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渾渾噩噩的一個周末過去了,休息得一點都不好,我的心情依然糟糕透頂,坐在門診裏,好希望自己是病人,有醫生給我看病;生怕自己這幅狀態會出亂子,便暗中決定委婉推脫一些病人,並很努力地集中心思,放慢看病的速度。

第一位病人快處理完時,我的一個老病人匆匆走進來,旁若無人地揚聲道:“梁醫生,快,給我測個血壓,昨天那家藥店給我測得很高,嚇死我了。”

我禁不住微微皺了下眉,用手示意她在旁邊坐會兒,她也沒閑著,一個人唱起了“獨角戲”,天地間仿佛就她一個角色似的。我集中注意力,努力平複心境,遣方用藥,盡我所能開出合適的方藥。

一有空檔,她就迫不及待地坐到我旁邊,看她急不可耐的樣子,我沒有解釋勸說,隻是慢條斯理地啟動測血壓程序……

“挺好啊,現在的血壓屬於正常範圍,不用太擔心。”我慢慢地和她說著,一種有氣無力的樣子溢於言表。

緊隨而來的是她對昨天那家藥店的一通責備,然後就是和往常一樣叫我轉方,還叫我加什麽藥,減什麽藥,再三囑咐我千萬別放甘草……她嘴裏不斷冒出真理的片段,儼然一個無所不能的醫生;我呢,就是她的一個幫凶——這類不像病人的病人其實挺討厭的,可是我沒有心思和她理論,也沒有那個多餘的氣力,何況她還是個聽不進去的主。和昔日跟老師抄方一樣,我幫她的想法部分實現了,她坐在我身邊,一幅滿意的神情。

離辦公桌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猶豫不決的身影,這位熱情的老病人眼尖口快:“這醫生很好的,有技術,脾氣又好,找她看病就對了。小夥子,來吧!”

“別把我吹得那麽神,還差遠哩。”我眼觀屏幕,手敲鍵盤,嘴裏附和著她說道。

“是真的,梁醫生,你的脾氣真的是好。”老病人又旁若無人地抬高聲音說,“脾氣好,療效會加倍的。”

“說實在的,好脾氣都擱醫院了,我對我爸媽都沒這麽好呢!”我遞上病曆資料說,“開好了,慢走哦!”

當發現那個身影居然是小正,我呆住了——他怎麽跑我辦公室呢?可惜這會兒沒有病人,否則我可以不理會他的。

小正攜著一種做錯事的尷尬來到我跟前,怯生生地看著我說:“我們出去,說幾句話。”

大庭廣眾下,不好意思大肆渲染惱怒,我隻暗暗瞋他一眼,不悅地站起身隨他出門。

來到一角露台,陰沉沉的天空並沒有吸引人們到這兒來,算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梁冷,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可是今天,我必須來見你一麵,否則我根本沒法去上班。不管怎麽樣,你總得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小正心情沉重地開了口。

“根本用不著這樣。告訴你吧,別打擾我就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我冷冷地說著,“我知道你們說話一套一套的,就跟剛才的病人一樣,句句都是真理,好像什麽東西都懂,什麽東西都看透了,其實呢,這些真理的片段弄得病人不像病人,醫生不像醫生,弄得這個就醫過程就像隨意逛馬路一樣,更甭想單單用這些散沙構築整個人生。生活在這個人人都習慣於不懂裝懂的世界,我勸你還是好好清醒清醒,想想你自己最最重要的東西——肯定和我無關,所以請你回去吧。”我長歎一口氣,說著最後這句並閉上了雙眼,仿佛這樣子就能把兩個人的世界徹底割裂一樣。

“梁冷,請不要再生氣!給我一次機會,就這一次,我絕不會再那樣了!”嘴裏說著話,小正還嚐試用手搭在我肩上,沒想到我麵無表情地走了,留下一隻不知所措的手,那意欲咧成心形的唇也僵住了。

挨過艱難的一天,放棄了好多給病人看病的機會,我卻不想放棄晚上聽課的機會;參加工作以來,正是我們這位神奇的主任一步一步開拓我的視野,是他啟發我從更高的角度看中醫,雖然我還沒有看清楚那個活靈活現、通透無比的真相。

傳達了院部的一些精神和要求後,主任開講了:“今晚我想講講我對中醫的一些看法,很整體的看法,僅僅代表我個人的意見。照理說,我們搞中醫的應該很清楚中醫的模樣,可是,我們正中了蘇東坡那句魔咒:‘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搞中醫這麽多年,我心裏頭漸漸地冒出來中醫整體的一個框架,它很契合中醫 ‘司外揣內,見微知著’的特點,我相信這個框架曾經很清晰地存在於某些人的頭腦中;最近幾年,這個模糊的框架越來越明晰,雖然還不夠成熟,但也可以講一講了,也許對我們的臨床會有幫助。框架構成至少有兩個層次,就像我們隨手畫一個圓圈一樣,馬上就有了內外之分:圈內和圈外——這隻是個簡單的二維圖。對於我們生活的這個多維時空,大家可以想象,這兩個層次就是我們身體的裏麵和外麵;借用通俗的說法,其中一個層次就是我們的血肉之軀,即皮囊,另一個層次就是皮囊之外的所有部分,近的緊貼我們的皮膚,遠的可以延展到外層空間——正因為這樣,我仍然堅持學中醫一定要發揮想象力,局限了就完了!我們想想,你,我,他,每個獨立的個體都有自己的身體和性情,同時,它們又都是開放的,每一個個體都沒有辦法封閉自己,完全不和皮囊外的世界打交道。也就是說,這個大框架的兩個層次是互相溝通、不斷交流的,看看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就確信無疑了,更離不開的還有我們的呼吸——‘吐,故,納,新’,說得多好!某種意義上說,皮囊外這個層次對身體的影響很大,所以說完全封閉皮囊這個層次是不現實的——你能想象那樣一個冥頑不靈的生命嗎?再打開翅膀來一次天馬行空般的想象,一座山,一條水,一塊石頭,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太陽係,銀河係……每樣東西都有自己的演化過程,再寬宏大量地用心去包容這一切:一個個獨立的演化過程就是一個個不同形式的生命,而這一個個生命又共同演繹著進化的行程——想想吧,所有生命的洪流在宇宙中流淌,各種不同的有機物、無機物、甚至看不見的粒子、能量什麽的在形形色色的生命中穿行不息,多麽壯觀的情景啊!隻有這樣用無比開放的心態,去接受種種長短不一、快慢有別的生命形式,甚至還有它們的方類組合,我們才有別於不知晦朔的朝菌——可不是那位美女王昭君哦,而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個壽命很短的朝菌。”

主任好像在喝水了,有點迷離的我早已發覺自己的注意力不聽使喚,所以壓根就聽不明白主任的高談闊論,他喝水這事現在倒是定睛看清楚了。不過,無法聚精會神的事實讓我的思維馬上就自動跳開了:主任上回說的去進修的事情,我應該去,得趕緊回複,抓住這個機會,會議一結束馬上行動——暫時離開這個地方,讓自己用一種局外人的眼光,審視一下這裏的現狀,也讓自己的心冷靜冷靜……

我的腦袋猛地一晃,這一晃清醒了下,發覺口水都快滴出來了,我趕緊換了個坐姿來掩飾內心的恐慌;坐在身旁的鍾醫生見我這幅樣子很不明白——向來都是聽課最認真的,今天怎麽了?差不多與我正對麵的小巫正衝著我偷笑,也許,還有很多狼狽的樣子是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我似瞪非瞪地掃了眼小巫,隱隱流露出一種不悅,然後假裝很認真地繼續聽主任的連珠妙語。

“唾手可得的身體比大而無外的皮囊外層次似乎容易掌控,容易理解,當然也容易被人接受,也許正因為這個緣由,和西醫一樣,現在常見的中醫大都屬於皮囊內這個層次,什麽陰陽理論,五行學說,六經辨證,經絡係統,髒腑學說,這一係列東西層層推進,步步深入至我們的血肉之軀,中醫似乎更加精細化了,可是結果呢,精力有限的我們卻忽略了不可或缺的另外一頭,平添了數分‘隻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感覺,令人心生盲人摸象的遺憾感,正如古語所言:以管窺天,所窺者大,所見者小;以錐插地,所刺者巨,所中者小——我們需要這種以小見大的智慧,而不是以偏概全的牽強附會。醫學的發展無可厚非,同時我覺得,人類最終極的目標應該是追求那個最本真的自然本質或規律……”

我知道主任還在繼續講著,也知道自己很想認真地聽,我甚至用手使勁捏另一隻手臂,試圖用疼痛刺激讓自己清醒,並趕緊回到眼前這個場景,可是都不管用。“去進修”的想法像隻頑皮的神奇小錘子,時不時敲擊著我,毫無規律,卻讓我分心,外加想睡的衝動,一個外形完好無損的我唯餘細若遊絲的氣力讓自己活下來,卻全然沒有多餘的力量分享主任那應該很精彩的信息……

“主任,這個框架聽著有點意思,可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連立足點都難以找到,我想不出來對我們的臨床有什麽幫助?”

錢醫生的話帶來不同的刺激,我借機又使勁睜大雙眼,並努力重複了數次,意欲擺脫聽不進去課的困境,並逃離那個場景;眼皮卻仿佛失去了彈性,總喜歡無力地耷拉著,若能輕輕合上自然最妙——神奇的是,我自己這幅皮囊內的某些地方閃出一道亮光:會後得去趟公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回來——對,當然啦,把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徹底斷開。緊接著,如麻的思緒紛紛攢動……

突然間,我的頭又是猛地一晃,欲睡欲醒的我被晃得微微出了些汗,便一下子清醒了,發現主任的聲音還在繼續:

“再來看看,從當下普遍的看病套路出發,各種檢查得到的數據,望聞問切采集的信息,好好想一想,這真的就是患者身體狀況的切實反映嗎?我覺得我們應該保留這份疑問!事實上,一下子找到導致疾病那個最原始的激發點,這個很難很難。我們接收到的疾病信息其實是經過身體這個網狀結構緩衝和代償的結果,所以這種信息和那個原始激發點的信息是不一樣的,采集而來的信息像是存在於那個激發點和我們主觀認識之間的某個點上,是經受過很多幹擾的,並沒有那麽純粹,你們能理解這個意思嗎?”無人發言,稍稍一陣沉默後,主任又開口說道,“這都是因為我們的

身體結構太複雜了。雖然每個細胞都做著自己簡單的工作,並因此成就了不同的組織、器官,表現出不同的功能,這種各司其職作用的協同整合,更多的是以網狀結構的形式呈現,這種網狀結構可以避免很多‘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困局;當然,生命的某些功能還需要一些線性相互作用來共同完成,比如反饋作用、負反饋作用等等。這種龐雜和嚴整成全了千姿百態、功能強大的生命及其聯合體。剛才說的這種結構和機械結構是完全不同的,不是簡單的‘1+1=2’的問題,而是複雜得多的‘1+1>2’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整個人的很多能力是單個細胞甚至單個係統力所不能及的,同樣,我們一個人的能力也遠遠比不上整個人類的能力,這種‘1+1>2’的超越效應的確不好理解,太挑戰我們的思維習慣了。可是,事實就是如此。也許,我們應該重新解讀好多不同領域關於‘生命’的定義,甚至直接全方位審視生命本身,至少不要很機械化的看待生命,那樣才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自然,認清真相。這讓我又想起了我們曾經討論過的老子的那句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我驚訝得腦子都轉不過來,剛才,我確確實實認真聽到主任的話了,我和大家一樣的確在同一個場景裏,可是隨之而來揮之不去的是一種不知所雲的感覺,我禁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挺正常的。

“關於圈外對圈內的作用,物質層麵的容易理解些,非物質層麵的其實了解甚少,我們甚至根本無視這一點。丟塊石頭到水裏,我們能清楚地感覺到水花濺起,漣漪泛開,至於水底下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卻不得而知;更糟糕的是,我們常常感覺不到風吹日曬對我們身體產生的好處或壞處,更不要說電磁波之類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對身體的作用了。還有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皮囊內外的交界處,這個我相信你們搞針灸推拿的,天天和經絡穴位打交道,會比我感受更真切。我們想啊,一根針,打進去又要拔出來;推拿正骨,隻是一些手法在身體表麵操作;再有就是西醫的各種理療,接觸或不接觸身體表麵,卻都的的確確能治病;各種影像檢查也是不用打開身體就能讀到身體裏頭的部分信息……這看似圈外作用於圈內,又好像不是,很奇怪。錢醫生,你看是這樣嗎?”錢醫生勉強地點了點頭,似乎也和我一樣沉浸在百思不得其解中,主任緩緩一笑,繼續說道,“還有,剛才你表示的疑惑我也思考過很長時間,因為完全不像我們服藥產生的作用這麽容易解釋,所以叫我舉個什麽實在的例子,還真講不出來;但是,成百上千年的實踐證明,這種暫時難於理解不易解釋的作用必然存在,有些人無緣無故的生病,又無緣無故的康複了,也許就與之有關。隻要這種作用存在,那麽,很多很棘手的毛病,也許就可以借助這種圈外的作用來治療,那可是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我們的治療手段啊,而且,或許可以節約很多醫療成本。這樣吧,我再試著打個比方,不一定對,但是應該有助於我們理解這層作用。還記得我們中學物理課上做過磁鐵磁場的實驗吧!那麽多鐵屑,借助磁鐵的幫助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到一幅形象逼真的磁場分布圖,如果想手工操作,或是命令點點鐵屑排好隊形,肯定沒那麽簡單吧!把鐵屑看成是圈內層次,磁場是圈外層次,圈內很難做到的排列問題,如果引入圈外作用力,事情就易如反掌了,而且幹得還很漂亮——但願這個比方能幫助我們理解今晚講的一些內容。”

主任若有所思地停止了說話,辦公室裏似乎隻剩下長長短短的呼吸,本該高速運轉的大腦行動遲緩,略顯蹣跚,晚上這個話題的確很挑戰我們的理解能力。

突然,鍾醫生開口說話:“聽到這裏,我想起來前陣子偶然看到的一些內容,關於醫學地理或是地理醫學這門邊緣學科的,就這兩個詞組成的一門學科,具體順序我記不清了,裏麵有些內容倒很有意思。裏頭講到有些哮喘病人、心髒病病人在某些地方發病概率特別高,離開這些地方就不怎麽發病,甚至藥都用少了,等他們留意到這些問題,那就不去這些對他們來說危險的地方,就過得挺好;醫生很難相信這種情況,他們往往把這種情況視為一種偶然。結合晚上主任講的內容,我想這應該也可以看作皮囊外作用於皮囊內的一個例子吧!”

片刻安靜後,主任接過話講:“不錯,鍾醫生這個例子不錯,我想,隻要我們有這份心在,就可以關聯起類似的很多現象。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人類文明的進步,文化的不斷演變和進化,我希望晚上所說的內容也是合乎自然的,都說唯一不變的就是不斷的變化,我還是希望自己能抓住一些不變的東西。不早了,晚上的課就到這裏吧。”

課結束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麽一頭霧水,卻管不了這麽多了,我打著哈欠站起身,緊接著伸了個懶腰,好讓自己更加清醒些,並瞅準時機跟上了主任的腳步。

聽到我的叫聲,已到走廊的主任放慢腳步側頭望著我說:“你今天看著一點精神也沒有,怎麽了?”

有諸內必形諸外,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說:“別提了,昨天一整晚沒休息好。對了,主任上回說的出去進修的事情,我現在又很想去了,還有沒有機會啊?”生怕被人識破真相,我馬上將話題拉到自己的軌道上來。

“你來得真及時,跟我們有合作關係的沈醫生剛剛旅遊回來,下周開始上班,願意的話,下周就可以去。”

“真的,太好了。”一陣竊喜,高興的樣子卻轉瞬即逝,表麵上我還是禮節性地微笑著說,“主任,那醫院裏還要辦什麽手續嗎?”

主任一一告訴我要去辦理的事情,然後還給我介紹沈醫生的中醫造詣,他特別擅長的領域和對中醫一些獨到的理解。不一會兒,主任辦公室到了,我簡單地對主任說了聲“謝謝”,然後就匆忙離開,心裏頭卻早已計劃著去公寓搬東西的事情了——“今天他應該不會回來的,我得抓緊時間去。”

果然,會後的小正早已經和同事們一起喝上了,還吹著牛,這種不讓自己空下來的生活顯得很充實,什麽煩惱事都拋諸腦後,盛開在外頭的是花兒綻放一樣的快活——正當“開時不解比色相”的美好時光,真的是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借著酒精的滋養興奮作用,很快,小正就徹底放下了深藏著的那絲顧慮,甚至還燃起了最近都在努力克製的香煙,他心裏還是清醒的:就一支,反正今晚不回去。

第二天中飯後,還沒有妥善辦法的小正拿起手機,給梁冷發了條短信:“今天要開一下午的會,我晚飯後回家。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他希望能收到梁冷的回音,哪怕一點點都是可喜的進步。

計劃趕不上變化,從會議室回來,剛踏進辦公室門,小正就發現劉伶來了,他趕緊笑著說:“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劉伶嗬嗬地笑著說:“我給你打過電話的,可是你裝著沒反應,我隻好自己找上門來——討口酒喝。”

小正拿出手機一看,還真有未接電話,嘴裏說道:“開會呢,調靜音了。”說著他到辦公桌旁挨著劉伶坐下,心裏卻記掛起回家的事,可是現在,對於能幾點回家完全沒了準數,一股涼絲絲的感覺在心中遊蕩。

“都是因為你們把檢查的事情做得太好了,害得我被領導狠狠地批。所以我要到你這裏尋求安慰,你晚上必須好好陪我。”

“去去去,結果還沒出來,別這麽瞎吹!”心裏絲絲不悅,難受,小正就把話說開了,“兄弟,你也太會挑時間了,我晚上還有重要事情呢!”

“少來,你那麽點事,我還不知道。難得來一趟,就這麽打發我,還兄弟——晚飯——我是吃定了,酒——也要喝高興,否則我就不走了。”這個死皮賴臉的劉伶還真有劉伶的樣,一幅不依不饒的德行。

小正知道自己肯定鬥不過他,隻好作罷,妥協地應承下來:“好,好吧,吃飯,喝酒,喝高興。”心裏卻默默地念著“隻能晚點回家了”。

劉伶卻樂得眉開眼笑,他看著小正,臉上肆意流淌著得意的壞笑。

忙碌了一天的我乖乖地在寢室整理東西,因為打算請假兩天,先回趟家看看爸媽,然後徑直去進修。片刻閑暇中,我坐在床沿上看自己收拾停當的行李,腦袋裏一遍又一遍地過濾著接下來幾天的計劃事項,突然,我想起來一件事情……

立馬起身,打開抽屜,拿出那個精美的小盒子,那裏藏著公寓的備用鑰匙,我得把鑰匙送回去,兩把一起送去,另一種擔憂卻又躍然心頭:小正不知道有沒有回來?此刻我是那麽希望他不回來,因為我害怕和他碰上麵——兩個人實在沒有話說。不一會兒,我還是帶上鑰匙毫不猶豫地出了門,畢竟,越早去碰上他的概率越小。

我急匆匆地在街上走著,挺大的風吹過來,不冷也不熱,卻吹亂了我的頭發;懷揣著這個簡單的目的,我堅定地穿行在風中,卻一下子分不清這風是春天的,還是秋天的?想著自己這般愚鈍,我無聲地傻笑了下,緊接著,一些問題卻偷偷地在我身體裏冒著泡:“是不是應該給他一次機會?也許,他純粹因為工作太忙了——我和他兩個人還合適在一起嗎?我這樣子任性,是在宣揚自己的個性嗎?我到底還能不能接受他?他還有什麽地方值得我留戀嗎?……”

心裏好亂,腦袋一團漿糊,我快速地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地使勁地吐著氣,好像這樣做能將種種紛亂如麻的情緒排出體外一樣。我腳步不停繼續前行,心裏在很慎重地思考:很明確,我接受不了這種現狀,也許都是因為找不到自己愛的人罷——假如是自己愛得如癡如醉的人,愛屋及烏的概率真會高一些嗎?——可是在這真情假意縈繞的人世間,什麽叫愛呢?愛的最底層的基礎又是什麽呢?是相類似的價值觀嗎?當兩個人的價值觀相差太遠的時候,是不是就意味著離分手的日子不遠了呢,或者是一方的委曲求全?天曉得這些答案……這似乎也是個“1+1>2”的

很複雜的問題,真是不可為的“天下神器”。

風小了,好像吹累了要歇息片刻一樣,抵達目的地附近的我不住抬頭張望——公寓窗口沒有燈光;更近的時候,我便停下腳步,認真地駐足觀望:的確沒有燈光!我立刻加快腳步,心思自然而然地跳轉到“把鑰匙安放在哪裏”這個問題上——茶幾?床頭櫃?餐桌?書房?腦袋中啪啪啪跳出這麽些地方,鑰匙放在那兒不容易丟失,不會被一眼看到但是一定會被發現,這麽個地方……來到門口,我仔細看了看,聽了聽,然後開門進去,輕輕一按開關,燈光毫不吝嗇地灑滿房間,這個熟悉的地方啊,今天,我來這裏是和你訣別的——我明明知道,再慷慨的燈光也照不到我的心房,那裏有一種欲哭無淚的陰影。

忽然間感覺自己的內心好沉重,那一起共度過的美好時光近在咫尺,卻又那樣遙不可及——如今,兩個人分明就生活在不同的維度,縱使相逢又如何!……我在樓上樓下慢慢地走,泛泛地看,看看有沒有落下應該拿走的東西,想想把鑰匙安放在哪個地方更妥當……最後,還是選擇了書房,這個他幾乎不會踏足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把兩把鑰匙放在書桌一角,然後又從抽屜中拿回自己寢室的備用鑰匙,轉身下樓,到了門口又回望屋內,瞬目掃視,關燈,輕輕合上門,帶著淡淡的憂傷和這個地方悄然訣別。

果然,三更半夜,小正終於回家了,雖然他不止一次地看過自己的手機,始終沒有什麽令人鼓舞歡欣的,就像現在踏進家門一樣,不過,他強打著精神調整了鬧鍾,困倦不已得倒頭就睡……

果然,他什麽都沒有發現,即使到了光輝普照的大清早。

周三這天,仍然感覺身處孤島的小正早就向領導請了假,還沒到傍晚下班的點,便提前離開了,他計劃著去找梁冷一起共進晚餐,他要把梁冷拉回自己的身邊。等他匆忙趕到梁冷辦公室,門已經關了;跑去寢室,還是閉門羹。他無助地靠在寢室門外的牆上,拿著手機給梁冷發短信:“我在你寢室門口等你吃晚飯,快點現身”——他明明知道這是個有去無回的舉動,可是,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有什麽可幹的!

心中茫茫然的小正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敲隔壁寢室的門,總算沒有令人絕望,原來梁冷和同事一起去外麵吃飯了。於是,小正隨便去吃了點東西,然後就回公寓去了,一路上他暗暗思考著再度折回寢室找她的事情。

百無聊賴的小正回到家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直到將近八點,睡意襲身的他想到去衝個澡清醒清醒,然後再去找梁冷。等他上樓打開衣櫃門的時候,他大吃一驚,緊接著,他又打開一扇,再打開一扇;他又衝進書房,書架上也同樣變空了——他很快發現了書桌上的兩把鑰匙……

“梁冷啊梁冷,你真的這麽絕嗎?”小正惱得咬牙切齒,他打開抽屜找梁冷寢室的備用鑰匙——所有東西卻都蒸發了一樣,“梁冷啊梁冷,你就這麽決絕嗎?!”

小正在家待不住了,他要馬上去找梁冷。

疑惑充斥身心,小正百般想不通地趕去梁冷寢室,他要去問個明白……

想不到寢室門依舊緊閉,門那邊的黑暗不知道埋藏著怎樣的心思,小正一無所知,曾經自認為很了解梁冷的小正這會兒是不認識她了,陌生像一團迷霧一樣阻隔在他們之間——女人的心思啊——小正萬萬料不到事情發展至此,但是夜風已經讓他心中的惱怒有些散去,現在他最清楚的一點是:晚上一定要見到她!就這樣,小正靠在寢室外冷冰冰的牆上,靜靜地待在那兒,心裏卻如潮水般洶湧澎湃……

不知道多少次翻看手機,不知道多少次幻聽到梁冷的聲響,不知道心神在多少談話內容間徘徊……這一回,梁冷真地來到他麵前了。

燈亮的刹那,我愕然怔住,轉瞬我緩過神來,問:“你來幹什麽?”同時,我暗暗地將預備拿出開門的鑰匙重新擱置包中。

“來找你啊。”事先想過的話愣是一句沒說出口,一遇上梁冷,一種瘋長的歉疚感完全控製了小正的神靈,但他把情緒掌握得很好。

完全沒想過會有這一出,我還以為我可以悄無聲息,一走了之,既然如此,已然躲不掉,我就開口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吧!”

說完,我轉身就走,似乎剛發現自己爬錯了樓一樣;小正隻好默默地跟在後頭——沒有淺握雙手,更沒有挽臂而行,不知該往哪裏去的我鬼使神差般地往綠橋那個方向去了,待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富有諷刺意味的選擇時,卻為時已晚——算了罷,就讓那牽手和分手,美好與痛苦共溶一爐罷!

在這熟悉的綠橋上,在輝煌燈火的懷抱中,在這從容演繹陰晴圓缺的月色下,我直截了當地和小正開口了:“我們分開吧,我已經想了很久了。我還是我,你卻不是你了。”

“連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嗎?”小正的心涼了半截,他快步走到梁冷前頭攔住她,並將嘴唇咧成心形,笑著說,“你看看,我也還是原來的我啊!我們還在一起好吧,求你了!”

我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嘴裏說道:“曾經,我對你心生好感,是因為你‘不抽煙,能喝酒但不醉酒’;現在,兩個條件都不存在了,也就是說你放棄了對自身的掌控;還有,你追逐的東西,與我能接受的相差太遠,我們價值觀不一樣,所以遲早是要分開的。”

片刻沉默後,小正終於開口了:“梁冷,那你知道我在很努力地戒煙嗎?我真地不想放棄我們這段感情。你不是也說過,性格互補、價值觀互補可以開拓視野嗎?我也覺得跟你說的這樣子可以讓我們的適應能力更強,有更多辦法解決生活上遇到的難題,這完全是受你的影響,我才有這種看法的。”

我一時語塞:是啊,我曾經是這樣天真地以為。可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人是會變的,因為我已經切實感受到自己真接受不了如今的他;要全然接受互補的性格、互補的價值觀,得多大的胸懷啊——那是一個小小的我所沒有的!不過這種內心的恐慌一下子就退卻了,因為我腦袋裏剛剛閃過一個念頭,於是我幽幽地開口:“都說唯一的不變是不斷的變化,我是相信這句話了。你說得沒錯,我曾經真那樣認為,現在看來,我還是錯了。其實,互補的性格、互補的價值觀也許應該在大的前提下要達成一致,如果你是美元,我是人民幣,這樣兩張紙幣疊在一起,然後拿剪刀很不規則地把它們剪開,再把半截的紙幣互換拚湊在一起,即使再嚴絲合縫,那美元和人民幣的拚湊品並沒有價值,絕對是不能用的,我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我們的性格和價值觀相差太遠了。”

說完這些話,我就轉身往回走了,小正拉住我的手臂,說:“梁冷,人是會變的,我們再變得和從前一樣吧!”

“不大可能了,你已經變不回來了。”我冷冷地說著,“我,已經開始厭倦這種無趣的生活了,上班、下班,賺錢、花錢,這樣子有什麽意義呢。做人,本應該找到自己的使命,非做不可,無關乎名利,隻在乎事情本身。你離開我吧,讓我們重新回歸到快樂的散居狀態,就像互不認識的從前一樣。”

小正無奈地鬆開了手,曾經約好的用他迷人的愛心唇——這撒手鐧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無奈地望著她在夜色中漸行漸遠,兩個人就這樣在風中越離越遠……

小正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整天悶悶不樂的他也會借酒消愁,可是酒精的麻醉總持續不了太長時間,酒醒後的於事無補倒叫人更添數分頹廢感……和無數人一樣,他在用他自己的親身經曆來踐行“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沮喪;和許多人不一樣,有一件事情,他還在天天堅持,就是每天給梁冷發送短信,他好想借助這種堅持換來梁冷的回心轉意。

幾天後,小正驚喜地發現有梁冷的短信回複,這種歡喜許久沒有光顧他了——他立即打開短信:

“別再給我發短信了,我換號了。”

從天堂到地獄的感覺就發生在這彈指一揮間,小正絕望地仰頭歎息……

小正病了,他要去醫院看病。到梁冷的辦公室準備尋求幫助,他才發現梁冷的辦公桌旁空無一人,他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於是徑直去李主任那裏等待看病,心裏想著一會兒打聽下梁冷的消息。

看完病,開好處方,聽完醫囑後,小正笑著問:“李主任,還有個事情向你打聽下,沒看見梁冷,她去哪兒了?”

“她進修去了。”

小正遏製內心的驚詫,繼續問道:“那要多長時間啊?”

“半年。”

“你有她新的手機號碼嗎?能不能告訴我一下?”雖然還有好多人在候診,小正還是厚著臉皮把這個問題說出口。

李主任笑了笑,說:“這個你就問錯人了,我啊,不用手機的,所以從來不記手機號碼。”

小正知道了這麽點既好又壞的關於梁冷的消息,但是,麵對這個出人意料的答案,他還是顯得有些尷尬——客套兩句,就告別了李主任。內心深處那種惶恐卻在蓄勢待發,兩個人之間不斷膨脹的時間和空間的隔離,真地要毀掉他和她兩個人的關係嗎?接下來的日子裏,怨恨,惱怒,煩悶,如影隨形地跟著小正,有時候憤懣到極點,他甚至寧願聽到“梁冷已成為別人的新娘”這種消息,如果有這種自私,倒令人徹底痛快了……

情緒依然低落,生活還在繼續,小正站在自己的寢室窗口,眼望窗外,夕陽的餘暉給他帶來了溫暖的感覺,他試著放眼那輪溫和的太陽——正欲落入山的那邊,卻明明不在山頂的位置,他分明還記得:那次和梁冷一起看到的日落就是在山的頂端——他突然意識到,她說的是對的:日落的位置會變動!看來,月亮的出沒位置會變動,她也不是胡說。這種種被人忽視的變化,都來源於無力改變的自然之手,看著好像和我們毫無關係,實際上卻又和大家息息相關,若沒有她們,後續所有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他似乎明白了:人,真地應該有所敬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