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刀如風(四)

夜已深,深沉地連楊彥林養了三年的大黃狗也沒有了聲音,靜靜地趴在自己的底盤上均勻的呼吸著。今夜又是一個晴空萬裏,天上沒有一點飄動的雲,漫天的繁星照映山上的草木,偶爾被風吹動卷起婆娑的身影。

蘭蝶每年都會來劍閣一次,縱然楊彥林隻見過她三次,但對於她的印象依舊很深,她每一次到來都會引起四位閣尊的關注,特別是八年前第一次到來時,四位閣尊如臨大敵,好似這位麵目可親,嬌俏玲瓏的女孩身上帶著一股讓人敬畏的不可思議,當然,這些楊彥林並沒有感受到。

“唉……”他搖頭歎息一聲,今天的蘭蝶一身白色素衣掩蓋不住她嬌美的麵容,和花溪妍一般大的年齡卻有著更為深邃的眼眸,楊彥林如今已是二十華年,自然心中有些難以言喻的悸動。

他抬頭看向天空,玄塵山的天空永遠都是這般的明亮,也可能是他從來沒有下過山,沒有見識過其他地方的天空是一副怎般的模樣。

蘭蝶也沒有睡下,雲閣之中的縹緲,建立在雲端之上的優雅,她比楊彥林更加靠近月色,隻不過她沒有欣賞月色的心。劍閣四位閣尊終究是有著獨特的隻會和氣魄,縱然平常會為了劍閣之事爭執不休,會為了顏淩一三年前的事而公然與林翊川對立,但也能夠分清事態。

蘭蝶時常在想,當初南宮柏泉讓任延羽成為大閣尊的原因,他那般固執,死板。如今卻明了在蘭蝶心中,四位閣尊各有千秋。

“不愧為南宮柏泉,鎮壓一時的人,用人之道也讓人甚是欽佩。”她無奈笑道。

林翊川坐在屋頂之上,手裏捧著剛從廚房順手提來的酒,月色灑在他的身上,淡藍色的衣服在月白之下顯得更加的鮮豔,那一身雲袖塵衣早已被他褪下,不知放在雲閣的何處。

顏淩一站在他的身後,說道:“也隻有在深夜的時刻,你才能夠是林翊川,而不是林閣主。”

林翊川沒有回頭,連眼角也沒有閃動分毫:“什麽時候上來的?我已經聽不到你的腳步和破風聲。”

顏淩一笑了笑,說道:“你的內力如今在哪一個層次我並不知道,但我的輕功卻早已經能夠禦風扶搖。”他感慨道:“這三年來我無時不需要警惕,無時不需要更加高深的輕功讓我和小魚不至於死於非命。”

林翊川眼角微微一斜,餘光看了眼顏淩一,隨即又望向自己手中的酒壇,淡淡問道:“這麽些年……”他頓了頓,繼續道:“沒想過回來?”

顏淩一沒有說話,他靜靜地站在林翊川身邊,眼睛裏盡是淡然,他已經忘記了三年前的場景,三年裏無窮盡的殺戮已經慢慢淡化了他的慈悲之心,他已經不再是苦悲大師眼中的孩子。

夜,深沉,沒有人說話,或許對於現在的情景不應該有人的聲音,深知連一點風聲也應當被沉默,隻需要留下被月色照耀的閣樓和青山。顏淩一淡漠的在林翊川身旁坐下,他的眼睛裏沒有神色,很空洞的看著天空。

被風吹動的夏末,這個時辰,也沒有人會坐在某處抬頭看天空中依舊明亮的月色,想著心底裏被牽動的人。

許久,也不知是否被風吹濕了眼眶,林翊川翻了個身子,他躺在漆黑的屋頂,沒有睡,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嘴角微微晃動,一口氣吸進肺裏,微微一頓,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隻能讓那一口氣順著嘴唇緩緩吐出。

“翊川。”顏淩一眼神依舊空洞,卻不再是無謂的空洞,他有些回味:“你說,安然現在是否睡著,還是說她也和我們一樣,在夜半的時候坐在月色下回憶過去。”

林翊川沉默不語,對於喬安然他早已經不知該用一副怎樣的態度,後山的桃花每年的都會綻放,然而坐在桃樹下掩著笑容靜看少年們論劍的她已經消失,在城牆之內茫然或者欣喜,隻留下一本泛黃的《青蓮歌訣》和一株清香的桃樹。

顏淩一看了他一眼,淡然說道:“安然我不知道,但那個女人應該早已經睡下,她不是那種會為誰操心的人。”

林翊川眼角閃過一絲喜悅,臉上不著痕跡的晃過一抹笑容,隨即又消失不見,搖頭道:“我不知道,她和安然不一樣。”

顏淩一點頭道:

“是,不一樣,就像我們兩個,也不一樣。”

夜,又變得沉默,林翊川和顏淩一相互對視,他們眼中閃爍著不同的精彩。

“淩一……”林翊川開口欲要說話。

“有些事日後你自會明白,但現在我不能告訴你。”顏淩一打斷他的話。他緩緩起身,掌心湧現出一股微弱的勁力:“三年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變得更好,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說罷,顏淩一已經出手,他飛身前行,掌力湧出,直奔林翊川。

風如雪寒,勁若純陽。顏淩一這一掌的精妙絲毫不遜色於南宮柏泉手中的“朝暮浮遊”,甚至有著一絲屬於顏淩一自身的武學蘊含其中,《禪陽道經》在顏淩一手中發揮出難以言喻的威力。身影搖晃,掌斷春秋,朝暮如風,明滅浮遊。林翊川也未曾試想過,用至剛至陽的內力武學催動這一套手法。

掌將至,林翊川依舊站在月色之下絲毫不動,那一掌帶動的風力吹動他鬢角的烏發,飄揚淡藍色的衣角,眼睛裏也未曾擁有一絲的晃動,嘴角帶著微末的笑容。

顏淩一掌力再度迸發,他的身影已經從林翊川身旁劃過,如一副純白的水墨,在最空白的地方悠然的一筆淡墨,兩人身軀沒有任何接觸,一靜一動,一點聲息也未嚐聽見。

掌與掌終於匯聚在一起,那一身黑色融入了黑夜,空氣中掀起一股攝人的風浪。顏淩一已經站在林翊川的身後,不遠不近,他們二人又回到安靜的時候。

林翊川餘光瞄了一眼月色下的黑夜,說道:“《禪陽道經》在你手中不失為一種幸運。”

顏淩一看了一眼手掌,苦澀道:“但還是沒能留下他,這個人也不知道是誰,但應該是劍閣之人,他的目的似乎不簡單。”

絕塵而去的身影已經不知隱藏在黑夜下的何處,顏淩一並不覺得自己能夠留下他,來人的功力並不比他和林翊川低。

林翊川打了個哈欠,毫不在意地說道:“此人內力深厚,輕功卓越,我劍閣之中斷無此等人物,隻是要悄無聲息進入劍閣倒是讓我極為忌憚。”

顏淩一沉默,天下之大,誰能夠做到至尊江湖,至少在他心中還沒有見過。他看向林翊川,眼睛裏卻也有些複雜,三年未見故人,如今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心境之高讓他也有些忌憚。

雲閣動靜並不大,也並沒有引起夜夢中人的驚醒,更多的也是因為雲閣之上沒有多少人,四位閣尊所在的另一座山峰與雲閣相隔甚遠,林翊川平常也不與他們來往,因而也就致使雲閣人煙稀少。

林翊川縱身躍下屋頂,悠然地走進屋舍。顏淩一見他如此淡然,不禁輕笑一聲,自言道:“還是這般的淡然。”

夜,這般深,顏淩一卻沒有睡意,他在想,想林翊川,他很想再端起酒杯暢飲一番,隻是一想到三年前的那個夜晚,燈火通明的黑暗之下他無力的看著高高在上的林閣主,他的心裏有著一份失落。

天空還是黎明的樣子,蘭蝶卻已經醒來,披著單薄的紗衣坐在門前,穀主交代的事已經完成,今天第一縷陽光出現的時候她也將離去,這八年來她都是如此,自從穀主認識林翊川劍閣也就成了她每年必來的地方。隻是今年她並不想這麽快離去,總覺得這一次之後將再也見不到這裏的風景。

其實每次離去她都會這麽想,這個地方和奇異穀之間的聯係僅僅是林翊川和穀主之間的微妙關係,盡管她常叫喚穀主不能過於惦記一個人,但心底卻是希望林翊川能夠前往奇異穀探望一番。

分神之間已然錯過時間的庇佑,待到再次仰望天空的時候那一絲憂鬱模糊的星辰已經消失不見。雲海峰之上白衣飄飄劍舞風塵,楊彥臨如同昨日一般站在一旁照看修習的師弟,隻是今天他有些恍惚。

花溪妍說道:“師兄,聽說今天閣主要離開劍閣!”

楊彥臨還在恍惚之中,聽得花溪妍這般一說也沒有太大動靜,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花溪妍見著他神情,搭住他的肩膀嬌俏笑道:“師兄,今天你怎麽不對勁,見著蘭姑娘了沒?”

聽得蘭蝶名字,楊彥臨眉頭微動,

看向花溪妍半天沒有說話。

花溪妍捂住嘴巴嘻嘻直笑,他二人一起長大,楊彥臨自然知道花溪妍心中所想,故意問道:“找她做什麽?你們昨天才打了一架,還差點用劍刺中蘭姑娘。”

花溪妍道:“那都是昨天的事,況且我見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這般說我,自然不服氣,今天就想去道個歉,順道討教一番。”

楊彥臨說道:“她應該在雲閣,你可以去那裏找她,不過閣主可是有些讓人恐懼的。”

花溪妍絲毫不在乎,轉身就走:“今天閣主他們要走。”

楊彥臨啞然,隨機輕笑一聲,自言道:“性子跳過,早晚找個人收拾你。”又是一陣搖頭不再思索此事。

待到日正時分,楊彥臨再見到花溪妍時卻見得她臉上掛滿了遺憾,嘟著嘴巴獨自坐在飛陽殿前。楊彥臨心頭一緊,也徑自在她身旁坐下。

“師兄啊!”花溪妍呼喊道:“蘭姑娘走了。”她一邊搖頭一邊歎息,滿臉的多愁善感。

楊彥臨拍了下她的腦袋,笑道:“每年她直來一次,隻待一天。“

山下的風景雖然不如山上,但卻有著山上未曾有過的繁華,林翊川縱馬長歌,身後跟著顏淩一和王衣函,三人之間沒有任何語言交流,王衣函本就不喜好說話,林翊川和顏淩一之間如今也不會說太多的話,不是沒有,而是不願。

眼見著離玄塵越來越遠,林翊川心底又是舒了一口氣,也慶幸了半分。久居之地固然好卻也得需要有自由的森林,牢籠的生活從來都不適應林翊川。他看了眼王衣函,卻見得他臉上也是這般表情,唯有顏淩一依舊漠然,他早已經忘了在山上的那種壓抑,他離開地早,尚未感受到來自劍閣的心冷便行走江湖,劍閣和江湖對於他而言不過是兩個不同的地方。

林翊川拉緊韁繩等待身後的兩個人,斜放在馬背左側的塵霜劍被一張白布卷起三層,縱然裹得嚴實也絲毫不會妨礙出鞘。

顏淩一停在他的身邊,問道:“想好去處了?”

林翊川搖頭,龍古雲都本就是江湖中極為神秘的組織,很少有人知道他們在何處,僅知的兩個人如今也消失於江湖,他隻是期望能夠在偶然之中遇見素君陽,也隻有素君陽最為接近龍古雲都。

顏淩一問道:“素君陽沒有告訴你關於如何找到他?”

林翊川又是一陣搖頭,說道:“他本就要遠離江湖,又怎麽會自找麻煩告訴我他在何方。”

春秋可以改變一個人卻永遠無法改變一種感覺,顏淩一嘴角揚起第一抹笑容,再見林翊川之後的笑容。

王衣函不解問道:“師傅,為何閣主不知去哪你還能夠笑出來?這個時候我們不應該想辦法找人嗎!”

顏淩一沒有說話,反倒是林翊川淡然笑道:“你師傅是在笑我這麽些年沒有變化太多,依舊是曾經的那份心態。”

十五歲的少年並不明白其中的奧妙,但顏淩一卻是點頭以示認同,說道:“縱然成了閣主,也依舊瀟灑,不被束縛,所以這是我佩服你的地方。”

他們二人都沒有說一件事,現實總是讓人無奈,林翊川懶得去想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在某一個時刻與姚秋何的商議安排都隻藏在他們心中。顏淩一則不願意提起那一天,心中始終有一份愧疚。

王衣函並非懵懂不知所以然,他八年前隨著林翊川一步一血印走上玄塵山邁入劍閣,見識過最殘酷的背叛,也知道被眾人當成累贅的滋味。隻是他從未體會過的知心之感,那些少年的玩伴早在一點火星燃起的時刻刀劍相向。

“真希望能有一個朋友,待我如閣主於師傅一般。”他隻能暗自遐想,卻想到另外一個人,她在遙遠的北方,很遠很冷,那裏從秋天開始便落下大雪,一夜之間塵世染上一層白色,偶爾的幾片落葉在白色格外顯眼,她就站在雪地上,很安詳地聽雪停在地麵的聲音。一身青衣,鬢角秀發隨風,柳葉玉眉。

林翊川叫喚一聲,驅馬前行。顏淩一問道:“想好去哪了?”

“沒有!”

“那去哪?”

“無所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