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終篇_第三卷 阿蘭若

有一句話是情深緣淺,情深是她,緣淺是她和東華。有一個詞是福薄,她福薄,所以遇到他,他福薄,所以錯過她。

她一瞬覺得自己今夜真是個詩人,一瞬又覺得自己沒有出息,明明已放過狠話,說東華帝君從此於自己不過四個字而已,這種浮生將盡的時刻,想起的居然還是他。

第一章

01

夜風微涼,水月潭漾了一湖波光,倒映著皎皎的明月。

沿著潭邊栽種的白露樹參差向天,令十裏神木林徒顯幽涼。

這一番景致,粗瞧,似乎同近來無數個日夜都沒有什麽不同。

但梵音穀這個地方,原本四時積雪,水月潭就生在王城邊兒上,按理說也該覆蓋上皚皚的雪幕。可此時,此地,卻不見半分有雪光景。

因這個空間,它其實是個夢境。阿蘭若的夢境。

這個夢境雖與梵音穀吻合得如同水中倒影,但真正的梵音穀乃是同四海六合八荒相係,延展開來,當得起廣闊無垠四個字。而此地,卻僅是個有邊有角的囚籠。

東華和鳳九陷入這個囚籠,已經三月有餘。

掉進阿蘭若這個夢境時,鳳九竭盡周身仙力凝出來的護體仙障成功被毀,三萬年修行一朝失盡,身子虛弱得比凡人強不了幾分。

屋漏偏逢連夜雨。未承想,阿蘭若的夢境中竟蓄養著許多惡念,惡念豢出小妖來,專吸食人的生氣。從天而降的鳳九,正好似一塊天外飛來的豐腴餡餅,令饑腸轆轆的小妖們一頓飽餐。待東華穿過蛇陣來到她跟前,她雪白的麵龐,已浮現出幾分油盡燈枯的症頭。

瞧著這樣的鳳九,東華的腦子有一瞬間空白。

他一向曉得她亂來,卻沒有料到她這樣亂來。原本以為將天罡罩放在她的身上,無論她出什麽禍事,保她一個平安總該沒有什麽問題。這個事,卻是他考慮不周。

他曉得她對頻婆果執著。但據重霖提給他的冊子來看,她往日裏為飽口腹之欲,執著得比這個更過的事情並不是沒有。

冊子裏頭載著,她小時候有一年,青丘的風雨不是那麽調順,遇到枇杷的荒年。但她在她們家洞府後山育出了一棵枇杷樹,且這棵枇杷樹還結出不少皮薄肉厚的鮮果。住在附近的一頭小灰狼犯饞,摘了她幾個果子,被她堅持不懈地追殺了整整三年。

因有這個前車之鑒,那時,當他問她拿頻婆果是做什麽用,她答他是為了嚐嚐鮮,他就信了。這個嚐鮮還同他近來越發看不慣的燕池悟連在一起,當然令他很不愉快。

是以,姬蘅那夜向他討果子,恓恓惶惶地說,唯有此果能解一部分綿延在她身上的秋水毒,望他賜給她這個恩典時,他並未如何深思,便允了。

這種事情,他也不覺得有什麽深思的必要。

那陣子他一直有些煩心,糾結於如何兵不血刃地解決掉燕池悟。

要讓他徹底消失在小白的周圍,又不能讓小白有什麽疑心,是一件不大容易之事。

鳳九與他是不同的,東華其實一直曉得。但這個情緒,他很長一段時間卻沒有意識深究,或沒有工夫深究。

況且這種事情,同佛典校注不同,並不是深究就能究出結果,有時候,還講求一個機緣。

東華恍然自己同鳳九到底是個什麽關係的機緣,於宗學競技那日,降臨在他的頭上。

彼時,他坐在青梅塢的高台上,垂眼望去,正瞧見鳳九三招兩式間將同窗們一一挑下雪樁。收劍回鞘的時候,她櫻色的唇微微一抿,浮出點兒笑意,流風回雪的從容姿態,令他第一次將她同青丘女君這個神位連起來。腦中一時浮現出端莊淑靜這四個字。

端莊淑靜,她竟也有擔得起這個詞的時候,令他感到新鮮,且有趣。

比翼鳥族的一個小侍者戰戰兢兢地呈上來一杯暖茶,他抬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再點過去時,卻見她已收了笑意。

她似乎覺得方才那個笑有些不妥,趁著眾人不注意,輕輕地咬了咬下唇,又飛快地瞄了周圍一眼,像是擔心有誰看到。因她的唇色太過飽滿,輕輕一咬,下唇間便泛出些許白印,猶如初冬時節,紅櫻初放,現出一點粉色的蕊。

他撐住下頜,突然覺得,如果要娶一位帝後,其實鳳九不錯。

這個念頭蹦出來,他愣了一下。然後,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不,與其說她不錯,毋寧說這四海六合八荒之中,她是唯一適合的那一個。又或者說,她是唯一讓自己喜歡的那一個。

思緒飄到這個境地,他突然有些明白,近段時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為的是什麽名目。

原來,自己是這麽想的這樁事,這麽想的她。

原來,自己喜歡她。

但為什麽萬千人中,獨獨喜歡上了鳳九,他慮了半晌,歸結於自己眼光好。因為自己眼光好,本能地發現了她這塊璞玉,他想要喜歡她,自然就喜歡上了她。喜歡這種事情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

無論如何,此時阿蘭若之夢這個囚籠中,隻要有他在,小白不會有什麽事。

比起阿蘭若之夢中的寧和來,梵音穀最近的氛圍,卻著實微妙。

那日,東華帝君頂著重重閃電滾滾怒雷,義無反顧地踏進困住鳳九的結界,這個舉動,令跪在蛇陣外的一幹人等都極其震惑。

帝君他避世十來萬年,雖說近兩百年不知因什麽機緣,單單看重他們梵音穀,時常來穀中講學述道,但在穀中動武,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帝君他提劍於浮生之巔睥睨八荒的英姿,一向隻在傳說中出現,那會是什麽模樣,他們隻敢偷偷地在睡夢中遙想。孰料,連七萬年前滅天噬地的鬼族之亂亦未現身的帝君,今日竟這樣從容地就卸下一身仙力,毫無猶疑地入了陣中?

此是一震。

在跪的臣子們中間,頗有幾位對帝君和姬蘅的傳聞有耳聞。從前列位一直暗中猜測著,東華同他們的樂師姬蘅之間,是不是另有什麽隱情。但今日這個局麵,卻又是唱的哪一出?

此是一惑。

一震一惑後,列位小神仙在思而不得之中,突然悟了。

帝君之尊,巍巍唯青天可比,帝君之德,耀耀如日月共輝。此種大尊貴大德行,染了凡味兒的區區紅塵事安能與之相係?姬蘅,連同此時被困的九歌公主,定然都同帝君沒有什麽。帝君千裏相救九歌公主,一切,隻在一個仁字,此乃尊神的大仁之心。

想他們先前竟敢拿自己一顆凡世俗心,妄自揣測帝君的大尊貴大德行,真是慚愧,慚愧。

他們一麵在心中懺悔著自己的齷齪,一麵抬眼關心結界中有無什麽危險動向。然後,他們揉了揉眼睛地瞧見,身負重傷的、享有大尊貴擁有大仁德的帝君他老人家,正自然地,緩慢地,將手放在九歌公主的側臉上。

他們的慚愧之心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在表達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下一刻,他們使勁揉了揉眼睛地瞧見,帝君他自然地幫九歌公主綰了耳發,凝眸注視了公主半晌,然後溫柔地將公主摟進了懷中。

他們的慚愧之心又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天界新近比較流行的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緊接著,他們更加使勁揉了揉眼睛地瞧見,帝君的嘴唇擦過了懷中九歌公主的額頭,停了一停,像是一個安撫的親吻,且將公主她更深地往懷中帶了一帶……

在跪的小臣子們片片慚愧之心頓時散若浮雲,個個壓住倒抽的涼氣,心中沸騰不已:“這個情境,莫非是帝君他動了塵心?帝君他老人家竟然也會動塵心?帝君他老人家動了塵心竟然叫我給撞見了?我的媽呀今天真是撞了大運!”

此後又發生了什麽大事,小臣子們不得而知,因他們正激動的時候,濃雲不知從何方突然壓下來,將解憂泉籠得嚴絲合縫,入眼處隻一派森森的墨色。

待似墨的雲潮滾滾退去後,結界中卻已不見帝君二人的影子,隻剩四尾巨蟒依然執著地守護著這個琉璃般脆弱的空罩子,噝噝地吐著毒芯。

巨蟒們眼中流露出憤怒和悲傷,注目著結界,像是在等待著阿蘭若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那片淡藍的光暈中。它們銅鈴般的眼中流下血紅的淚,好像為此已等待許久,長得那樣可怕,這個模樣卻很可憐,令人略感心酸。

帝君入陣,解憂泉外,照神位來排,位階最高的自然當數連宋君。

比翼鳥的女君領著眾臣子巴巴地望著連三殿下拿主意。連三殿下遠目良久,扇子在手中敲了敲:“累諸位在此跪了許久,先行散去吧。不過今日事還需列位記得,什麽都沒有看到,什麽都沒有聽到。若是往後本座聽說了什麽,這個過錯,”挑眉輕描淡寫地道,“怕是要拿你們闔族的前程擔待。”

一番話說得客客氣氣,卻是軟棉團裏藏著利刀鋒,著實是連宋君一向的做派。女君率臣子們領旨謝恩,站起來時腿在抖,走出老遠,腿還在抖。

連宋君擔著一個花花公子的名頭,常被誤會為人不牢靠,但四海八荒老一輩有見識的神仙們卻曉得,倘遇到大事,連宋君的果決更勝乃父。

都說天君三個兒子數二殿下桑籍最聰慧有天資,因出生時有三十六隻五彩鳥從壑明俊疾山直入雲霄,繞著天後娘娘的寢殿飛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不過連宋君的擁躉們卻覺得,連三殿下的英明聰慧其實更甚於二殿下,隻不過,三殿下他降生在暉耀海底,其吉兆自然應關乎水中的遊魚,而非天上的飛鳥。再則,當初掌管四海水域的三殿下甫一墜地,令天君頭疼多日的四海水患一朝之內便得平息,這便是三殿下生而不凡的例證。三殿下的呼聲不如二殿下,不過是三殿下他為人謙謹,不願同二殿下爭這個虛名罷了。

自然,連宋君風流一世,打小就不曉得謙謹二字該怎麽寫,用此二字評斷他純屬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論資質,他確是比桑籍要強上那麽一些。當年不同桑籍爭儲君之位,乃是因連三殿下他一向有大智慧地覺得,巧者勞智者憂,表現得無能些才不會被浮生浮事負累,如此,方是真逍遙。

但天有不測風雲,縱然連宋君他於此已早早領悟得道,可仙途漫漫,誰沒有一兩個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之事,也需偶爾為之。負累二字,有它不能躲的時候。

譬如此次。

此次,若非他連三殿下在這裏兜著這個局麵,東華身負重傷或將羽化的傳聞一旦傳開,料不得八荒都或將動上一動。

東華這些年雖退隱不大理事,但隻要人還在太晨宮或碧海蒼靈駐著,於向來難以調伏的魔族而言,已是一個極大的震懾。再則,他們這些洪荒時代的上古神祇隱藏了太多關乎創世的秘辛,連他也料不到若東華此行果然凶多吉少,八荒六合之中,一旦傳開來會是一番什麽境地。

連三殿下收起扇子歎了一歎。帝君他存於世間的意義重要至斯,尋常人看來,怕是十個百個鳳九都抵不上他一根手指頭,他自個兒留遺言倒是留得痛快,看樣子也沒有意識到,於天下蒼生而言,這是樁虧本的生意。

02

不過,連宋君的君令雖然沉,能壓得比翼鳥一族頃刻間在他跟前作鳥獸散,要壓住燕池悟這個魔君,還差那麽一小截。

拿小燕的話說,他大爺從小就是被嚇大的,豈會害怕連宋一兩句威脅。

再說,連宋說得太文縐縐,他壓根沒有聽出來他說的是一篇威脅之詞。他大爺隨之離開,是為了將他心愛的姬蘅公主送回去。

結界中東華對鳳九毫無預兆的溫柔一抱,連小燕都怔忪了片刻,遑論姬蘅。小燕回過神時,注意到姬蘅麵如紙色,死死地咬著嘴唇,幾乎咬出血痕來,淚凝在臉上連抬手一拭都忘了。這個打擊深重的模樣,讓他感到十分地憂心。

雖然小燕他作為一介粗人,肢解人他就幹過開解人從來沒有幹過,但是為了心愛的姬蘅,他決定試一試。

他找了一個環種了青鬆的小林地,將姬蘅安頓在林地中央的小石凳上。他心細地覺得,眼中多見些生機勃勃之物,能開闊姬蘅此時苦悶鬱結的心境。

姬蘅的眼中舊淚一重,新淚又一重,眼淚重重,濕透妝容,小燕覺得很心痛。心痛的同時又覺得不愧是他的姬蘅,妝花成這樣還是這麽好看。

開解的話該如何起頭,小燕尚在構思之中,沒想到姬衡卻先開了口。

蒼白的麵容上淚痕未幹,聲音中透出三分木然,向小燕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當年對閔酥是這樣,如今對帝君他也是這樣?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姬蘅居然會在意自己對她的看法,著實令小燕受寵若驚,他一時沒有控製住內心的激動,嘴角不經意向上彎了三個度。這個表情看在姬蘅的眼中,自然和嘲笑無異。

姬蘅垂頭看著自己的手,良久才道:“你果然覺得我很可笑,送我回來,其實就是來看笑話的吧?笑話看夠了你就走吧,我也覺得我很可笑。”言罷緊緊抿住唇,不再說話。

姬蘅一口一個自己可笑,沉甸甸敲在小燕心頭。雖然小燕明白,東華和鳳九發展到這個地步是他一力促成,也很合他心意,但讓姬蘅這樣傷心,卻並非他所願。這件事,自然不能是自己的錯,鳳九是他朋友,自然也不能是她的錯,那麽,就隻能是東華的錯了。

小燕目光炯炯,緊握拳頭,義憤填膺地向姬蘅道:“你有什麽可笑,千錯萬錯都是冰塊臉的錯,當初要娶你是他親口答應的,雖然成親那天你放了他鴿子可能讓他不痛快吧,但你都這麽做小伏低給他麵子了,他竟然敢不回心轉意,這樣不識好歹,你有什麽好為他傷心!”

說到這裏,他突然感覺這是一個挖牆腳的好時機,趕緊補充一句:“老……不,我……我聽說凡間有一句詩說得特別好,‘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你也該將眼光從冰塊臉身上轉一轉了。”話罷,目光含情看向姬蘅,同時在腦子裏飛快地複查,剛才那句詩,自己有沒有記錯。

可惜他難得有文采一次姬蘅卻沒有注意,沉默了片刻,突然向他道:“我不是煦暘君同父同母的妹妹。我父親其實是白水山的一條蛟龍,你可能聽過他的名字,洪荒時代帝君座下最勇猛的戰將——孟昊。”臉上的淚痕稍幹,聲音裏含著沙啞。

小燕迷茫地望著她,不明白她此刻為何突然訴說家史。煦暘的親妹子原來不是他的親妹子,這個事情確實挺勁爆,放在平日他一定聽得興趣盎然,但此時,他正候著姬蘅對他表白的反應,姬蘅卻回他這樣一篇話,他有些受傷地覺得,自己是不是被忽視了?

孟昊的大名他自然聽說過,東華征戰八荒統一六界時,他是他座下聯軍百萬、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名將,東華坐上天地之主的位子後,他是他座下運籌帷幄中、決勝千裏外的名相,一向都得東華看重。後來東華避世太晨宮,據說他也同那個時代東華的屬官們一同避隱了。

不過傳聞中,東華屬官的避隱之處皆是下界數一數二的上好仙山,怎麽唯獨這個孟昊神君卻是此等品位,竟避到了窮山惡水的白水山?

姬蘅目光遙望向不知何處,徐徐道:“父親當年愛上了我母後,拜辭帝君來到南荒,卻被前代赤之魔君以母後為餌,施計困在了白水山,且用擒龍鎖穿過龍骨將他鎖在白潭中,月月年年守護潭中的龍腦樹。這些事母後從前未曾同我提說,直到三百多年前,皇兄將閔酥罰在白水山中思過,我偷偷跑去救他時,才終於曉得。”

小燕漸漸地聽出一些趣味,一時忘記自傷,在心中頻頻點頭,怪不得從不曾聽得孟昊神君避隱後的境況,原來這位一代名將栽在了紅顏這兩個字上頭,真是栽得風流。

姬蘅的眼神浮出空洞,透出一種回憶傷懷舊事不願多說的悲涼:“為了救出閔酥,我被白水山遍山的毒物圍攻,數百種毒物一起咬上來。”說到這裏,她哆嗦了一下,小燕的心中亦哆嗦了一下。

她繼續道:“命懸一線時,是父親掙脫擒龍鎖救了我,可他……可他也重傷不治。”哽了一哽,道:“父親臨羽化前,我們遇到了帝君,父親將我托付給他,求他照顧我平安,解我身上百種毒物匯成的秋水毒。”無視小燕陡然驚異的神色,她迷離道:“父親知道我愛閔酥,但他以為皇兄煦暘定如他父君一般心狠手毒,此時救出閔酥同他私逃,卻是下下之策,定會再被捉拿回去。他求帝君將娶我之事按部就班,以放鬆皇兄的警惕,且趁著備婚這一兩月的合計準備,將出逃之地和出逃後的路,一條一條細細鋪好。父親料想此次回去,無論我在何處,皇兄明裏暗中都一定對我監看得更嚴實,唯成親夜可能疏鬆,他求帝君在成親那一夜,能掩護我和閔酥出逃。”

她抬眼看向小燕:“帝君對洪荒時代隨他征戰天下的屬官們一向看重,父親臨死前請求他庇佑我,他答應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啞,眼中卻透露出淒慘來,襯著頹然猶有淚痕的臉色,道:“帝君身旁的重霖仙者對當年事亦知一二,以為帝君對我有恩,我自當肝腦塗地地報答,待帝君入梵音穀講學時,便常招我跟隨服侍。若非如此,我不會不記教訓再陷入另一段情。兩百多年來,且由它越陷越深,如今將自己置於如此悲慘的境地。這世間,再沒有比喜歡上帝君更加容易之事,也再沒有比得到他更加困難之事。九重天上,重霖仙者對我也曾多加照拂,但近來,我卻不由自主要恨他。”

她的臉埋進手中,指縫中浸出淚:“細想起來,我和知鶴其實也沒有什麽不同,可笑此前我卻看不上她。世間女子於帝君而言,大約隻分兩類,一類是唯一能做他帝後的一個人,一類是其他人。我有時會想,為什麽他不選擇我成為於他特別的那個人,但今天我終於明白,其實沒有什麽所謂因果和為什麽,不過是機緣所致罷了。”

小燕沒言語,姬蘅所說,十有八九同他一向的認知都正好相反,這令他著實混亂,他覺得他要好好理一理。

白日蒼茫,積雪蕭索,挺拔的青鬆像是入定了萬年。

許久,姬蘅才抬起頭來,臉上已瞧不出什麽淒慘軟弱,隻是麵色仍然差些,淡淡向小燕道:“今日同你說這麽多,是求你對我斷情。”

她垂目道:“我想了這麽久,卻想出這樣的結果,你一定覺得我更加可笑吧。”指甲嵌進手心,手握得用力,話卻說得輕,“可既然我喜歡了帝君,為這段情堅持了兩百多年,就還想再試一試,試一試這個機緣。也許終有一日,它會轉到我的頭上,最後的最後,帝君他會選擇誰,也許還未可知。”

小燕定定地瞧著姬蘅流血的手心,有一刻想去握住,手伸到半途又收回來。他理了半晌,領會了姬蘅的意思似乎是她發現帝君並不喜歡她,她感到很傷心,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打算要再爭取一下。

這令小燕感到震驚。

一則,他覺得姬蘅這種沉魚落雁以花為容以月為貌的國色,冰塊臉他竟然敢不喜歡,這真是不可理喻。另一則,他又直覺這是件好事,心中先行一步地感到高興,自己追求姬蘅的道路,似乎一夕之間平坦了許多。

既然這樣,也不急在一時,姬蘅的腦子轉不過來,他可以再等等,人越是長得美越容易犯糊塗,真正犯一輩子糊塗的卻少有。

不過,姬蘅美到這種程度,這個糊塗萬一要犯很久呢?他又有點兒糾結。

小燕撓著頭,這樣糾結的自己,看來無論如何也拯救不了同樣糾結的一個姬蘅了。姬蘅既然還有將東華爭回來的壯誌雄心,那放她一人待著,一時半會兒估摸也出不了什麽大事,自己倒是要出去散一散心。

抬眼看月上東山,差不多已過了兩三個時辰,不曉得冰塊臉將鳳九救出來沒有,小燕心中存著這個思量,皺著眉頭匆匆一路行至解憂泉,打算探一探。

行至解憂泉,眼前的景色,卻令小燕傻了。

小燕記得,方才他臨走時解憂泉還是個殘垣斷壁模樣,塘中水被渾攪得點滴不留,也不過半日時辰,平地之上竟陡起了一座空心的海子,繞定泉中央四尾巨蟒和阿蘭若之夢。

區區一個梵音穀,能人異士倒是多。

小燕按一個雲頭騰到半空,欲瞧一瞧能人的真麵目。

能人卻是連三殿下。

水浪的製高處托起一方白玉桌白玉凳,桌上擺開一局殘棋,連三殿下手裏把玩著一枚棋子,正不緊不慢地同萌少說著話,滔天的巨浪在他腳底下馴服得似隻家養的鷂鴿。

小燕迷惑地想了一陣,又想了一陣,才想起來連三殿下在天族擔的神位乃是四海水君。照理說,一介掌管八荒水域的四海水君,莫說瞬息間移個海子過來當東華和鳳九的護身結界,就是移十個過來都該不在話下。不過他從前瞧連宋一向覺得他就是個紈絝,四海水君這個神位不過是得他天君老爹的便宜,此時瞧來,他倒甚有兩把刷子。

小燕躍身飛上浪頭,正聽萌少蹙眉向連宋稟道:“入夢救人之事,雖然傳說中是一套可行之法,但實則,臣聽聞夢中有什麽凶險無可預知,據傳曾有一位入夢救人之人,因不知夢境的法則在夢中強行施出重法,不僅人沒能救得出,還致使夢境破碎,與被救之人一同赴了黃泉陰司……”萌少沉痛地將眉毛擰成一橫,喑啞道,“臣很是揪心,帝座縱然法力無邊翻手雲覆手雨,但阿蘭若之夢卻正容不得高深法力與之相衡,此事原本便僅得一兩分生機,他們此去這許多時辰,臣心中擔憂,帝座同九歌她,怕是已凶多吉少……”

小燕被腳下一個浪頭絆了一跤,接住萌少的話頭,怒目道:“冰塊臉不是說一定將小九送回來?”恨道,“這個什麽什麽夢,你們護得它像個軟殼雞蛋似的經不得碰,依老子看,既然無論選哪條道都是凶多吉少,不如將它一錘敲碎了,兩人是死是活見一個分曉。冰塊臉除了法力高深些也不頂什麽大用,這個法力正好在夢碎時用來護著小九,至於他嘛,他活了這麽大歲數,多賺幾個年頭少賺幾個年頭,老子覺得對他也沒有什麽分別!”

一席話令萌少也略有動搖,道:“帝座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確然無大用,比起兩人齊困死在夢中,這個法子雖孤注一擲但聽上去……也有一些可行……”萌少畢竟朝中為臣為了近百年,察言觀色比小燕是要強些,雖然心中更擔憂鳳九,但看連宋像是更站在東華一邊,這句話的後頭又添了句:“當然一切還是以君座之意定奪。”

他二人一個自煩憂,一個自憤恨,比起他們兩個來,連三殿下八風不動倒是十足十的沉定,他收拾著局麵上的黑白子,慢悠悠道:“不如我們打個賭,這個夢能不能困住東華,其實本座也有幾分興趣。不過本座方才聽你們推測,覺得東華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無法施展,他就沒有旁的辦法了,這個,本座卻覺得不好苟同。”

連三殿下將棋子放進棋盒中,漫不經心向著萌少道:“你也算是地仙,說起來神族的史籍,幼時也曾讀過一兩冊吧,還記得史冊中記載的洪荒之末,東華座下七十二名將嗎?”

萌少不明所以地點頭,他當年考學時這一題還曾考到過,因當日未答得上來,是以多年後記得尤為深刻些。傳說這七十二名將唯奉東華為主,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抵得上數個如今天族的膿包天將,十分厲害。

連三殿下客氣地笑了笑:“這些洪荒神將馴服在東華的座下,可不止因他打架打得好。能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光靠法力無邊是不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要靠這個地方。”

話罷手一抬便在半空中起出一個賭局,化出隨身的兵器戟越槍,輕飄飄壓在了東華名下,笑吟吟向萌少和小燕道:“兩位,請下注。”

第二章

01

鳳九不曉得自己在睡夢中沉浮了多久。

雖然靈台渾渾然不甚清明,但偶爾也有一些知覺。她似乎被誰抱著。

她心中覺得自己該曉得抱住她的人是誰,卻不明白為何想不起來。鼻息間隱隱然飄入一絲白檀香,此香亦令她覺得熟悉。但這種熟悉卻似隔了層山霧,令她疑惑。

穩穩地被抱了一陣子後,似乎輾轉被放到一個柔軟的處所。她覺得這樣躺著更舒服些,懶懶隨抱著她的那雙手折騰。

因大多時候意識含糊著,且身體上的痛楚是一陣兒一陣兒來,尋常隻感到疲累無力並無甚疼痛,這麽躺著便正合她的意,還算舒心。

但總有疼痛襲來且一時難忍的時候,她不大經痛,料想痛得狠了也曾嚷過。每當痛到深處時,總有一隻手穩穩地將她扶起來靠著,一勺一勺喂給她什麽東西。這個東西血腥味甚濃,不大好喝,但一入喉疼痛就少許多,她覺得應該是個好東西。

她被嗆著時,會有人輕緩地拍她的背;躺得不安穩時,會有人握住她的手;哼哼時,就有人將她摟在懷中。所以她經常哼哼,沒事兒也哼哼,想起來就哼哼。

靈台稍有些許清明,她便在腦中盡力思索照顧自己的人應是誰,這個照顧的手法很細致,她覺得他很有前途。但每當此時,腦中卻又開始含糊。

時光若流華,寸寸流逝,悄然無聲。她的神思總有些顛三倒四,眼前開始煙雲一般地掠過許多熟人。最後,定格在一位身著華服風姿婉約的貴婦人身上。這個貴婦人,是她娘親的娘親,她的姥姥伏覓仙母。她有些昏頭。

姥姥她老人家此時正坐在家中的小花廳裏同娘親議論著什麽。

她的這個姥姥伏覓仙母,一向瞧著雖然十分溫和可親,但實在是位厲害又好計較的仙母,平生大事是將膝下幾個女兒都嫁得好人家。在她的周全計較下,膝下七個女兒的確無一不嫁得穩妥,著實是位人生贏家。但嫁完女兒後,這位仙母卻開始時常地感到人生寂寞如雪的空虛。

空虛了一兩千年,有一天,鳳九她姥爺做壽,她爹攜他們全家回去給丈人賀壽。她爹領她到伏覓仙母跟前敬茶,敬得這位站在人生贏家製高點高處不勝寒的仙母頓時欣喜地發現,她最大的這個外孫女鳳九,今年已經有三萬多歲了。

這個年紀,差不多可以開始給她找個婆家了。

從此仙母她老人家又找到了新的人生追求,來大女兒家做客做得異常殷勤。

鳳九躲在小花廳的外頭,豎起一雙耳朵,聽她姥姥同她娘親到底在說些什麽。隻聽姥姥道:“九兒的姻緣嘛,為娘之所以這麽早做打算,是要幫她好好地挑揀挑揀。我們九兒這樣的容貌和性情,必定要嫁個三代以上的世家子弟。不過世家子弟中,也並非個個能耐,譬如前陣子你二妹夫同我舉薦的南海水君的小兒子,相貌倒是俊,家世也尚可,但手中卻沒握著什麽實職,委實是樁遺憾。為娘心中覺得,配得上九兒的,必定要是個手握重權的世家子,這才是有前途。再則,那種武將為娘也不大喜歡,譬如你四妹夫那樣的。雖然你四妹夫也算位高權重,不過,這樁婚事卻一直是為娘的一塊心病。當日,唉,當日若非你四妹妹絕食相逼非他不嫁,為娘怎會將好好一個孩兒送到一介莽夫的手中。武將嘛,成天打打殺殺,哪裏曉得憐惜疼惜人,你是九兒的娘,你便不能再犯為娘這種過錯,此後同九兒相交得深的但凡有武將,你都須多留一個心眼。此外還有一樁也極重要,所謂姻緣良配,我們九兒長得這樣好,自然也需尋個相貌同她一徑登對的,將來生出的小崽才更冰雪可愛,不辱沒咱們赤狐族和九尾白狐族的聲名。為娘此時大約隻能想到這麽些,都很大略,更細致的待為娘回去再行考慮考慮。”

鳳九她娘在一旁稱讚她姥姥考慮得很是,她們必定照著她老人家的旨意幫鳳九尋覓良婿,她老人家勿要憂心如何如何。

姥姥和娘親的一番話,如千斤重石積壓在鳳九的心頭,她蹣跚著躡手躡腳離開小花廳,一路上感到頭上頂了座山似的昏重。

她心儀的東華帝君,雖然白手起家身居高位,卻並非三代以上的世家,姥姥一定不喜歡。帝君他早年雖手執大權,卻早已避入太晨宮不理世事,如今已未曾握得什麽實權,姥姥一定又不喜歡。帝君打架打得甚好,好得許多次他統領的戰事都錄入了神族典冊供後世瞻仰,比四姨夫那種純粹的武將都不知武將了幾多倍,姥姥一定更加的不喜歡。

帝君他除了臉長得好看以外,恐怕在姥姥的眼中簡直無一可取,這,可如何是好。

遊廊外黃葉飄飄,秋風秋樹秋送愁,送得她心胸無限愁悶。她蕭瑟地蹲在遊廊外思索,靠父君向一十三天太晨宮說親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追求東華帝君這個事情,還是要實打實地全靠自己啊。

一時又變換成另一個場景,鳳九卻並未想到方才是夢,反而感到這場景的轉換極其正常。隻是含糊地覺得,方才的事應是過了許久,是許久前發生之事。

不過,都快忘了,那才是當年央司命將自己度進太晨宮的始源啊。若不是東華他不合家裏人為她擇婿的條件,若那時候將思慕帝君之事讓家裏人曉得,再請父君去九重天同東華他說親,不曉得今日又是一番什麽局麵。

心中浮現今日這個詞,她覺得這個詞有些奇怪,今日今日,自己似乎不大滿意今日之狀,不過,今日卻是何等模樣?今日此日,究竟是何夕何日?她迷茫地望向四周,場景竟是在一張喜床上。紅帳被,高鳳燭,月光清幽,蟲鳴不休。哦,今日,是她同滄夷神君的大婚。

父君他挑來挑去,最後挑中了這個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做自己的夫婿。

她憶起來,她當然不滿父君擇給自己這個夫婿,前一刻還站在轎門前同老爹一番理論,說既然他這麽看得上滄夷,不如他上喜轎自嫁了去又何必迫她。一篇邪說歪理將她老爹氣得吹胡子瞪眼,愣是拿捆仙索將她捆進了轎子。

然,僅是一刻而已,她怎麽就躺在了滄夷的喜床上?她依稀覺得自青丘來織越山的一路上,應該還發生了一些可圈點之事,此時卻怎麽像是中間這一段全省了?

她第一次有些意識到,或許自己是在做夢。但所知所覺如此真實,一時也拿不大準。燭火一搖,忽聞得候在門外的小仙童清音通報:“神君仙臨。”

洞房花燭夜仙臨到洞房的神君,自然該是滄夷。鳳九嚇了一跳,她並不記得自己曾同滄夷拜過什麽天地,這就,洞房了?驚嚇中生出幾分恐慌,倉皇間從頭上胡亂拔下一根金簪,本能地合眼裝睡。簪子鋒利,她心中暗想,倘若滄夷敢靠近她一步,今夜必定讓他血濺喜床。一時卻又莫名,怎麽記憶中嫁到織越神宮那一晚,好像並沒有這一段,怎麽記得拜堂之前自己已經威風八麵地將神宮給拆了?或者,難道,莫非,此時果真是在做一場春秋大夢?

她心中略定了定,管它是夢非夢,她既然不喜歡這個滄夷神君,而她一向又算是很有氣節,自然即便在夢中,也不能叫他從身上討半分便宜。

感覺神君走近,她微睜開眼,手中蓄勢待發的簪子正待為了回護主人的貞潔疾飛出去,卻在臨脫手的一刹那,嗒一聲,軟綿綿落進重重疊疊的被子。

鳳九目瞪口呆地瞧著俯身靠近的這個人,眨巴眨巴眼睛,愣了。

來人並非滄夷,來人是方才自己還念叨過的東華帝君。

月光下皓雪的銀發,霞光流轉的紫袍,以及被小燕戲稱為冰塊臉的極致容貌。

停在床前的人,的的確確是帝君他老人家本尊。

帝君瞧見她睜開的眼,似乎怔了一怔,伸手放在她額頭上一探,探完後卻沒有挪開,目光盯著她的臉許久,才低聲問她:“醒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鳳九謹慎而沉默地看著這個帝君,木呆呆想了一陣,良久,她麵色高深地抬了抬手,示意他靠她近些。

帝君領會她的手勢,矮身坐上床沿,果然俯身靠她更近些。

這個距離她伸手便夠得著他的衣領,但她的目標並不在帝君的衣領。

方才她覺得渾身軟綿綿沒什麽力道,將上半身撐起來做接下來這個動作,尚有點兒難度,不過這樣的高度,就好辦了許多。

帝君凝目看著她,銀色的發絲垂落在她的肩頭,沉聲問她:“確有不舒服?是哪裏不舒服?”

她沒有哪裏不舒服。帝君問話的這個空當兒,她的兩隻手十分利落地圈住了帝君的脖子,將他再拉下來一些。接著,紅潤雙唇準確無誤地貼上了帝君的唇……帝君被這麽一勾一拉一扯一親,難得地,愣了。

鳳九一雙手實實摟住東華的脖子,唇緊緊貼住東華的唇。

她心中做如此想:前一刻還懷疑著此乃夢境,下一刻滄夷神君就在半途變作了東華,可見,這的確是個夢境。夢這個東西嘛,原本就是做來圓一些未竟的夢想。當年離開九重天時,唯恨一腔柔情錯付卻一絲一毫的回本也沒有撈著,委實有辱青丘的門風。今日既然在夢中得以相遇,所謂虛夢又著實變化多端,指不定下一刻東華他又悄然不見,索性就抓緊時間親一親,從前這筆情債中沒有撈回來的本,在這個夢中撈一撈,也算是不錯。

東華的唇果然如想象中冰冰涼涼,被她這麽密實地貼著卻沒有什麽動靜,像是在好奇地等待,看她下一步還要做什麽。

這個表現讓鳳九感到滿意,這是她占他便宜嘛,他是該表現得木頭一些,最好是被她親完,臉上還須露出一兩分羞惱的紅暈,這才像個被占便宜的樣子。

貼得足夠久後,她笨拙地伸出舌尖來舔了舔他的上唇,感覺帝君似乎顫了一下。這個反應又很合她的意,滿足的滋味像是看到一樹藤蘿悄然爬上樹頂,又像是聽到一滴風露無聲地滑落蓮葉。

她舔了兩下放開他,覺得便宜占到這個程度,算是差不多了。況且還要怎麽進一步地占,她經驗有限,不甚懂。

帝君眼中含了幾分深幽,臉上的表情卻頗為沉靜,看來夢中的這個帝君,也承繼了現實中他泰山崩於前後左右都能掉頭就走的本事。

帝君沒有害羞,讓鳳九略感失望,不過也沒有什麽,他臉皮一向的確算厚。

鳳九抱著帝君脖子的手又騰出來摸了摸他的臉,終於心滿意足,頭剛要重挨回枕頭,中途卻被一股力量穩住。還沒有搞清是怎麽回事,帝君沉靜的麵容已然迫近,護額上墨藍的寶石如拂曉的晨星,映出她反應遲鈍的呆樣。

隔著鼻尖幾乎挨上的距離,帝君看了她片刻,而後極泰然地低頭,微熱的唇舌自她唇畔輕柔掃過。

鳳九呆愣中聽到腦子裏的一根弦,啪一聲,斷了。

近在眼前的黑眸細致地觀察著她的反應,看到她微顫的睫毛,不緊不慢地加深了唇舌的力道,迫開她的嘴唇,極輕鬆就找到她的舌頭,引導她笨拙地回應。過程中帝君一直睜開眼睛看著她,照顧她的反應。

實際上鳳九除了睜大眼睛任帝君施為,此外無甚特別的反應。她的腦子已經被這個吻攪成了一鍋米粥。這鍋米粥暈暈乎乎地想:跟方才自己主動的半場蜻蜓點水相比,帝君他這個,實在是,親得太徹底了,帝君他果然是一個從來不吃虧的神仙。做神仙做得他這樣睚眥必報,真是一種境界。

她屏息太久,喘不上氣,想伸手推開帝君,手卻軟綿綿沒甚力。如今她腦子裏盛的是鍋沸米粥,自然想不到變回原身解圍的辦法。

帝君倒在此時放開了她,嘴唇仍貼在她唇角,從容且淡定地道:“屏住呼吸做什麽,這種時候該如何吸氣呼氣,也需要我教你嗎?”嗓音卻含了幾分沉啞。

鳳九自做了青丘的女君,腦門上頂的首要一個綱紀,便是無論何時都要保住青丘的麵子,無論何事都不能汙了青丘的威名。

東華的這句話卻委實傷了她的自尊心,她釀出氣勢狡辯道:“我們青丘在這種時候,一向都是這樣的風俗,不要土包子沒見過世麵就胡亂點評我!”

行這種事的時候,他們青丘到底什麽風俗,她才三萬來歲不過一介幼狐,自然無幸得見,也無緣搞明白。連親一個人,除了動用口唇外竟還可以動用到舌頭,她今天也是頭一回曉得。她從前一直以為,親吻這個事嘛不過嘴唇貼嘴唇罷了。有多少情,就貼多長時間,譬如她方才貼著帝君貼了那麽久,已當得上情深似海四個字。原來,這中間竟還有許多道道可講究,真是一門學問。

不過,既然青丘行此事一貫的風俗,連她這個土生土長的仙都不曉得,帝君他一定更加不曉得,她覺得用這種借口來蒙一蒙帝君,大約可行。

瞧帝君沒什麽反應,她有模有樣地補充:“方才,你是不是呼吸了?”

她神色肅穆,“這個,在我們青丘乃是一樁大忌,住在我家隔壁的灰狼弟弟的一個表兄,就曾因這個緣故被定親的女方家退了婚。因這件事,是很被對方看不起的一件事。”

東華聽聞此話,果然有些思索。

她在心中淡定地欽佩自己這個瞎話編得高,忒高,壯哉小鳳。

但是有一樁事,小鳳她不慎忘了,帝君有時候,是一個好奇心十分旺盛的神仙。

果然,好奇心旺盛的帝君思考片刻,得出結論:“這個風俗有意思,我還沒有試過,再試試你們青丘的風俗也不錯。”

鳳九神思未動身先行地伸手格在帝君胸前一擋,臉紅得似顆粉桃:“這麽不要臉的話你都說得出來!”

其實帝君他老人家一句話隻是那麽一說,不過,他顯然並不覺得方才隨口這句胡說有何不可,提醒她:“是誰先摟過來的,你還記得不記得?”

鳳九一身熊熊氣焰瞬息被壓下去一半,這,又是一個麵子的問題。

她想了半天,底氣不足地囁嚅:“誠然……誠然是我先摟上去的。”摸了摸鼻子狡辯,“不過這是我的夢,我想要怎樣就怎樣。”說到這裏,腦中靈光一閃,她驀地悟了。對,這是她的夢,東華不過是她意識裏衍生出來的夢中人物,平日口舌上從未贏過他也就罷了,在自己的夢中他居然還敢逞威風,真是不把她這個做夢的放在眼裏。

她頓時豪氣衝天,無畏地看向東華:“你……你嘛,其實隻是我想出來的罷了,我自己的夢,我想占你的便宜自然就可以占你的便宜,想怎麽占你的便宜,自然就怎麽占你的便宜,但是你不能反過來占我的便宜。”搖頭晃腦道,“你也不用同我講什麽禮尚往來的道理,因為這個夢裏頭沒有什麽別的章法道理,我說的就是唯一的道理!”一番話著實削金斷玉鏗鏘有力,話罷自己都有些被鎮住了,定定瞧著帝君。

帝君像是反應了許久。

她琢磨著,帝君可能也被鎮住了,抬手在他跟前晃了幾晃。帝君握住她亂晃的手,明明瞧著她,卻像自言自語:“原來當在做夢。”停了一停,道,“我還想,你怎麽突然這麽放得開了。而且,竟然沒生氣。”

帝君這兩句話,鳳九耳中聽聞,字字真切,連起來表個什麽意卻不大明白,糊塗道:“什麽叫當是在做夢?”茫然道,“這個,難道不是在做夢?不是做夢,你又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莫名且混亂地道,“我又為什麽要生你的氣?”怔了片刻,目光移到他微紅的嘴唇上,臉色一白道,“難不成,我真的,占了你的……”便宜二字她委實說不出口,未被東華握住的那隻手,默然地提拉住蓋在胸前的薄被,妄圖扯上來將自己兜頭裹住。現實它,有點兒殘酷。

帝君抬手淺淺一擋,上提的一角薄被被晾在半空,她的手被帝君握住。帝君凝眉瞧她半晌:“還記不記得入睡之前,你在做什麽,小白?”

入睡前她在做什麽?此時一想,鳳九才發現自己竟全然沒有印象。腦中一時如瓊台過秋風,一幕幕有關失憶的悲情故事被這股小涼風一吹,頓時冷了半截心頭。自己這個症候,是不是,失憶了?

愁自心間來,寒從足底生,這個念頭一起,鳳九覺得手腳一時都變得冰涼。正此間,冰碴兒一樣的手卻被握得更緊了些,湧上稍許暖意,耳邊帝君緩聲道:“我在這裏,有什麽好怕,你隻是睡昏了頭。”

她抬頭迷茫地瞧著帝君。

帝君將她睡得汗濕的額發撩開,沉著道:“有時睡得多了是會這樣,睡前的事記不得無所謂,最近的事情你還記得,就沒有什麽。”眼中閃過一點微光,又道,“其實什麽都記不得了,我覺得也沒有什麽。”

帝君的這句安慰著實當不上什麽安慰,但話入耳中,竟神奇地令她空落落的心略定了定。

鳳九此時才真正看清,雖不是做夢,自己卻的確躺在一張碩大的大床上。不過倒並非紅帳紅被的喜床。身下的床褥眼前的紗帳,一應呈苦蜀花的墨藍色,帷帳外也未見高燃的龍鳳雙燭,倒是帳頂浮著鵝蛋大一粒夜明珠。

透過薄紗織就的軟帳,可見天似廣幕地似長席,枝丫發亮的白色林木將軟帳四周合著軟帳,都映照得一片仙氣騰騰。當然,其中最為仙氣騰騰的,是坐在帳中自己跟前的帝座他老人家。

方才帝君提到最近的事情。最近的事,鳳九想了片刻,想起來些許,低聲向東華道:“既然你不是夢,那……在你之前夢到和滄夷神君的婚事……哦,那個或許才是夢。”

她琢磨著發夢的始源,臉上一副呆樣地深沉總結:“兩個月前我老頭他,呃,我父君他逼我嫁給織越山的滄夷神君,成親當夜,我花大力氣將滄夷的神宮給拆了,這門親事就此告吹。聽說,其實當年造那座神宮時滄夷花了不少錢,但是,我將它夷成廢墟他竟然沒有責怪我,我老頭跳腳要來教訓我他還幫我說情。”

她繼續深沉地總結:“固然他這個舉動,我覺得可能是他在凡世統領的山河過多,瑣事煩冗,將腦子累壞了。但他幫我說情,一碼歸一碼,我還是挺感激他,覺得拆了他的窩有些對不住,心中慚愧。我估摸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今日才做這樣離奇的夢。”

鳳九的頭發睡得一派淩亂,帝君無言地幫她理了理。她顛三倒四總結個大概,帝君一麵隨她總結,一麵思索大事。白奕要將鳳九嫁去織越山,據司命說,這樁事已過了七十年,但此時鳳九口中言之鑿鑿此事僅發生在兩月前。看來,大約是入夢時受了重傷,仙力不濟,讓鳳九的記憶被阿蘭若之夢攪得有些混亂。

她此時的記憶還停留在七十年以前,所以才未因他將頻婆果給姬蘅生他的氣。

帝君覺得,阿蘭若之夢擾亂重傷之人記憶這個功用,倒是挺善解人意。

鳳九陳情一番又感歎一番,終究有二三事思索不出由頭,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深沉地道:“其實,我從方才起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大對頭,”瞧著帝君,眼中漸漸浮上一層震驚,“既然方才我才是做夢而此時我沒有做夢,那這裏是何處,帝君你……你又怎會出現在此處,還……還有這個床是誰的?”

帝君端詳她一陣,看來此時的小白,隻有九重天上做自己靈狐時的記憶。

這樣就好辦多了。他麵色誠懇地胡說八道:“此處是個類於十惡蓮花境的結界,燕池悟將我困住了,你擔心我,所以匆匆趕來救我。”

鳳九嘴張成一個鹹蛋,吃驚地將拳頭放進口中:“燕池悟忒本事了,竟關了你兩次!”帝君麵不改色地道:“他不但關了我,還關了你,所以我們出不去,隻能困於此中。”

鳳九義憤填膺地恨恨道:“燕池悟這個小人!”卻又有一分不解,“為什麽燕池悟再次困住你這一段,還有我奮不顧身前來營救你這一段,我一點印象都沒了?”

帝君鎮定地道:“因為你睡糊塗了。”見她眼中仍含著將信將疑的神氣,手撫上她的臉,定定地直視她的眼睛,語聲沉緩道,“小白,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鳳九僵了。

今夜她思緒顛顛倒倒,帶得行事也一時這樣一時又那樣,自覺沒個章法,且莫名其妙。此時東華這句話,卻如一片清雪落在眉梢,瞬間掃淨靈台的孽障。

她方才覺得自己有些清醒過來。

幾百年前九天上的記憶如川流入懷,心中頓時酸楚。

她記得,從前有一回同姑姑閑話,說起世間玄妙,妙在許多東西相似而又非似。例如“情”“欲”二者。此二者乍看區別不大,卻極為不同。其不同之一,在於欲之可控而情之不可控,所以凡人有種文雅的說法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自己對東華,從來不是可控之欲,而是不可控之情。自以為已連根截斷,豈知根埋得太深,截出來的這一段乍看挺長,便以為到底了。其實深挖一挖,還能挖得出。

她以為往事隨風,已渺若煙雲,此時東華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將根上的黃土盡數除盡,讓她親眼見到這段情根被埋得多麽深,多麽穩固。

燕池悟為什麽又關了東華,自己為什麽不長教訓地又顛兒顛兒跑來救他,這些疑問都無須再計較。

帝君他說,你不是總在我被困的時候來救我嗎。

時隔兩百多年,看來,他終於曉得了自己就是當年十惡蓮花境中救他的小狐狸,九重天上陪著他的小狐狸。不曉得,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了他吃的那些苦頭。

可是曉得能如何,不曉得又如何,這不是對的時候。

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著眼尾滑落,她聽到自己的嗓音空空:“你果然曉得我是當年的那隻狐狸了吧。可是,你怎麽能現在才曉得呢?”

軟帳中的氛圍一時沉重,東華的指腹擦過她眼尾淚痕,沉默良久,道:“是我的錯。”

她淚眼蒙矓地瞧著東華,他臉上的表情她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曉得,他這樣是在示弱。他這樣示弱,對她說都是他的錯,但是她其實心中明白,所謂不知者不罪,並不是東華的錯,是老天爺沒有做給他們這個姻緣,東華道這個歉道得沒有道理。

她這麽慘兮兮地哭著責問他也沒有道理。

隻聽說相逢一笑泯恩仇,沒有聽說相逢一哭結新仇。

她自己抬手將淚拭幹,垂著眼睛接著東華的話,低聲道:“也沒有什麽,在姬蘅來太晨宮前,其實你一直還是對我不錯,姬蘅來了你才對我變壞,這個,你不用放在心中,因為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想明白這個道理,姬蘅是你的心上人,我那時候大約隻能算是太晨宮中的一頭靈寵,我抓傷了姬蘅,你將我關起來以示懲戒沒有什麽錯。我被關起來你沒有來看我也沒有什麽,那時候你在準備同姬蘅的婚事,婚事這個東西一向異常煩瑣,有諸多禮製,你可能忙得一時忘了我也是有的。”

她吸著鼻子,故作大度地道:“你新近喜愛上的靈寵差點兒將我弄死的事,這個,你更不用將它放在心中。這個事情我已琢磨出了一套道理,可以自己想得通了。當日倘若我乖乖任重霖將我拘著,就不會遇上這等禍事,所以也不能怨天尤人,終歸其實是命中注定我的運氣可能不大好。”

她抬起手再將眼淚擦一擦,認真地道:“因為我在你的宮中受了很多磨難,可能是老天爺借這個來暗示我們無論如何沒有緣分,所以我……”

帝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所以你?”

鳳九愣愣抬頭,下巴上還有兩顆未擦幹的淚珠兒,被帝君這麽一打斷,“所以”要怎麽,她也有些含糊。帝君蹙著眉,臉上凝著一層寒冰。鳳九卻覺得,帝君看著自己的目光像是有點兒悲傷。

02

當初在九重天上,若那時便曉得豢養的靈狐是青丘白家的小帝姬,自己當會如何?東華思及這個問題,覺得多半會將鳳九送還青丘。小狐狸在十惡蓮花境中的相救之恩,他自會向青丘送上九天珍寶酬謝。於情他自然很鍾愛小靈狐,於理,卻實不便將一族帝姬留在自己身旁教養著。

固然過往的許多他著實不知情,但這種不知情,或許本身就是一種錯。往事實不可追,此時也不是追悔的時候。

入眼處,鳳九的臉上愈顯疲憊,虛瞟梢頭的明月,距她醒來估摸已有近半個時辰。時候不多了。

墜入阿蘭若之夢,鳳九修為盡失,魂體皆傷。三月以來,靠著東華一日三合生血喂著,方把魂上的傷補齊全,將三萬年的修為重新度回來。但身體仍十分虛弱,還需調養。

神仙調養仙體,自當尋個靈氣匯盛之地,方是最佳。可地仙們居住的梵音穀中,卻少有靈山妙境,東華便以己身靈力做出一個調養封印來,專為調養鳳九的仙體。

按調養封印這個法術的道理,因是專做給鳳九,待她一醒來,周身沉定的氣澤開始浮動,相係的調養封印便自發地啟動,需將她的仙體在一個時辰內置入其中,封印方才有效。所謂的時候不多了,便是這個緣由。

不過,封印雖是養仙體的好地方,魂魄卻不宜長時間拘在此中,最好提出來置於他處。似鳳九這種狀況,將魂魄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時時能汲取一些生氣地養著,才是最好。至於阿蘭若之夢,倒不急著出去。

鳳九獨自靠在床角處,表情含糊地瞅著被子。

東華凝眉不語,此時小白心中記恨著他,其實她記恨得不無道理,但離將她放入調養封印唯有最後半個時辰。一入調養封印,照她身體虛弱的程度,沒有三月怕是出不來。讓她繼續記恨著自己度過這最後半個時辰,對誰,都是一種浪費。

軟帳中一時靜極,帳外蟬聲入耳。

鳳九在床角抱了片刻的被子,猶豫著向東華道:“你怎麽了,帝君?”

帝君回過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良久道:“你方才想說,所以什麽?”

見她竟蹙著眉頭開始回想,突然道:“沒有什麽所以了,其實我們已經成了親。”

砰,鳳九一頭撞上床框,齜牙道:“怎麽可能!”

帝君的眼神黯了一黯,反問她:“為什麽不可能?”

鳳九揉著額角上的包:“我並不記得……”

她並不記得自己同東華換過婚帖拜過天地入過洞房……固然,後一條想不起也無妨,但是半點記憶也無……可見帝君是在唬她。但帝君此刻的表情如此真誠……她糾結地望著帝君。

東華伸手幫她揉額頭上的包,將包揉得散開方道:“不記得是因為你失憶了,方才我說你睡糊塗了是騙你的。”有耐心地道,“我擔心你知道後害怕,實際上,你是失憶了。”

失憶?失憶!

作為一個神仙,活在這個無論失憶的藥水還是法術都十分盛行的危險年代,的確,有些容易失憶。

鳳九結巴地道:“我……我這麽倒黴?”她腦中此時的確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在這種前後比照的驗證之中,她越發感覺,帝君說的或許都是真的,驚恐地道,“但是我明明……我怎麽可能答應這個婚事,我……”

帝君的手停了停,目光頓在她的眼睛上,深邃地道:“因為,小白你不是喜歡我嗎?”

帝君用這種神情看人的時候,最是要命。鳳九捂住漏跳一拍的胸膛,絕望掙紮道:“一定不是這個理由,如果是這個理由那我之前做的那些……”

帝君不動聲色地改口:“那隻是其一。”他補充道,“主要還是因為我跪下來求你原諒了。”

“……”

鳳九不絕望了。

鳳九呆了。

呆了的鳳九默默地將拳頭塞進口中。

帝君下跪的風姿,且下跪在自己跟前的風姿……她試圖想象,發現無法想象。

連想象都沒有辦法想象的事,居然千載難逢地發生了,但她居然給忘了。她實在太不爭氣了。

帝君說,他曾跪下來向她求親。拋開帝君竟然也會下跪這樁奇聞不談,更為要緊的是,帝君為什麽要娶自己?

這,真是一樁千古之謎。

她的好奇已大大抵過吃驚,心中沉重的有一個揣測,試探著脫口道:“因為你把我怎麽了,所以你被迫要娶我嗎?你的心上人姬蘅呢?”

帝君愣了片刻,不解地道:“姬蘅和我,你怎麽會這麽想,她和我的年紀相差得……”

目光對上鳳九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意識到,她的年齡似乎和自己差得更甚。皺著眉頭一筆帶過,言簡意賅地道,“姬蘅和我沒什麽關係。”

從東華的口中竟然聽到這種話,鳳九震驚了,震驚之中喃喃道:“其實,我是不是現在還在做夢當中?”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中瞬時飆出兩朵淚花,淚光閃閃地道:“哦,原來不是做夢,那麽就是我的確失憶忘記得太多了。我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我已經有點兒不大認得出了。”

她困惑地向東華道:“其實我還有一個疑問不曉得能不能請教。”

這個疑問,它有一點兒傷人,但她實在好奇,沒忍到東華點頭已經開口:“倘若如你所說,我們的確已然成親,為什麽我老頭會答應這門婚事,我還是有些想不通,因為你……”她有些難以啟齒地道,“因為我老頭一向是個很俗的神仙,你不是三代世家而且如今已經沒有手握重權,不大符合他擇婿的條件……”

帝君默然片刻:“青丘原來還有這種擇婿的規矩,我沒有聽說。”又思索狀片刻,抬頭誠懇地道,“或許白奕覺得我雖然沒有什麽光輝的前程可言,但是都給你跪了,勝在為人耿介忠厚,看我可憐就答應了。”

從帝君口中飄出的這篇話,鳳九琢磨著,聽上去有些奇怪。

但她說不出哪裏奇怪,因從道理上推,這個理由是行得通的。他們青丘,的確一向稱得上心軟,容易泛濫同情之心。

如此看來,帝君確然沒有唬人,她同帝君,果然已經成親。

不管自己是怎麽才想通嫁給了帝君,但,自己在如此糾結的心境下竟然能夠想得通,這說明帝君他一定花了功夫,下了力氣。帝君他,挺不容易。原來她同帝君,最後是這樣的結局,她從前糾結許多真是白糾結了。天意果然不能妄測,你以為它是此種,往往卻是彼種。不過,這也是漫漫仙途的一種樂趣罷。

她因天意的難測而惆悵了半刻,回神瞧見帝君漆黑的眼睛正凝望著自己,心中不知為何突然生出高興來。

她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拚命壓抑住勃勃的興致,試探地向東華道:“帝君你肯定不隻給我跪了吧?雖然我不大記得了,但你肯定還幹了其他更加丟臉的事情吧?”

她覺得,盡管自己謙虛地使用了兩個疑問句而非咄咄逼人的反問句,但她問出的句句疑問,毫無疑問必定都是真的。帝君乍聽她此言後驀然沉寂的神色,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自己洞察世事之能,真叫一個英明!

她按捺住對自己澎湃的讚歎之情,得意道:“不要因為我記不住就隨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讓我回心轉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她最後補充的這一句,原本不過想再從東華口中套出兩句好聽話,但不知為何,卻見帝君聽罷竟陷入一段長久的失神,直至一截枯枝掉落在床帳上打破沉寂,才恍然回神似的輕聲道:“倘若要你想得通,”他略沉吟,“那要怎麽做,小白?”

鳳九認為,帝君不答自己反倒將話頭拋回來,此乃他害羞的一種表現。也是,他當初為了挽回自己,定做了許多出格之事,此時不忍回憶。她心中大悅。雖然她對於帝君為何要挽回自己仍舊似懂非懂,但這個因由她不是忘了嗎,她忘的事情太多,不急於這一時半刻要全部曉得。

帝君蹙著眉頭,似乎有所深思地又問了她一句:“你想要我怎麽做,小白?”

因她已堅定地認為東華此時乃是在害羞,內心滿足,就覺得不能逼帝君更甚。帝君既然想用問她這招轉移話題,就姑且讓他轉一轉。

她撓了撓頭,慢吞吞地回道:“這個嘛,照著我的道道來,我一時也想不出該畫出個什麽道道。”停了一停,道,“不過我聽說剖心為證才最能證明一個人待另一個人的情義……哦,這個詞可能你沒有聽說過。聽我姑姑說在凡界十分地流行,言的是同人表白心跡,沒有比剖心示人更有誠意的。因於凡人而言,剖心即死,以死明誌,此誌不可不重,才不可不信。”

看到帝君皺眉思索的模樣,她咳了一聲道:“這個,我隻是隨便一說,因為你突然問我想要你做什麽,我就想到什麽說什麽,但都是墊一墊的話罷了。”

抓抓頭道:“可墊到這一步我也想不出我真心想要讓你做什麽。”

目光略往帷帳的角落處一瞟,眨了眨眼睛:“此時若有一爐香燃著,待會兒入睡可能好些,你要麽就幫我燃爐香吧,再有什麽我先記著,今後再同你兌。夫妻嘛,不大講究這個。”夫妻二字出口時,目光有些閃爍,不好意思地望向一旁。

此二字含在唇中,滋味新奇,她不是沒有嫁過,在凡世時嫁給葉青緹屬無奈之舉,有名無實,他從未以妻這個字稱過她,她也未這麽自稱過。

原來良緣得許的成親,竟是這麽一回事。

東華的眼中含了些深意,語聲卻聽不出什麽異樣,良久,道:“也好,你先欠著,隨時可找我兌。”話罷轉身為她燃香。倒叫她有些蒙。

果然是成親了,今日她說什麽帝君竟然就認什麽,天上下紅雨也沒有這麽難得。

帝君背對著她坐在床沿,反手於指端變化出一個鼎狀的銅香爐,袖中取出香丸火石,一套動作熟極流暢。

鳳九騰出時候回想,帝君今日的表情,雖然大多在她看來還是一個表情,但似乎有些表情又有微妙的不同。而這些微妙不同的表情,都有些難懂。

她搞不懂,也就不打算搞懂,轉而跪行他近些,想看看他燃的何種香。

沒料眼前的紫色背影忽然轉身,她嚇了一跳。瞧著近在咫尺的帝君的臉……和帝君纖薄的親上去會有些涼的唇……她強作鎮定:“我就是來看看你燃的什麽香。”

因她膝行跪著,比坐著的帝君還高出些,難得讓帝君落在下乘。

她不動聲色地直起腰,想同帝君的臉錯開些。

錯到一半,左肩卻被帝君伸手攬住,略壓向自己,姿勢像是她俯身要對帝君做些什麽。

帝君微微仰著頭:“我覺得,你看樣子是在想什麽。”

帝君問出這句話時,她並沒有想什麽,但帝君這麽問了,她就想起了什麽。轟一聲,一把火直從額頭燒到脖子後頸根部。

因離得太近,帝君說話時的吐息,不期然必定要繚繞在她的唇瓣,帝君追問:“你在想什麽?”

看著帝君放大的俊美的臉,鳳九突然於此色相間得了極大一悟。

浮世仙途,萬萬年長,渺無盡頭,看上去無論何事何物皆可盡享,但其實,也隻是看上去罷了。與這萬萬年長的命途相比,一生所遇能合心意的美人,不過萬一,能合心意的妙事,不過微末。既然已經是萬一和微末了,遇到就務必不能浪費。何況,眼前這個“萬一”和“微末”,還是同自己成了親的夫君。

她伸出手來捧住帝君的臉,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正欲一舉親下去……卻感到帝君的手一鉤,她的頭驀地低下去,正碰到他的唇。

帝君的聲音裏似含了絲笑意:“原來是在想這個。”

她的確是在想這個,但她想是一回事,他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這種事,死,都不能承認。她唬起氣勢來,理直氣壯地道:“誰在想這個,我隻是覺得,既然我們成了親,那麽第一次……一定不是我主動親你,片刻前……片刻前雖然我主動了,但隻是因為我在做夢夢得有點兒糊塗,我清醒著其實是十分矜持的一個人……”

帝君打斷她道:“你說得對,的確是我主動。”

她想要再說些什麽,未竟的話卻淹沒在下一個親吻之中。

帝君閉著眼睛,她才發現他的睫毛竟然很長。

帳頂有明珠微光,白樹投影。鳳九的手搭在帝君肩上,微垂頭亦閉上眼睛,慢慢地圈住帝君的脖子。

這些動作她都做得很無意識,腦子裏模模糊糊地覺得,姻緣真是一樁離奇之事,曾經她最異想天開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帝君有一天成為他的夫君,會像這樣珍惜地來親自己。他的手那樣輕緩地放在自己頸後,那樣無防備地閉著眼睛,咬著她的嘴唇那樣溫柔。

帝君這樣最神仙的神仙,一直活在三清幻境菩提淨土,世上無人有這個膽子將他拉進十丈紅塵。這件考膽量的事,她幹了,而且,她幹成功了,她太能幹了。

她將他拽入這段風月,這是他從未經曆的事,他一定很不習慣,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亂了方寸,仍然是他的步調他的規矩,這的確是她一向曉得的帝君。她覺得很喜歡。

片刻後。

東華低頭瞧著躺在她臂彎中熟睡的鳳九。

懷中的少女柳眉細長,濃密的睫毛安靜地合著,嘴唇紅潤飽滿,比剛醒來時氣色好些。

一個時辰還是太短,縱然自己用了不太光明的法子,才令她後半個時辰未鬧別扭,不過,他倒並不大在意這個不光明的法子妥不妥當。他一向講究實用,法子管用,就是好法子。

此時最要緊之事,是將她的魂魄提出,令她的仙體即刻進入調養封印中將養,不能誤了時辰。

待她數月後調息完畢從封印中出來,混亂的記憶會不會修正,憶及這一段會不會更記恨自己,帝君當然想過,這個也令帝君他微有頭疼。但帝君覺得,此事同行軍布陣不同,沒有什麽預先的對策可想,隻能隨機應變,看她到時候是個什麽反應,再看怎麽來哄她。

抱著鳳九來到潭邊,她仍在熟睡中。

月色幽涼,帝君單手將鳳九攬在懷裏,微一抬袖,沉在水月潭底的調養封印破水而出。水簾順著封印邊緣徐徐而落,裸出口暈了白光的冰棺。

冰棺四圍雲霧繚繞,瞬時鋪徹水麵,一看即知,此雲氣乃磅礴的仙澤。

雲霧中光芒雖淡,卻與樹林的翠華、月夜的清輝全不相同,令十裏白露林瞬然失色。水中的遊魚得分一絲仙澤滋養,抵過百年修煉,紛紛化形,倉皇跪立於水潭之上,垂拜紫衣的神尊。

帝君漠然踏過水麵,將懷中熟睡的鳳九小心放進冰棺,聽她在睡夢中蹙眉:“冷。”

有膽子大些的小魚精伸長脖子,想看看冰棺中少女的麵容,被同伴倉皇拉回去,抬手將她的頭壓低。小魚精猶自好奇,抬起眼睛偷覷。

帝君將外袍脫下來蓋在鳳九身上,握著她的手直到她不再發抖,輕聲安撫:“待在這裏時乖一些,過些時候,我來接你。”將她散開的長發略一整理,方回頭對跪作一團的小魚精們道:“將她寄在你們這裏,代我好生照看。”

語聲並不見得如何抬高,一潭的小魚精卻將頭垂得更低,恭順得近乎虔誠,聲音雖怯懦倒也整齊:“謹守尊神之令。”

圓月隱沒,小魚精們見白衣的神尊端視冰棺中的少女良久,方伸出手指在她額頭一拂,提出了她的魂魄。離體的魂魄像一團綿軟的白霧縈在他指間,環著微弱的光暈,十分端莊美麗。

鳳九的魂魄需放進一個活人的身體中將養,但若將她的魂魄放到一般人身上,她的修為有限,怕到時候同那人的魂魄纏在一起,臨到頭來分不開卻麻煩。最好是找個有孕的女子,將她的魂魄寄在她胎中,這樣最好。

東華將鳳九的魂魄小心籠住,轉身時,身後的冰棺緩緩沉沒入水中。

今夜無風。倒是個好天。

第三章

01

鳳九從一場黑甜深眠中醒來後,坐在床上,蒙了半天。

片刻前,她將床前伺候她的幾個小侍婢趕了出去。說來小侍婢們個個長得水蔥似的,正是她喜歡的模樣,服侍她的手法也熟稔細致,令她受用。她們也挺懂禮數,曉得尊敬她,稱她殿下。按理說她不該有什麽不如意。

令她發蒙之處卻在於,小侍婢們雖稱她殿下,卻非鳳九殿下,也非九歌殿下,而是阿蘭若殿下。

阿蘭若,這個名兒她曉得。她還曉得阿蘭若已經死了多年,墳頭的蒿草怕都不知長了幾叢,骨頭想必也早化塵埃了。她還記得,前一刻自己還在為頻婆果

同那幾尾巨蟒死搏,驚險處似乎落進了一個虛空,虛空裏頭又發生了什麽她不曉得,但無論發生什麽,她覺得,都不至於讓她一睜眼就變成阿蘭若。

床前的銅鏡裏頭映出她的模樣,紅衣少女黛眉細長,眼神明亮,高鼻梁,薄嘴唇,膚色細白。她皺著眉頭研究半天,覺得無可爭議,這是個美人。但這個美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她卻有點兒疑惑。

她忘了自己原本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並非單純的失憶。過往三萬多年滄海桑田,她經曆過的事樁樁件件,從頂著一個炎炎烈日自她娘親肚子裏落地,到靠著一股武勇獨闖蛇陣取頻婆果,她全記得挺深刻。但這種深刻卻像翻話本子,說的是個什麽故事她曉得,故事中的人物景致,她卻沒個概念,譬如她記得她的姑姑白淺,卻忘記白淺長什麽模樣,前三萬年的人生,縹緲隻如謄抄在書冊上的墨字。

她呆愣一陣後,也有些思索。雖然姑姑收藏的話本子裏頭,她瞧見過一種穿越時光的段子同此時的境況挺相合,但那些不過是凡人們胡想出來的罷了,四海八荒並無這種可以攪亂時光的法術。若方才那些侍婢口中所稱的阿蘭若,確然是比翼鳥一族傳說中的阿蘭若,那這個地方怕是哪位術力高強的神尊仿著梵音穀中阿蘭若還活著的時代,重造出的另一個世界。她雖然年紀小沒什麽見識,但作為青丘的繼承人,這個法術還是略聽說過一些。

自己怕是因緣際會才掉進這個世界中罷,至於被誤認作阿蘭若……她愁眉不展,難不成是她魂魄離體,附在了阿蘭若的身上?

她腦門上立時生出兩顆冷汗。但細細一想,這個推論竟頗有道理。試想倘此時是自己的身體麵容,除非自己同阿蘭若原本就長得一副模樣,否則為何今日所見的侍婢們皆垂著眼睛稱自己阿蘭若殿下?而倘若自己果真同阿蘭若長得一張臉,幾月前初入梵音穀時,暫不論萌少,他們比翼鳥一族的元老又豈會瞧不出來?

乖乖,魂魄調換的事可不是鬧著玩兒。自己的魂魄宿進了阿蘭若的殼子,那誰的魂魄又宿進了自己的殼子?關鍵是,自己的殼子現下在何處?更關鍵是,它到底長個什麽樣子?

鳳九一時頭皮發麻,真是要找,都無從找起啊。況且頻婆果還在原身上。幸而臨出天罡罩時英明地將果子裝進了隨身錦囊,除非她的咒文,任誰也打不開,大約果子算保住了。

前事梳理半日,發現所擔憂者大多是場虛驚,也沒有什麽緊要事候著自己,鳳九一顆心漸漸地釋然。

她慶幸自己是個膽大的仙,尋常女子不幸掉入這麽個地方,觸上這麽個黴頭,前途未卜回首無路,且是孤單一人,恐早已怕得涕淚漣漣。

她雖然也有片刻驚慌,但驚慌片刻後,倒是能立刻想開。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暫且就這麽安住罷。掉進這個地方,估摸沒有什麽人曉得,也不用指望誰來相救。如此,倒是淡定了。

命裏若有這個劫數,躲也無處躲,命裏若無這個劫數,遲早有機緣令自己找到殼子走出這個地方。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況且這個阿蘭若一看就身在富貴家,也虧不了自己什麽,當是來此度個小假,鬆快鬆快心胸。這個倒比借著九歌的身份住在梵音穀,時時還需考慮銀錢之事強些。

如此,還是自己賺了。

凡人有句詩怎麽說的來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螻蟻一般繁忙度日的凡人中,也有具大智慧的。此話說得正是。

過著阿蘭若的人生,演著阿蘭若這個角兒,將鳳九這個身份全數拋開,幾日下來,倒是過得挺舒心灑脫。

隻除了一件,關乎蛇。

據仆婢的提說和鳳九自己的揣測,阿蘭若衣食住行的諸般習性,同她一向其實沒有什麽不同,不用刻意模仿,她還高興了一場。

沒承想幾日後,兩個青衣小侍卻抬著條碗口粗的青蟒到她的麵前,規規矩矩地請示她:“殿下近日沒有召見青殿,青殿已怒得吞了三頭牛,奴們想著青殿思念殿下,特帶青殿來見見殿下。今日天風和暖,不知殿下要不要帶青殿出去散一散步?”當是時,鳳九瞧著三丈多長在她跟前噝噝吐著芯子的青殿,腦袋一暈,咕咚一聲,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阿蘭若因幼時被她娘親丟進蛇窩裏頭養大,對蛇蟻一類,最是親近。聽說這個青殿,就是她小時候救的一條小青蛇,當成親弟弟養著,取個名字叫阿青。宮裏頭上到伺候上君的上侍,下到打理雜務的小奴仆,一應地尊稱這條長蟲一聲青殿。

“宮裏頭”三個字,說明阿蘭若是個公主,上君這個稱謂,乃是比翼鳥對他們頭兒的敬稱,說明阿蘭若是比翼鳥一族的公主。扮個公主於鳳九而言,不是什麽難事,但扮個熱愛長蟲的公主……她那日從驚嚇中醒來,思及此事,不及半炷香又暈了過去。

懼蛇,是她不得不跨過去的一道坎。跨得過,她就是世人眼中如假包換的阿蘭若公主,可日日摸魚捉蟹享她的清福。跨不過,遲早被人揪出她是個冒牌貨,落一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鳳九茫然地想了三日對策。第三日午時,靈光一閃,憶及小時候自己厭食紅蘿卜,姑姑在青丘大開紅蘿卜宴,整治她連吃十日,很有效果。說不準這個法子,此番可以用用。

又三日後,王都老字號酒樓醉裏仙二層,最靠裏的一個肅靜包間中,鳳九望著一桌的全蛇宴,端坐靜默。

桌子上杯疊杯盤疊盤,什麽清炒蛇蛋、椒鹽蛇條、生燜蛇肉、燉蛇湯,十來道菜從蛇兒子到蛇老子,一個都不落下。

離桌子幾步遠立了道屏風,屏風後頭擱了個嘔盆。

鳳九靜默半日,顫抖地提起筷子,一筷一口,一吞一嘔,幾十筷子下去,膽汁幾欲嘔出來方才罷休。自覺最後幾輪至少提筷子時手不抖了,也算個長進,凡事不可操之過急,需循序漸進,留明日再戰。慘白著臉推門而出,深一腳淺一腳移向樓口打道回府。

方才一道蛇羹,平心而論倒是鮮美。若是將青殿做成蛇羹,青殿那般宏巨的身量,不曉得能做多少盆。腦中驀然浮現出青殿吐芯長噝的威風麵容,一股蛇腥味自胃中直翻到喉嚨口,鳳九臉色一變,捂嘴大步向包間衝。

因轉身太過急切,未留神身後徐行了位白衣少女,衝撞之下白衣女子“呀”一聲,順著樓階直跌而下。

鳳九傻眼一望,一位正欲上樓的玄衣青年千鈞時刻抬手一攬,恰好將跌落的白衣女子接入懷中。

鳳九心中讚歎,好一個英雄救美。但英雄的麵目都沒看清,胃中又是一陣翻騰,趕緊撒開腳丫子朝包間中的嘔盆疾奔。

扶著嘔盆嘔了半日,方順過氣來。再推門時,步子都是飄的。恍惚地飄到樓梯口欲下樓,迎麵卻撞上一道冷肅的目光。

自古來英雄救美,又似這般的英雄救美,眾目睽睽下美人在懷,自然是四目相對,一眼兩眼,含情目裏定姻緣。但這個四目相對,須是英雄和美人四目相對,方是一段風流。

此刻,救人的英雄卻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這是唱的哪一出?

鳳九不解。

待瞧見被救的白衣美人踮著左腳半邊身量都靠在青年身上時,方拍腦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適才一撞,跌得腳傷,青年直直盯著自己,大約是對自己這個傷人凶手的無聲譴責罷。

這個事,原是自己方才處得不妥。

鳳九三步作兩步下樓來,最後兩步台階,因腳上一個虛浮差點兒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正好。他這個義舉,她自然需抬首言謝,順勢將手中幾顆金錁子遞到一旁白衣美人的手中。她做這個公主,別的沒有,就是錢多。

美人瞧著手中的金錁子,有些訝然。鳳九上前一拱手:“方才事急衝撞了姑娘,還令姑娘受傷,身上別無其他唯有些俗物,望姑娘收下權作藥資診金。姑娘若收下便是寬諒我,姑娘若不喜歡金子,”她將脹鼓鼓的錢袋子一抽,“我這裏還有銀子珍珠寶石明玉,姑娘喜歡哪一種?不用客氣!”

一番漂亮的賠罪話剛說完,姑娘還沒有反應,卻聽玄衣青年向她低聲一喚:“殿下。”

窗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過頭。

無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掛屋簷。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頎長,黑發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的雪凍。

他稱自己……殿下?鳳九腦袋一轟,這個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阿蘭若從前的熟人。今日未領仆從出門,著實失策,尋常遇到阿蘭若的熟人,仆從們皆可幫襯著略擋一擋,往往擋過三招,對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但今日之狀……看來隻有使一個下策。裝不認識。

鳳九佯作不解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幾人同我招呼,稱我什麽殿下,你是不是像他們一樣,或許認錯人了?”

青年原本平靜的眸色驀然深沉,銳利地盯住她,良久,緩緩道:“你記不得我了?”

鳳九被盯得發毛,青年這個模樣,倒像是一眼就拆穿了她的謊言。

她打了個冷戰,自己安慰自己,世間相似之人不知凡幾,焉知青年沒有相信她方才的說辭,說不定隻是做出這個神色詐她一詐,不要自己嚇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向青年分辯道:“沒有記不住記得住之說罷,我從未見過你,也不是你口中的殿下……”

話到一半卻被青年打斷,仍是牢牢地盯住她,淡聲道:“我是沉曄。”

說到這一步他竟然還這樣固執,鳳九佯怒:“我管你是浮曄還是沉曄。”

心中卻陡然一頓,沉曄。這個名字她很熟,熟得僅次於阿蘭若。從前關於阿蘭若的種種傳說,大半都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原來麵前這個人,竟是神官沉曄。

既然眼前站的是沉曄,想必是多說多錯,到這一步,趕緊遁了是上策。心念急轉間,她保持住演得恰好的勃發怒氣,狠狠道:“說不認得你就不認得你,有樁急事需先行一步,讓路!”

青年有些發怔,倒並未阻攔她,反而移開一步,讓她一個口子。她心中咚咚直跳,待行到酒樓出口,借著撐傘時回頭一瞧。玄衣的神官仍定定地站在一樓的樓口,岩岩若獨立的孤鬆,瞧她回頭,眼中似乎掠過了一絲痛楚。她揉了揉眼睛,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瞧著。

02

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過頭了忘記將雨收住,無根水潑天,傾得闊綽。鳳九倚著欄杆想心事。她回憶曾經聽聞的傳說,阿蘭若和沉曄,的確像是瓜葛得挺嚴重。但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麽瓜葛,當日她不夠八卦,沒有逮著萌少逼他細說。

白日裏一遭,虧得她有急智像是糊弄了過去,但倘若沉曄果真是阿蘭若的知音……乖乖,一回生二回熟,多見他幾回,難免不被他認出自己是個冒牌貨。再則,今日大庭廣眾下,她給沉曄一個大大的釘子碰,不管他心中是否存了疑惑,說不得,次日就會到她殿中來打探一二,屆時……

她一個激靈,趕緊喚了貼身伺候的小宮婢茶茶過來,皺著眉頭吩咐:“若神官邸那邊的沉曄大人過來打探我今日去了何處,吩咐下去,就說我一整日都在宮裏頭。”

茶茶呆了半天,突然緊張地道:“沉曄大人同殿下素來沒有交情,今次竟要來打聽殿下的事,莫非……莫非是殿下又惹了什麽禍事不成……”說到禍事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鳳九忽略掉茶茶的哆嗦,訝道:“你說,我同沉曄沒有交情?”這就怪了,她回憶白日裏,醉裏仙中沉曄瞧她那一副神情,那不像是沒有交情的神情。

茶茶愣愣地思索片刻,臉色陰鬱地道:“殿下這個問法,難道是說小時候的交情嗎?”憤然道:“殿下小時候念著沉曄大人是表哥,主動去賀過他的生辰,他卻聽從大公主和三公主的挑撥,說殿下髒得很,將殿下的賀禮全數扔了,那之後,殿下不是再沒去過他的生辰,再也沒有同他往來過嗎?”眼眶泛紅地道:“殿下仁厚,如今覺得那樣也算交情,可茶茶覺得,沉曄大人他擔不起殿下的交情。”

鳳九呆了一陣。一篇話裏頭,她看出來茶茶是個忠仆,是個對她巴心巴肺的忠仆。

阿蘭若同母異父的姊姊和一母同胞的妹妹與她一向不對付,這個鳳九曉得。年紀輕輕即任神官長的沉曄是她親娘的侄子,算是她表哥,這個她也曉得。三個公主裏頭,大公主橘諾最受母親寵愛,小公主嫦棣最受父親寵愛,阿蘭若因生下來就被丟進蛇窩裏頭養大,爹不親娘不愛是三姊妹中間最倒黴的,這個,鳳九她還是曉得。但關於沉曄,她原以為他自始至終都該同阿蘭若站在一條船上,搞半天,他竟同她一雙姊妹才算正經的青梅竹馬,這個,鳳九卻還不曉得。

這個事情蹊蹺。

鳳九思索一夜,未果,眼看晨曦微現,困得找不著北了,打著哈欠去困覺。一覺睡醒,見茶茶提著裙子滿麵紅光地小碎步疾奔而來,心中歎一聲果然我就是這麽的料事如神,抬手端起一杯冷茶,邊飲邊向茶茶道:“沉曄他今日過府,是如何打探我的?”

茶茶喜滋滋地搖頭:“沉曄大人今日未有動向,不過,茶茶將要傳的這樁消息,卻一定得殿下的意。”眉飛色舞地湊過來道,“殿下的師父回來了!陌先生他回來了!正在前廳中候著殿下!”

鳳九一口茶噴在了茶茶的臉上。

茶茶一揩臉上的茶水:“殿下一定很吃驚罷,陌先生離開時明明言說半年後回來,如今才不過一月,茶茶也覺得有些吃驚呢!”鳳九的確吃驚,回過神來時,覺得今日倒了八輩子血黴。

這個血黴從何談起,還要追溯一下阿蘭若的身世。

阿蘭若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所以,即便鳳九占了阿蘭若的殼子,她一雙至親也瞧不出,這些日子以來,鳳九也就占得頗為安心。

但阿蘭若除了一雙父母,最為親近之人,卻還有一個師父。阿蘭若她娘當年狠心將她扔進蛇窩,幸得阿蘭若命大,沒被一窩巨蟒吞進肚子,反被當條小蛇養活了。不過,養活雖是養活了,彼時的阿蘭若卻沒個人樣,她師父路過見她可憐,方將她救出來帶在身邊教養。

阿蘭若一言一語,一行一止皆承她師父悉心教導,此時,她雲遊在外的師父卻不知為何竟提前回來,豈不是自己倒了血黴?而她這個便宜師父,又豈有認不出自己這個冒牌貨的道理?

鳳九痛苦難當狀捂住額頭,痛苦中佯作喜悅狀道:“師父回來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想來昨夜沒睡好,此時被晨風激得頭疼,你先將師父他老人家好生安頓,我回頭再與他老人家請安謝罪。”

茶茶是個忠仆,乍聽鳳九口中頭疼二字,已急得亂轉,拔腿就要去延請藥師。

院中卻驀然傳來一聲輕笑,鳳九抬目越窗遙望,一支碧色的洞簫堪堪拂開一株翠柳,現出一片白色的衣角。

鳳九順著這片衣角朝上瞧,白衣青年唇角含笑:“月餘未見,見了為師卻鬧頭疼,不知是個什麽毛病,不如為師同你診治診治。”

為師二字從青年口中出來時,鳳九蒙了一蒙。

師父兩個字,在鳳九的想象中,是上了年紀的兩個字。當然她姑姑的師父墨淵上神是個例外,但天下事,總不能樁樁件件都是意外。師父者,長得必定該同九重天上太上老君那般白須白發,才不算辜負此二字的名頭。

但眼前這個俊美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阿蘭若的師父?還是手把手將阿蘭若拉扯教養大的師父?鳳九覺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傷害。

白衣青年三兩步已到她跟前,見她蒙著不動,眼風朝茶茶掃了一掃。忠仆茶茶立刻見一見禮,樂嗬嗬自去了。鳳九力持鎮定地抬手:“師父上座……”腦門上冒了一排汗地斟茶孝敬他,另斟了一杯給自己壓驚。

白衣青年含笑若有所思地看她兩眼,良久道:“鳳九殿下別來無恙。”又道,“我是蘇陌葉。”

鳳九一口茶噴到了他的臉上。

蘇陌葉何人,乃西海水君二皇子是也。

此君以紈絝聞名八荒四海,與連宋君這個風流神君惺惺惜惺惺,且是她小叔白真最談得來的酒肉朋友。

蘇陌葉擅製茶,她從前亦常去西海順他一二,同他有那麽些交情。但僅憑這個交情,就讓蘇陌葉特意闖進阿蘭若之夢來救她,她印象中,此君並非如此大義之人。且因她失憶之故,自然認不出一向熟悉的蘇陌葉,但對方如何就一眼看出了宿在阿蘭若殼子裏的是她,也令她吃驚。

縱然如此,他鄉遇故知總是樁樂事。二人坐穩,鳳九忍不住一一請教。

蘇陌葉眼神戲謔,袖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白絲帕,從容地將臉上茶水一一揩淨,方道:“這個嘛,你涉險久久未歸,且被四尾巨蟒日夜圍困,比翼鳥的女君想起眾蛇之皇興許能驅遣那四尾花蟒,連宋才將我請來救一救你。”

眾蛇之皇,乃是後洪荒時代的一尾白蟒,汲天地靈修,複煉元真靜居成仙,九重天上證得太一青玄之位,由天君親封元君號,稱祈山神女。這位祈山神女,正是蘇陌葉他娘。

鳳九羞愧地道:“這個夢境或許十分凶險,你竟然這樣大義,毫無猶疑地入夢來救我,我從前真是誤會了你。”

蘇陌葉臉上一向春風和煦的笑容卻驀然一滯,垂頭握住茶杯,看著杯中浮起的茶末子,許久才道:“阿蘭若確然是我徒弟。她十五歲時我將她救出蛇窩,一手將她養到六十歲。雖非血脈相承,卻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蘇陌葉這個形容,令鳳九一怔。四海水君的子嗣後代中,數蘇陌葉一等一的俊雅風流,說他是個紈絝,隻因陌少係在手中的芳心沒有千顆也有八百。不過,人卻不知這些芳心並非陌少他有意采摘。陌少之於美人,向來不是他去就美人,而是美人來就他。是以,今日他用如此神色說出骨中骨血中血六個字,令鳳九極為震驚。

蘇陌葉瞧她一眼,撫著手中的洞簫續道:“我因西海有事,離開過梵音穀兩年,再回來時,當日臨走還活潑非常的少女,留下的卻僅是一個青草悠悠的墳包。比翼鳥一族鐵口咬定她自縊身亡……”他靜了靜,“兩百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尋她的死因,他們一族卻將此事捂得嚴實。今次連宋來尋我救你,說你墜入的是阿蘭若的夢境。既是她的夢境,我自然要進來看上一看。”瞥向鳳九淡淡一眼,道,“所以要說救你,也隻是個順便,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沒什麽表情的臉上恍然卻又一笑,“再則,此番進來,我還有事需你幫忙。”

鳳九頭回領教,人說蘇陌葉有時性子古怪,此言真是不虛。蘇陌葉的笑容,和煦起來是真和煦,冷漠起來是真冷漠,似此時這般爽朗起來,又是真爽朗。更難得他同一時刻竟能化出這三種麵目,每一種都這麽真誠,好一個千麵神君。

鳳九是個知恩的人,沉吟點頭:“從前也順了你不少好茶,你有什麽忙需我幫,我又幫得上的,自然幫上一幫。”

蘇陌葉顯然對她的回答滿意,目光向四維徐徐一掃,道:“恐你也發覺了,此地乃是有人照阿蘭若活著的時代,另造出了一個世界。彼時的梵音穀中有何人何景,此境便有何人何景。還有,梵音穀中的人若掉入此境中,會取代這裏對應他造出的那個人。”他指了指自己:“譬如我掉進來,原本阿蘭若的師父,這個世界中另被造出的那個我,便頃刻消失了。”

鳳九訥訥:“你是說,我占了阿蘭若的殼子是因阿蘭若是我我就是阿蘭若?”這個事情太過匪夷所思,鳳九隻覺一個霹靂直劈在她腦門上,令她眼冒金星。

蘇陌葉瞧了她半晌,卻是搖了搖頭:“你這個嘛,我估摸是創世之人法術不夠純練,出了一些紕漏。掉入此境之人,皆會喪失原來世界中一些物象記憶,你如是,我亦如是。這便是此境的一個紕漏。既已出了一個紕漏,你或許是第二個紕漏。”他抬頭目視窗外,“阿蘭若的魂魄已散成灰燼,比翼鳥一族縱然可轉世有來生,阿蘭若,卻是不能了。這個世界中,誰都有可能被梵音穀中的正主掉進來取而代之,唯阿蘭若不能。”

鳳九得蘇陌葉一席話,揪緊的心頓時釋然,抬眼瞧蘇陌葉凝望向窗外垂柳的身影,卻覺有些愴然,咳了一聲道:“你方才說要我幫個忙的事,不妨此時說說,需我幫個什麽忙,我也好看看有無什麽需準備。這個忙幫完了,我們也好琢磨琢磨如何走出去。”

等了許久,蘇陌葉方才回話,低聲道:“此境誕生之初,或許與當年的梵音穀並無兩樣,然誕生後的運轉,卻與梵音穀再無幹係。造出此境之人,大約是想借此扭轉當年穀中發生的悲劇,得一個圓滿解脫。”

他瞧著鳳九:“阿蘭若已經死了,圓滿不圓滿皆是自欺欺人。此番既是你來扮阿蘭若,我希望你能遵循著從前阿蘭若的行止作為,讓這個世界能重現當年梵音穀之事,讓我曉得阿蘭若,她真正的死因。”

03

蘇陌葉讓鳳九幫的忙,其實做起來也容易。阿蘭若一生中,曾遇及好幾樁決定她終局的大事。當年阿蘭若在這幾樁大事上頭取的什麽抉擇,她如今也取個什麽抉擇即可。蘇陌葉體貼鳳九是個不能被拘束的性子,幾樁大事外的些許小事,由著她主張,想如何便如何。

鳳九瞧出來,比翼鳥一族的上君和君後,換言之她一雙便宜爹娘,雖對她這個親生的女兒不如何,對蘇陌葉卻稱得上敬重。有了蘇陌葉這個知根知底的靠山,鳳九越發覺得日子悠然,欣然,飄飄然。

不如意之事唯有一件——侍從們日日都要將青殿抬到她院中,央她同青殿說幾句體己話,溫柔地寬撫寬撫它。這個事情令鳳九略感頭疼,全蛇宴吃了近半月,手挨上青殿的頭,她仍覺哆嗦得厲害。

如何才能光明正大地避開青殿而又不致人懷疑……鳳九為此事,甚為憂慮,原本飄飄然的日子,也飄得不甚踏實。便在這無人可訴的憂慮之中,迎來了阿蘭若她親娘的壽辰。

阿蘭若她親娘傾畫夫人的壽辰,一向做得與別不同。因據說傾畫夫人是位好風雅的才女,尋常歌舞筵席入不得她的法眼。她爹為了討她娘的歡心,每年她過生辰,皆鉚勁兒折騰。今年新得的消息,她爹打了一艘大船,欲領著她娘沿著思行河南下,前去南邊的行宮觀塵宮賞茶花。

阿蘭若作為女兒,雖是個受排擠不得寵的女兒,隨扈伺候的名冊中,上君朱筆欽點,亦有她的名字在列。

鳳九打點一二行裝,思及隨扈南遊,青殿作為三丈長碗口粗巍巍一壯蛇哉,自然不能跟上出巡的遊船,數日憂慮竟迎刃化解,心中怎一個爽快了得。待臨行前兩日,侍從再將青殿抬進她院中時,她心中舒快,自然不吝展現對青殿的依戀和不舍,眼角還攢出兩顆淚珠子,令侍從們更加深信,他們的殿下依然是從前那個殿下,近日對青殿不那麽熱絡,不過是他們的錯覺。

哪知鳳九這場戲做得太過逼真,正遇著八百年不進她院子一趟的上君偶然駕幸。上君這幾日心情好,偶爾思及阿蘭若這個女兒,覺平日太過疏忽,有些愧疚,因此到院中探一探她。入院卻恍眼見此情景,上君蹙眉沉思了片刻,又慈藹地看了鳳九片刻。

第三日出巡,鳳九瞧著巍巍的龍舟後頭,不遠處跟了一條小畫舫。伺候青殿的幾個小侍從撩開畫舫簾子衝她笑,青殿亦從簾子後頭冒出一個頭,親熱地向她吐著長信。鳳九立在岸旁,茫然中,被河風吹得晃了一晃。

茶茶抱著一遝錦被眼看要上那畫舫,鳳九找回半個聲兒在後頭問她:“你做什麽去?”

茶茶回眸一笑喜氣洋洋地道:“殿下不記得了嗎?青殿膽小,一旦離開王宮,入夜定需殿下相陪,河上風大,茶茶怕屆時涼了殿下,特地再送床錦被到船上去。”鳳九腳一軟,眼看要栽倒,幸得蘇陌葉伸手一扶。鳳九握住蘇陌葉的手,淒聲道:“陌少,你幫我個忙,晚上將我敲暈再送到畫舫上去,我代我全家感謝你。”

是夜,江風獵獵,船中辟一廳殿,殿中明珠輝映,暄妍如明日白晝。幾十條人影鋪開一個席麵,上座坐的阿蘭若一雙爹娘,底下按位次列了三位公主並數位近臣,近臣的最首位坐的是有過一麵之緣的沉曄,蘇陌葉位在其後。

首次見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鳳九打眼一瞧,見一雙姊妹皆是雪膚花貌,顧盼處全是風流,動靜處皆有神采,美人也。雖然原世的印象不多,估摸這等容貌拿到九重天闋上,能出其右的也少。鳳九慨然一歎,傾畫夫人委實會生。

廳殿正中數位舞姬獻曲獻舞,鳳九心不在焉,耳中塵音進進出出,也不知她們在哼個什麽。

歌姬正唱道“縹緲水雲間,遙遙一夢遠”,鳳九端著個小酒杯一杯一杯複一杯,將自己灌醉了,屆時蘇陌葉一個手刀敲昏她時才好免些疼痛,漸漸眼中就有些迷糊,瞧著獻舞的美人如霧中看瓊花,隻囫圇出個模糊麵目。

恍然右側旁,明珠的熒光此時卻暗了一暗。鳳九遲緩地轉頭望,殿中光色繚繞,驀然出現一位紫衣青年在她身旁矮身落座。青年自帶一身冷意,與滿殿聲色相絕,銀色的長發極為顯眼,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恐值不少銀錢。

冷淡的眉眼看過來時,竟是有些熟悉的親切。

這樣一副冷臉也能被自己看作親切,鳳九慢半拍地琢磨,今夜小酒喝得到位。

正思忖著此是何人,怎麽偏偏就坐到了自己身旁,值舞停歌休之際,高座中的上君卻含笑朝著他們這一處,朗聲道:“息澤可來了,本君瞧阿蘭若一杯一杯苦飲悶酒,料想因你久候未至之故。今次雖是因橘諾的病才下山,不過你與阿蘭若久未見麵,夫妻二人也該好好敘一敘話。”

廳內一時靜極,身旁被稱作息澤的青年淡淡應了聲“是”。

鳳九的酒,在頃刻間,醒利索了。

清月夜,月映水,水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月輪底下一艘船,船尾處,鳳九和蘇陌葉兩兩相對,剝著核桃談心事。核桃,是毒日頭底下烤得既脆且香的山核桃,心事,關乎鳳九半途冒出來的便宜駙馬——息澤神君。

阿蘭若不過成年,緣何就有了位駙馬爺,此事說來話長。蘇陌葉一邊指揮著鳳九剝核桃,一邊回憶往昔。

息澤此人,按蘇陌葉的說法,來頭挺大。

梵音穀內有個歧南神宮,神宮由神官長坐鎮。神官長自古乃上天選定,降生之日必有異相,即位後司個閑職,平日並不聞達政事。不過一旦君王失德,神官長可上謁九天廢黜君王,確保梵音穀的長順長治,換言之,神官長在梵音穀中履個上達天聽下察上君的監察之職。是以曆代神官長皆是曆代上君即位後,手裏頭要拉攏的第一號人物。

歧南神宮的現任主人是沉曄,前一任主人,卻正是息澤。阿蘭若她爹也是因這個由頭,早在她三十來歲未成年時,便已做成她同息澤的婚事。

阿蘭若是她爹意欲牽住息澤的一枚石頭子兒,幸得她當日年小,婚事雖成二人並未合居。兩年後,卻傳言息澤因身染沉屙向九天請辭了神官長一職,避隱歧南後山,將位子傳給了沉曄。

蘇陌葉遙望天上的月輪:“息澤既已請辭了歧南神宮,他對阿蘭若似乎也並不感興趣,加之二人未曾合居,這樁親事便無人再提,隻當沒有過。”瞥了眼鳳九道,“從前他避隱歧南後山,阿蘭若雖是他明麵上的發妻,卻直至阿蘭若死他都未下山過一次,所以我也沒將這段同你一提,累你今日惶恐,是我考慮不周。”皺眉道,“卻不知為何在這個仿出來的世界裏,你我竟能目睹息澤出山。”又道,“息澤這個人,從前我亦未曾見過,今日還是頭回見他。”

鳳九斟酌著提點他道:“我老爹似乎說他是為了橘諾的病特意下山。”

蘇陌葉一怔,道:“息澤的醫術的確高明,但倘我未記錯,橘諾不過是孕期有些許喜症……”

鳳九手中的核桃殼落了一地,訝聲道:“橘諾尚未成親如何有孕,你不是上了年紀記錯了罷?”

蘇陌葉似笑非笑,摸出洞簫在手上掂量:“你方才說我……上了什麽?”

鳳九幹笑著恭敬奉上一捧剛剝好的核桃肉,真誠道:“說您的品位又上了台階真是可喜可賀。”

蘇陌葉全無客氣地接過核桃肉,臉上仍含著有深意的笑容,道:“橘諾那樁事嘛,是否我胡說,時辰到了,你自然曉得。”站起來理了理袍子道,“時候不早,需我此時將你劈昏送給你那條青蟒嗎?”

鳳九打了個哆嗦,苦著臉道:“月高天闊,此等妙境豈能輕負,容我再浸浸江風,你過半個時辰再來下毒手罷。”

蘇陌葉笑了一聲,懶懶攜著洞簫回房,留她一人在船尾吹風。

白日受了一回驚嚇,方才筵中又受了一回驚嚇,加之同蘇陌葉絮叨許久,月光照著和風拂著眼睛眯著,鳳九覺得益發沒甚精神,遊船直行,暈乎乎似要駛入夢中。正愜意間,卻聽身後幾步遠有人敘話。

清脆些的聲音道:“姊姊方才筵中便用得少,方才又嘔了大半,息澤大人親自烤了地瓜命人送來,姊姊用些可好?”又道,“原以為息澤大人這樣的人物,該同別的宗室子弟一般不近庖廚事的,未料想這一手烤地瓜倒是做得好。”

柔順些的聲音回道:“息澤大人避居歧南後山,煩厭他人擾己清休,許多年來一直未要仆從服侍,烤地瓜之類些許事情,他自然能做得純熟。”

聽到此處,鳳九已明白敘話二人者是誰家阿誰。未料錯的話,該是她一雙姊妹。她原本不欲聽這個牆角,大約她同蘇陌葉談心時選的角落甚僻靜,天色又黑,敘話的姊妹二人並未注意到此處還有雙耳朵。

繼續聽下去不妥,此時走出去,似乎也不妥。正自糾結間,卻聽清脆聲兒的嫦棣嗬嗬笑道:“息澤大人這些事,怕僅有姊姊知曉罷,據妹妹所知,息澤大人下山隻為姊姊而來,已入宮十日卻未去阿蘭若處瞧上一眼,可見如傳聞所言,他果然是不在意阿蘭若的。姊姊可曾瞧見,今夜筵席上阿蘭若看著息澤大人的神情,聽父君說息澤大人是為著姊姊的病才下山,我可瞧清楚了,她那張臉一瞬變得同白紙一個色,好不解氣。”

柔順些的橘諾低聲道:“妹妹此言不妥,卻不要再這樣胡說,仔細被人聽到,終是不好。”

嫦棣哼聲道:“姊姊總是好心,卻不見近幾日她的囂張,自以為父君今年準她與咱們同遊便是待她有所不同,哼,也不瞧瞧自己不過是個被蛇養大的髒東西!便是她在我跟前,看我是不是也這麽說!”又道,“我卻不懂,息澤大人既然對她無心,何不將她休了,累她連累自己身份!”

幾句話隨夜風灌入耳中,繼續聽下去還是立時走出去?鳳九不糾結了。打著哈欠從角落處踱步出來,笑吟吟道:“今夜好運道,囫圇在船尾吹個風,也能聽到親姊妹光明正大打他們姊夫妹夫的主意,時近的人暗地裏說些無恥之言做些無恥之事,已不時興防著一個隔牆有耳了嗎?”

鳳九驀然出現,令橘諾一怔,亦令嫦棣一怔。嫦棣反應倒快,一怔後立時一聲冷笑:“當日便是你高攀息澤大人,息澤大人將姊姊放在心中,可是令你醋了?廉恥之論也要配得上這個身份的人才好提及,你這樣的身份,也配同我們談什麽廉恥?”

當妹妹的如此伶牙俐齒詆毀姊姊,一看,就是欠管教。青丘的小仙們個個服鳳九的管教,搞得她這麽多年想管教人也管教無門,嫦棣正在這個好時候撞上槍口,其實,讓她有點兒激動。

鳳九了悟狀點頭笑道:“原來是因嫦棣你的身份還未夠得上談及廉恥,說話行事才盡可無狀無恥,今日阿蘭若受教了。”

嫦棣氣極,恨聲道:“你!”卻被橘諾攔住,低聲道:“息澤大人早有吩咐,該是診脈的時辰了,先同姊姊回去吧。”眼神有意無意地瞟向鳳九,卻是對嫦棣道:“有些事,無謂做這些口舌之爭,白白輕賤自己。”

話罷拉扯著嫦棣轉身走了。

窄窄一軒廂房,金鑲的條案錦繡的蒲團,蘇陌葉給自己倒了杯酒,條案上,珠蚌裏頭的明珠柔和,滿室生光。比翼鳥一族雖隻做個地仙,家底倒比四海的水君還要豐厚。

蘇陌葉握著酒杯有意無意地把玩。一眾人等信誓旦旦這是阿蘭若的執念所化之夢,其實,斯人已灰飛煙滅,何來執念,又何來夢境。可歎他初初聽聞,竟然抵不住心中一點妄念,差點兒信以為真。

他那時竟然十分欣慰,若果真如比翼鳥那一幫老兒所言,這是阿蘭若的執念,進去便要墮入她的心魔,他倒是迫不及待。她的心魔是什麽,裏頭可有他一分位置,他過去不曾明白,現在也不明白,但他想要明白。可真正走進來,睹物睹人才曉得,此處不過是仿出的一個平行世界。他不是不失望。

他來救人,確有私心。當日連宋托他時說的那席話他還記得:“有東華在,必定護得鳳九周全,這個我倒不擔心,東華應是同鳳九一處,尋著東華必定也就尋得了鳳九,你此去,先尋他二人要緊。”

尋鳳九,算是尋得輕鬆。他那日正巧在醉裏仙吃酒,碰上阿蘭若同沉曄鬧了那麽一出,心中存疑,次日便特意去她府中詐了一詐。她那一口茶末子,令他到今日仍記憶猶新。而東華,連宋料事也不全對。東華帝君卻到今日才現身。他同鳳九,並不在一處。

今日說給鳳九有關息澤的那幾句話,也不能說是騙了她。他的確從未見過息澤,縱然因這個世界創世時出了紕漏,他自掉進來後便忘了東華帝君長個什麽模樣,想來帝君亦因此而未能認出他。但他數日前夜探歧南神宮,曾於神宮一密室中見過息澤的畫像,畫上的息澤,並非今日這般紫衣銀發的模樣。

東華有心借用息澤的身份,以他的仙法,施個修正術,將比翼鳥一族記憶裏關於息澤的模樣替換成他的模樣不是難事。修正術並非什麽重法,於此境無礙。寧可使個修正術,也不願化作息澤的模樣來做完這場戲,倒是帝君的作風。

蘇陌葉蹙眉沉思事情原委。想來鳳九當日受了重傷,或許需魂體分離調養。魂魄調養之事,他們此等仙法卓然的神仙自然都曉得,最好是放入孕婦的胎中養著。莫不是……帝君他將鳳九的魂魄放進了橘諾的胎中?如此,倒能解釋得通為何東華帝君竟對橘諾分外看重了。卻不料鳳九是個變數,魂魄最後竟跑到了阿蘭若的身上,看樣子帝君似乎還不知曉。

這場戲,倒是有趣。

蘇陌葉笑了笑,幾樁事他靈台清明已瞧得明白,鳳九和帝君處,卻需瞞一瞞,他還仰仗著鳳九幫他的忙,豈能讓他二人頃刻聚首。這卻並非他不仗義,漫漫仙途,受了紅塵侵了色相便有執念,這一扇執念,纏了他數年,唯有鳳九可點撥化解。

他這一生,到他遇到阿蘭若前,未曾將誰放到過心上。直至今日,他卻依然記得有那麽一天,和風送暖,尚且童稚的少女身著緋紅嫁衣,妝麵勝畫,蔥段般的手指輕叩在棋盤上緩聲問他:“師父為何愁思不展?是歎息阿蘭若小小年紀便須為父聯姻?這等事,思若無果,思有何用?思若有果,思有何用?趁著大好春光,花轎未至,不如阿蘭若陪師父手談一局?”

這樣的性情,又怎會落得一個自縊身亡?

一盞酒被手溫得漸暖,瑩白的珠光裏,白衣男子斂目將手中的酒盞祭灑般一傾而下,口中輕聲道:“碧蓮春,溫到略有雨後蓮香入口最好,試試看,是不是你一向喝慣的味道。”語聲溫和,含著一絲淒清落寞。而窗外江風漸大,細聽竟有些打著卷兒的呼嘯聲,像是誰在低低泣訴。

第四章

01

次日天明,鳳九落寞地坐在床頭,領悟人生。

昨夜幸得蘇陌葉出手將她劈暈,以至她能同青殿和煦地共處一條小畫舫。聽說青殿繞著她轉悠大半夜無果,挨著晨間錦雞初鳴,方懨懨地鑽進自個兒的臥艙休整了。鳳九一喜,一憂。喜的是,今日不用同青殿打照麵真是甚好甚好,憂的是,夜間莫非還讓蘇陌葉劈自己一劈?縱然蘇陌葉好手法,她囫圇暈一夜,次日卻免不了頭暈頸子痛,長此以往,實非良計。

一旁服侍的忠仆茶茶瞧著沉思的鳳九,亦有一喜並一憂。喜的是,近時殿下聖眷日隆,昨夜聖意還親裁息澤大人閑時多陪一陪殿下,殿下總算要苦盡甘來了。憂的是,息澤大人昨日夜間卻並未遵照聖意前來同殿下做伴,莫非是自己留給大人的門留得太小了?那麽,今夜或者幹脆不要關門,隻搭個簾子?但江上風寒,倘殿下過了寒氣……

主仆二人各自糾結,卻聽得外頭一聲傳報,說青殿它入眠了半個時辰,估摸殿下該起床了,惦念著同殿下共進早膳,強撐著精神亦醒了,此時正在外頭盤踞候著。

鳳九心中歎一聲這勞什子陰魂不散的青殿,臉上卻一派擔憂關懷狀:“才睡了半個時辰怎夠,它折騰了一夜,定然沒精神,正該多睡睡,你們哄著它去睡罷,它若身子累垮了,到頭來也是我這個做姊姊的最傷心。”

茶茶有些驚訝道:“算來已有兩日不見青殿,若是往常殿下定然招青殿作陪的,便是青殿躺著盤在殿下腳邊睡一睡也好,今日怎麽……”

鳳九心中一咯噔。

茶茶卻突然住口,臉上騰地漾起一抹異樣的紅暈,半晌,滿麵羞澀地道:“難道……難道殿下今日是要去找息澤大人,才不便素來最為心疼的青殿打擾嗎?”

拳頭一握,滿麵紅光地道:“息澤大人是殿下的夫君,若是息澤大人同青殿相比,自然……自然要不同些。”

又想起什麽,滿麵慚愧地道:“殿下可是立時便去息澤大人房中陪他用早膳?啊,這等事自然是片刻不能等的,茶茶愚魯,不僅現在才覺出殿下的用意,還問出這等糊塗話。殿下放心,茶茶立刻便去息澤大人處通傳一聲!”

話罷兔子一樣跑了。

鳳九半個“不”字方出口,茶茶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鳳九呆了一陣,默默無言地將抬起來預備阻攔的手收了回去。

也罷,兩害相權取其輕,今日一整天是折在青殿手上還是折在息澤神君手上,用腳指頭想,她也該選息澤。

當年她姑姑在一條小巴蛇手裏頭吃了個悶虧,她此時覺得,她遲早也要斷送在這個陰魂不散的青殿手裏頭。他們青丘果然同蛇這個東西八字不合。

因在船上,分給息澤神君的這間房也並不寬敞,一道寒鴉戲水的屏風將前後隔開,鳳九磨蹭著推門而入時,瞧見橘諾嫦棣二人圍坐在一張紅木四方桌前,正斯斯文文地飲粥。息澤則坐在幾步遠的一個香幾跟前,調弄一個香爐。

她進門鬧出的動靜挺大,息澤卻連頭也沒抬,嫦棣彎起嘴角,看笑話一樣看著她,橘諾仍然斯斯文文地飲粥。

鳳九挑了挑眉,即便橘諾有病,息澤需時時照看,但也該息澤前往橘諾的住所探看,這一雙姊妹行事倒是半點不避嫌,竟比她還瀟灑,她由衷欽佩。

嫦棣瞧息澤全沒有理睬鳳九的打算,一片得意,料定她此番尷尬,定然待不住半刻,心中十分順暢,臉上笑意更深。

但不過一瞬,笑就僵在了臉上。

嫦棣著實低估了鳳九的臉皮,她原本底子就不錯,梵音穀中時,又親得東華帝君耳濡目染的調教,現如今一副厚臉皮雖談不上刀劍不侵,應付此種境況卻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但見她旁若無人自尋了桌椅,旁若無人自上了膳食,而後,她們飲著淡粥,沒滋沒味,一勺一勺複一勺,而她在一旁百無禁忌大快朵頤,看她的樣子,吃得十分開心。

嫦棣不解,阿蘭若這麽亦步亦趨地纏著息澤,應是對息澤神君十分有情,一大早卻遭息澤如此冷落,她的委屈呢?她的不甘呢?她的怨憤呢?她的傷情呢?不過,阿蘭若一向會演戲,說不定隻是強顏歡笑,若是這般,便由她來激她一激。

嫦棣計較完畢,冷笑一聲:“聽說阿蘭若姊姊此來是陪息澤大人共用早膳的,既然姊姊膳已用畢,還是先行離開罷,莫妨礙了息澤大人同橘諾姊姊診病。”

鳳九從袖子裏取出本書冊:“無妨,你們診你們的,我隨意翻翻閑書,莫太生分客氣,怕妨礙到我。我這個人沒什麽別的美德,就是大度。”

嫦棣頂著一頭青筋:“沒臉沒羞,誰怕妨礙到你!”被橘諾輕咳一聲打斷,道:“休得無禮。”轉向鳳九道,“妹妹恐不曉得,近日姊姊精神頭輕,若是尋常日妹妹來探視,姊姊自然喜不自勝,但近日屋子裏人一多便……”

話是對著鳳九說,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望向息澤。

鳳九殷切關心道:“正是,姊姊既是這種病症,看來需趕緊回房躺著好好修養才是正經,姊姊的臥間離此處像是不近,等等我找兩個宮婢好好護送姊姊回去。”話間便要起身。

橘諾愣住,嫦棣恨得咬牙,向著息澤道:“你看她……”

鳳九謙虛道:“妹妹可是要誇讚姊姊我想得周到,唉,妹妹就是這樣客氣,這樣懂禮。”

嫦棣未出口的狠話全噎在肚子裏,說,此時倒顯得自己不懂禮了,不說,這口氣又如何咽得下。心思一轉,伸手便扶住近旁的橘諾,驚慌狀道:“橘諾姊姊,你怎麽了?”一雙姊妹心有靈犀,就見橘諾抬手扶額:“突然覺著頭暈……”雙簧唱得極好。

這種,叫作同情戲,演來專為博同情的。鳳九一眼就看出來,因為,她小時候一惹禍,便愛演這種戲,從小到大不曉得演了多少本。她在心中哀歎橘諾嫦棣的演技之差,但就是這麽一副演技,竟還真勞動息澤神君擱下香爐走了幾步,將橘諾扶了一扶,手還搭上她的脈,目光似乎還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腹部。

這件事有些難辦,看阿蘭若這個便宜夫君的模樣,的確著緊橘諾,想必診不診得出個什麽,這位息澤神君都要親自下逐客令了。鳳九心中大歎:蒼天啊,倘青殿已睡著了她自然不必賴在此處,但倘它沒有睡著,她一旦走出這個門,仆從們必定善解人意地簇擁她去同青殿遊玩一番……她頭冒冷汗,或者此時自己裝個暈,還可以繼續在息澤房中賴上一賴?

鳳九沒有暈成,因忠仆茶茶及時叩門而入。茶茶自以為鳳九愛青殿切,青殿什麽時候有個什麽情狀都要及時通傳給她,於是附耳傳給了鳳九一個話:“青殿已安睡了,歇得很熟,殿下不必擔心。”

同橘諾診脈的息澤神君果然抬起頭來,漫不經心向鳳九道:“你……”

你字還沒有落地,鳳九已眉開眼笑地跳起來:“瞧我這個記性,忘了今早約了陌少吹河風,你們吹不得河風,好好在房中安歇著,告辭告辭,有空再來叨擾。”出了門還探進一個頭,笑容可掬地朝橘諾點頭,真誠道:“姊姊保重,有病就要治,就要按時喝藥,爭取早日康複。”橘諾的臉刹那青了。

息澤頓了良久,轉向嫦棣,將方才對著鳳九沒說完的那句話補充完:“你幫我把門口那包藥粉拿過來。”

船雖大,但尋蘇陌葉,不過兩處,要麽他的臥處,要麽船頭。

鳳九在船頭尋著蘇陌葉時,入眼處一個紅泥火爐,一套奪得千峰翠色的青瓷茶器,陌少正提壺倒茶入茶海,瞧著她似笑非笑:“春眠新覺書無味,閑倚欄杆吃苦茶。姑娘匆匆而來,可要蘇某分茶一杯?”

鳳九總算明白為何八荒四海奉陌少是個紈絝,如此形態,可不就是個風流紈絝?虧得她修行穩固,隻是眼皮略跳了跳,換個尋常女子,如此翩翩公子臨風煮茶款款相邀,豈能把持得住?

同是好茶之人,顯見得東華帝君與蘇陌葉就十分不同。若是帝君烹茶,做派形容自然與他一般雅致,話卻不會說得陌少這樣有意趣,帝君一般就三個字:“喝不喝?”

鳳九輕聲一笑。

頃刻又有些茫然,東華帝君,近時其實已很少想起他。那時自己忙著去盜頻婆果,果子入手便掉進了這個世界,不曉得帝君同姬蘅的後續。或許二人心結盡解,已雙宿雙飛,正如姬蘅所說,漫漫仙途,他們今後定會長長久久。

鳳九嗬氣暖手。雖然偶爾仍會想起帝君一些點滴,但這是同自己連在一起的一段過往,也無須刻意去忘懷,今後東華帝君這四個字,對她而言,不過就是四個字罷了。

蘇陌葉遞過來一個蒲團邀她入座:“不過同你開個玩笑,怎麽,勾起了你什麽傷懷事?”

鳳九一愣:“我年紀小小,能有什麽事好傷懷。”忍了忍,沒有忍住,皺眉問蘇陌葉,“方才那席邀茶的話,你從前也對阿蘭若那麽說嗎?”

蘇陌葉挑一挑眉。

鳳九道:“那阿蘭若她是如何回你的?”

蘇陌葉分茶的手顫了顫,眼前似乎又浮現少女斂眉一笑,朝他眨眨眼,突然向著不遠處的舞姬們招手:“師父要請你們分茶吃,諸位姊姊還不過來……”繼而閃在一旁,徒瞧著他被大堆舞姬裏三層外三層埋在茶席中求告無門。

蘇陌葉收回茶海,倜儻一笑:“我為何要告訴你?”

鳳九仔細辨認一陣他的神色,方道:“好罷。”斟酌一陣,道,“其實,此時過來尋你,是有個事勞你幫一幫。昨夜你將我劈昏好歹對付過去一夜,但也不能夜夜如此,聽說今晚船將靠岸,有個景致奇好之地我想前去一觀,但倘若阿青糾纏,定然沒戲,來的路上我已想出一個絕妙辦法,你且聽聽。”

蘇陌葉同情道:“為了避開青殿,難為你這麽用心。”

鳳九想出的這個法子,著實用心,也著實要些本錢。

青殿的眼神不好,尋她一向靠的嗅覺。

傍晚,龍船將在斷腸山攏岸,斷腸山有個斷腸崖,斷腸崖下有個鳴溪灣。

鳳九今夜,勢必要去鳴溪灣賞月令花,她雖然也想過在身上多撒些香粉以躲過青殿,但青殿的性子,尋不著她必定大發雷霆,屆時將整艘龍船吞下去也未可知。

思來想去,找個人穿上她的裙子染上她的氣味替代她這個法子最好,但思及青殿的威猛樣,找誰,她都有點兒不忍心。不過皇天不負苦心人,正待她糾結時,嫦棣適時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鳳九向蘇陌葉道:“據我所察,嫦棣暗中似乎對息澤生了些許情愫,今晚我以息澤的名義留書一封,邀她河畔相見,陌少你身形同息澤差不了多少,扮扮息澤,應是不在話下。”

頓了頓,周密道:“我們事先在岸旁你身前數步打個洞,引些河水灌進去,再做個障眼法,屆時嫦棣朝你奔來時,必定掉進洞中。我那個小畫舫體量小,也靈活,正可以泊在附近。我在畫舫中備好衣物,你跳下水將她撈起來,再領她進畫舫中換下濕衣即可。這事辦成了,你算我一個大恩人,我帶你去看月令花。”

蘇陌葉瞧著鳳九認認真真伸手蘸茶水在茶席上給他畫地形圖,撲哧笑道:“你小叔從前常說,青丘孫字輩就你一個,以致得寵太多,養出個混世魔王性格,什麽禍都敢惹。此前我還不信,今次一見,倒果然是名不虛傳。”

鳳九憤憤然:“小叔仗著有小叔父給他撐腰,才是什麽禍都敢惹,他這樣還有臉來說我。”委屈地道,“其實,我和姑姑,我們每次惹禍前都是要再三斟酌的。”悲苦道,“姑姑新近因為有了姑父撐腰,比較放得開了,但我,我還是要再三斟酌的。”

蘇陌葉嗆了一口茶,讚道:“……也算是個好習慣。”揉了揉眉心續道,“不過你這個計策,旁的還好說,但將息澤神君扯進去……”神秘莫測地道,“息澤神君不是個容易算計之人,若他曉得你設計他,怕惹出什麽麻煩。”

鳳九嚴肅地考慮了半晌,又考慮了半晌,慎重地給出了三個字:“管他的。”

02

是夜,鳳九頭上頂一個麵具,蹲在河畔一個綠油油的蘆葦蕩裏頭,雙目炯炯然,探看蕩外的形勢。

思行河遇斷腸山,被山勢緩緩一擋,擋出一個平靜峽灣來,灣中漂著許多山民許願的河燈,盞盞如繁星點將在天幕之中。

今夜恰逢附近的山民做玉女誕。玉女誕是個男女歡會的姻緣誕,此地有個延續過萬年的習俗,誕辰夜裏,尚未婚嫁的年輕男女皆可戴著麵具盛裝出遊,寂草閑花之間,或以歌或憑舞傳情,定下一生良配。

因要辦這麽件大盛事,今夜斷腸山據傳封山。

鳳九一根手指挑著頭上的麵具玩兒,心中暗笑,得虧自己有根骨夠靈性,搞來這個麵具,今夜頂著它,潛進山中還不易如反掌?

河蕩中一陣風吹過,鳳九打了個刁鑽噴嚏,摸出錦帕擰了擰鼻涕,一抬眼,瞧見下午她做出的水洞跟前,蘇陌葉扮的紫衣息澤已徐徐就位。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不一刻,青衣少女也款移蓮步飄然而來,恰在做出障眼法的水洞跟前停了腳步,樵燈漁火中,與蘇陌葉兩兩相望。

鳳九握緊拳頭暗暗祈禱:“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青衣的嫦棣卻駐足不前,含羞帶怯,軟著嗓子訴起了情衷:“息澤大人先時留給嫦棣的信,嫦棣看到了,大人在信中說,說對嫦棣傾慕日久,每每思及嫦棣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晃了一晃。

嫦棣羞澀地抬頭:“大人還說白日人多繁雜,總是不能將嫦棣看得仔細,故而特邀嫦棣來此一解相思,但又唯恐唐突了嫦棣……”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在夜風中又晃了一晃。

嫦棣眼風溫軟,嬌嗔輕言:“如今嫦棣來了,大人卻何故瞧著人家一言不發。

大人……大人隻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真真……真真羞殺人家了……”

鳳九看到蘇陌葉的身子再次晃了一晃還後退了一步,著急地在心中他打氣:“陌少,撐住啊。”

嫦棣盯住蘇陌葉,媚眼如絲,婉轉一笑:“其實大人何必擔憂唐突嫦棣,嫦棣對大人亦……”情難自禁地向前邁出一步。

“嗷啊……”

嫦棣掉進了水洞中。

鳳九愣了一愣,反應過來,一把抹淨額頭的虛汗,瞧蘇陌葉還怔在水洞前,趕緊從蘆葦蕩裏跳起來同他比手勢,示意君已入甕,雖然入甕得有些突然,但他下一步該跳水入洞救人了。蘇陌葉見她的手勢,躊躇了片刻,將隨身的洞簫在手裏化作兩丈長,探進水洞裏戳了戳。

洞裏傳出嫦棣甚委屈一個聲音:“大人,你戳到嫦棣的頭了……”

蘇陌葉趕緊又戳了幾戳才慢吞吞道:“哦,對不住對不住,那你順著杆子爬上來罷,走路怎麽這麽不小心啊,我領你去換身衣裳。”

鳳九複蹲進蘆葦蕩中,從散開的蘆葦間看到嫦棣一身是水順著蘇陌葉的洞簫爬出來,抽抽噎噎跟在蘇陌葉身後,向著她預先泊好的小畫舫走去。

此事有驚無險,算是成了一半,隻是陌少後續發揮不大穩定,鳳九心中略有反思,難不成,那封仿息澤筆跡留給嫦棣的情信果然太猛,猛得連陌少這等情場浪子都有些受不住?要是以後有一天,讓息澤曉得自己以他的名義寫了這麽一封情信給嫦棣,不曉得他又受不受得住。

鳳九歎了一聲,歎息剛出口,身旁卻響起個聲音與之相和:“你在這裏做什麽?”

鳳九轉頭一望,瞧見來人,欣然笑道:“自然是在等你,不是說過事成後帶攜你去看月令花嗎?”

遠目一番小畫舫:“你動作倒快,莫非才將嫦棣領進去就出來了?”

回頭看他:“怎麽還是息澤的樣子,變回來罷,又沒有旁人。”

拂開蘆葦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從懷裏取出個檜木麵具,伸手罩到還是息澤的一張俊臉上:“差點兒忘了,要進山看月令花,得戴著這個,我給你也搞了一個。你不認路,跟緊我些。”

拍一拍他的肩:“對了,倘有不認識的姑娘歌聲邀你,記住八個字,‘固本守元,穩住仙根’,倘有不認識的小夥子來劫我,也記住八個字,‘別客氣將他打趴下’。這一路咱們前狼後虎困難重重,要做好一個互相照應,咳咳,當然,其實主要是你照應我。”

蘇陌葉嗯了一聲。

鳳九偏頭:“你這個聲兒怎麽聽著也還像息澤的?不是讓你變回來嗎?”

一望天幕又道,“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咱們快些,不然看不到了。”

待入深山,日漸沒,春夜無星,鳳九祭出顆明珠照路,見沿途巧木修竹,倒是自成一脈頗得眼緣的風景。

鳴溪灣這個好地方是鳳九從宮中一本古書上看來,古書貼心,上頭還附了一冊描畫入微的地圖。此時這冊地圖被拎在鳳九的手中,權作一個向導。

斷腸山做合歡會,月老卻忒不應景,九天穹廬似頂漆黑的大罩子罩在天頂上,他老人家隱在罩子後頭,連個胡須梢兒也不曾露出來,受累鳳九一路行得踉蹌。

越往深山裏頭,人煙越發寂寥,偶爾幾聲虎狼咆哮,鳳九感慨此行帶上蘇陌葉這個拖油瓶幫襯,帶得英明。

清歌聲遠遠拋在後頭,行至鳴溪灣坐定時,入眼處,四圍皆黑,入耳處,八方俱寂,與前山盡是紅塵的聲色繁華樣大不相同。

鳳九將明珠收進袖子裏,挨著微帶夜露的草皮躺定,招呼蘇陌葉過來亦躺一躺。幾步遠一陣慢悠悠的響動,估摸陌少承了她的指教。

陌少今夜沉定,鳳九原以為乃是嫦棣念的那封情信之故,方才路上聽得叢林中飄出一闋清曲,她聽出個首聯和尾聯,兩聯四句唱的是“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清曲嫋嫋飄進她耳中,刹那間如靈光灌頂,她方才了悟。

陌少何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翩翩然一風流紈絝爾,不過一封略出格的情信,何至於就驚得他一路無話?陌少無話,乃是見此良辰佳夜、玉人雙全的好景致,想起了逝去的阿蘭若,故而傷情無話。

徒留陌少一人在靜寂中鑽牛角尖不是朋友所為,盡快找個什麽話題,將他的注意力轉一轉方是正經。

滿目黑寂入眼,鳳九輕咳一聲,打破沉靜向陌少道:“書上說月令花戌時末刻開花,可能還要等個一時片刻。有首關於月令花的歌謠你聽說過沒有。”話間用手指敲著草皮打拍子唱起來:“月令花,天上雪,花初放,始凋謝,一刻生,一刻滅,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月令花不知,花亦不識月,花開一刻生,花謝一刻滅。”

鳳九幼年疲懶,正經課業修得一筆糊塗賬,令白止帝君十分頭疼,但於歌舞一項卻極有天分,小時候也愛顯擺,隻是後來隨著她姑姑白淺看了幾冊話本,以為人前歌舞乃戲子行徑,此後才罷了。今夜為安慰蘇陌葉,不惜在他跟前做戲子行,鳳九自覺為了朋友真是兩肋插刀,夠豪情,夠仗義。

歌謠挺憂傷,鳳九唱得亦動情,蘇陌葉聽罷,卻隻淡淡道了句:“唱得不錯。”便再無話。

今夜陌少有些難搞,但他這個模樣,就更需要她安慰了。瞧著入定般的黑夜,鳳九沒話找話地繼續道:“我嘛,對花草類其實不大有興趣,但書上記載的這個月令花卻想來看看。你可能不曉得,傳說這種花隻在玉女誕上開花,開花時不能見月光,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都沒有月亮。其實和月令花比起來,你和阿……”

阿蘭若這個名字已到嘴邊,鳳九又咽了回去。陌少此時正在傷情之中,傷的正是阿蘭若,照她的經驗,此時不提阿蘭若的名字好些。她自以為聰慧地拿出一個“她”字來代替,道:“你和她,你們擁有過回憶已經很好了,你看這個月令花,傳說它其實一直想要見一見月光,但是月出不見花,花開不見月,一直都見不到,有情卻無緣,這豈不是一件更加悲傷的事情嗎?”

蘇陌葉沒有回話,靜了一陣,鳳九待再要說話,語音卻消沒在徐然漸起的亮光之中,眼睛一時也瞪大了。

漸起的熒光顯出周圍的景致,一條溪灣繞出塊遼闊花地,叢聚的月令花樹間,細小的重瓣花攢成花簇,發出朦朧的白光,脫落枝頭盈盈飄向空中,似染了層月色霜華。一方花地就像一方小小天幕,被浮在半空的花朵鋪開一片璀璨的星河。

原來這就是月令花開。這等美景,在青丘不曾見過,九重天亦不曾見過。

鳳九激動地偏頭去瞧蘇陌葉,見陌少手枕著頭,依然十分沉默,沉默得很有氣度。不禁在心中唏噓,將一個情場浪子傷到這步田地,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個浪子依然這麽傷,阿蘭若是個人才。

瞧著頹然落寞一言不發的陌少,鳳九不大忍心,蹭了兩蹭挨過去,與蘇陌葉隔著一個茶席遠,抬手指定空中似雪靄飄揚的月令花,將開解的大業進行到底:“唔,你看,這個月令花開為什麽這麽漂亮,因為今天晚上什麽都沒有,隻有它在開放,是唯一的光亮色彩,我們的眼睛隻能看到它,所以認為它最漂亮。”

她轉過頭來看著蘇陌葉臉上的麵具,誠懇勸道:“這麽多年你也沒有辦法放下她,因為你讓你的回憶裏什麽也沒有,隻有她,你主動把其他的東西都塵封了,她就更加清晰,更加深刻,讓你更加痛苦。”她認真地比畫,“但其實那樣是不對的,除了她以外還有很多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執念太深,其實是因為一葉障目。陌少你不是不明白,你隻是不想把葉子撥開而已。”說到這一步,陌少這麽個透徹人若還是不能悟,她道義已盡,懶得費唇舌再點撥了。

沒想到陌少竟然開了口。月令花盛開凋零此起彼伏,恍若緩逝的流光,流光底下,陌少涼涼道:“隻將一個人放進回憶中,有何不妥?其他人,有值得我特別注意的必要嗎?”

陌少能說出這麽一篇話,其實令鳳九心生欽佩。欽佩中憐惜之心頓起,不禁軟言道:“你這樣執著專一,著實難得,但與其這麽痛苦地將她放進心中……”

陌少打斷她,語聲中含著些許莫名:“我什麽時候痛苦了?”

鳳九體諒陌少死鴨子嘴硬,不忍他人窺探自己的脆弱,附和道:“我明白,明白,即便痛苦,這也不是一般的痛苦,乃是一種甜蜜的痛苦。我都明白,都明白,但甜蜜的痛苦更易摧折人心,萬不可熟視無睹,方知這種痛苦才是直入心間最要命……”

陌少默然打斷:“……我覺得你不太明白。”

鳳九蹙眉:“唉,痛就痛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麽這樣計較,敢痛就要敢承認。”恍然此時是在安慰人需溫柔些,試著將眉毛緩下來,沉痛道:“你這個,就是在逃避嘛,如果不痛苦,你今晚為什麽反常地沒有同我說很多話呢?”

陌少似乎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翻了個身,沒言語。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該不是自己太過洞若觀火,一雙火眼金睛掃出陌少深埋於胸的心事,令陌少惱羞成怒了罷?唔,既然已經怒了,有個事情她實在好奇,她聽說過阿蘭若許多傳言,阿蘭若到底如何,她卻不曉得,趁著他這一兩分怒意,說不得能詐出他一兩句真心。

鳳九狀若平和,漫不經意道:“你方才說,隻想將她一人存於回憶中,她是怎麽樣的?”

夜極靜,前山不知何處傳來清歌入耳,隱隱綽綽,頗渺茫。陌少開口時聲音極低,她卻聽得真切。

“很漂亮。”他說,“長大了會更漂亮。”頓了頓,補充道,“性格也好。”

像是陷入什麽回憶,道,“也很能幹。哪方麵都能幹。”總結道,“總之哪裏都很好。”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挑的,自然哪裏都很好。”

鳳九在心中將陌少這幾句話過了一遭,又過了一遭。長相好,性格好,又能幹。怪不得阿蘭若年紀輕輕便魂歸離恨天,有句老話叫天妒紅顏,這等人早早被老天收了實在怨不得。幸好她同姑姑隻是長得好看,性格不算尤其好,也不算尤其能幹。但陌少說得這麽倍加珍重,鳳九覺得不好晾著他,該回他一句,也不曉得該回他個什麽,隨意咕噥道:“我以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印象中長得好像也很好看,但實在要算是個爛人。”添了一句,“所以他可以活得很長。”

陌少無意義地附和:“有我在,她也可以活得很長。”

鳳九心中歎息,陌少這句話,從語聲中雖然聽不出什麽惋惜沉痛,但不能形於外的沉痛,必定已痛到了極致罷。當年若是陌少在,以陌少之能,必然可以保住阿蘭若,可歎一句命運弄人,陌少講出這句話時,不知有多麽自責。

多麽癡情的陌少。多麽可憐見的陌少。

眼看月令花隨風凋零,如星光驟降,一場荼花開轉瞬即逝,正合著一刻生一刻滅六個字。

蘇陌葉率先起身道:“走罷。”

鳳九亦起身整了整裙子,抬頭時,卻驀然愣在了月令花凋零的清輝中。

方才躺在草地上,她並未太過注意,此時迎麵而站,卻見蘇陌葉紋飾清俊的麵具遮擋住了麵容,但麵具外的頭發,仍是一派皓月銀色。

有個念頭鑽進她的腦中,像炸開一個霹靂,她猛然一震。

良久,恍若晨靄的柔光中,她抬手到紫衣青年麵前,顫抖的手一鬆,青年臉上的麵具隨之而落,花朵的清輝化作光點鋪在樹間、草地、他們身上。光點明滅間,鳳九啞著嗓子道:“息澤神君?”見青年沒有說話,又道,“你做什麽騙我?”

青年單手接住滑落的麵具,淡淡道:“我從來沒有說自己是你師父陌先生。”

第五章

01

雖然賞花帶錯了人,鳳九慶幸自己機靈,沒同息澤說什麽不當說的,走漏身份。

息澤神君乍看一副冰山樣,想不到對橘諾用情用得這樣深,怪不得凡人口中有個俗諺,叫作情人眼裏出西施。

入睡時,鳳九很為息澤神君憂慮了一陣,這個人得眼瞎到什麽地步,才能覺得橘諾性情好又能幹啊。

長得一表人才,品位卻低到這個程度,多麽的可惜。

她在一片唏噓中沉入夢鄉,卻隻胡亂眯了個囫圇覺,曉雞初鳴時便爬起來整裝洗漱。

昨夜她不仗義,徒留陌少一人麵對嫦棣,不知應付得艱辛否。或許一大早便要來興師問罪,她做個懂禮的乖巧樣早早候著他,說不定陌少心軟,就不同她計較了。

她存著這個思量,在艙中正襟危坐,左等右等。

沒承想,卯日星君將日頭布得敞開時,陌少才施施然現身,現身後卻絕口未提她幹的缺德事,隻道昨夜青殿追著嫦棣鬼哭狼嚎跑了四座林子,嫦棣被青殿纏得衣衫襤褸,一回船上便暈了過去,大不幸驚動了上君君後。話到此,還關切地提點了她一句,嫦棣不是個省心的,說不得她後續要有些麻煩。

鳳九方才了悟陌少他今日為何這樣慈藹寬厚。

今日不勞他親自動手,她這個放他鴿子的也即將倒個大黴,他自然樂得做副和順樣,在一旁裝一裝好人。陌少依然還是那個陌少。

抱怨歸抱怨,陌少的提點她還是放在心上。

此前想著嫦棣死要麵子,絕不會將這樣的丟臉事大肆聲張,哪裏算到,竟會被上君和君後主動撞見。

她的字典裏頭,“惹禍”兩個字堂而皇之書得鬥大,卻獨獨缺“善後”這兩個字。且她從前自負為青丘的帝姬,一向覺得作為一個帝姬,曉得怎麽惹禍就夠了,善後不屬於一個帝姬應該鑽研的範疇。

想了又想,鳳九心存僥幸地問蘇陌葉:“再怎麽說,阿蘭若也是上君和君後親生的閨女,即便罰,我覺得,大抵他們也不會罰得太重吧?”

蘇陌葉難得地擰起了眉頭:“難說。”

七日後,鳳九蹲在觀塵宮地牢中一個破牢籠裏頭,才真正領教阿蘭若這雙爹娘管教兒女的雷霆手段,方曉得陌少當日擰著的眉頭是個什麽意思。

九曲山撐山的石頭造成的這個牢籠,的確隻能算一個籠,也的確隻能蹲著。稍一施展,便有可能觸到籠壁,壁上鑲嵌的石頭不知施了什麽訣竅,觸上去便疼痛如刀割,實是一場酷刑。

這還是蘇陌葉幫她求了情,甘願麵壁個十天半月,幫她分擔了些責罰。若沒有陌少仗義相助,怕不是被關關牢籠就能了事。

雖然從前她惹白奕生氣時,

也被罰過禁閉,她對這些禁閉至今也還有一些埋怨,但今日始知,比起阿蘭若她爹這等教罰的手段,她爹白奕著實當得上一位慈父。

挺背半蹲這個姿勢,尋常做出來都嫌別扭,何況還需一直保持。雖然這個仿出來的世界比之真正的梵音穀,處處都能施展法術,但關她的這個牢籠卻下了重重禁製,讓她想給自己使個定身咒都不得。虧得身體底子好,好歹撐了一天,夜幕降臨時節再也支撐不住,後背重重地撞上石壁,卻連喘口氣的時候都沒有,一瞬隻覺千刀萬斧在皮肉上重重斫砍,痛得立時清醒。

同樣的折磨如是再三反複,頭一日,鳳九還堅韌地想著熬一熬便好了,第二日,汗濕重衣間想著誰能來救一救自己就好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她終於明白這種折騰無止無盡,不是熬一熬就能完事,而且不會有誰來救自己。不曉得阿蘭若一雙父母同這個女兒有什麽深仇大恨,要下這樣的狠手。

滅頂的痛苦中,鳳九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發了死意。

當死這個字從腦海深處冒出來時,她靈台上有一瞬難得的清醒,被嚇了一跳,但不及多想,久閉的牢門當此時卻啪嗒一聲,開了,逆光中,站著一個纖弱的人影。

她強撐著眼皮費力望過去,嫦棣站在光影中朝她笑。

暮色的微光中,她像是欣賞夠了她的狼狽樣,才施施然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她,語聲極柔和:“姊姊這幾日,不知在牢中過得如何?”

這句話聽入耳中已是勉力,遑論回她。

嫦棣等了片刻,笑得愈加開心:“姊姊不是向來伶牙俐齒嗎,今日怎麽裝起文靜來了?難不成,是疼得說不出話了?”

她蹲下來與鳳九齊平:“姊姊好計策,放任那條蠢蛇將妹妹捉弄得好苦,當日姊姊施計時,難道不曾想過,妹妹卻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悶嘴葫蘆,遲早會招呼回來的嗎?”仔細端詳了一眼困她的籠子,輕聲道,“當日父君判姊姊在石籠子裏收收性子靜靜心,妹妹覺著,普通的石籠子有什麽好,私下特地囑咐他們換這個九曲籠給姊姊,這個籠子,伺候得姊姊還算舒坦吧?”

腳一時發麻,整個身子再次倒向籠壁,刀劍劈砍的痛苦令鳳九悶哼了一聲。嫦棣撐著下巴,故作天真道:“姊姊是不是在想,父君對你果然並非那麽絕情,待從這裏出去,定要在父君跟前參我一本?”突然一臉厭惡道,“可笑,我叫你一聲姊姊,你便以為自己真是我的姊姊了?父君帶你來了一趟觀塵宮,你就忘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就算我一刀殺了你,父君不過罰我一個禁閉,你還真以為父君會為你報仇,手刃我這個他最寵愛的小女兒?”冷笑道,“阿蘭若,從你出生那一刻開始,注定是個多餘的罷了。”

嫦棣前頭那篇話,鳳九覺得自己捉弄她在先,她變本加厲報複回來在後,將自己折騰成這樣算她有本事,自己技不如人栽了,認這個栽。可後頭這一篇話,鳳九卻慶幸聽到的是自己而非阿蘭若本尊,這篇話連自己一個外人聽著,都覺傷人。

半掩的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遠遠響起一麵大鑼,有人驚慌道:“天火,是天火!走水了,行宮走水了!”嘈雜聲更甚,嫦棣突然伸手進來擰住鳳九的衣領,鳳九一個踉蹌免不了跌靠住籠壁,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待回過神來,卻見牢中嗆進一股濃煙,嫦棣半捂住鼻子,眼睛在濃煙中閃閃發亮,輕笑道:“行宮失火了,說不得立刻就要燒到這裏,姊姊,看來老天都憐你這樣活著沒有意思,意欲早早超度你。”

鳳九強撐出半口氣,反手牢牢握住嫦棣伸進籠中的胳膊,唇角擠出一點笑來,往籠壁上重重一按,斧劈刀砍是個什麽滋味她再清楚不過,立時便聽見嫦棣一聲淒厲哀號,鳳九輕聲喘氣:“隻一下便受不住?就這點兒出息?絮絮叨叨甚是討厭,說夠了就給我滾。”

嫦棣抱著胳膊跌跌撞撞跑走,牢門口回望的一眼飽含恨意。

滿室濃煙中,鳳九一邊嗆得咳嗽一邊思忖,方才嫦棣進來前,她想什麽來著?

對了,死。誠然神仙無來世,所謂一個仙者之死,自然是軀體連同魂魄一概歸於塵土,僅能留存於茫茫天地間的,不過些許氣澤。但,這是阿蘭若的軀殼,說不得這個軀殼死去,正能讓自己的魂魄得以解脫,回到自己原本的軀殼中。不過,也有可能自己的魂魄已同阿蘭若的軀殼融為一體,生俱生,滅俱滅。

狐狸耳朵尖,此時她腦子放空,聽得便更遠。吵嚷不休的背景中,唯一一個清晰響起的,是息澤的聲音。阿蘭若這個便宜夫君,做什麽事都一副從容派頭,沉穩如一汪無波無瀾的古水,想不到也有這種光是聽個聲音,便叫人曉得他很焦急的時候。

但這份焦急卻同她沒什麽幹係,息澤的聲音縹縹緲緲,問的是:“大公主在什麽地方?”也不曉得是在問誰。

鳳九有一瞬為阿蘭若感到心酸,打個比方,譬如天火是把利劍同時架在她和橘諾的脖子上,她唯一可指望的夫君,心心念念卻全然是她姊姊的安危,這是怎樣的一則悲劇。而且,她再沒有其他什麽人可以指望。

火事漸盛,火星舔上牢門,俗話說幹柴烈火,頃刻便釀出一片熊熊的火光。這樣的危急時刻,鳳九的心情卻格外平靜,身上的疼痛似乎也隨著熱浪,一一蒸騰了。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九重天上,她傷在姬蘅的單翼雪獅爪下,那時的她,似乎並沒有動過希望東華來救自己的念頭。盜頻婆果被困在蛇陣中時,她那麽害怕,也沒有動過那個念頭。

沒有動這個念頭,是好的。這樣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傷心失望了。

姑姑的話本中,倘是天定的好姻緣,姑娘遇險時必定有翩翩公子前來搭救。她從小就對這種場景莫名地向往,或許正因如此,才愛上琴堯山上出手救了自己的東華。但除了那僅有的一次,他再沒有在她需要的時刻救過她。每一次,都是自己熬過來的。每一次,自己竟然都熬了過來。但不曉得這一次,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有一句話是情深緣淺,情深是她,緣淺是她和東華。有一個詞是福薄,她福薄,所以遇到他,他福薄,所以錯過她。

她一瞬覺得自己今夜真是個詩人,一瞬又覺得自己沒有出息,明明已放過狠話,說東華帝君從此於自己不過四個字而已,這種浮生將盡的時刻,想起的居然還是他。

若自己果真死在今夜,日後這個消息傳進他的耳中,他是否會為自己難過一分?是否會感歎:“想不到她年紀輕輕便罹此大難,當年她同本座在梵音穀中還曾有同院一住之緣,一日三餐,將本座照顧得不錯。”

她兩千多年的情和執念,於東華而言,大約能換得他這麽一句,也算是她積福不淺了吧?

火舌一路舔上房梁,偶有斷木傾塌。鳳九仰望著房頂,隻覺火光明亮,照得人發沉。梁上一段巨木攜著火事直落而下,鳳九閉上眼睛,心中凜然,是塵歸塵土歸土還是另有生路,此刻便見分曉了。

她運氣好。

是生路。

卻並非她所想象的生路。

玄衣青年勉力推開砸落在身上的巨木,瞧見她濕透的額發蒼白的臉頰,怔道:“他們竟拿九曲籠鎖你?”

冷峻的眸子瞬間騰出怒色,拔劍利落將石籠一劈為四。鳳九乍然於方寸之地解脫,疼痛卻也在一瞬間歸了實地,爬遍寸寸肌膚,痛呼一聲便要栽倒,被青年攔腰抱住。

避火的罩衣兜頭籠在身上,鳳九喃喃出聲:“沉曄?怎麽是你來救我?”

青年沒有回話,抱著她在火中幾個騰挪,原本就不大寬敞的一個地牢,已成一片汪洋火海,鳳九覺得,想必它從沒有過這麽明亮的時候。眼前有滔天火事,鼻尖卻自有一股清涼,身上仍痛得心慌,不過此時暈過去也無妨了。

良久,似乎終於吹到涼爽的夜風。有個聲音響在她耳畔:“做出這個地方,不過是為了讓你複活,雖然你還不是真正的她,但如果這具軀殼毀掉了,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呢?我一定會讓你回來,阿蘭若,我欠你的,他們欠你的,你都要回來親自拿到手。”她覺得這個聲音喚著阿蘭若這三個字時,有一種壓抑的痛苦。

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自一片昏茫中醒來時,天邊遙遙垂掛著一輪銀月,四圍渺無人跡,近旁幾叢花開得蔫答答,一股火事後的焦糊味兒。

鳳九懵懂瞧著蓋在腿上的避火罩衣,半晌,腦子轉過彎兒來:行宮降了天火,燒到了地牢,臨危時沉曄從天而降,助自己逃出生天,撿回了一條小命。

抬眼將身周的荒地虛虛一掃,方圓三丈內的活物,隻得幾隻懨懨的紡織娘,救命恩人大約中途敲了退堂鼓,將自己隨道扔了。口中一股藥丸味兒,身上的疼痛被鎮住了多半,看來扔掉之前喂了自己一顆頗有效用的止痛傷藥,救命恩人還算義氣。

涼風迎麵拂過,激出鳳九幾個刁鑽噴嚏,被折騰幾日,原本就將身子折騰地有些病弱,再在風地裏吹著,風邪入體必定浸出個傷寒,屆時也隻是自己多吃苦。

鳳九認清楚這個時務,將罩衣裹得更緊一層,循著銀月清輝,辨認出一條狹窄宮道,朝著自己那處極偏的院落踉蹌而去。

越往偏處走,火事的痕跡倒越輕些,待到自己住的曉寒居,已全見不出宮中剛起過一場天火,看來住得偏,也有住得偏的好處。

院門一推便入,分花拂柳直至正廳前,鳳九腦門上的虛汗已凝得豆大。她一麵佩服自己病弱到這個地步竟還能一路撐著摸回院子,是個英雄,一麵腿已開始打戰,隻等見著床便要立仆。

眼見廳門咫尺之遙,手抬起來正要碰上去,一聲低呼卻從雕花門後頭傳出來,將她半抬的手定在空中。

鳳九稍許探頭,朝裏一望。目中所見,廳堂正中的四方桌上點了支長明燭,長明燭後頭擱了張長臥榻,此時斷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橘諾,正懶懶倚躺在這張臥榻的上頭。阿蘭若名義上的夫君息澤神君側身背對著廳門,坐在臥榻旁一個四方凳上,垂頭幫橘諾包紮一個手上的傷口。興許是做過神官之故,阿蘭若這位夫君,瞧著與比翼鳥闔族都不甚同,舉手投足間自成一副做派,疏離中見懶散,懶散中見敷衍,敷衍中又見冷漠。此時幫橘諾包紮傷口,動作裏方勉強可尋出幾分與平日不同的認真細致來。

鳳九在院門口一愣,隻道九曲籠中的酷刑將腦子折騰得糊塗,一徑走錯了院落。輕手輕腳退回去,拂柳分花直退到院門口,突然瞧見茶茶從分院的月亮門轉出來。

忠仆茶茶舉目望見她,一怔後直奔而來,欣喜不能自已地抓住她的袖角:“殿下你竟自個兒平安回來了,方才正殿並幾處陪殿好大的火事,茶茶還擔心火事蔓到地牢,殿下有沒有傷著哪一處?”不等鳳九回話,又趕緊道,“火事剛生出來陌先生便從麵壁處趕回來尋你,殿下回來時同陌先生錯過了嗎?”

鳳九打量一眼茶茶,打量一眼花樹中露出個簷角的廳廂,沉吟道:“這麽說沒有走錯路,不過我方才似乎瞧見橘諾……”

茶茶撇嘴道:“息澤大人住的小院同大公主住的陪殿離正殿近些,皆被火舔盡了,大公主身子抱恙,君後安置她在我們這處一歇,”小心抬著眼皮覷鳳九臉色道,“息澤大人作陪……亦是……亦是君後之令……”

鳳九自然看出茶茶目光閃爍為的什麽,借口想在院中吹吹風飲壺熱茶,將她打發下去備茶具了。她此時其實極想挨個床鋪躺一躺,並不想飲茶,但曉寒居乃是一院帶一樓,她的臥廂恰在正廳的上頭。她此時沒有什麽精神應付正廳裏頭那二位,院子裏花花草草甚多,擠挨著也算擋風,身子似乎也還撐得住,不如靠坐在花樹底下就著熱茶打個盹兒,也候一候蘇陌葉。

這個盹兒打得長久,睡著時明明還覺著有些風涼,睜眼卻覺得很暖和,垂首見身上裹著件男子的外袍,耳中聽進一個聲音:“睡醒了?”仰頭果然見蘇陌葉坐在花樹旁一個石頭凳子上。

鳳九茫然同他對視了半刻,道:“你早曉得行宮今夜會有大火,阿蘭若會被困在火中罷?”

蘇陌葉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問,良久,道:“今日有火我知道,但當日火起之時,阿蘭若一直在這曉寒居中寸步未出,我也未留意火是否蔓進了地牢中。”瞧著她,又道,“其實,她從不曾惹出什麽禍事被關進地牢過,你同她不一樣,你們遭遇之事自然也不會一樣。”

這個答案鳳九隱約有所察覺,輕聲道:“既然無論如何我無法複刻她的人生,你又要如何曉得她的死因?”

蘇陌葉淡淡道:“其實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失之毫厘謬以千裏,變數多如香水海中的蓮瓣,或許誰平白多打一個噴嚏也會致它同當初的世界大不同。可你知道這樣多的變數當中,有什麽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改變的嗎?”

瞧著她迷茫的眼睛,道:“可還記得太晨宮前芬陀利池中人心所化的白蓮?瑤池中的蓮盞常知四時變幻,朝夕晦明,芬陀利池中的萬盞白蓮卻是亙古不變。”一時語聲縹緲,像是自問自答,“不變的是蓮耶,是人心耶?”

鳳九接口道:“是人心。”

蘇陌葉讚賞地看她一眼:“是了,隻有人心沒那麽容易改變,譬如橘諾對你,譬如嫦棣對你,再譬如上君和君後對你。”目光遙望天際,“紛繁塵事隻是浮雲,這些塵事背後,我要看到的是最後他們對阿蘭若的本心,那就是阿蘭若的死因。”話題一轉道,“所以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拘泥阿蘭若從前的本性,隻是那幾件大事上頭,切記住同她做出相同的抉擇。”

鳳九想了一想,點頭稱是,將蓋在身上的袍子隨手一理,靠在老杏樹的樹根前,抬頭遙望天上的圓月,口中道:“你先回去罷,我再賞一賞月。”

蘇陌葉瞧她片刻,作勢伸手扶她,調笑道:“茶茶說你一片丹心隻為著我這個師父,大半夜在院中吹涼風也是為候我,既然為師已經回來了,自然不必你再漠漠寒夜立中宵,起來我送你回房。”

滿園春杏,月光下花開勝雪。鳳九未在意他遞過來的手,仍然瞧著天上玉盤般的明月,良久,突然道:“我同東華帝君的事情,不曉得你聽說過沒有?”話剛出口,似乎恍然不妥,怔怔道,“我今夜吹多了風有些善感,你當什麽都沒有聽到過,先回去罷。”

蘇陌葉嘴角的笑意淡去,手指碰了碰石桌上的茶壺將茶水溫燙,添給她一杯暖手,方道:“略聽連宋提過一些。”又道,“白真常說你的性子原本就是不能將事悶在心中,此時容你一人待著反讓人擔憂。有傷心的事,說給我聽一聽無妨,雖然擔個虛名,我也算你的長輩。”

鳳九沉默許久,道:“嫦棣將上君關我靜心的石牢換成了九曲籠。”

蘇陌葉提著茶壺的手一顫:“什麽?”

鳳九側頭看他一眼,飛速道:“其實沒有什麽,我吃了傷藥,已經不痛了。”又重新望著天上:“隻是在籠子裏受折磨的時候,我有想過為什麽輪到我就是這樣。姑姑說她從前被瑤光上神關過水牢,墨淵上神去救了她,還被前任鬼君抓去過大紫明宮,墨淵上神還去救了她。啊,這麽看來竟然次次都是墨淵上神救了她。你說是不是因為姑姑把我的運氣都用完了,所以每次遇到危險的時候,我才都是一個人?”語聲極為平靜,聽不出半點鬱結哀傷,說到最後就像是真正在疑惑。

蘇陌葉低聲道:“每次?”眼中似乎瞧見杏林深處有個影子,定睛一看又什麽都沒有,凝神也辨不出院中還有什麽旁人氣澤。

鳳九仰頭喃喃:“嗯啊,危險到要以性命相付的時刻,以前也有過好幾次。如果沒有經曆過那些,可能我就沒有辦法熬過九曲籠的折騰了吧。因為我是青丘孫字輩的一棵獨苗,其實小時候還是被養得很嬌慣的,後來因為喜歡上東華帝君,吃了一些苦頭,就變得比較堅強了。”停了片刻,又道,“啊,也不能說沒有人來救我,譬如這次,沉曄就有來救過我,雖然半道將我扔在了路上。我本來覺得沒有什麽呢。九曲籠,一般人誰也熬不了五天吧?我竟然熬過來了,我還自己走了回來,我本來還覺得挺高興挺得意的呢。”

蘇陌葉拿過杯子將半涼的茶倒掉,添上熱的重新遞給她:“然後呢?”

“然後?”她想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回來的時候,正瞧見息澤神君在幫橘諾包傷口。其實我覺得橘諾的傷一點都不嚴重,但息澤神君包得那麽慎重,突然就讓我有點難過。那個時候,覺得好像自己就是阿蘭若,但是又很可憐她,想著如果是她看到這一幕一定比我更難過,而我難過是因為看到女孩子被好好嗬護該是什麽樣。我看不起橘諾一點小傷也裝得什麽似的,但又很羨慕她。”

她抬起手來,放在眼睛上:“帝君,為什麽我尤其需要他的時候,他都恰好不在呢?有一瞬我那麽想。從前遇到危險的時候,他沒有出現,我告訴自己,因為我們沒有緣分。其實那些時候,我並不是真的相信,我覺得我這麽努力,老天爺也會被我感動的。這一次,我才真的相信了,如果沉曄不來救我,我就真的死掉了。以前我不相信我們沒有緣分,可能是因為失望得還不夠徹底吧。”

蘇陌葉靜了許久:“那麽,你恨他嗎?”

鳳九移開手掌,遙望著月光下盛開的杏花,努力眨了眨眼睛:“大概不恨吧。我隻是覺得很累。帝君他很好,我和他沒有緣分罷了。”

蘇陌葉柔聲道:“你還小,將來你會遇到更好的人。”

鳳九無意識地點頭:“你說得對,將來我會遇到更好的人。”

蘇陌葉唇角含笑:“將來你想要遇到一個怎麽樣的人?”

鳳九想了片刻:“雖然我也不是那麽嬌氣,遇到危險時沒有人救我我就活不下來,但我希望遇到一個我有危險就會來救我的人,救了我不會把我隨手拋下的人,我痛的時候會安慰我的人。”

蘇陌葉低聲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遇到一個再不會讓你受苦,再不會讓你遇到危險的人?”

她沒有說話。

蘇陌葉續道:“你一直這樣仰著頭,脖子不會痛嗎?還是誰告訴你隻要仰著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那都是騙人的,你不知道嗎?你在忍什麽呢?”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仍然仰著頭,仿佛天上那輪圓月是多麽值得研究的東西,良久,兩行淚珠沿著眼角流下,接著是極低的抽泣,又是良久,終於哇一聲大哭出來,哭得非常傷心。

不曉得何處吹來一陣狂風,杏花搖曳墜落,紛飛出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雪。杏花飛揚中,蘇陌葉再次瞧見那個紫色的人影。原來並非自己眼花。透過重重花雨,那位紫衣的神尊一臉蒼白,腳下是一隻打翻的藥碗,手指緊握住一株蒼老杏樹的樹幹,目光怔怔落在鳳九身上。鳳九渾然不知,隻是哭得越來越厲害。他緊蹙著眉頭,定定瞧著她,似乎想要走近一步,卻又不能邁近那一步。

02

因行宮起了火事,上君罰阿蘭若的十日靜思不了了之。嫦棣坑了她,鳳九沒將這樁事告上去,如嫦棣所說,以阿蘭若的處境,即便鬧開去,這樣事也不過將嫦棣不痛不癢罰一罰。不鬧開去,她還可以再坑回去,還是不鬧開去好。被坑了,就坑回去,再被坑,還坑回去,看誰坑到最後,才是坑得最好。

行宮被天火燒得幾近廢墟,一山的茶花遭殃大半,連累君後的生辰一派慘淡光景,上君雷霆大怒,卻因是天火非關人事,滿腔怒氣無處可泄,瞧著斷壁殘垣更添傷情,自以為眼不見為淨,吩咐連夜收拾龍船趕回王都。

思行河上白霧茫茫,船桅點幾盞風燈,曉天落幾顆殘星。天正要亮。

鳳九躺在一蓬軟乎乎的錦被裏頭,聽得船頭劈開水底浪,聲聲入耳,聞得瑞獸吐出帳中香,寸寸潤心,腦子裏緩慢地轉悠一個問題:一覺醒來,黑燈瞎火間,發現床邊坐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這種時候,一般人頭一個反應該是什麽?

照理是不是該尖叫一聲扯著被子爬到床角,瑟瑟發抖用一種驚恐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厲喝:“大膽狂徒,要做什麽?”不過眼前這個人,著實稱不得狂徒,且一向將自己當木頭樁子,即便現在黑燈瞎火,你能想象誰因為黑燈瞎火就能對一個木頭樁子做個什麽?

想通此處,鳳九放寬十萬八千個心,慢吞吞從床上坐起來,慢吞吞倚著床頭點起一盞燭火,將燭火抬起到靜坐的美男子跟前晃一晃,確認麵目確然是他,慢吞吞地道:“息澤神君,你此來……不會是走錯房了罷?”

燭光映照下,今夜息澤神君的氣色瞧著不大好,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像是要融進她眼中,行止間卻沒有什麽動靜,也不曉得在想什麽。

鳳九善解人意地掀開薄被起床,口中道:“我睡得足了,似乎神君你也累得很,是懶得再找屋子,想在我房中坐坐罷?那我去外頭吹一吹風醒個神,你若要走時切記替我留個門……”

她這一番話,存的其實是個避嫌的用意,雖然阿蘭若同息澤二人原本就是夫妻名義,但她不是阿蘭若,同息澤也沒有什麽旁的話好說,三更半夜的,能避自然要避一避。

被子方掀開一半,卻被對麵伸過來的手穩妥地重蓋了回去。息澤神君皺了皺眉,將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頭,又遞給她一杯還冒著氣的熱糖水,才低聲道:“不痛了?將這個喝了。”麵上的表情雖然紋風不動,但這八個字裏頭,卻聽得出一種關切。

鳳九捧著糖水,覺得莫名,他這個模樣這個神情,自然該對著傷了指頭的橘諾,這個時辰卻戳在自己房中,還這麽費心照顧自己,莫不是撞邪了罷?鳳九伸手將燭台拿到麵上一照,擔憂而誠懇地向息澤道:“神君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阿蘭若,不是橘諾,或者……你們撞邪之人此時看著我的確像是橘諾的樣子?但我實實在在是阿蘭若,你看著我像橘諾,乃是因為你撞了邪……”

息澤沉默地瞧了她半晌:“我沒有撞邪。”

乍聽此言,鳳九莫名之上更添了幾分疑惑,試探地道:“但一般來說,這種時刻你應該去照看橘諾啊。”

息澤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道:“我來照看你,這樣不好嗎?”

鳳九想了片刻,有些明白地道:“哦,那就是橘諾讓你過來照顧我,用這個情分抵消嫦棣將我關進九曲籠罷?她們姊妹一向是感情好些,我原本也就沒有打算將這個事情鬧給上君曉得。你為了此事這麽費心來照顧我,我愧不敢當,其實添水喝茶之類,有茶茶在我身旁就好,或者沒有茶茶我一個人也做得成,並不需人特別服侍。”

她將甜糖水遞還給他,又斟酌道:“我們雖然沒有什麽夫妻情分,不過息澤你每次這樣幫著他們,我其實覺得……不太合適。”她用了不太合適這四個字,其實何止不太合適,她實在替阿蘭若感到不值,但她這個身份,也不過就是這四個字,說出來妥當些。

她坦坦蕩蕩地回看著息澤,卻見他瞧著手中她遞還的糖水發呆,好一陣才回道:“與那對姊妹無關。”又抬頭看她道,“如今,連我倒給你的一杯水,你都不願喝了?”

明明他麵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但這句話聽在耳中,卻令鳳九感到一絲頹然,她不喝這杯糖水原本是不想承他代嫦棣還的情,但他既然說不是,她再推辭也太過扭捏,訥訥接過道:“其實方才隻是不渴,唔,現在又覺著有些渴了。”將糖水一飲而盡。

明明是杯甜糖水,唇齒間卻感到輕微的血腥味,也不曉得是前幾日被折騰得味覺失靈還是怎麽。

說起前幾日的折騰,沉曄服給她的那丸傷藥其實隻消了她半身痛楚,她昨夜同陌少在杏園中說話的時候,身上仍有餘痛未消,此刻卻一身輕鬆怎爽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個什麽緣故。果然是少年人,骨頭硬,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嗎?

神遊間,息澤已取過她手中的瓷杯擱在桌上,又扶她躺好掖好被角,道:“離天亮還有些時辰,再睡一睡。”

喝了糖水,鳳九的確有些打瞌睡,但今夜息澤的所為卻令她十分不解,他低頭靠近她時,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令她感覺熟悉和懷念。隻是息澤他既非撞邪又不是幫嫦棣求情,他今天晚上這樣,難道是腦袋被門夾了?

房中的香供溫和淺淡,正宜入睡,令鳳九受用,雖然還有諸多疑問,但在睡字麵前都是浮雲,正要一腳踏入夢鄉,一片黑暗中,卻突然聽息澤道:“那天晚上,你說你以前喜歡過一個人?”

停了一陣道,“那個人,他讓你很失望是不是?”

鳳九心中一咯噔,那天晚上,自然是她將息澤當成蘇陌葉領著他去看月令花的晚上,她同息澤說起自己喜歡過一個人,但這個人實在要算個爛人。

已過了十幾日,息澤今夜突然問起,也不知所指為何。但這個疑問,著實不像息澤問出來的。息澤神君在她看來著實仙味兒十足仙氣飄飄,不消說比翼鳥族,她認識的許多正經八百的老神仙也難比得上他的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後來即便曉得他喜歡橘諾,她也沒有太多真實感,總覺得這個喜歡隔著一層飄飄仙氣,其實不大像是紅塵俗世中的喜歡。她著實沒有料到息澤神君會問出這種紅塵味兒十足的問題。

雖然他口口聲聲稱自己沒有撞邪,她擔憂地想,其實,他還是撞了罷?見她久久不語,息澤道:“他果然讓你很失望。”

鳳九在被子裏頭歎了口氣,訕訕道:“其實無所謂失望不失望,隻是有些時候,一段姻緣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我用了很多時間去賭那個緣分,結果沒有賭來,我近來悟到沒有緣分卻要強求的悲劇,倒是有些看開了。若神君你在這上頭有什麽看不開,我們倒可以切磋切磋。”

明明是靜極且黑暗的夜,卻能感到息澤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道:“如果他現在出現在你麵前,你仍然不相信你們有緣?”

鳳九笑了一聲,實在是困倦,道:“我們之間,的確沒有那個緣字,我同自己賭了那麽久,也該是徹底放下的時候了,所以此時他出現或者不出現,其實都沒有什麽分別。毋寧說,他不出現倒更好些,我並不大想見著他。”

良久,聽息澤道:“是嗎?”

鳳九恬淡道:“是啊。”又絮絮道,“其實神君你今夜對我說這些,為的什麽我也都曉得,雖然我們擔個夫妻之名,我知你一向很不情願,也怕我癡纏你,所以才希望我能早日成就一段良緣罷?這個嘛,你不用操心,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我著實犯困,還有什麽事我們明日再議罷,你走時幫我關一關門。”

息澤沒有再答話,鳳九自以為是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有些羞惱。她覺得今夜自己真長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個準。但房中不知為何卻有一種傷感將她壓得喘不過氣,息澤在她房中坐了許久,直到她入睡,也未聽到他離開的關門聲,那種白檀的香味卻在安息香中若隱若現,久久不散。

鳳九一覺睡到太陽過午,腹中空空,饑餓難耐。正逢茶茶領蘇陌葉的口諭推門而入,邀她去船頭吃烤魚,鳳九趿著雙呱嗒板兒,欣然至之。關門時遙遙一望,房中床幾桌椅,皆陳列有序,昨夜息澤搬到她床前坐的那個小繡凳,亦穩穩擱在床腳,她喝過的糖水杯也杳然無蹤影,像是昨夜她並沒有半途醒來,與息澤一番話也不過一場虛夢。

行至船頭,打眼望去,蘇陌葉捏著柄魚叉,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個破爐子旁,與她兩兩相望。

陌少風流,最擅細炭烹茶,大約自以為烤魚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難不住他,殊不知一則爐間事,一則灶間時,徑庭大別。

鳳九一肚子饞蟲在瞧見陌少造出來的這個爛攤子時,陡然化成天邊浮雲,這一篇話傳得中聽,請她來吃烤魚,看這個情境,卻實則是請她來救場,烤魚給他吃罷。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個紅木盒子,雖則灰頭土臉,笑得倒是風度翩翩:“曉得你沒有吃什麽就急匆匆趕來,特地給你備了碗粥。”

鳳九欣慰陌少還存了半點良知,不客氣地坐下喝粥。這個粥,是碗甜粥,軟糯可口,但不知為何,總覺得粥入喉,舌頭處留著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這一星半點血腥,味道倒還頗可圈點。

蘇陌葉瞧她將一碗粥喝盡,手一指又到腳邊的木桶,仍含著風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來指教我烤魚,這個魚得來不易,息澤神君特地交代,要做成烤的給你吃才有效用,可歎我文武雙全唯獨烤魚有些……”

聽到息澤二字,鳳九最後一口粥硬生生嗆在喉嚨裏,陌少趕緊遞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鳳九和著糖水艱難將粥咽下去,滿頭霧水地看向蘇陌葉:“這個魚也是息澤神君拿來的?我昨夜就覺著他有些不對,像是撞了邪,看來果然撞得很厲害啊,到今日還沒有緩過來。不過,這個魚他竟不拿給禦廚反而交給你打理,你幾時卻同他有了這種深情厚誼?”

蘇陌葉難得一愣:“昨夜息澤他將你抱回船上後,什麽都沒有同你說嗎?”

鳳九比他愣得更甚,呆呆地捧著糖水:“昨夜我情緒不佳,在杏園哭……呃,哭得睡著後,不是你將我背回船上的嗎?”

蘇陌葉從容將魚叉遞給她:“這個,還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鳳九肆無忌憚哭出來那一刻,杏園中平地的一陣狂風,蘇陌葉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隱在花林中的東華帝君的情緒,一陣無措似一陣,一陣冷肅似一陣。他雖當慣了西海的逍遙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謁,卻也悉知東華帝君無情無欲仙根深厚的名頭。他第一次曉得,原來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緒。

鳳九哭得用心又認真,抽噎聲漸漸低不可聞,靠著樹根搭著他的袍子累得睡過去。他原本的確是想著將她背回去,正要從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卻已到杏樹前,俯身將鳳九抱了起來,他似乎就是在等著她睡著這一刻。

東華帝君,蘇陌葉小時候曾去拜謁過一回,也不過是那麽一回。凡人活在紅塵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裏,那時他覺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卻像是既浮於紅塵俗世外又浮於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視天地萬物皆為空無。

他當年想著,或許這就是曾經天地共主的氣度。

進入這個世界,他瞧著帝君與當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遠,也瞧不出什麽。今日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懷中抱著沉睡的鳳九,眼中流露出難見的柔和,他才明白同當年比他有什麽不同,今日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於鳳九所說他同息澤什麽時候有了情誼,也不過是帝君臨走時問了他一句:“阿蘭若是有個師父叫蘇陌葉,你不是這個世界的蘇陌葉,那是從梵音穀中進來,將原來那個取代了的?”

從前些許事情能瞞住東華,因他關心則亂,此時鳳九的身份大白於東華跟前,他自然曉得不能再瞞,自然要答一個是。

帝君再問:“是連宋叫你進來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裝一裝糊塗表示不曉得息澤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確是連宋授意自己進來助他們走出此境。

他從前千方百計攔著東華和鳳九相認,不過是為了自己私心,今次時來運轉眼見他們即將相認卻沒有阻攔,也隻是覺得鳳九可憐。如若東華即刻便要帶著鳳九出去也無妨,阿蘭若的因果,他不過再走些彎路。

不料,他難得的好心倒是證得一個善果,帝君遠目林外良久,向他道:“我是誰先瞞著她。這裏比之外界靈氣雖不多卻更純淨,適宜她將養,我們暫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時幫我照看著她。”

他同帝君的所謂情誼,不過就是如此。

一聲噴嚏助蘇陌葉從回憶中醒過神來,鳳九在他跟前揉著鼻子,接著方才的話問他:“你說息澤將我弄上船說過什麽沒有,我想了半天,他說的好像都是廢話我也沒有記全,他難道同你說了什麽嗎?”

蘇陌葉想了想,頗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麽也沒有。”

第六章

01

一條大河向東流,河是思行河,向東是王都方向。回去這一趟因是順流,行得比來時更見平穩,不過三四日工夫,已到斷腸山。

斷腸山鳴溪灣,鳳九不敢忘懷,自己曾同息澤在此還有個共賞月令花的情誼。但自那晚在房中同他夜談後,息澤神君這三日卻一麵未露。鳳九自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吃了他的魚,喝了他的糖水,一直惦記著見到他要當麵道一聲謝,再關懷一句他身上撞的邪風有沒有什麽起色,是否緩過來些許。沒有見著他,有些遺憾。

虧了陌少照料,鳳九這幾日過著吃了就睡睡醒再吃的平靜生活,頗悠閑,九曲籠中受的皮外傷皮內傷悉數好全不說,肚皮上還新貼出二兩肥膘。發現這個事情後,她除了吃睡二字,偶爾也捏著肚皮上的肥膘裝裝憂愁。

小忠仆茶茶看在眼裏,默在心中,著急地稟報陌少:“殿下思青殿切,日日以手捂肚,歎息不絕,估摸已曉得自息澤神君那日淩晨去探過青殿後,青殿便一直沉睡至今之事。殿下既曉得了此事,以殿下對青殿的拳拳愛憐之心,卻克製著不當茶茶的麵問及青殿近況,多半顧及青殿一向由茶茶照拂卻出了此等大事,怕茶茶自責。”眼中閃著淚花,“多麽溫柔的殿下,多麽替人著想的殿下!”

蘇陌葉遠目船窗外,心道你家殿下近日逍遙,早記不得青殿是哪座山頭的哪根蔥,歎息不絕之事唯有一樁,乃是身上冒出的二兩肥膘。口中卻敬然道:“不愧阿蘭若一向最信得過茶茶你,果然聰慧伶俐,將她的用意看得很透,她的用意你既然看得這麽透,也當順她的意承她的情,這才是做忠仆的本分。她不好問你,總會問我,待那時我再同她細說。”

茶茶被這麽一誇一安撫,歡天喜地地道謝跑了。徒留蘇陌葉內心思忖,帝君行事果然萬全且周密,臨走前竟還記得鳳九怕蛇,將青殿解決了。活該青殿觸這個黴頭,也不曉得它這一睡,還醒不醒得過來。

蘇陌葉惋惜地歎了一口氣。

另一廂。因行宮火事敗興,上君生了幾日悶氣,氣頭緩過來卻恍然行舟的無聊。恰陪同在側的禮官占出今夜將天布繁星,夜色風流。上君聞聽,立時燃起興致,令禮官們將船頂專造來取樂的風台收拾收拾,欲在風台上擺場夜宴。

夜宴這個東西,鳳九原本沒有什麽興趣,但這幾日她兩條腿僅得房中船頭兩個地方打轉,兩隻眼僅得茶茶陌少兩個人身上來回,早已悶得發慌,是以破天荒奔了個大早赴宴。

待上君攜著君後及兩個公主端著架子掐著點兒邁上風台時,鳳九已在座中吃了兩盞茶,吞了三碟子甜糕,剝了一地的核桃花生瓜子皮。

嫦棣目光掃過來看見她,眼中現出一抹狠色並一抹譏誚之色,她淡定地往嘴裏頭塞進半塊糕,佯裝沒有瞧見她。

嫦棣今日打扮不俗,抱了張琴,一身白衣迎著河風飄飄,倒是妝點出一副好體麵。但,再盛大的宴會終究是個宴會,怎能勞動公主撫琴,鳳九始初不解,杖著耳朵尖聽幾個坐得遠的臣子掩口低語,方聽出一點玄機。原來息澤神君對音律,亦頗有一些心得。一個小臣子神色間還頗有曖昧,道嫦棣公主同息澤神君,從誌趣上看,其實還頗為般配。

不過,直到開宴,對音律頗有一些心得的息澤神君都不見蹤影,徒留嫦棣板臉抱琴坐在琴台上快坐成一塊試琴石,令鳳九有些幸災樂禍,亦有些同情。

卻不料息澤神君是個香餑餑,不隻嫦棣一人惦記,連君後都有一聲問候。風台上滿堂濟濟,開場舞畢,君後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過來,朝著鳳九:“幾日不曾見著息澤,照理說他今日也該回來了,怎麽宴上也不來露一露臉?”

鳳九茫然,聽這個話,像是這幾日見不著息澤乃是因他不在船上去了某處,她連他什麽時候走的都不曉得,遑論他什麽時候回來,一時不曉得編個什麽,隻得含糊順著君後的話道:“恐路上有個什麽耽擱誤了時辰也是常有的事,勞母妃掛念,著實惶恐。”

台上台下坐的一水兒都是精明人,她這個含糊豈有看不出來之理?嫦棣突然插話道:“始空山山勢陡狹,看守著護魂草的靈獸又凶猛,若因此次為橘諾姊姊取護魂草而累神君受傷,倒是對不住阿蘭若姊姊。大約神君走得匆忙,未及同阿蘭若姊姊道別,姊姊才不大清楚神君的動向吧。”

又向君後道,“始空山取護魂草,是女兒求神君去的,因女兒著實擔心橘諾姊姊,怕她那夜在火中受了驚嚇,動了魂體。神君道女兒難得求他一回,既是女兒心願,自然相全,次日便去了。可現在也不見神君回來,女兒亦有些擔憂,覺得求他前去卻是女兒做錯了……”

君後愕然瞧了嫦棣一眼,鳳九亦有些愕然,隔空卻傳來蘇陌葉的入耳密音:“息澤他上船後就沒見過那姊妹二人,莫聽她胡說。”

鳳九直視嫦棣佯裝擔憂且含羞的眼,玩味地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事情到這個地步,倒是變得有趣。

她雖然一向神經粗些,但小時候常偕同她姑姑編瞎話誆她老爹,於此道甚熟,中間的彎彎繞繞,亦甚了然。陌少說嫦棣此篇是個瞎話,編瞎話講求個動機,嫦棣是個甚動機?

這篇話擺明是暗示息澤神君同阿蘭若不和,情麵上還不及他對橘諾嫦棣兩姊妹。這種爭風吃醋之事,台麵底下唱一唱還算個風流逸聞,大剌剌擺到台麵上來,卻委實算不得好看。但要說嫦棣單單為了氣自己一氣說這個話……她的智商也不能低到這個田地。

鳳九思索良久,恍然想起方才那位年輕小臣子的隻言片語,頓如一道佛光普照,瞬間開悟透徹。

嫦棣此言此行,怕是思嫁心切,方做出一個局罷。

將兩位公主同時下嫁一位重臣,前朝不是沒有先例。

息澤瞧著像是很中意橘諾,但橘諾非上君親生,且聽說還同沉曄定了親,兩人即便你有情我有意,也不過一段露水風景,成不得正果。而嫦棣喜歡息澤不是一天兩天之事,照她的個性,決然已向上君請求過。這事沒有辦成,要麽是上君未向息澤提過,要麽是提了卻被拒了。

息澤雖辭了神官之職,歧南神宮的根枝脈絡卻是幾百年累在那裏,比之沉曄,他這個前代神官其實更有威望,上君還是頗為忌憚,自然要顧全他的情緒。

那要嫁給息澤,還有什麽法子?自毀清白,是條捷徑……或許息澤一向防得嚴實,導致嫦棣自毀未遂,方出此下策,在大庭廣眾之下,家常言談之中,毀一毀自己的名譽。

妙的是息澤不在,便是他過後聽說此事,自辯清白,這種事,不是當場自辯,沒有任何意義。事後再辯,也隻讓人覺得欲蓋彌彰罷了。往後推波助瀾之言愈烈,待嫦棣同息澤傳得風雨飄搖之時,上君為全她名譽,自然想方設法將她許給息澤。

此等妙計之下,鳳九能做之事,唯深深拜服耳。

縱然在座諸位隨上君出行的寵臣們望著自己時,皆會心會意地麵露同情,但比之煩惱終有一日息澤要求同房同榻,屆時自己該如何自處,他將嫦棣娶回來,卻是樁再好不過的好事。

鳳九心中一陣樂,嫦棣這個計,從細處看,的確讓她失了些麵子,但從大麵上看,卻是為她鋪了條光明大道,且這個情分還不用她還,真是甚好甚好,妙極妙極,可喜可賀啊哈。

嫦棣一番言語,在席中顯然驚起不小的動靜,但在座諸君個個皆伶俐人,不管內裏如何,門麵上自然要裝得平穩、平靜且平和。

上君大約如鳳九所料並不讚同此事,接著嫦棣方才一腔剖白,隻淡淡道了句,區區一座始空山想是還奈何不了息澤,倒是聽說施醫正有個什麽寶貝呈送?輕描淡寫立時將話題帶轉,一個有眼色的老醫正趕緊站出來,回稟確然有個寶貝呈送。

老醫正躬腰駝背道:“早前聽上君提及三位公主體質有些寒涼,近日得了幾枚薊柏果,此種果子非要春分日服下最見成效,是以已命藥童熬成熱粥,獻給公主們調理體寒之症,請上君示下,是否需立時呈上來。”

上君正頷首間,木梯上卻傳來一陣沉穩腳步,另一個聲音恰如其時地傳進席中:“薊柏果?阿蘭若她最近吃不了這個。”鳳九回頭一瞧,木梯上頭露出來半身的,那紫衣銀發的端肅相貌,可不是幾日未見的、方才還在話桌上被提得香餑餑也似的息澤神君?

滿座的視線都往聲源處瞧。

青山群隱,河風渺渺。息澤神君手裏頭搭著一條披風,見得出有趕路的風塵仆仆,臉上卻無絲毫急切,一派淡定,一派從容,風台上站穩,淡淡與上君、君後見了個禮,不緊不慢到鳳九的身旁,將一個湯盅放到案上,手中的披風兜頭罩下來:“河風大,出來時也不曉得披件衣裳?”

不及鳳九腦袋從披風裏鑽出來,息澤神君已順勢坐下,將她麵前的茶杯拎起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周圍有幾聲若有似無的倒抽氣聲。

鳳九艱難地從披風裏頭鑽出來,方才分析嫦棣的沉靜全然不見,一眼定格在息澤嘴角邊的杯子上,腦袋一轟,伸出一隻手阻道:“住手英雄,那是我的杯子!”

息澤轉頭,臉上流露出不解:“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麽分別?”

鳳九腦袋又是轟的一聲,避開旁人目光,捂住半邊臉懇切道:“喂,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息澤頓了片刻,言簡意賅道:“因為我以前吃錯藥了。”埋頭將從湯盅裏倒出的一碗熱湯遞給她,“來,這個喝了。”

今日息澤神君從言到行,完全不可捉摸,鳳九簡直一頭霧水,疑惑地接過熱湯:“這什麽?你做的嗎?”

湊到鼻端一聞,讚歎道,“你竟然還會下廚哦,了不得了不得,我最欣賞會下廚的人了,改日咱們切磋切磋。”

息澤手裏的杯子晃了一下,臉上卻神色不改地道:“嗯,我……下廚,看著茶茶做的。”

因並非什麽正宴,氣氛並不拘束,羅帷後頭傳出樂姬撥彈的三兩聲絲竹,座上諸君各有攀談,倒不顯得鳳九他們這一桌幾句言語的突兀。

隻是,先前嫦棣鋪墊了那麽一出,世人皆有顆八卦的心,諸位臣子雖你一句“上次借賢兄的那本注疏,見賢兄文稿上頭朱字的批注,可謂字字珠璣令愚弟好不敬佩”,我一句“愚兄一些鄉野見識豈能同賢弟相比,不敢認得幾個字便自負有學問,倒叫賢弟笑話”,麵上瞧著像是小談小酌得熱鬧,實則眼風都兌起來,耳朵都豎起來,全向著息鳳二人這一桌。

息澤不遠千裏趕回來赴宴,上君自然要拎著空閑關懷兩句,看在息澤的麵子上,亦難得關懷阿蘭若兩句,道:“方才息澤說你近日用不得薊柏果,卻是為何?”

為何?鳳九當然不曉得。瞧了一眼息澤,試探著向上君道:“可能……因為薊柏果是好東西,橘諾病著,應該多吃點兒,所以我吃不得?嗨,其實我……”

她本意是剖白自己有一顆善讓之心,個把果子給不給吃其實不放在心中,卻連個話頭都還沒挑起來就被息澤生生截斷:“她正用著護魂草,護魂草與薊柏果藥理相衝,她受不住。”

鳳九心道你向著橘諾便向著橘諾罷,我又沒有說什麽,編哪門子瞎話,心中計較著,沒留神脫口而出道:“我沒記得我在服護魂草啊?”

息澤瞅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你碗裏的不就是?”

鳳九看向碗中,愣愣道:“這難道不是一碗放了薑的魚湯?”

息澤瞟了一眼她用勺子舀出的兩片薑,道:“護魂草生在極陰之地,腥氣甚重……”話還沒說完,精通廚藝的鳳九已是滿麵開悟地明了:“哦,所以這道菜你是先用魚的腥味來擋著護魂草的腥味,再用薑片來去掉魚的腥味?不失為一個有見地的想法,但還有一個做法我方才想起來也可以同你探討探討。這個草雖然腥吧,用羊肉的膻味我覺著也該壓得住它……”

息澤滿麵讚同地道:“下次咱們可以試試。”

一旁服侍的茶茶終於忍不住插話:“二位殿下,但其實這不是一道菜……”

風台在他們一派閑說中漸漸靜下來,橘諾嫦棣兩位公主麵色鐵青,座下的臣子們低頭互換著眼色,良久,倒是麵露玩味的上君打破沉默,向息澤道:“這麽說,那護魂草,你不是取給橘諾的?”

鳳九頭一大,倒是忘了這一茬。

這麽說,幾日未見息澤,他高山涉險,卻是為自己取護魂草去了,自己真是何德何能,累他如此惦記,就算有個夫妻名分在,他不得不扛一個責任,但做到這個地步他也實在太過敬業,何其值得學習……

鳳九腦中胡亂想著,眼中胡亂瞧著,見息澤瞅了一眼橘諾,目光重轉回主座,麵上神色卻極為莫名地道:“若不是為了阿蘭若,始空山路途遙遠山勢又險峻,我為何要去跑一趟?”想了一想,又道,“君後確邀我診看過一段大公主的病情,依我看大公主已沒有什麽,無須我診看了,倒是阿蘭若,不看著我不大放心。”

鳳九一口茶嗆在喉嚨裏:“你……胡說的吧?你前一段明明跟我挺生分的,你……真吃錯藥了?”

息澤側身幫她拍背順氣,拍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道:“哦,那是因為我難得下山一趟到宮裏,你卻沒有來找我。”

鳳九沒有想通這個邏輯,皺眉拎著他話中一個錯處:“明明是你沒有來找我好吧?”

息澤眉間的微蹙一閃而過,這個問題該怎麽答,他想了片刻,誠懇地胡說道:“我來找你了,隻是你見到我卻像沒有見到,整日隻同你師父在一處,所以我故意不理你,其實是因為在吃醋。”

蘇陌葉反應快,趕緊攤手道:“神君可不能冤枉我……”

鳳九卻是目瞪口呆得沒有話說。

息澤又說了什麽,蘇陌葉又說了什麽,上君又說了什麽,因為鳳九的腦子已被氣得有些糊塗,全然沒有注意,連晚宴什麽時候結束的也不曉得,回過神來時,風台上唯剩下她同蘇陌葉二人。

河風一陣涼似一陣,鳳九顫顫巍巍向蘇陌葉道:“陌少,你覺不覺得今日這個息澤有些……有些……唉,我也說不好,總覺得……”

蘇陌葉卻笑了一笑,接著她的話頭道:“是否讓你覺得有些熟?”

熟?蘇陌葉一個提點,令鳳九恍然。息澤神君某些時候,其實……同東華帝君倒有些相類。她撓著頭下風台,心道若是東華帝君有幸至此,定要引息澤神君為平生知己,屆時怕連宋君便需得讓出帝君知己這一寶座了罷。倘若帝君喝個小酒下個小棋不再找連宋君,連宋君不是會很寂寞嗎,不會哭吧?呃,不對,連宋還可以去找蘇陌葉。看來沒有女人,他們也過得很和諧嘛……

02

歸臥已是亥時末刻,許是護魂草之故,鳳九一夜安睡,第二日晨起,卻發現床前新設了一榻,隱有亂象。招茶茶來問,道息澤神君昨夜在此小臥一宿,天未明已起床至廚中,似乎正同幾個小廚學熬粥。

鳳九一個沒穩住,直直從床上跌下來,茶茶羞澀道:“殿下可是惱神君既已入了殿下小艙,殿下自有枕席,他卻為何另行設榻?”臉紅道,“茶茶原本亦有此一問,後來才明白,乃是神君體貼殿下身子尚未大好,方另設床榻。未與殿下一床,卻並非神君不願同殿下圓那個……房……”

鳳九跌在床底下,腦門上一排冷汗,顫抖道:“你……你先拉我一把。”

圓房。圓房之事,鳳九不懂,她沒譜的娘親和姑姑也並未教過她,但她隱約曉得,這樁事極其可怕。息澤到底在想什麽,這簡直無可預測,唯今之計,怕是唯有找萬能的陌少商量商量對策。

不過,找陌少,也需填飽肚子,縱萬事當頭,吃飯最大。

但今日陌少知情知趣得過頭,她方梳洗畢,飯還未擺上桌,陌少已出現在她艙中,眉眼中淺含笑意:“一大早在我房中留書讓我過來,所為何事?且邀我到你房中密談,也不怕息澤神君喝醋?”

斯景斯情,讓鳳九晃了晃頭。

片刻前她還神清氣爽嚷著要吃肉粥,卻不知為何,自見到蘇陌葉推門而入,腦子就隱約開始發昏。

模糊間聽陌少說什麽房中留書。

她並未在他房中留過什麽書,更未讓他到她房中來。

但此時她瞧著他,隻覺得眼前斯人眉眼俱好,正是千年萬年來三清境中紅塵路上苦苦所求,她費了那麽多的力氣想要得到。

瞧著鳳九一動不動凝視自己,眼中慢慢生出別樣神采,蘇陌葉笑意漸斂,剛問出一句:“你怎麽了?”

少女已欺身撲了上來,牢牢抱住他,緊緊圈住他的脖子。

即便是假的,卻是阿蘭若的臉,阿蘭若的身體,阿蘭若傾身在他耳畔的蘭澤氣息。

主船之上,嫦棣袖著手坐在橘諾對麵,心中急躁,第五遍向橘諾道:“姊姊,時辰差不多了吧?”

橘諾抬手,不疾不徐倒一壺熱茶,瞥她一眼道:“急什麽,這種事譬如烹茶,要正適宜的火候,烹正適宜的時辰,或早或晚,皆不見其效,要的就是這‘正適宜’三個字。”

嫦棣哼一聲站起來:“好不容易以水為媒令他二人中了相思引之術,我急一些又有什麽,也不知息澤大人近日為何會對阿蘭若另眼相看。我已迫不及待,他若瞧見這位另眼相待之人與他人的纏綿之態,臉上會有什麽表情?”冷聲一笑,“倒是阿蘭若,背夫私通之罪坐定,莫說父君原本便不大喜歡她,便是寵在心尖,這種大罪之下,也不會再姑息了罷。”

橘諾悠然將茶具放回原位:“那是自然,要想將她打入穀底永不能翻身,陷入必死之地,此方幹淨利落之法。”起身含笑道,“差不多到時候了,昨夜她掃我們顏麵的時候,可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今日,隻我們兩人前去又怎麽夠。”

推門而出,思行河上正是白浪滾滾。

小畫舫外白日青天,小畫舫內鴛帳高懸,為了擋風,茶茶早幾日前便將床帳子換得忒厚,帳子放下來,晨起的些微亮光一應隔在了外頭。

床幃略顯淩亂,青年衣衫不整地躺臥在枕席之上,少女身上僅著一條薄似輕紗的貼身長裙,香肩半露,扣住青年雙手,眼神迷離地半俯在青年的身上,幼白的腳踝裸出,同青年纏在一處。

帳中春光,豈香豔二字了得。

鳳九昏茫地望著身下的青年,著實迷惑,此時此刻,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下一步,又要做些什麽?身下的人倒是很沉靜,目光移到她麵上逗留了片刻,像在沉思什麽:“拖到床上,剝衣服,推倒,壓上來。”

鳳九不解。青年凝目看著她:“這四步做得倒熟。”似歎息道,“但我不記得我教過你,哪裏學來的?”

一向威儀的青年竟被自己壓在身下,還這樣歎息,鳳九感到稀奇。他的眸子裏映出自己的倒影,像是寒夜裏柔和的星輝,又冷,又暖和。

她低頭親上青年的眼睛,感到他的睫毛一顫,這也很有趣。

她唇齒間含糊地回他:“看書啊,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裏邊什麽都有。”

青年聲音極低,不靠近貼著他幾乎就不能聽清:“那書裏有沒有告訴你,下一步該做什麽?”

她離開他一些,將他的臉看清,點了點頭:“有的。”很多事,她依然想不清楚,既然想不清楚,就懶得想清楚了,隻是本能地想更加親近身下的青年,她鄭重地道:“下一步,要把燈滅了,然後,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抬身疑惑地道,“但燈在哪兒呢?”

青年依然保持著被她縛住雙手任她魚肉的姿勢,凝視著她,良久才道:“我覺得你看的那本書,刪減了一些東西。”

鳳九嘴上嘟囔著:“是姑姑給我的書,才不會刪減什麽東西。”一邊自顧自尋找床上有沒有燈,但想了想又覺得即便是姑姑給的書說不準也有殘本,好奇地道,“那你說刪減了什麽東西?”

青年的目光卻有些深幽:“現在不能告訴你。”

鳳九眼中映入青年說話時略起伏的喉結,他這些地方,她從沒有認真注意過,因為從未貼得這樣近。或許過去其實有這樣靠近的時候,隻是膽子沒有今日這樣大。

她對書本中刪減了什麽已然不感興趣,含糊地支吾了一聲算是回應,放開壓住青年的一隻手,轉而移向他的衣襟,將一向扣合得嚴謹的襟口打開。她的手頓了一頓,青年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段漂亮的鎖骨,她眼睛亮了一亮。

青年絲毫沒有反抗,淡然地任她施為。她湊過去用手細細撫摸,摸了一陣,頗為羨慕地讚歎:“鎖骨哎,我就沒有。”遺憾地道:“我小的時候,有一年許願就是許的要一副漂亮鎖骨,結果一直沒有長出來,我娘親說因為我長得比較圓,就把鎖骨擋住了,其實本來是有的。”邊說邊收回手摸自己被肉擋住的鎖骨要給青年看,觸上去時,卻愣了一愣,打了個噴嚏道:“怎麽好像又有了。”

明明僅一隻手能活動,青年撈被子卻撈得輕鬆,一抬手薄被已穩穩搭在她肩上,目光依然深幽,替她解惑:“因為不是你的身體,其實就算是你的身體,也依稀看得出有鎖骨的模樣。”動作間衣襟敞開得更寬,露出鎖骨下方一道淺色的瘢痕,看上去像是個什麽刀傷劍傷。

一句話沒頭沒腦,鳳九沒有聽懂,隻將手碰上那道瘢痕,眨了眨眼睛,小心地揉了揉道:“還痛嗎?”

青年僵了一僵,偏著頭,明明是個年陳久遠的老傷口,卻坦然地嗯了一聲:“還痛。”

鳳九小心地挨過去,緋色的唇印上那條瘢痕,貼了一陣,伸出舌頭舔一舔,牙齒卻不經意撞上鎖骨。青年悶哼一聲,鳳九擔憂地道:“塗了口水還是痛嗎?”

青年順著她的話,聽不出什麽情緒地道:“可能是,因為又添了新傷口吧。”

鳳九蹭上去一些,貼著青年的領口找了半天,卻隻看見鎖骨處一個齒印,指尖觸上去,微微抬頭,嘴唇正對著青年耳畔,聲音軟軟地道:“是這裏嗎?那我再給你塗點口水……”

話還未完,不知為何人卻已在青年身下,鳳九迷茫地睜大了眼睛,瞧著青年一副極英俊的眉目就近在眼前。

他握著她的手,將她壓在身下,原本搭在她身上的被子此時卻穩穩搭在他肩上,被子籠下來,就是一個極靜的世界。

她想他剛才可沒有這麽用力地壓著他,也沒有這樣的壓迫感,讓她無法動彈,但她也並不想要反抗。

青年麵色沉靜地瞧著她,近得能聽見他的吐息,她覺得他的吐息不像他的麵色那樣沉靜。他瞧著自己,卻像是瞧著別人。他眸中自己的倒影看著也像是別人。

她偏頭好奇地問他:“你在想什麽?”

青年頓了頓:“可能是在想,要快點兒把你們換回來。”

她不懂他說的後半句,卻執意攀問她聽得懂的部分,聲音仍是軟軟的:“為什麽是可能呢,難道剛才腦子空白了一下嗎?”

注意到青年一瞬的怔忪,扭了扭手腕道,“你累不累,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

橘諾嫦棣二位公主領著一隊侍女浩浩蕩蕩闖進畫舫的小艙時,聽到的,正是厚重的床幃後頭傳出的軟語呢喃:“我有點兒冷,你躺下來。”隱約有一兩聲喘息,令整個小室頃刻生出春意。

二位公主相視一笑,甚覺滿意。

來得正是時候。

但捉奸,要講個技術,有文捉之說,亦有武捉之說。文捉,講的是個禮字,帳外頭奉天奉地奉出公理,引床上一對鴛鴦抖抖嗦嗦自出帳服罪。武捉,講的是個兵字,一條大棒直打上床,將床上的鴛鴦打個現形。

論痛快,自然是武捉,但二位公主自忖打不過蘇陌葉,且未出閣的姑娘青天白日擾人紅帳,也不是什麽體統,隻得抱憾選了個文捉。

床前歪斜著一件白色的錦袍,零落了一條玄色的腰帶,由頭有了。嫦棣抬袖遙遙一指,做疑惑狀:“這不是陌先生的衣裳嗎?”做大驚狀,“帳中難道是陌先生?”做滿麵義憤難以啟齒狀,“阿蘭若你出來,光天化日好不知恥,竟同自己的師父行此苟且,螻蟻尚且比你知羞,你此番卻令宗室顏麵何存?”

嫦棣這個扮黑臉的頭陣唱得極好,橘諾立刻配合地揉頭做眩暈狀,同身旁侍女道:“去,快去請父君母妃同息澤神君,就說出了大事請他們速來。原本想瞧瞧阿蘭若妹妹的身體,卻不想撞著這個,該怎麽辦才好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二位公主一唱一和,被吩咐的侍女也如兔子般急躥出艙,一看就是個跑腿的好手。畫舫四圍早差遣了人駐守,帳中二人此時如籠中獸甕中鱉,帳外雙目錚錚然守著一大群女官,隻等上君、君後並息澤三人延請至此,拉開的戲幕底下方便唱出好戲。

前頭的龍船到後頭鳳九的畫舫,統共不過幾步路,加之橘諾的妙算,上君上得畫舫入得艙中,不過頃刻。

艙中大帳緊閉,傳出幾聲衣料的摩擦,因帳前兩位公主見著上君忙著跪下做戲,並未留意到這幾聲衣料摩擦得不緊不忙。

橘諾是個人才,嫦棣更是個人才,前一刻還在帳前唾沫橫飛,恨不得嘴裏頭飛銀刀將阿蘭若釘死在當場,上君的腳尖剛沾進船艙,她牙縫裏頭的銀刀竟頃刻間變成一篇哀婉陳情,跪道萬不得已驚動上君,卻是因阿蘭若與蘇陌葉不顧師徒倫常,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時二人俱在帳中,她同橘諾兩個姑娘家遭遇此事何等驚嚇,不知如何是好雲雲。

因這出戲一步一環都合嫦棣的意,因此她演得分外盡興。興頭之上時,眼見上君投向帳中的目光飽含怒氣,且漸有烏雲壓頂之勢,心中十分得意。

得意間一個走神,再望向上君時,卻見他看著她身後,眼中滔天怒氣一瞬竟如泥牛入海,轉而含了滿目的訝然。

嫦棣好奇,忍不住亦回頭相看。

這一看,卻看得身子一軟,側歪在地上。

身後大帳不知何時已然撩開,阿蘭若躺在床裏側,外側坐在床沿上的銀發青年,正不緊不慢地穿著鞋,卻哪裏是什麽蘇陌葉。雖然身上披的不同於尋常紫袍,乃是一件清簡白衫,但這位穿鞋穿得從容不迫的仁兄、她們口口聲聲所指的奸夫,卻實實在在是阿蘭若明媒正娶嫁過去的夫君息澤神君。

艙中一時靜極。上君瞧了僵在一旁的橘諾一眼,顏色中看不出什麽喜怒。

侍女們垂目排成兩串,大氣不敢出。幾個站得遠、膽子大的在心中嘀咕,從前主子們私下對二公主殿下時有恥笑,言她空領一個神官夫人的名頭,卻博不得神君大人的歡心,今個日頭已升得這樣高,神官大人才剛起床,二公主殿下她……這不是挺能博神君大人歡心的嗎?

因剛起床之故,息澤神君銀發微亂,衣衫大麵上瞧著齊整,衣襟合得卻不及平日嚴實,晨光灑進來,是段好風景。

風景雖好,小艙中此時氛圍卻凝重,神君倒是一派淡然,穿好鞋子,並未如何瞧房中站成一團的列位,回頭錦被一裹,將床上的鳳九裹得嚴嚴實實,輕輕鬆鬆地打橫抱起來,途經屏風旁的方桌時,方同上君淡淡點了個頭:“太吵了,先走一步。”

上君瞟了跪地的橘諾嫦棣一眼,即便是一族的頭兒,世麵見得不可謂不多,這種情景下也著實不曉得該說什麽,含糊地亦點了個頭,說了聲:“這個事,回頭查證清楚會給你個說法。”一族頭兒說出這個話,已經有些伏低的意思。不料臉色慘白的嫦棣突然嘶聲道:“他不是息澤,他一定是蘇陌葉變的,因曉得同阿蘭若的醜事無法遮掩才出此下策,蘇陌葉的變化之術高超,連父君你也不定能識得出來,但父君你一定信女兒……”

上君神色變了好幾遍,終於沉聲喝道:“住口。”嫦棣嚇得退了一步,臉色煞白地咬住唇。艙中一時靜極,唯息澤抱著阿蘭若走得利落,腳步聲不緊不慢漸漸遠去,嫦棣垂著頭,指甲嵌進掌中,留下好幾個深印,她方才那番話,這個假息澤竟敢不理會。

上君似是有些疲憊,靜了一陣,突然朝著艙口道:“你怎麽也來了?”

嫦棣一驚,立時抬頭,身上又是一軟,幾乎跪也跪不穩。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艙門口站的,竟是白衣白袍手撫碧綠洞簫的蘇陌葉。怎麽會是蘇陌葉?

陌少風姿翩翩立在艙門口,臉上抬出一個有分寸的笑,手上有分寸地朝著上君施了一記禮,心中有分寸地罵著娘。

帝君,何其會打算的帝君。明明是他老人家將計就計編出這場戲,他老人家倒是溜得快,卻將自己推出來唱壓軸,他大爺的。

他心中罵著大爺,麵上卻依然含著笑意,起聲道:“著實沒有料到上君也在這裏,今日一大早蘇某得了封信,落的是阿蘭若的名,邀我辰時末刻同她在她艙中相見。但阿蘭若的字原是蘇某一手教出來的,是不是她親筆手書,尋常人瞧不出來,蘇某卻還略分辨得出一二,因此想挑個清白時辰前來探問探問阿蘭若,卻不想遇到上君亦攜著兩位公主前來探視她,倒是我沒有挑對時辰了。”

一席話落地,今日阿蘭若房中這樁事,來龍去脈到底如何,便是傻子也猜得出了。

嫦棣臉上一片慌亂,跪行抱住上君的腿:“父君你別信他,他全是胡說!”蘇陌葉做不明所以狀:“這等事三公主卻不好冤枉蘇某胡說,蘇某這裏還存著這份不知出於何人的手書為證來著。”

嫦棣原本煞白的臉色瞬間鐵青,求助似地緊盯著一旁的橘諾,橘諾隻做垂首不語,雙手隱在袖中,身子卻像繃得極緊。

上君含著怒色的目光從橘諾身上移回嫦棣身上,再移回橘諾身上,沉聲開口道:“來人,將兩位公主帶回去幽在房中,無我的命令不許出門一步。”

上君拂袖而去,瞧著像氣得不輕。無論是阿蘭若與蘇陌葉真的如何了,還是橘諾嫦棣兩姊妹陷害阿蘭若與蘇陌葉如何了,都是樁家醜。若他不曉得,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偏偏兩個不省心的女兒竟將自己安做她們的一步棋,讓他曉得了。將這個事蓋下來自然不難,如何安撫息澤的裏子和麵子,卻需斟酌。這個事,氣得他頭痛。

蘇陌葉目送簇擁著上君離開的一水兒女官的後腦勺,將洞簫在手裏掂了掂,臉上的笑意淡了下來。方才嫦棣慌極時口不擇言說他胡說,胡蒙倒蒙對了一回,他確是胡說。她們效阿蘭若的字跡其實效得挺下功夫,連他都被擺了一道,拎著信見了鳳九直到她撲上來抱住他時,他才覺著不大對頭,她像是中了什麽惑術。

他對阿蘭若情深,正因情用得深,才未有一刻將鳳九認作她。但若非他本人亦修習惑術,這上頭造詣高,說不得他今日就順著橘諾嫦棣那二位公主的意,鑽了這個套。

他認出這是個套來,自然當務之急便是殺去小廚找了帝君,他原本想自己同帝君換一換便罷了,讓那兩個使計的吃個憋也算小懲她們一番。帝君立在一個小火爐跟前,聽他說了心中的打算,握慣佛經的手裏頭握了柄木勺,緩緩攪著爐子上的稠粥:“對方是女人,你就下不了手了?還記得利落兩個字是怎麽寫的嗎?”帝君說這個話的時候,神色格外平靜,聲音卻讓他有些發冷。

他早有耳聞帝君做事的利落,但那些皆是關乎六界的大事,今日這樁卻算是個瑣屑家務,他其實想看看帝君他要如何方能利落。

帝君也著實沒有多做別的,隻是拖到兩位公主將上君請入船艙才撩了帳子。不過,這撩帳子的時機,他悟出來卻極有學問。倘帝君撩帳子在前,頂多如自己所言令兩位公主吃個癟,帝君如今這個身份,因要賣上君的麵子,著實罰不了兩位公主什麽。但撩帳子在後,這個事情,就變成了上君需為了安撫他的麵子親手教訓兩個不懂事的女兒。比之前者,既能讓兩位公主得教訓,又無須帝君動腦動手,果然是利落。

晨光大盛,將小艙中素色的桌椅擺件照得亮堂,蘇陌葉斜眼瞅了瞅淩亂的床鋪,挑了挑眉,怪不得方才望見帝君,覺著他不如在小廚中瞧著動氣。這個事情卻是那二位公主無心插柳柳成蔭,帝君他老人家,倒是玩得挺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