!你膽子不小了!竟敢打我哥!他以後可是你的大舅子!”宛榮用手指著尉遲晟怒罵道。
我跟百裏大夫都忍不住嗤笑,她突然轉過頭來,一雙漂亮的杏眼瞪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許是看到我普通的裝束,眼裏滿是輕蔑地哼了一聲。在中原,大戶人家都喜穿曲裾深衣,樣式紋案都繁雜華美,再配以香袋玉佩,無不彰顯貴氣。而我不著配飾,又嫌天氣熱穿了件素淨的月白長衫襦裙,在她麵前寒酸許多,這才被輕瞧了去。
“你就是那個勾搭尉遲晟的小狐狸精?沒想到樣貌如此普通本事倒挺大!”我見她柳眉杏眼怒目圓睜,不由感歎這是個不好惹的潑辣主。
“這位小姐,可是與我有什麽誤會?”我不想與她糾纏,忙和顏道,又擔心她會像上次阿珠一事般死咬著我不放。
她卻懶得理我,冷哼道,“你自己心裏清楚。”說罷又轉頭去拉尉遲晟,“你快隨我回去給我哥道歉,還有我爹,他知道了以後很不高興,否則你休想娶我。”
尉遲
晟瞪大了眼睛,氣得甩開她的手,“第一,本少爺絕不道歉!第二,本少爺絕不娶你!你要走快走,本少爺不歡迎你!”
宛榮驚詫地說不出話來,片刻才回過神,已是氣急敗壞,“你果真為了這個小狐狸精跟我翻臉?”
我被殃及有些氣憤,剛想與她理論卻被百裏大夫握住了手,輕聲道,“我幫你算過了,你流年不利易招惹桃花債和是非,所以還是別和這種小女子計較了,嗯?”
小女子……聽起來是個好詞兒。我有些委屈地將手抽出來,嘟噥道,“為什麽別人可以隨便發脾氣我就隻能生悶氣……”
百裏大夫聞言坐過來,親昵地拍拍我的肩以示安慰,又朗聲對宛榮道,“小姐請自重。身為一個大家閨秀卻出言不遜惡口相向,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婉約儀容,實在有失禮數。”接著又再次握緊了我的手,“在下絕不允許任何人欺負阿月。”
宛榮氣結又不好發作,尉遲晟忙補充道,“對對對,人家爹還在呢你怎麽能罵人家閨女兒狐狸精啊,宛榮,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
百裏大夫臉色一僵,悻悻地鬆開了手,拿起石桌上的茶盞喝了起來。我覺得有些好笑,氣也就過去了。又看尉遲晟轉變了態度,暗想這尉遲府經營的是古玩珍奇,而黃府做的是製鐵的皇商生意,近些年戰亂不斷,古玩生意一落千丈,而鐵器卻需求增多,加上尉遲老爺癡迷於棋不善經營,自與邱家斷絕關係後便一直仰仗著黃府,此時萬萬不可得罪他們。
宛榮也緩了緩臉色,扯著尉遲晟的袖子撒起嬌來,“那你到底要不要道歉嘛!還說不想娶人家……要不是我爹,你們家能撐到現在麽,我哥也是為我好多說了幾句,你怎麽就不懂呢……道個歉而已,我爹呀沒叫你磕頭就不錯了。”
尉遲晟一陣惡寒,終是忍無可忍,再次拂去她的手,“別鬧了!反正我是不會道歉的!”
宛榮被掃麵子,跺跺腳放了句狠話,“好!我去告訴你爹!看你爹怎麽責罰你!”說完便氣衝衝地跑開了,一直杵在亭外的來福還被她狠狠撞了一下。
尉遲晟滿臉陰鬱,我和百裏大夫也不好多說什麽,來福更是揉著肩膀乖乖站在外麵不敢靠近。片刻後尉遲晟突然發了狂地衝過來,將石桌上的棋盤狠狠砸向地麵,棋子嘩啦散落一地狼藉。我被他這氣勢震得害怕,百裏大夫卻暗自搖頭,“嘖嘖嘖,多好的榧木棋盤啊,就這麽給砸了……”
我嗔怪地搗了他一下,卻見尉遲晟盯著地麵大喊大叫道,“本少爺忍了這麽久!忍了這麽久!你們憑什麽!憑什麽!”
自那日後,尉遲晟再沒喊我去下過棋。婆婆聽聞此事後也不免唏噓,“倒是苦了那孩子,不過他以後要以一己之力承擔尉遲府的家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尉遲老爺整日癡迷於棋,確實也沒有盡到責任,隻一味地溺愛他,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感歎道。
婆婆歎了口氣,告誡我道,“咱們寄人籬下,還是不要議論他們的家事才好。”
我溫順地點點頭,忽而又忍不住問道,“那婆婆……尉遲老爺以前也這般癡迷於棋麽?”
婆婆想了想,方對我搖頭,“我嫁人前他還對此一竅不通呢,說來我也覺得驚奇。”
我微微沉思,結合到我之前的發現,想必秘密很快就會暴露,等百裏大夫找到錦瑟的蹤跡,我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婆婆,您是想一直在尉遲府裏住著,還是想回去呢?”
她慈愛地看著我笑了笑,“當初答應住在這裏,也是為你著想,你突然就不見了,婆婆心裏又驚又怕,幸好你沒出什麽事,在這裏好歹能保證你安全。不過你要是想回去了,婆婆隨時去跟尉遲老爺辭別。”
我很是動容,偎在了婆婆懷裏,“隻要婆婆過得好,月兒就放心了。”
隻要婆婆過得好,我就能放心地離開,離開平安鎮,去找尋我的身世。
之後我便將我的發現告訴了百裏大夫,他思慮片刻從袖裏取出一小
罐瓷瓶。“這是我剛配出來的藥,拿下人們試了好多次才成功的。”
我驚得目瞪口呆,“是……是毒藥麽?”
他搖搖頭,滿臉凝重,“不是,勾魂藥喝下去會讓人暫時失去意識,有問必答。”
他怎麽這麽厲害,什麽東西都弄得出來。我小心接過,認真端詳著瓷瓶。“你想給誰喝?”
“如此貴重的藥自然不能浪費,我要了解尉遲衛究竟把秘密隱藏得有多深。”他慢慢揚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好似已掌握了全盤局勢。
天命如棋盤,人生為棋子,輾轉吉凶不能隻順其自然看個人的造化,更要有運籌帷幄的本事。尉遲少爺隻會被動接受,在自身範圍內鬧鬧脾氣,而百裏大夫卻不畏生死不拘小節,才得有扭轉宿命的機會,這正是善弈者謀勢,不善奕者謀子的道理。
當晚,尉遲老爺房裏的仆人們退下後,百裏大夫就帶著我溜了進去。他在屋內設了結界,以保證不會被外麵的人發現,然後將那瓶藥滴進了正熟睡的尉遲老爺嘴裏。
我在一旁看得緊張,也不敢出聲打擾,百裏大夫等了一會兒,方輕聲問,“錦瑟死了麽?”
“錦瑟……”尉遲老爺果然無意識地回答起來,我心驚肉跳看著這詭異的情景,“錦瑟……她走了……”
我和百裏大夫都鬆了一口氣,幸好沒有死。百裏大夫繼續問,“她去哪了?”
“她?她……不知道……不知道……她走了……”
百裏大夫深吸一口氣,“她的血咒治好了麽?”
“治好了……”
“怎麽治好的?”百裏大夫忙問。
“那個賤人……錦瑟那個賤人……”尉遲老爺突然很激動,斷斷續續地說道,“她將血咒轉移給了慧兒……她說解藥放在祠堂……但是我找不到……”
果然在祠堂!但是錦瑟又怎麽會把血咒轉移給婆婆呢,我甚是不解。百裏大夫有些焦灼,皺著眉迫不及待地問,“在祠堂哪兒?為何找不到?”
“她說……要解開世上最難的棋譜才能找到……我花了十七年……解了無數棋局找了無數棋譜……都不知道什麽樣的是世上最難……”
我震驚不已,這尉遲老爺果然癡情,所謂沉迷於棋隻是用情至深,我也終於明白婆婆那不準人查探的怪病是因何而起了。隻是尉遲老爺癡情之餘未免過於古板,不尋求他法隻寄希望於錦瑟的幾句話,實在令人扼腕。
“是誰治好錦瑟的?她又是怎麽將血咒轉移的?”百裏大夫接著問。
“不知道……她會妖術……錦瑟會妖術……錦瑟……這個賤人……賤人!”尉遲老爺又開始激動起來。
百裏大夫歎了口氣,點住他的安眠穴,他便不再說話沉沉睡去了。
“不問了麽?”
百裏大夫搖搖頭,“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
我抿抿唇,“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他看著我,神色意味不明,“去祠堂,晟少爺也在那裏。你就先回去吧,謝謝你幫我,還有陪著我。”
我愣了一下,完全沒有意料到。
“那天宛榮告了狀,尉遲老爺就把他關在祠堂思過,對外隻稱他在鬧少爺脾氣不願出門,因為尉遲老爺很怕別人注意到祠堂。”百裏大夫解釋道。
我微微出神,心裏泛起漣漪。“讓我先去吧,我想看看他。”
他帶著探究的眼神考量我,我以深邃的目光迎了上去,他立刻會意,輕點了下頭。
我和百裏大夫一向如此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暗示都能相通。
視線漸漸飄遠,融合在寂靜詭譎的氣氛中。我在心裏暗想,那個有著桃花眼,笑起來很澄澈,性子單純爛漫的尉遲晟,我在不經意間觸碰了他的心事,看見了他隱藏在暗處的鋒芒。眼看秘密就要揭開,真相就要置我和他於決絕之地,而我已學會了不盡用眼睛看東西,不盡聽信於人言。
但我會記得他說過的,我是他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