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家長會(上)

第二十章 家長會(上)(No.105— No.110)

張平沒有食言,度過了一個短暫而惶恐的周末之後,周一早上升旗儀式的時候,就有些同學開始散播各種關於每學科學年最高分的消息。我才聽說有些同學周六周日的時候被叫到學校幫忙核分數排榜出成績單,在明確分工的流水作業下,成績就像某種產品一樣從打印機中連續不斷地吐出來。

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點兒都不關心,甚至希望它出不來才好呢,誰一不小心把教務處點著了,電腦和卷子一起燒光,天下太平。

我再次高舉著相機,對著四周亂拍。

一群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隻有一個背影,似乎是楚天闊吧?

一個女生捧著不知道什麽書低頭專心地看,眉頭微皺,因為背後一個把發尾挑染成紅色的莫西幹頭的男生嬉皮笑臉地在背後拽她的辮子。

還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總能找到一兩張陌生的臉孔,清晰,鮮活。

我低頭看著,在嘈雜興奮的人海中。突然間覺得心裏平靜了下來。

之後還會有很多很多考試,如餘淮所說,是的,我們都會習慣,習慣到想不起來每一次考試的成績和排名。他們自然也不會記得這樣一個星期一的早上,這樣一個毫無特征的升旗儀式。

可是我記得。他們自己隨手丟棄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裏。我是整個操場上,最最低調的富豪。

我覺得自己笑得也許很悲壯。可是沒有勇氣自拍。

我拍下了他們的青澀年華,卻把自己的那份遺忘在了照片的背後。

每一科老師進門時都會懷抱一大摞卷子,急匆匆地邁步進來,巡視教室朝課代表示意,然後將卷子遞到他們手裏,一言不發地倚著講台,看課代表指揮幾個同學分發卷子。

屋子裏麵嗡嗡嗡響個不停,可是仔細一看,似乎大家都沒有講話,神情肅穆,充滿期待又有點兒恐慌。

所以我就很奇怪。這種嗡嗡的說話聲究竟是來自哪裏的呢?

韓敘是數學課代表,張峰麵無表情地將一遝卷子交到同樣冷麵如霜的韓敘手中,仿佛是魔教的傳位儀式一般莊重。

數學是我考得最爛的一科,成績卻是第一個發下來。明知自己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偏偏心裏仍然在打鼓,絲毫沒有那種心如死灰的自覺。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數學就數學吧,一下子死利索了,也是一種福氣,剩下的科目就會隻高不低了。

可是當韓敘頂著一張死神般的蒼白小臉走近我的時候,我仍然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什麽東西——竟然是餘淮的手。

我能感覺到他和我的身體一起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舉動,還是因為我的手冰涼如死屍。

然而他並沒有掙脫。

那一刻大腦已經不運轉了。卷子輕飄飄地從上空落下來,就像電視劇裏太監扔給冷宮娘娘的三尺白綾,清高縹緲得十分囂張。

我張大了嘴,尚存的理智讓我歪腦袋瞟了一眼左側裝訂線內的名字。

哦,餘淮的。

他皺著眉,用閑置的右手拽到他麵前,開始認真盤查到底那兩分扣在了哪裏,一邊翻,一邊說:“你手怎麽那麽涼啊?期中考試而已,真這麽害怕啊?兩眼一閉就過去了!”

我狠狠地甩下他溫熱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說點兒什麽反駁他。不過這樣一鬧,反倒不緊張了,手指雖然仍然很涼,卻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訕笑,“我……不是故意……”

餘光瞟見他的喉結不自然地上下滑動,但是語氣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為例。”

切。我撇撇嘴。

不過,下不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還是不能在手很涼的時候抓他的手呢?

如果我焐熱了,難道就可以嗎?

他的那張臉太淡定了,我很難不胡思亂想。正在此時,兩三張卷子像是被風吹過來一般飄到我眼前。

什麽都不用看。那慘不忍睹的鮮紅分數讓我立刻確信這是我的那張,急忙趴在桌子上護住,緊張地朝四周看。

餘淮眨眨眼剛想說點兒什麽,突然簡單麵紅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撲住我的卷子幹什麽……剛才不小心……你還給我行嗎……”

我訕笑,站起身把卷子遞還給了她。

原來這種分數不是隻有我能考出來。簡單果然是能夠共患難的姐妹。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她。

一整天的轟炸結束,我已經麻木了。老師講卷子的時候,我就用紅色的中性筆認真地記,記得滿卷子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筆跡,妄圖將鮮紅的分數淹沒在我自己掀起的紅色海浪中。

至少這樣看起來就不會那麽刺眼。

成績單發到手裏,左起姓名,然後是數學、語文、外語、物理、化學成績,一個總分加和,緊接著是曆史、地理、政治成績,最右邊是八科成績加總。

也就是說,有兩個總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個總分。曆史、地理、政治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畢竟大多數人還是要學理科的。

我發現,成績單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邊,她的總分可比我還低啊?

這時候張平在前麵清了清嗓子:“咱們成績單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隨機排序,就不搞那麽血腥的大排名了。樂意研究的同學自己根據右邊的總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對,看看自己是第幾梯隊的,也有個努力的方向。我就說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韓敘,第二名是餘淮,第三名是朱瑤。韓敘和餘淮都排進了咱們學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賀一下哈。”

我鬆了一口氣。雖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麵對這樣一張密密麻麻的成績單,估計大家也隻是看一眼總分,估摸一下大致順序,不會太過計較。我的麵子某種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張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揚揚下巴,摸摸後腦勺。

當然我也聽到班裏有人很不滿地抱怨:“搞什麽啊,亂七八糟讓我怎麽排啊!”

我黯然。和我這樣隻想遮羞的人不同,還是有很多人覺得搞這種維護**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費大家時間、一精一力的無用功。我想為張平鳴不平,卻又沒有底氣。

我小心翼翼地問餘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來還是不排出來?”

他心不在焉:“對我來說都一樣啊。”

我歎口氣。的確。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轉過來,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麽似的,說:“不過……其實還是不排的好,多無聊。”

我很大力地點頭,眼睛有點兒酸:“是啊,是啊。……多無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覺手背一暖。

這次是他主動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義地,說:“會好的,慢慢來。”

我爸在飯桌上問起期中考試的事情,我沒搭腔,隻是告訴他,周三就開家長會,五點整。

他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再接再厲:“那你們成績都出來了是嗎?”

我張了張嘴——不是不想告訴他,隻是不想當著齊阿姨和林帆的麵說出自己那慘不忍睹的成績——不管怎麽丟人,我隻丟給自己家的人看。再怎麽說,他們也是……外人。

飯桌上有幾秒鍾的安靜,突然齊阿姨站起來盛湯,笑著說:“剛考完,哪能那麽快啊。耿耿,還要不要湯了,阿姨給你再盛一碗?”

我把碗乖乖地遞過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書桌上什麽都不想做,門也沒關,隱約聽見客廳裏麵我爸和齊阿姨的談話聲,中間夾雜著齊阿姨刷碗時發出的叮叮當當的響聲。

“你去單獨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緒不大對。我和帆帆在的話兒她有話也沒法兒跟你說。”

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自己老爸遲鈍得很,倒是一個外人心思透徹,把你看得一清二楚,這無論如何都讓人感動不起來。

我爸依言進屋,順手帶上門,隔絕了林帆的四驅車和齊阿姨的刷碗聲,把一杯牛奶放到我的桌上。我趴著沒起身,悶悶地說了一聲“謝謝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試探地問。

我“嗯”了一聲。

“……排多少名啊?”

“我也不知道,我們班沒排名。”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極其感謝張平。

“……那……”他似乎沒話說了,站起來踱了兩圈,在我背後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腦袋,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常事,別太往心裏去。會好起來的,畢竟你入學就跟人家有差距,這個要承認,一步一步來。”

他這麽溫柔,我反倒從一開始的一肚子怒火轉為埋怨自己不爭氣。的確有一段時間將怨氣都歸結為父母逼迫我進了一個不屬於我的變態學校,然而這一刻,卻深深地感到乏力。別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給爸媽帶來榮耀,為什麽我什麽都做不了呢?

我點點頭,鼻子堵了不敢出聲,側臉緊貼在桌麵上,動起來的時候有點兒疼。眼淚順著眼角流下去,隱藏在臉頰和桌麵之間,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學著吃力,不用著急,高一一過去,咱們就學文科,乖。”

於是那些煩惱好像突然就都不存在了,我隻記得我是要學文科的,我現在的痛苦隻是因為我還沒有等來屬於我的一切,隻是不適合,不是笨,真的不是笨,更不是世界末日。

如果是餘淮,一定會不屑地問,你怎麽知道學文科就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知道。可是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即使老天爺下定了決心要滅了我,我也不能承認。承認了,就失去了所有希望和勇氣。我隻有兩個選項,你總要給我一條活路,總要給我一條路來走。

早上睡不著,索性很早就出了門,到教室的時候裏隻有幾個同學,零零散散坐在座位上低頭溫書,都是我不熟悉的人。我一屁一股坐上教室最後麵的窗台,背後是熹微的晨光,麵前是空洞的後門。教室裏沒有人知道我在做什麽。窗台上堆滿了各種雜物、練習冊卷子,還有一個足球、一個籃球,在網兜裏,是餘淮他們的寶貝。我縮進雜物的空隙中,把大半身子藏在窗簾後,脊梁骨緊貼著清晨冰涼的玻璃,寒氣陣陣。十一之前大掃除的時候,張平還曾經麵對窗台上雜七雜八的東西痛心疾首,哭喪著臉,大手一揮,將兩件校服、一遝廢紙掃到地上,大聲說:“這他媽還過不過日子了?!”

全班爆笑。他自己回過神來,也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說:“不行啊,這樣真不行,你們長大了……過日子也不是這麽過的……你們這幫孩子啊,女生沒個女生樣,男生……更別提了,長大有了老婆,都得被狠狠修理!”

大家繼續笑得東倒西歪,餘淮趁機大聲接了一句:“老師,這是經驗之談吧?”

張平紅了臉,揮揮手:“你小子……給我等著!”

我慢慢想著,嘴角彎上去,滿心歡喜。那種與“過日子”有關的細碎溫暖的小情緒溢滿心間,卻又有種好時光即將結束的惶恐感。

會惶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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