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凋零

十月十九的淩晨,夜空黑壓壓一片,沒有月光和半顆星辰。露珠打濕了人們的衣袍,夾帶著絲絲秋夜的涼意。山下原本應該靜寂無人的林中,人們舉著火把,高舉武林盟旗幟。

以上官沐英為首的一批武林人士與溫逸琦帶來的兵士匯聚一起。這次攻山由武林盟為首,朝廷的人隻是輔助,入夜之前已經圍住了所有山口徑道。

除了幾日前下來的幾批人都被武林盟給截殺以外,天蒼教一直沒有動靜,不知是按兵不動還是另作他想。

上官沐英帶領了一批人先行上山,溫逸琦帶領的人則暫時留在山下等待首先衝鋒上陣的人傳下來的口令。

不過多時,自半山腰起一路燈火順沿而上,漸漸傳來了兵刃相拚的聲音。以五嶽為首的掌門帶了另一批人從山後悄然潛入,三大世家兵分三路,各自帶著人上山。直到武林盟的人基本入山,司瀾兒才匆匆解開披風,示意自己不能再等,必須即刻上山。

溫逸琦仍駐守山下,手下的人搬來茶幾和靠椅,溫逸琦正倚坐著觀望,無比淡定。

直到最後一批人支援的人上山之後,溫逸琦終於點頭:“你去吧。”

得了允諾,司瀾兒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直到黑色的披風融入黑色的山間之中,氣急敗壞的楊琳琳才在眾人招架之住之下撲了出來:“不要去……”

“再怎麽嚷嚷也沒有用了。”溫逸琦幽幽歎息。

“你這是放她去送死!”楊琳琳一腳踹開攔住她的小兵,雙目猙獰。

溫逸琦托著下巴沉默,仍舊放任小兵阻攔楊琳琳,“你還不明白?如果她不親眼確認燕慕歌死了,這輩子永遠也繞不出來。”

楊琳琳堵住一口氣在心頭不上不下。她還有什麽好怕溫逸琦知道的?現在司瀾兒都跑沒影了,別說她肚子的孩子,這一上山連她人能不能安全回來都成問題了,她還有什麽好怕的!

楊琳琳剛要說話,溫逸琦托著腮,狀似懊惱地自言自語:“她怎麽這麽喜歡那魔頭呢?”

“……”

溫逸琦望著漆黑的前方思忖,失神道:“你說,如果這一次結束了,她會跟我回去麽?”

莫名的,楊琳琳感到一陣惡寒,忍不住倒退一步。

或許……她還是不要告訴他吧。

……

司瀾兒沒有舉燈,她混在了最後一批上山的人之中,落在最後的位置。那些人顧不了多少,很快便迎來天蒼教的截擊,雙方打了起來。

自從溫逸琦的到來,一支小隊向捷道探去,被天蒼教的人截道砍殺,但武林盟並沒有氣餒,天蒼教引以為傲的陣法被盡數破除,如今隻要能夠順利到達頂峰,便能到達天蒼教的大本營。

這一夥人所遇到的天蒼教眾數量不多,卻打得很吃力。天蒼教占了地理優勢,一開打武林盟即節節敗退。所幸這一批上山的隊伍人多勢眾,總算將天蒼教攔截而來的人全部殺光。

雖說贏了局麵,但隊裏死傷也不少。領頭的青峰派掌門魯常見此,先讓眾人停下歇息並包紮傷口,他則站在邊上視察周邊環境。

山間地勢詭譎,濃霧大作,他們在攻山之前的確研究過,然而真正進入山中,卻並非紙上談兵那般簡單。

夜間起霧,本就漆黑的夜晚中樹木林立,濕冷的霧氣彌漫在空氣,濕氣貼在每個人身上,方向無法辨清,如若不是事先有計劃,恐怕他們很難前進。

如今他們分批上山,為的也是將天蒼教的力量分散,再個個擊破。

每一批上山的隊伍遵照分劃,看似分散的路線,最終匯總聚合起來,圍堵天蒼教主峰。

但前提是前方的人不能輕易被擊斃。

如果他沒看錯,第三批上山的人火心越來越弱,恐怕已經不敵天蒼教,迷霧越來越濃,如若不盡快行事,保不準會便看不清信號。

此次攻山,雖然武林盟總算達成一致力量的團結,並與朝廷結盟。但魯常卻不屑與朝廷打交道,就以此次攻山計劃,武林盟打頭陣,朝廷明裏表示協助配合,卻至今紋絲未動,簡直就像是動口不動手,來分一杯羹的。

晦氣!

魯常對此憤憤不平。他們青峰派雖不是什麽大門派,但站出來好歹也是江湖上說得上話的人物。為了對付天蒼教,他們損兵折將,剩餘的已經不能再折損了,如果這一次不能一舉攻下天蒼教,那整個武林接下來決定一蹶不振,難以恢複元氣,存活下來的天蒼教才真正是一家獨大,無法無天了,整個武林也將遭殃。

說實話他當初並不讚同如此攻山。這裏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占了地理優勢,強龍難抵地頭蛇,且不說如此分散上山沒有重心,若是遇到狠角色,被屠得全軍覆沒的可能性更高。

魯常越想越覺得不妥,自己就像誘餌,引蛇出洞,而那些人則上山,搶奪功跡。

他越想越氣憤,自己這一行人擺明就是被當成傻子,任人揮霍。這時底下的人上來請示,傷患包紮完了,時間不多,他們不能在一處停留太久。

魯常心中罵罵咧咧,然而卻不得不配合大計劃行動,如今已入山,若想反悔潛逃,他日落於他人口中隻會成為江湖笑柄。

司瀾兒原是想趁入山之後,獨自尋路上山,她沒想到當初所暴露的捷徑如今已被封鎖,她進退不得,隻能

暫時跟著魯常這一群人繼續前進。

為了不影響計劃,溫逸琦並未告訴司瀾兒他與武林盟商議的結論是如何,亦不知道他們計劃是怎麽樣,對武林盟而言她是外人,楊琳琳也不希望司瀾兒知道了什麽而從中搞破壞,因此她們並沒有透露太多關於這次行動策劃和動向,司瀾兒隻大抵知道他們打算分散開來圍山。

剛剛啟步,才走了一小段路,魯常頓感不妙,想要出聲喝止已是太遲,一聲地鳴轟炸聲爆起,將眾人炸開。

司瀾兒跟在最後,堪堪躲過了爆炸,並沒有受傷,可也被這一炸衝擊撞了出去。這一聲立時炸響整座山頭,火勢浩蕩,烏黑的濃煙滲入迷霧之中,混在一起,慢慢朝四周湧了出去。

司瀾兒被煙嗆得咳嗽,煙霧遮擋了視線,看不清前方,隻知道前麵已是一片火海,樹枝綠葉被燒得劈啪作響,不時傳來陣陣淒厲的慘叫聲,直竄入耳。

司瀾兒驚愕地抬頭,小隊的人幾乎葬身火海之中,餘下零星沒有被火燒著的人尚未從驚恐中回神,銀光一閃,刀劍一落,那些人雙眼還瞪大著,卻已身首異處。

橘色的火光襯托下,那一張張冷絕的麵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如黑夜的惡鬼,帶著不寒而栗的戾氣,出現在血色之中。

領頭的古蝶揮灑刀尖上的血跡,麵色不改地緩緩抬頭,目光移至跪在不遠處的司瀾兒,麵色漸寒。

古蝶帶著的人正在清除剩餘仍在掙紮的人,她一躍而下,來到司瀾兒跟前。司瀾兒半跪在地,沒有躲閃,被古蝶彎腰一把抓了起來。

古蝶眸中含著薄冰,冷聲道:“你回來做什麽!”

司瀾兒沒有掙紮,不甘示願地與之對視:“小慕呢?我要見他。”

古蝶冷笑一聲:“你還有臉見他?”

司瀾兒心中一沉,她早料到自己被楊琳琳帶走,不說燕慕歌,其他人一定會誤會。“我不是自願離開的。我要見他。”

她知道自己應該解釋,以古蝶忠心的程度,她根本不會放過她。可時間緊迫,她更想見到燕慕歌,她要解釋的,從來隻為了他。

古蝶的眉頭微蹙,她推開司瀾兒,回去看一眼已經處理完畢的武林盟眾人,對她而言這些人並不難對付,問題是如今山上已經被無數武林盟的人分隊潛了進來。大象雖大,卻容易被螞蟻纏死。

“告訴我小慕在哪裏,求求你。”司瀾兒急切地抓住古蝶的手,她如今茫無目的地,是無法找到燕慕歌的。她怕,怕自己找到他的時候,已無法挽回。

古蝶眸色一閃:“既然走了,還回來做什麽?教主不會想見你的。”

司瀾兒臉色一變,咬牙:“無論他想不想見我,我都要回去……我要留在他身邊。”

古蝶的視線如同審視,最終匯集成疲倦,她緩緩站直身,望著山中逐漸蔓延的火勢,揮手讓手下準備撤離,對司瀾兒說:“你要去便去吧,教主……”古蝶麵色複雜,“不能再等了。”

她指了條連教內都極少有人知道的路,為防司瀾兒遇上教徒被誤傷,另給了塊令牌給她,讓她自己小心。

司瀾兒慎重地點頭,銘記古蝶的話,握緊令牌,消失於黑暗之中。

古蝶看一眼天色,將黑夜的星光深深印入眼底,化為混沌:“今日,天蒼教……當真要亡?”

司瀾兒順沿古蝶指引的路,山路很偏僻,因為濃霧的原因,並不易找,路也難走。她花費好大的功夫才摸清的其中奧秘,終於走了出去。

這一路她並未遇到什麽人,隻是山間總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打鬥聲。緊張和不安導致她的精神一直處於繃緊的狀態,她跌跌撞撞,借著微弱的光線扶著樹幹一直朝前,終於見到了隱約的火光,入目之地竟有些熟悉。

穿過黑壓壓的樹林,眼前是一大片閃爍的火光,竹林被燒得沙沙作響,幾乎將要燒至靠近竹林的竹林小築。

司瀾兒麵如土色,連忙衝了過去。

平日裏守在小築之外的守門大哥躺倒在血泊之中,司瀾兒驚慌失措地蹲地查探,發現已經沒有了呼吸。小築的門半開著,裏麵黑漆漆的,毫無聲響。

司瀾兒推開門,瞳孔驟縮。

齊清苒腹中仍插著一柄利刃,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雙目緊閉。

“清苒……”司瀾兒抱起她,觸手的冰涼讓她驚恐得幾乎掉下眼淚。她動手點了她的穴道止血,然後伏在齊清苒的胸口上傾聽,盡管有些虛弱,但仍能感受到心髒的跳動。司瀾兒四處張望,恍然意識到這個時候根本找不到幫手。

“清苒、清苒,你醒醒,我帶你找大夫……”司瀾兒揉了揉紅了的眼眶,不知道這裏為什麽會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試圖搬動齊清苒,但大腹便便的齊清苒儼然不是司瀾兒能夠輕易搬動的。

這時,司瀾兒的袖口被輕輕一扯,雙眼緊閉的齊清苒眼睫輕輕扇動,緩慢地張開眼皮。

“清苒,你怎麽樣了?”

虛弱的齊清苒並沒有立刻答話,此時的她甚至連吐出一句完整的話都顯得困難。她輕咳著,不料卻扯動腹部的傷口,痛楚讓她擰著眉,苦苦地低吟出聲。

“怎麽會這樣?”司瀾兒氣憤又難過,就算認不出齊清苒就是齊家餘辜,難道武林盟就能不分青分皂白,對一名懷有身孕的女子痛下殺手嗎!

齊清苒緩緩伸

出手,握住司瀾兒,展露出安撫的笑顏。她沒有想到臨死之前自己還能見到她,“你回來了……”

淚水模糊了司瀾兒的雙眼,她哽噎道:“我去找大夫,你不會有事的……”

“沒用的……”齊清苒搖頭,她垂眸瞥過腹部的位置,“可惜這孩子……終究無法活著出世……”

劍直穿腹部,無論是齊清苒還是司瀾兒都知道,那裏頭的孩子沒用了。母體受損,血流不止,她自己……也活不久了。

齊清苒睜著眼,那雙眸子異常清亮,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身體的好壞她再清楚不過,知道自己即將死去,她卻感到心底前所未有的平靜。

司瀾兒知道她是回光反照了,忍不住痛哭失聲。齊清苒是她在這個世界中為數不多的朋友,即使她懷了燕慕歌的孩子,她心生嫉妒,卻從未想過傷害她。

“安泰生……”聲音很輕,近在咫尺的司瀾兒聽見了。齊清苒想吸氣,卻連呼吸都顯得疼痛,“這把劍,是他的……”

司瀾兒難以置信地瞪直雙眼。

“不怪他,不怪他……我從沒想過……會在這裏見到他。”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仿佛又重新出現在她的眼前,齊清苒恍惚得分不清真實。

她和安泰生,隻見過兩次麵。

遙記當年兩家剛訂娃娃親,長輩將兩個當事人推了出來。她那時還很小,卻不怕生,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個子比她還矮、傻呼呼被他娘牽著的胖小子。

她第一眼就不喜歡他,隻覺得他是個沒長大的奶娃娃,既沒她爹霸氣,又沒她哥健壯,隻懂得躲在親娘背後畏畏縮縮。

落下不好的印象,從此她對這樁親事也不上心,下意識地排斥他,不願意見他。直到十五歲那年,意外地遇見了他。

傻呼呼的胖小子長大了,卻像個木頭一樣呆悶無趣,不討喜也沒主見,隻不過小小戲弄一下,便沉著臉,一點也不禁逗。

對此她不以為然,亦不想將自己的未來交托給這種人,甚至想欺他老實而悔婚。

可還未等她悔婚,齊家便出事了。

爹娘兄嫂都死了……人們隻道她也死了,卻不知她淪落妓院,汙了身子,日夜受盡淩辱,生不如死。別說悔婚,安家之人知道了才是真正的翻臉不認人的那一個罷。

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以為,他性格木訥呆板,對於這樁親事也隻是沒有主見,全聽父母安排。直到……安泰生在竹林小築出現。

他告訴她,他找了她許久。

他說,讓她跟他走,他會娶她。

他還說,他愛她。

她似是笑著哭,又似哭著笑。

事到如今,還說什麽愛不愛的。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蔥豆蔻、無知單純的少女。如今的她髒得自己見了都覺得惡心,她又怎會跟他走?

她不會承認在聽到安泰生的那番話時心中升起的希翼……以及動容。可笑的是,她一度動搖了,在她沮喪的時候。

因為她知道那位大人……根本不愛她。

她曾自欺欺人地想,那位大人會救她,或許是喜歡,或許出於憐憫……無論哪個原因,都足夠她愛他,因她一無所有,隻能傾盡全部去愛他。

她隻能愛他。

自她滿身瘡痍地跟著那位大人走出來的那一刻,注定了她隻能愛他,隻會愛他。

所以她狠狠地傷害了安泰生。落得如今這下場,她罪有應得。因為她推開他告訴他肚子裏的是那位大人的孩子,因為她滿嘴惡毒傷害那個向她表達愛意的人,因為她自甘墮落。

她的心已經扭曲,不值得安泰生去愛。

即使那一刻,她為之動容……

一滴一滴滾燙的淚水驚醒了昏昏欲睡的齊清苒,她努力撐開眼皮,這個世上,會為她落淚的人,僅剩下司瀾兒了。

不要哭……

齊清苒真想張口說,不要哭。沒有什麽好哭的,她本就不想活了……肚子的孩子……打一開始她就沒想要肚子裏的孽種,那個藏在她肚皮內的不知是哪個嫖客留下的種。

原本……在她滿以為這輩子都將全心全意愛那位大人的時候,她自欺欺人地將肚子裏的孽種歸劃為那位大人的孩子……

可惜,當她終於下定決心要生下這孩子的時候,老天還是不給這孩子活下去的機會。

“瀾……”齊清苒唇瓣微動,氣若遊絲:“對不起……”

“什麽?”

聲音太輕,司瀾兒隻能附耳傾聽。

“對不起……瀾……孩子……不是……大人的……”

齊清苒露出釋然的微笑:“我騙你的……對不起……”

司瀾兒眉頭緊鎖,她咬唇,微微發顫。

“聽我說……我跟……大人……一點關係也沒有……”齊清苒狠狠地抓住司瀾兒的手,艱難地開口,不說出來她不死心,不甘願就此死去:“他沒有碰我……他愛的人隻有你……”

齊清苒已然無力,司瀾兒反握住她冰涼的手心,說:“我知道……我知道了……”

像是鬆一口氣,齊清苒舒展眉頭:“還有……泰生……我不怪他……不怪……”

氣息漸止,口中再也吐不出半句話語。

雄雄烈焰包圍整個竹林小築,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久久不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