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刀如風(七)

燕長歌眼角輕佻,不覺一陣震心,從交手到現在麵具人的人數一直沒有減少,他殺去一個便會有另一個補上缺失的人數,時而七八人,時而五六人,黑暗之中站著的又有多少他並不知道,腳下的屍體橫豎七八具,襲來的刀還是原來的刀,淋漓的刀光晃蕩在他的臉上。

怒吼一聲用力將手中的人擋在身後,來去的刀影絲毫沒有留情,並沒有因為刀下是剛才站在他們身邊的人留情。燕長歌一掌打在那人胸口,他的手掌上帶著的勁道穿透麵具人的胸口從後心露出,掌力依舊強勢,瞬間印在後來之人的麵門。

麵具破裂的聲音被刀的破風聲掩蓋,擋在燕長歌身前的人身軀撕裂,已然被淩亂的刀切成幾段,刀光不減威勢斬入他的護體罡氣。

燕長歌心頭一跳眼角輕輕抽搐,急忙雙手湧溢罡氣護住身前。他的內力雄厚,雙手罡氣將三把刀阻擋在身前,刀無法再前進分毫。如此焦灼之勢是他最不願意見到,三把刀再不能近身,四周的刀也在這一刻向著他的手臂斬來,一群冷血無情的嗜血之人,連同伴的生命都不放在眼中。燕長歌一咬牙,手上內力猛然迸發,一股氣浪洶湧衝散麵具人的刀。

四位麵具人站穩身形,刀在身前迅速劃過,再從右手邊背在身後,他們的動作一模一樣,完成整個動作的時間也絲毫不差。分散身形再一次圍住燕長歌,四人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刀陣,燕長歌迅猛之際營造出的缺口在這一刻蕩然無存,另外幾人圍著四人不停地變換位置,想來是應變陣法。

燕長歌喘著粗氣,眼睛淩厲的看著將他圍在中間的麵具人們,微胖的臉上已經看不見笑意,取而代之的是疲憊和無奈。他緩慢用力眨著眼睛讓額頭上的汗珠和血水不滴入眼睛,他很想用手拭去眼角讓人不適的多餘,那種感覺讓眼睛有些癢痛。

突然,他笑哼一聲,嘴裏嘀咕道:“常年被人說死胖子,如今真成死胖子了。”微微歎息一聲,看向遠處的黑暗:“真不知我為什麽要多管閑事,明原天和我又沒有多少交情。”

環顧四周,麵具人身上黑色的衣服與黑夜融為一體,很久以前燕長歌就嘲諷,黑衣人穿著黑衣除了裝神秘之外沒有任何作用,如今他終於見識黑衣在黑夜中的力量,看不清出手,看不清人,眼睛難以捕捉到黑夜下的黑衣。

“殺!”

淡淡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燕長歌沒有看到說出這個字的人,那人聲音飄忽冷漠,帶著濃厚的威壓,極為嚴肅,不容置疑。

本以為在內的人會先動手,不想在外之人從四個麵具人的縫隙中穿過,帶著一股血腥味的刀刺在燕長歌身上,在離身軀三寸處停下,無法寸進分毫。此時四個麵具人瞬間出手,兩人的刀向著燕長歌脖子斬去,一人斬向他的手臂,最後一人斬向他的大腿。

幾個人的配合天衣無縫絲毫沒有破綻,刀刀切入要害亦是刀刀致命,如今的燕長歌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擋住刺刀的雙手隻需要微動便會被刀捅穿身體,不動人頭落地,兩難的局麵,橫豎唯有一死。

苦笑一番,不知道林翊川他們會不會為他身穿白布素衣,怎麽說也是多年至交,好歹也意思一下以解他在天之靈得以安慰。他已然不再想還能再見到兩位好友,他想著自己的屍體還能不能拚接到一起,至少能夠得個全屍。

劍氣驀然從黑暗中穿梭而來,帶著深深的死氣,在死氣之間又有著些微的生氣,一點生氣被死氣包裹,死氣極為凶狠,而生氣祥和安定。一道劍氣縱橫刀影之間,本已經無望的燕長歌心中一喜,紫羅天罡在身周帶出一片螺旋,焦灼的刀被螺旋勁偏離位置,斬來的刀被縱橫劍氣斷去刀身。

燕長歌跪在地上,眼睛低垂。今天一夜他施展的紫羅天罡比三年來所有施展時間都長,第七層紫羅天罡能夠瞬間激發潛能,今夜他已經精疲力竭,其實麵具人隻需要再拖延一炷香時間他也會油盡燈枯而死。

他的眼睛盯著黑暗中,那裏還有一個人,或者還有好幾個人,至於究竟有多少他也不知道。

黑暗微微沉吟,隨即果決說一聲“走!”

錯雜的腳步,踩在瓦礫上,踏在青石板上,踢在房梁之上,隨後就是一陣寂靜。

沒有聲音,隻有風在四周輕輕吹拂被揚起的塵埃。

人影從黑暗中緩緩走來,三個人,看不清他們的臉,燕長歌隻能從他們的步伐中隱隱感覺出中間的人是一位老人,但老人的功力極其高深,燕長歌聽不到老人體內的真氣湧動。旁邊兩人一個是青年,還有一個窈窕的身影,應當是一位女子。

“真是胡來,現在的年輕人難道都這麽拚命?”

燕長歌抬起頭,垂老的聲音讓他覺得有一絲熟悉的感覺,他想不出這個聲音的麵容隻能抬頭。

“枯木老頭兒!”他驚訝,連眉頭都輕輕地跳動了一下。

枯木摸了摸下巴,悠然道:“可不就是貧道。你這個小鬼,平常不見你練功,方才生死之間了知道無力了,可不是和林翊川顏林一二人瞎混的時候了……”

“道長!”一旁的顏小魚喊道。

枯木嘿嘿一笑:“無礙無礙!”

又是咳

嗽一聲,正待再訓斥幾句,顏小魚一癟嘴,說道:“道長,他都暈倒了。”

枯木樂嗬嗬地說道:“無礙無礙!”

醉語軒的燈盞還在搖曳,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渲染殘燭安撫下不安的火心,林翊川靠坐在窗前,他的雙眼一夜沒有合上,希望在閣樓中能夠看到窗外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思緒早已隨著燭光的晃動飄搖,三年的時間如此之快,快得讓他無法適應,景物變化不大,變的是人,三年以前顏淩一臉上還帶著笑容,紫羅天罡不會和《乾坤道》聯手。他們隻會是相互牽製,從十二年前開始便是這樣。

江晚嫣坐在他的身後,她也一夜沒有合眼,看著眼前這個一身藍白的男人,想著八年前是用一番怎樣的心才能夠結識到這樣一個男人,他的憂愁他的歡喜,在那段飄雪的日子裏盡覽眼底,躺在床榻之上渾身帶傷也會在奇異穀外站滿追兵時手提塵霜,一身傲然地攔在穀外。盡管這八年林翊川很少去奇異穀,江晚嫣總能在他居住奇異穀兩個月的時間裏聽到穀中眾人的歡笑,仿佛奇異穀才是他的家,他能夠放下防備和所有人一起享受少有的安靜。

她走過去,走到林翊川的身後,右手緩緩搭在他的肩上:“沒事的,燕胖子身負紫羅天罡,上次見他時已經第七層,自保想來無礙。”

林翊川搖頭看向遠方,目光深邃,說道:“長歌的紫羅天罡若是不修到第七層我反而沒這麽擔心,我們三個人之中隻有他最為心善,也隻有他最有俠義心腸,當年若非是他我也到不了奇異穀。隻是這武學確實詭異,我也不知道他修習紫羅天罡是否正確。”

他頓了頓,繼續道:“這醉語軒中大半的人都是他救來的,如今見不到一個人影,應該是他提前讓人離去,他自負護不住這些人,紫羅天罡再強又如何敵得過不知其數的高手。”

“紫羅天罡第七層為何讓你擔心?”江晚嫣不解,她見識廣博學識淵遠,奇異穀中的一半書籍早被她爛熟於心,另一半是她從各種渠道收藏而得,自然知曉武學內功修煉越是高深運用越是嫻熟,對身體的負擔便越小。

除非……

江晚嫣微微變色,心中一驚,說道:“難道紫羅天罡和光明天宮的《青陽琉璃典》一樣?”

林翊川眼角低垂回味,少年紅塵如夢,天涯何處,明月幾分,若真是如《青陽琉璃典》那般最多不過滋生心魔,也就不會如此憂心。

他看向江晚嫣,苦笑道:“光明天宮功法如他們的名字一樣光明浩然,《青陽琉璃典》修煉越是高深所需度過心魔劫便越大,縱然施展之後也隻會透支身體,霸道絕倫的同時也在損傷自己。紫羅天罡……”

他不再說下去,光明天宮武學從不外露,他也隻知道這些,或許江晚嫣知道的更多,但她不會說,聽林翊川的語氣,紫羅天罡好似比《青陽琉璃典》更加傷身。她皺眉問道:“紫羅天罡從未在江湖中出現過,以往連名字也沒有,它究竟出身何處?”

林翊川沉吟片刻,最終還是深吸一口氣歎了出來,說道:“海外密庫!”

“你們認識的地方?”

“是的!”林翊川說道:“少年時分我與淩一結伴行走江湖,曾經去過海外,聽得有座密庫,裏麵有世外高人留下的寶物,我二人年少輕狂也隨之而去,在路上結識長歌。而後三人同行,機緣巧合之下進入密庫,尋得最深處所謂的寶物。”

江晚嫣的黛眉微皺,林翊川繼續說道:“長歌選擇的是紫羅天罡,我選擇的東西也放在奇異穀中,想來你也見識過其中的詭異。”

紫羅天罡陰柔中充斥著霸氣,然而紫羅天罡也是一套傷人傷己的功法,其中的內功修煉讓修習之人骨骼堅毅,體魄強盛。林翊川從來沒有見過燕長歌全力施展紫羅天罡,在沒有修煉到第七層之前紫羅天罡隻會讓內力深厚,全力一擊依舊會保留幾分餘力。

他看向江晚嫣,說道:“紫羅天罡第七層才是真正的紫羅天罡,也隻有第七層功力才能夠激發紫羅天罡毫無保留的力量,施展出超過自身許多的內勁,代價是透支身體,陰柔紫氣侵蝕身心。”

江晚嫣眼中驚駭不已,《青陽琉璃典》用盡身體內的內力,每一擊都是全力而為,紫羅天罡看似與之相似,實際上比之更甚,經脈一旦被陰柔紫氣侵蝕便再沒有修習武學的可能,何況透支身體之後的虛弱,油盡燈枯隻是時間。

她輕輕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盡是傷懷,很難想象那個胖子會拿自己的生死搏鬥,林翊川從來都說那個胖子是一個不會玩命的人,沒有絕對的把握絕技不會出手。

原來人真的會變。

遠方的朝陽煥發難以言喻的生機,早晨本就是生的開始,散去露珠的樹葉被風吹動唱出輕紗的聲音。

燕長歌醒了,隻是沒有睜開眼睛,他不知道醒來之後要麵對一番怎樣的光景,也不知道他的雙手是否能動,雙腳能否如往常一般在地上行走,與其麵對這些事實他更願意沉睡。紫羅天罡陰柔紫氣在他的身體內不停地流竄,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胸口,腹部甚至大腿和雙手都泛起一股涼意,很是霸道,隱隱作痛。

身旁有人,三個人,枯木道長就坐在他的身邊一手把著脈一手摸著嘴角

,枯木的眉頭已經皺成一塊。

顏小魚擔憂道:“道長,胖子師兄的傷如何了?”

枯木沒有回答她的話,連眼睛也沒有動。倒是霍青安撫道:“小魚,這位師兄的內力深厚,定然能夠安然無恙。”

枯木放下燕長歌的手,看著霍青吹胡子瞪眼道:“你個小鬼知道什麽,你又沒有修習你們的《青陽琉璃典》,如何就知道他會沒事了,可知他透支施展紫羅天罡紫氣早已侵入經脈。”

霍青一驚,《青陽琉璃典》他深知其害,上任教王便是因此走火入魔而死,聽枯木語氣這紫羅天罡並不比《青陽琉璃典》好多少反而更甚。霍青試探道:“那這位胖子師兄可還有救?”

枯木傲然仰頭,隨即哈哈一笑,說道:“奇異穀可知?”

霍青點頭:“知道,天下奇學醫術聖地,世間沒有他們治不了的病也沒有他們醫不好的傷。”

枯木甚是讚同,又是莫名搖頭。

霍青不解問道:“道長此番何意?”

枯木看向燕長歌,又看一眼顏小魚,最後看著自己的手。

“道長?”

“別說話!”枯木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中盡是無可奈何,還有惋惜,他動了動嘴唇,終於還是隻歎了一口氣。

顏小魚心裏極為焦躁,現在她找不到林翊川,也找不到江晚嫣,前幾日到玄塵山下時遇見姚秋何,姚秋何告訴她顏淩一隨著林翊川前往江城,讓她在劍閣中等待,隻是一想到大閣尊任延羽她就毅然決然離去,想想便知道大閣尊見到她是一副怎樣的麵孔,陰沉著臉職責顏淩一,肯定還要說等事情完結之後要顏淩一麵壁思過之類。

如今也隻有燕長歌知道顏淩一的去處。

清晨的江城帶著長江的濕氣,風吹來的清涼滲透人心。枯木坐在梧桐樹下,燕長歌的傷勢已經有所好轉,隻是不知道他醒來時還能否以習武之人自稱。

“道長!”霍青不知何時站在枯木的身後。

枯木沒有回頭,隻是淡然問道:“你們的新教王是誰?”

霍青摸了摸耳朵沒有說話。

“行吧!”似是知道霍青的心意,枯木沒有追問,換了個話題問道:“老教王是什麽時候去世的?”

霍青斟酌片刻說道:“五年前!”

枯木隻是點頭,五年前,好似自八年前林翊川去帝都開始整個江湖就已經變了。

霍青思索片刻,終究還是問道:“道長在談及奇異穀醫術之時搖頭是何意?”

枯木抬頭看向霍青,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注視霍青,隻聽他說道:“你有何想法?”

霍青搖頭:“我並不懂醫術,我知道天下並沒有能夠能夠救治所有傷病的醫術,奇異穀相比也不可能有此醫術,我隻是很好奇為什麽奇異穀從來沒有醫不好的傷病。”

枯木輕嗬一聲:“這世間哪有醫不好的傷病,隻是傷病之人不想好!況且這世間本就沒有人能夠醫治所有傷病,但奇異穀卻不是醫人。”

“那……”

枯木淡然一笑,道:“他們醫的是心。”

沉重的氣息,血腥的味道,霍青眼眸中都泛起畏懼,這種熟悉的感覺也隻有在光明天宮長生殿中才能如此驚心動魄,他嗅著空氣中的殺氣,嗜血的味道,他在顫抖,雙手緊緊捏成拳頭。

枯木的臉色陰沉,左手扶住別在腰間的劍,右手反手握住雕刻落葉的劍柄,雙腳踩著地麵微微地旋轉,雙眼不停地環繞四周。

沒有聲音,空氣極為陰冷,夏末的天空散發著溫柔的光芒,枯木與霍青的心底布滿了寒霜,下一刻或許就能夠見到隱藏在陰影下的人,但枯木與霍青絲毫不願意見到那個人,因為隻要那個人出現必然是雷霆之勢,樹下的人必然有一人被重創。

終於氣息散盡,枯木心底鬆了一口氣,霍青也滿身冷汗。

枯木疑惑看著霍青,說道:“那是?”

霍青極為忌憚的麵容讓枯木心頭一跳,光明天宮左使者從來都是一副笑臉讓人看著如沐春風,他的功法本就是外域武學,溫和平靜。霍青動了動嘴唇,又深吸一口氣,說道:“光明天宮長生殿,一群嗜殺之人。”

枯木皺眉道:“你們光明天宮……”

“我不知道!”霍青打斷枯木的疑惑:“教王不會對中原出手,他自己都是中原中人。”

“那……”

霍青搖頭,他的神情困惑,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枯木隻得作罷,歎了一口氣向屋內走去。恰在這時屋內傳來一聲掌聲,隨即顏小魚的聲音傳出。

“不好!”

霍青與枯木同時闖進屋內,第一時間向著床榻之上看去。躺在床榻之上的那個微胖的身影已經不見,霍青環顧四周也找不到顏小魚嬌俏的模樣。

“混蛋!”

此時的霍青全然沒有了平時的溫和,他的笑也在言語之間消散,布滿憤怒的臉上泛著讓人心顫的殺氣。枯木尚未反應的時間,霍青已然從窗戶躍出消失了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