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期中考試(下)

第十九章 期中考試(下)(No.99 No.104)

考號隨機分配,我和餘淮的考場都在一年一班。我趕到考場的時候,剛好看到餘周周和另外一個女生在門口。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打招呼,雖然說是初中校友,畢竟當初不認識。正在我猶豫的時候,倒是餘周周身邊的女生朝我微笑了起來。

那是個氣質很特別的女孩,長得很有棱角,皮膚有點兒黑,頭發半長不短。我並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冷冰冰的女生會率先跟我打招呼,愣了一下,笑回去。

“你是不是叫耿耿?”

我點頭:“你是……”

餘周周一直麵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聽到我們說話才抬起頭,夢遊一般朝我點點頭。

我也趕緊趁熱打鐵:“餘周周吧?我是耿耿,也是十三中的,現在在五班。”

她笑了,眉眼彎彎,和我初中第一次見到她時有點兒不一樣,我說不出來為什麽。

旁邊的女孩麵色有點兒冷,也不再笑。我意識到自己把人家甩在了一邊,很不好意思,所以趕緊轉回頭對她賠笑臉:“你是……”

她說,我是辛銳。

我臉上茫然的表情讓她很失落,卻又好像鬆了一口氣,搞得我莫名其妙。

這時候,餘周周接過話茬兒:“你在一班考試?”

我點頭:“我記得你是一班的啊,今天你在自己班考試?”

她搖頭:“昨天把兩本書落在桌洞裏麵了,回來拿。”

教室裏已經有幾個人坐在那兒了,我探頭進去,一眼就盯到無所事事的餘淮坐在靠窗的第三排。餘周周一進門,他突然正襟危坐,朝她點頭微笑,假的要死,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人家隻是很淡地說了聲“早上好”,沒停步,彎腰從中間那組的某一桌裏麵掏出了兩本花花綠綠的書,好像是漫畫的合訂本,抱在懷裏,從後門離開了。

我跑進門,把演算紙卷成筒敲在仍然靈魂出竅的餘淮頭上。

“看什麽看,你果然見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切換到傻缺模式啊!”

我剛說完,往後一退,就踩到了一個男生的腳。

一個趔趄。這個家夥是什麽時候神不知鬼不覺飄到我背後來的?

回頭怒視,才發現那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兒,白淨溫和,長得很順眼,不是耀眼的英俊,非常親切。

於是沒出口的斥責一個大喘氣,就變成了結結巴巴的“對,對,對,對不起”。

聽到餘淮在背後嗤笑:“哎喲,您有什麽資格說我啊?耿耿同學?”

我頓時覺得很沒麵子,於是不敢回頭去看餘淮,隻能傻呆呆地對著眼前的男生不住地點頭哈腰說抱歉。

長得好看是罪啊,我在心裏對著麵前的少年碎碎念,你們這種人,遲早要下地獄的呀。

男生擺擺手,笑了一下說“沒關係”,就專心致誌地蹲在地上研究他身邊書桌的桌洞。

那是餘周周的桌子。

雖然我覺得這種行為很變態,可是也不好打擾人家,尤其當人家變態得很帥的時候。

我坐到餘淮前麵的第二排,轉過頭輕聲問他:“你怎麽誰都認識啊,餘周周是我們學校的,你怎麽認識她的?”

他沒理我,反而很大聲地喊:“林楊,你幹嗎呢?”

原來是餘淮的初中同學,他提到過的那個超級賽亞人。

叫林楊的男生撓撓後腦勺,竟然迅速地臉紅了。

“沒事……沒事……”

“那你幹嗎繞著我小姑姑的桌子打轉?”

我和林楊一起大喊:“她是你小姑姑?!”

在餘淮一臉得意頗為欠扁的時刻,我卻注意到林楊靈魂出竅的窘樣,他盯著桌子,食指輕輕地敲著桌麵,喃喃自語:“那……那……那我豈不就成了……你的小姑夫……”

在我和餘淮目瞪口呆的時候,他好像大夢初醒一樣,連連擺手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就屁一股著火似的跳起來奔出門外了。

我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餘淮卻眯起眼睛笑得很邪惡。

“什麽時候有機會灌他兩斤二鍋頭,我倒要看看他還能說出點兒什麽來。”

世界上最短暫和最漫長的時間都在考場上。考試結束前一分鍾,你發現自己有一道計算題從第一步開始就抄錯了題,時間就在你來不及驚呼的那一刻開始加倍流逝,你的筆尖已經開出了花,思路就像黃果樹瀑布飛流直下,可是鈴聲永遠走在你前麵。

有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如果時間始終以這種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從背後的鏡子裏看到自己如瀑青絲轉瞬成雪。

雖然我沒有如瀑青絲。我是短頭發。

然而如果讓我選擇,我倒是寧願經曆這種驚心動魄的一分鍾,讓卷子帶著我未完成的遺願隨著監考老師遠走,也不願意獨自坐在那裏麵對很大一片空白,聽著周圍沙沙的答題聲和翻頁聲,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時候,視野裏是一片空白。並不是說我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形容那種色調。桌子、椅子、講台、監考老師、牆上的黑板、黑板上麵的紅色大方塊字,“敦品勵學,嚴謹求是”……

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經來到了天堂,卻又不耀眼。你假裝自己在做題,實際上筆尖都不曾落在紙麵上,隻是為了和別人一樣忙碌,躲避監考老師的目光,搶救岌岌可危的尊嚴——盡管如此,那層白色還是在你的視野中晃動,久久不去。

等著,聽著,思維遊離在試卷之外,難堪的空白許久沒有任何改動,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時間都在別人的筆尖上,獨獨把你遺忘了。

獨獨把你遺忘了。

所有科目都結束的那天下午,我終於等到了最後的鈴聲。明明需要更多的時間,卻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題目的解法,寧肯趕緊宣判死刑,讓我死也死得踏實。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到餘淮和林楊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在談論什麽。餘淮伸出左手,豎著大拇指,比比畫畫。

“氣旋不是上升氣流嗎,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彎曲,氣流就是順時針轉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林楊搖頭:“我當然知道氣旋是什麽,可那道題明明是高壓反氣旋。”

他們兩個還在爭論,我已經無話可說,最後一門是地理,這個科目很快就會在全省會考之後與他們say goodbye了,有什麽好討論的?

無論如何,都結束了。

餘淮看到我,停止了與林楊的交談,轉身熱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麽樣?”我趕在他講話之前趕緊先問。

他聳聳肩:“就那麽回事兒唄,還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問出來之前,我連忙笑著問林楊:“小姑夫,你呢?”

林楊又漲紅了臉,我笑出聲,他很快反應過來,老神經兮兮地把手插到兜裏,挑眉看看餘淮,又看看我。

“我什麽時候成了‘你們倆’的小姑夫了?”

“你們倆”咬字非常準,我都聽見心裏咯噔一聲,好像不小心失言講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真心話。

餘淮抬腳就要踢林楊,被林楊反手抓住小腿差點兒掀翻。他們就開始拉拉扯扯拚命想要把對方按在地上,兩個大男生扭來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會想歪。

終於一班的同學們紛紛擁入教室,餘周周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聲,林楊立刻就像踩了電門一樣繃直身體,然後一個魚躍逃出了門,把仍然戰況不明的餘淮獨自扔在垃圾桶旁邊。

在林楊跑出門的瞬間,門口出現了一個極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著書本,邁著很穩重的步伐慢慢走進來。

又是一個看著眼熟的男生,說不定也出現在我亂拍的某張照片裏麵。他身上的氣質和林楊的那種鮮活溫暖、偶爾犯傻冒失的感覺很不同,我說不清。

總覺得他來錯了地方,即使在溫和地笑著,與周圍人閑聊寒暄,也總是跟旁邊這些渾渾噩噩的學生格格不入,說不上哪裏,過分一精一致,過分耀眼,過分疲憊。

餘淮收斂了笑容,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麽看,趕緊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帥哥憑什麽不讓看,你嫉妒啊?!”

憋住,帶著考完試難得的複雜好心情出門。

然而邁出一班門口的一瞬間,我聽見餘淮用很平靜的口氣“順帶提及”:“那是楚天闊,摸底考試的第一……好像也是咱們這屆的中考狀元。”

然後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麽看”裏麵包含著怎樣的情緒。餘淮自然不是小肚雞腸隻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嚴肅地收斂情緒推著我離開教室,應該是在麵對心目中的競爭對手時的正常反應吧。

世界上沒有人萬事如意。我坐在考場上獨享漫長的空白時間,在另一個空間裏,餘淮也有他的高山要爬。

回班才是受難的開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圍鬧鬧哄哄對題的聲音擋也擋不住。餘淮是周圍人圍攻的焦點,我就是焦點旁邊的炮灰。

“這次數學出的什麽題啊,選擇題那麽多陷阱,我連著好幾道都選錯,幸好看出來了,結果導致後麵每道題都要小心翼翼讀好幾遍生怕看錯被耍,差點兒就答不完卷子了。”

義憤填膺抱怨了那麽多,最後該做完的還是都做完了,該選對的還是都選對了,所以這個女生到底在憤慨什麽?!

“別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寫什麽,我估計我肯定跑題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

挑整場考試中最拚運氣的部分來擔心,你有意思嗎?!

“哎喲喂那個英語啊,我聽聽力的時候好幾次差點兒走神,那是什麽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時候完全沒聽懂!”

你丫廢什麽話,不是還有第二遍嗎?你第二遍不是聽懂了嗎?叫喚你妹啊!

他們就這樣圍在餘淮周圍七嘴八舌地邊對答案邊抱怨考試的變態,我趴在桌子上,看餘淮左右逢源,緩緩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考完了就不提了,張平沒過來呢吧?走走走,趁現在下去買點兒吃的!”餘淮大手一揮就把一群人都拽走了,我睜開眼,看到他走在最後,正回頭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個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終於撐到電池壽終正寢的劣質洋娃娃。

張平笑嘻嘻地,麵對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學們,什麽都沒說,轉身在黑板上開始寫字。刷刷刷,字很醜,但足夠大,所以極有氣勢。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我們漸漸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他。餘淮的食指不住地叩著桌子,皺著眉頭,怎麽也想不明白張平又抽什麽風。

“同學們啊,你們知道這首詩的出處嗎?”

“不是小白臉毛寧唱的那個《濤聲依舊》嗎?”β在後麵舉手,全班大笑。

張平剛剛笑而不語的範兒被嚴重打擊,他趕緊調整了情緒,白了β一眼,繼續說:

“這個作者啊,名叫張繼,當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裏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鬱,失眠,就出門遊蕩,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後來千古傳誦,張繼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當年的那個狀元到底做了什麽,又留下了什麽呢?誰也不知道。所以說啊,同學們,落榜不是問題,考得不好也沒關係,東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些東西,沒你想象的那麽重要。”

大家開始起哄,鼓掌。張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講台上,雙手背在後麵,很享受的樣子,儼然一位新上任的邪教教主。

餘淮破天荒沒有跟著湊熱鬧。

我笑了一會兒,側過臉看他:“怎麽了?”

“死了以後名垂青史,有什麽用啊?活著的時候那麽憋屈。快樂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後人唱讚歌,有個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那麽多活法,我們卻總要褒獎某幾種,貶低另外幾種。可是仔細想想,到底怎樣才是對的?

誰知道。我們隻有活過一遍之後才會明白,可是那時候剩下的感覺隻有一種,名叫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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