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願意聽這裏故事嗎

吃過烤魚,我和花間又四處走了走。花間不知是怎麽了,一直在沉默著。而他看向這些山水的目光很是眷戀,這副模樣是我從未見過的傷感。

我想,他一定是在這裏經曆過什麽,不然他怎麽會這樣?

我又陪著他將那已經破爛不堪的房屋好好的整修了一番,至少當人走進去的時候,不會再感覺到滿是灰塵了。至於屋頂什麽的,我想花間總不至於命令我去修房頂吧……

折騰下來,時間已經是傍晚,夕陽西下之際。在一派青山秀水,看著江上的夕陽倒影,水波悠悠,青山蒼翠,身邊又有佳人相伴,真真是一件美事。

我陪花間坐在水邊,一同享受這片刻的寧靜。

“偷得浮生半日閑亦不過如此,當真是自在逍遙勝神仙!”

花間會心一笑,難得說出這番瀟灑大氣的話語。我能感覺出這話是發自肺腑,可惜什麽叫做偷得浮生半日閑我聽不太懂。

而我想說的是,能夠就這樣陪著你,也挺好。然而有時話到嘴邊,終是羞於啟齒的。

晚間,我和花間攏了一個火堆,我們靠在一起相依賞月。

他主動將他那價值不菲的雪蠶絲脫下,平鋪於地麵供我們二人睡在上麵,但地麵上終歸是涼著的,一時之間誰都難以入眠。

我覺著,讓花間給我三天時間,他給我了,便已經可以表示了一點他的心意。可是都已經在外麵了,他對我的態度依然不冷不淡,實在是讓人窩心。不過我又在心底勸慰自己,我憑什麽對他那樣的男子要求甚多……

他是花間啊,權傾天下,手握江山的花間啊!能和他在一起,怎麽說都是一件不可多想的事情。能和他說話,傳出去會讓多少女子羨慕啊!

在這個愛美的時代,花間的美貌無疑是每個未央百姓都會羨豔談論的對象,可惜他的地位實在不敢讓人褻瀆什麽。而我的存在,很可能就成為了那些愛花間如命的女子眾矢之的。

我頭枕手臂,眼望明月,隻感覺江南的夏日實在悶熱,白日倒是雨水充沛,晚間的時候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夜笙”身旁的人輕輕呼喚。我忙不迭轉過頭,示意我很認真的在等他說話。但見月色下的他五官寧靜而祥和,少了平日身為東廠督公時眉宇之間的一抹陰翳之色。

“督公,我在呢。”

卻見花間微微地笑了,如同花兒綻放般,帶著幾許驚豔。“願意聽聽這裏的故事嗎。”

我沉默,沒有立即回答。

有時候,該說的要說,該張口時就要張口。而這種時刻,無疑不要隨意回話,否則難保那陰晴不定的主人會突然殺你滅口。畢竟,秘密這種事兒越是被人知道就越危險。

“你不必擔心本督會滅口於你,本督也隻是太累了,想要傾訴一下……”

我細觀之下才發現,他的眼底處已然有了一小片的黑暗,我瞬間便聯想到了他的朝出夜歸。整日那般勞累著,怎能還輕鬆著?

頓時有種叫心疼的感覺浮上心頭,我想伸手去撫摸他一下,卻終究沒有那個膽量,也不知他是否反感著的。

“十七年前,這裏是住著一戶人家的。當時也隻是一對母子,因為那家的主人是有大事要做的。”

“督公”我忍不住出言打斷他,小心翼翼道:“你……可

以把那個稱呼換成‘我’,真的,我不會笑話你,也不會嫌棄你的……”

話音甫落,便感覺到花間那雙細長的鳳眼掃了過來,登時後背也濕了,他不會是惱羞成怒了吧!

還不待花間先開口,我連忙說道:“督公,屬下也是怕您累著,嗬嗬。”

花間這才作罷,不過也是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把第三人稱換成了第一人稱,我。

“當時我爹很少回來,我也很難見他一麵。但是我和母親都知道,他其實是一個可以做大事的人,我們都等待著,等待著父親能夠光明正大把我們接出去的那一天。”

我聽到這裏,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氛,難不成花間是私生的?正大光明、接出去、等待?這都是幾個意思啊!

不過我很有涵養的沒開口。

“母親是個很美的女人,他真的很美……”花間從懷中掏出一枚玉墜,上麵隱隱還有血色。常在民間走,世間的幾大寶貝我也曾聽說過的,就比如眼前的這種血玉。

玉乃是天成,然而若是由處子之血浸染最後就會慢慢滲透一些進去,然後頂好的玉色上就會有點點的豔紅。

這種工序也隻是我道聽途說而來,而真正的工序聽說是非常繁雜的,若是一個差錯,便會損壞掉一塊極好成色的玉。

正因為風險太大,所以一般很難有人如此大手筆會將美玉獻出去,做血玉這等奢侈之物。不過若是成功,那也就真真的成了無價之寶!

看不出花間身上還有這等東西,如果這血玉乃是他母親的遺物,說明花間他的出身非富即貴!

那眼神中的愛意與思念當真讓我羨慕嫉妒恨,不過我還是沒有開口。

“那一年,正是山間桃花爛漫之時,這裏卻遭遇了飛來橫禍。母親他把我藏在了米缸中,當外麵不再有聲音時,我悄悄出去,母親他已經去了……”盡管在極力掩飾,我卻還是能聽出他語氣的顫抖,看到他眼中的濕潤。

到底是自己的母親,還是親身經曆著的,怎能不傷懷?時過境遷,可有些東西早已深深印在腦海中,便是歲月這種殘酷的東西也無法抹去。

印記太深,往往也會造成新的東西出來,譬如仇恨。我心揪著,默默看著花間,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花間微微親吻一下這枚血玉,紅唇飽滿而鮮豔。他坐起身,目視蒼茫遠方,盡力平靜地道:“他們都是父親的對手,想殺了我們,逼死父親。但是他們卻沒有來搜屋,我僥幸活了下來。”

“當我走出去時,母親他倒在血泊中,那一刀直中胸口,再沒有救……母親,還來不及再與他說上一句話,他便這樣去了,我好恨!”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道傷,如此看來他心中的傷正是他的母親無誤了。而能生出如此絕色孩子的母親,想必定然也是牡丹國色,傾世雍華的吧。

那樣小的少年,那樣不凡的出身,在麵對親人離世,心中有憤怒是必然的。可是以現在的目光回首過去,他從一個軟弱少年到強大如斯,這歲月中的磨練是要怎樣殘酷,才使得他踩在眾人的肩膀上,成為了人中之龍。

“然後呢?”

我的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除了這樣我不知還能怎樣做才算可以給他一點慰藉。

“我在民間流浪了四年,偷盜過,要飯過

,欺騙過,搶過……那時候的我以為,我已經做盡了這世間的一切惡事。哪隻命運根本不會這般簡單,和後來相比,我曾經做過的那些又算什麽呢?”

花間用他的拇指指腹輕輕撫摸這血玉的表麵,溫柔的就像在撫摸他母親一樣。明明是恕罪的話語,在他說來,卻隻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不過,也的確是在陳述事實。

“我十一歲的那一年遇上了他,也就是東廠的上一任督公。從此,我的命運就改變了,並且,再也變不回來了。”說到這裏,他輕笑一下,像是自嘲,“我便從那時起,做了東廠之中,督公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十三年前麽?那個時候的我在做什麽呢?哦,那時我才六歲,正是滿街打醬油的時候,不過沒有人讓我打醬油,我不去偷醬油就不錯了。

我六歲時,正是要飯無門,到處偷東西被發現還要狠狠挨打的年齡。嗬,那時啊!不過我正在苦難之時,花間又何嚐不是從一種痛苦生活再次陷入了另一種的痛苦生活呢?

首現,便是那閹割之痛。我剛入宮的那幾日內,新入宮的太監能夠正常走路的人沒幾個,幾乎都是在床上躺了數日才得以下床。每日哀號的也有,由於覺得對不起祖先痛哭流涕的人也不乏,所以那個時候,我也是要假裝哀號,不能表現我的異狀的。

一個個可都是男兒,連他們都忍不了的痛,又何況當時僅有十一歲的花間?

“我終日伴在他的身邊,看著他處理政務,看著他濫殺無辜,看著他欺壓百姓,看著他的那雙手從健壯變得枯老無力,我看著他在人前舞權弄勢,看著那已經枯老了的手已然能夠執掌天下,重權在握。我看著他操縱別人的生死,看著他至高無上,無人能及……夜笙,那種感覺你能明白嗎?你看著別人擁有一切,坐擁天下,看著權勢的好處,你能沒有想法嗎?”

我當然能體會那種感覺,因為我便如他小時那般,我看著花間在行使著他的權力,看著他殺人如麻,看著他權傾天下。

“夜笙啊,我終是坐上了這個比皇位還更加榮耀的位置,我也學會了玩弄權勢,我也學會了陰險狡詐,我用十年時間成長,最後換來的,也不過是一張再冰冷不過的椅子。”

“督公……”不知不覺的,嗓子有些發澀。我略咳了一聲清清嗓子,不想這一聲咳嗽也驚了花間。他立即收起那枚血玉,很快變換了神色。

“所謂有得必有失,連我一個小小賤民都知道舍得二字,以督公的才智又怎能被這簡單的道理蒙蔽呢?所謂人死不能複生,您的母親那樣愛您,也不希望看到您會悲傷啊!”

這一長句,實在是我活了十九年說的最正經的一句話了,我想。

我自知這不過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然而我想對於此時的花間來說卻是極其需要,因為他需要的正是這樣帶著開導性的話。以他那般冷靜沉著的頭腦,陷進這樣的回憶與悲傷實在是難得。

說到底,他並非天生不喜形於色,而是後天的磨練啊!想要將一個弱小的孩童從手無縛雞之力訓練成一個說是武功天下第一、權謀智慧天下第一也不為過的強大男人,這得需要經曆多少,付出多少?

如果可以,我倒真想陪他一起,重新經曆一番他的過去。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我也變得厲害一點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