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_第二卷 梵音穀

君眼中神色微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注意到此,良久,和緩道:“抱你回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凝目望著她。

鳳九一愣:“胡說,我哪裏有這麽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認為你關注的重點應該是我的手,不是你的體重。”

鳳九抱著簍子探過去一點兒:“哦,那你的手怎麽這麽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為你太重了。”

第一章

鳳九裹了頂毛大氅坐在東廂的窗跟前,一邊哈著氣取暖,一邊第七遍抄寫宗學裏夫子罰下來的《大日經疏》。

她小的時候念學調皮,他們青丘的先生也常罰她抄一些經書,但那時她的同窗們的老爹老娘大多在她的老爹老娘手底下當差,因這個緣故,他們每天都哭著搶著地來巴結她,一向來先生讓她認的罰總是早早地就被這些懂事的同窗們私下代領了。她念學念了那麽多年,學塾裏正兒八經的或文罰或武罰一次也沒有受過。不料如今時移事易,她自認自己三萬多歲也算得上有一些年紀,堂堂一個青丘的女君,此時卻要在區區一個比翼鳥的宗學裏頭抄經受罰,也算是十分可歎的一件事。

她由此而得出兩個結論,一,可見強龍不壓地頭蛇,老祖宗誠不欺她;二,可見一個豬一樣的隊友抵過十個狼一樣的敵人,老祖宗再次誠不欺她。地頭蛇是比翼鳥一族那個嚴厲的宗學夫子,而豬一樣的隊友,自然唯有燕池悟才配得起此響亮名頭。

事情是如何走到了這一步田地,半年來鳳九也時常地考慮,考慮了再考慮,隻能歸結於時命。

半年前她不幸同小燕壯士落難掉至梵音穀中一處突出的崖壁,兩人和和氣氣講了一兩刻故事後又不幸從崖壁上掉落至穀底,最後不幸砸中了長居於此穀中的比翼鳥一族的二皇子,就一路不幸到如今。

那位二皇子皇姓相裏,單名一個萌字,全名相裏萌,人稱萌少。

因比翼鳥一族曆來有未成婚男子不得單獨出穀的定則,但萌少他雖未成婚卻一心向往穀外的花花世界,蓄了許久時力挑了一個黃道吉日打算離家出走,沒想到剛走出城門口就被從天而降的鳳九給砸暈了。

燕池悟墊在鳳九與萌少的中間,其時也很暈,鳳九則更暈,待清醒時二人已被拘拿往比翼鳥王宮的大殿前。王座上坐的是闔族女君,也就是萌少他娘。

鳳九雖諸多功課不濟,所幸上古史學得好,曉得比翼鳥一族曾同他們青丘結過梁子,如今自己算掉進比翼鳥的窩裏了,萬不可亮出身份,給小燕使了個眼色。神經比鐵杵粗的小燕盯了她半晌,未曾領教她目中真意,不過幸而原本他就不曉得她乃青丘的帝姬。

砸暈皇子之事可大可小,皇子若長久醒不來這事就算大,皇子若及時醒來一旁再有個講情的此事亦好說。

鳳九很運氣,萌少他醒得很及時,澆熄了座上女君作為慈母的一腔熊熊怒火。原本判二人發落至死牢,中途改往水牢押著。但這廂水牢的牢門還沒擰開,卻又傳來令旨說是不關了,速將二人恭敬地請回上殿。

鳳九一派懵懂地被簇擁至此前受審的大殿,聽說方才有人急切趕至殿中替他二人講了情。說驗明他二人原是一河相隔的夜梟族的小王子並他妹妹,因仰慕鄰族宗學的風采,一路遊學至此地,才不幸地砸暈皇子,純屬一個誤會。

鳳九私心裏覺得這才是個誤會,但女君竟然信了,可見是老天幫襯他們的運氣,不可辜負了老天爺。

一番折騰後的二次上殿,殿上的女君一改片刻前金剛佛母般的怒容,和藹又慈悲地瞧著他們,親切又謙順地頒下敕令:二人身份既是同盟友鄰的友客,又是這樣熱愛學習,特賜二人入住王族的宗學,一全他們拳拳的好學之心,二來也方便兩族幼小一輩間相互切磋雲雲。

比翼鳥的朝堂上,鳳九原本覺得,自己雖然一向最討厭學塾,但好歹念了萬八年學,拘出來一些恬淡性子,再重返學塾念一念書不是什麽大事,忍一忍便過了,但小燕壯士如此狂放不羈之人想必是受不得宗學的束縛,怕忍不了那一忍,搞不好寧願蹲水牢也不願對著書本卷兒受罪。

有這麽一層思慮,鳳九當日當時極為忐忑,唯恐燕池悟驀然說出什麽話來使二人重陷險境。這種事,她覺得以他的智商是幹得出來的。但沒想到小燕當日居然十分爭氣,他原本神色確然不耐,上殿後目光盯著某處怔忪了一會兒,不耐的火花竟漸次湮滅,微垂著頭做得反倒像是很受用女君的安排。

虧他生得秀氣,文文靜靜立在那裏大家也看不出他是個魔君。彼時鳳九沿著燕池悟的目光瞧去,兩列杵在殿旁像是看熱鬧的臣屬裏頭,小燕目光定定,係在一位白衣白紗遮麵的姑娘身上。她不由多看了這位姑娘兩眼,因小燕的反常還特地留了心,但恕她眼拙,這個年頭穿白衣的姑娘委實太多,以她本人居首,她著實沒有從她身上看出什麽道道來,遂收了目光作罷。

是夜,二人在比翼鳥的宗學落了腳。

初幾日,鳳九還時常想著要找空子逃出這一隙深穀,經多番勘察探索,卻發現著實上天無路遁地無門。若是法術在還可想一些辦法,但此地怪異之處在於,僅王城內能用上法術,一旦踏出王城,即便隻有半步,再高妙的術法也是難以施展。她曾經自作聰明地在城中使出瞬移術,想著移到穀外是不可能,但移到穀口也算是成功了一半。最後的結果是她同小燕從城西移到了城東某個正在洗澡的寡婦家中,被寡婦的瞎子婆婆操著笤帚打出了門。

眼看竟像是要長久被困在此處的光景,起先的半月,鳳九表現得十分焦躁,一日勝一日的焦躁中,難免想起致她被困此處的罪魁禍首——一十三天的東華帝君。雖然她心中絕意要同東華劃清界限,但考慮到穀外雖有眾生芸芸但隻得東華一個活人曉得她掉進了這個梵音穀,她還是很渴望他能來救她。當然她曉得她墜穀之前曾經得罪了東華,指望他三四日內就來營救不大可能,所以她給了他一個平複緩和情緒的過渡期。她覺得若他能在一月內出現在她麵前捎她回去,他擅自將她拐來符禹之巔致她遇險的罪責她也就大度擔待了。雖然傳說此梵音穀曆來是六十年開一次,但她相信東華若願意救她,總有進來的辦法。

但一月、兩月、三月過去,她沒有等到東華來救自己。

梵音穀入夜多淒清,鳳九裹在蓬鬆的棉被中,偶爾會木然地想東華這個人未免太記仇,即便隻是出於同為仙僚的情誼,難道竟絲毫不擔心她這個小輩的安危?可翻個身一轉念又覺得這也是說不準的事,從前做狐狸時她就曉得他一向對什麽人什麽事都很難認真,大約這世上,隻得姬蘅一人是個例外吧。

她平日裏許多時候表現得雖穩重,但畢竟年紀還沒到如此看得開的境界,就東華未救她之事短暫地委屈了幾日。數日後終於打起精神來腳踏實地地盤算,覺得既然如此,隻能等六十年後梵音穀再次開穀了。其實靜心瞧一瞧此處,也很不錯,比她從前在太晨宮當掃地的婢子強出不知多少倍。家裏頭大約會找她一找,但也無須憂心,他們曉得她出不了什麽大事。她想通這些,精神也長起來。

作為同落難的難友,燕池悟瞧著她興致比前幾月高出不知多少,由衷地開心,領著她出去吃了幾頓酒,又寬慰了她一些人生需隨遇而安才能時時都開心的道理,將她一顆心真正在梵音穀沉定了下來。

此去,不知不覺就過了半年。

雪霽天微晴,鳳九闔上抄了十遍的經書,小心翼翼將灑金宣上未幹的墨跡吹幹,捏著四個角兒將它們疊好,盤算著明日要彬彬有禮地呈遞給夫子。

她有這等覺悟著實很難得,這個夫子授他們課業時主授神兵鍛造,但本人是個半調子,隻因比翼鳥一族多年不重此道才得以濫竽充數。鳳九因在鍛造神兵上微有造詣,課上時常提一些頗著調的題目來為難於他,從此便成為了他眼中的鋼釘肉中的鐵刺。鳳九覺得自己命中注定這輩子不會有什麽夫子緣,從她老爹為了匡她的性情第一天將她送進學塾始,她就是各種各樣夫子們梗在心中的一樁病。她已將此類事看得很開,關於如何當一個合格的眼中釘肉中刺,更是早摸出了心得,著實沒有覺得有什麽,也一向不太搭理宗學中這位留著一把老學究山羊須的夫子。

但近來,這位夫子卻掌了個大權。

梵音穀中比翼鳥的宗學每十年會有一度學子生徒的競技,優勝者能獲得種在解憂泉旁的頻婆樹這一年結出的鮮果。解憂泉乃梵音穀一處聖泉,生在深宮之中,泉旁相生相伴了一株頻婆樹,十年一開花,十年一結果,且一樹唯結一果,據年成的不同結出的果子各有妙用。說來頻婆樹往昔也是九重天繼無憂、閻浮提、菩提、龍華的第五大妙樹,古昔的經書裏頭還有記載“佛陀唇色丹潔若頻婆果”這樣的妙喻,但數十萬年前,這些頻婆樹不知為何皆不再結果,如今天地間能結出果子的樹也就梵音穀這麽一株,萬分稀奇。且據一些小道得來的消息,今年結出的果於凡人乃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仙者食用則可調理仙澤增進許多修為,而倘若女仙者食用還可葆容顏更加美麗青春,比九重天天後娘娘園中的蟠桃還強上許多。占出這隻果的功用,連最為懶散的一位同窗都突然在一夜之間生出上進之心,這場競技未辦先火。

那位山羊須老夫子手握的大權便是此。因今年報名的生徒著實眾多,若像往年直接殺進賽場斷然行不通,因著實沒有如此寬廣的賽場。宗學便將此情況呈報給了宮中女君,女君手一揮禦筆一點,令宗學的夫子先篩一遍。如此,聖恩之下誰能殺進決賽,就全仰這位山羊須老夫子一句話。這位老夫子的風頭一時無兩。

鳳九曾尋著一個時機溜至解憂泉附近遙望過一回那棵頻婆樹,瞧見傳說中的珍果隱在葉間閃閃發亮,丹朱之色果然有如西天梵境中佛陀嘴唇的法相。她遙遙立在遠處瞧了許久,倘這枚小果果真能生死人肉白骨,有個已辭世多年的故人,她想救上一救。

既然夫子握著她能否得到頻婆果的大權,她當然不能再同他對著幹。他為圖心中痛快罰她的經書,她也斷不能再像往常一樣置之一旁,該抄的還是要抄寫,要順他的意,要令他一見她就通體舒坦心中暢快。此外她還審慎地考慮了一番,自覺以往得罪這位夫子得罪得略過,此時不僅要順從他,還需得巴結。

但如何來巴結夫子?鳳九皺著眉頭將疊好的灑金宣又一一攤開來,夫子原本隻罰她抄五遍《大日經疏》,她將它們抄了十遍,這便是對夫子的一種示好,一種巴結吧?但轉念一想,她又感到有些憂心:這種巴結是否隱晦了一些?要不要在這些書抄的結尾寫一句“祭韓君仙福永享仙壽無疆”的話會顯得更有巴結味?不,萬一夫子根本沒有心情將她的書抄看完不就白寫了?看來還是應該把這句令人不齒的奉承話題在最前頭來罷。她重提起筆,望著窗外的積雪發了半天呆,又輾轉思忖了半晌,這個老夫子的名字是叫做祭韓,還是韓祭來著?

恰適逢風塵仆仆的燕池悟裹著半身風雪推門而入。他二人因在此穀中占了夜梟族王子公主的名頭,被人們看做一雙兄妹,因而安置住在同一院落中,這個院子起名也很有比翼鳥的族風,稱作疾風院,就建在宗學的近旁。因燕池悟似乎果真忘懷姬蘅另看上了當初於肅穆朝堂上驚鴻一瞥的白衣姑娘,下學後多在姑娘處奉承,並沒有太多機會礙鳳九的眼,二人同住半年,相安無事,相處頗好。

鳳九探頭向正整理長衫的燕池悟:“你曉得不曉我們夫子是叫個什麽名兒?”

小燕十分驚訝:“不就叫夫子麽?”興致勃勃地湊過來:“那老匹夫竟還有個什麽別的名兒?”

第二章

第二日鳳九趕了個大早前往學塾,想打聽打聽夫子究竟叫什麽名諱,她著實未料到巴結人乃是如此困難的一樁事,且這位夫子的名號捂得竟比姑娘們的閨名還嚴實,宗學中除了燕池悟她這半年獨與二皇子相裏萌交好,結果去萌少處一番打探,連萌少亦無從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諱。

卯正時分,天上一輪孤月吐清輝,往常此時隻有幾個官門薄寒的子弟在宗學中用功,今日卻遠遠聽到學中有些吵嚷,聲兒雖不大,但能發出這麽一派響聲兒也不是一人兩人。鳳九隱隱感到竟是有熱鬧可看,原本還有些模糊的瞌睡頓醒了大半,加緊腳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日少睡一個時辰不虧。

學塾中不知誰供出幾顆夜明珠照得鬥室敞亮,鳳九悄然閃進後門,抬眼見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場,且各自往來忙碌,似乎是在往學堂的周圍布置什麽暗道陷阱。麵朝課堂掐腰拎著張破圖紙指揮的是萌少他堂妹潔綠郡主。

鳳九在一旁站了一時半刻,其間同窗三兩入席,有幾個同結綠交好的上前打探,鳳九聽個大概。

原來今日本該九重天某位仙君蒞宗學授他們茶席課,昨日下晚學時卻聽聞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務繞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來替他,今日正好這位仙伯前來授課。潔綠她們的計劃是,用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們的茶席課無人授講,興許天上那位仙者曉得她們待他此情深篤,會下來親自將這門課補予她們。鳳九覺得她們有這等想法實屬很傻很天真。

其實鳳九來宗學著實日淺,關於這位仙者的傳聞隻聽過些許。傳聞中大家出於恭敬都不提及他的名號,似乎是位很尊貴的仙者。這位尊貴的仙者據說在九重天地位極高,佛緣也極深,但從未收過什麽弟子,傳言當年天君有意將太子夜華送予他做關門徒亦被拒之門外,總之,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們區區一族比翼鳥,願在他們族中講學,雖十年才來一回且一回不過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讓闔族都覺得有麵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遺憾是他們族向來不同外族通往,以致這份大麵被捂在穀中炫耀無門,令人扼腕。

鳳九初聽聞這位仙者的傳說時將九重天他識得的神仙從頭到尾過濾一遍,得出兩個人,一是東華,一是三清四禦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稱太上老君。將年幼的夜華拒之門外倒的確像是東華幹得出來的事,但鳳九琢磨東華他不是個性喜給自己找麻煩之人,來此處講學,此處有如此多煩人的女弟子,他從前不正是因為怕了糾纏他的魔族女子才棄置魔道麽。反倒兜率宮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著像是個很趣致的老頭子,不過,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穀有如此多擁躉,倒是鳳九未曾預料的一件事。

天色漸明,可見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頹嵐峭綠,風雪中顯出幾許生氣。

諸學子將陷阱暗道鋪設罷,喘氣暫歇時正逢相裏萌幽幽晃進學堂,見此景愣了一愣。鳳九瞧他的模樣像是要開口勸說他堂妹什麽,豎著耳朵朝他們處湊了一兩步。

萌少果然向著潔綠歎了口氣:“本少曉得你對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幾何,可曾上心,他年紀已夠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興許還惹得他心煩,從此再不來我族講學。”續歎一口長氣又道:“其實他不來我族講學於本少倒沒什麽,但母君屆時若治你一頂大罪,你興許又會怪本少不為你說項。再則,本少前幾日聽說他在九重天已覓得一位良配,雖未行祭天禮,儼然已做夫人待,傳他予那名女子極珍重極有榮寵,甚有同寢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麽,你別哭啊……”

斜前方潔綠郡主說哭就哭一點不給她堂兄麵子,可惜萌少長得一副風流相偏偏不大會應付女人眼中的幾顆水珠子,全無章法地杵在那裏。

鳳九轉個身抬手合住方才驚落的下巴,扶一處桌子緩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壓驚:天上風流者原應首推天君三皇子連宋,但就連連宋君也未傳出與什麽女子未行祭天禮便同寢共浴之事,退一萬步這種事即便做了也該捂得嚴嚴實實,倒是小覷了老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來並非一個吃素的,忒率直,忒本事,忒了不得了。

鳳九正在心中欽佩地咬住小手指感歎,耳中卻聽得潔綠郡主此時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話:“你存心的,你私心戀慕著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樣一世孤鸞一人獨守白頭,尊上他那樣的高潔怎會被俗世傳聞纏身,你說他如何如何我一個字也不信。”話罷跺腳甩出了門。

鳳九抬眼見萌少他臉色似有泛白,方才潔綠一番話中青丘帝姬四個字她聽得很真切,有些訝然,隨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幟高懸盛名不減當年,如此偏遠之地尚有少年人為她落魄神傷,真是為他們白家爭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來還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機緣到姑姑的跟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罷。鳳九遙遙望向愣神的萌少,無限唏噓且同情地搖了搖頭,正碰見他轉頭向她瞟過來視線碰在一處。

兩人相視一瞬,萌少拎著前一刻還被潔綠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圖紙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過來,布置暗道陷阱之類你最熟,我看潔綠這個圖諸多不盡人意處,她既然存了打算做此機關,最好是來替課的仙伯掉進陷阱中三兩日也出不來再無法替課方為好,你過來看看如何重設一下?”

這一聲九歌鳳九曉得是在喚她,她在梵音穀中借了夜梟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閨名正是叫做九歌。萌少這個堂兄做得挺不錯,被堂妹如此一通編排依然很為她著想,胸襟挺博大。鳳九捧著涼茶挨過去探頭瞧了瞧他手中的圖紙,不過是些粗糙把戲,可能害屆時來授課那位倒黴仙伯淋些水摔幾跤吃些石灰頭,依她多年同夫子們鬥智鬥勇鬥出來的經驗之談,上不得什麽台麵。

她手指伸過去獨點了點講堂那處:“別的都撤了吧,此處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聯,再做個障眼法兒,我擔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一聲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會再出現在你我麵前。”

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他回去後怪罪……”

鳳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慮此處挖一個深坑,下麵遍插注滿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時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就地將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當然比之先前那個法子,拋屍是要稍麻煩些。”

萌少拎著圖紙半晌:“……那還是先前那法子本少覺得要好些。”

符禹山頭石磊磊木森森,雖入冬卻未染枯色,濃樹遮蔭,參差隻見碎天。半空掠過一聲仙鶴的清嘯,和以一陣羽翼相振之聲,一看就是座有來頭的仙山。

太晨宮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穀的石壁跟前,萬分糾結地歎了口長氣。自兩百多年前妙義慧明境震蕩不安始,帝君他每十年借講學之名入梵音穀一次,將境中逸散的三毒濁息化淨。帝君避著眾仙來此穀,每一趟皆是他隨扈照應,今次沒有他跟著,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在穀中住得慣否。

妙義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創世的神祗外曉得的沒有幾人,它雖擔著一個佛名,其實不是什麽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殼的雞子化開後,始有眾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後在漫長的遊息中,繁育出數十億眾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種孽根,不過百年,為數眾多的凡世各自便積了不少以貪愛、嗔怪、愚癡三毒凝成的濁息。受這些厚重的濁息所擾,各凡世禮崩樂壞、戰禍頻發、生靈塗炭,幾欲崩塌。為保凡世的無礙,東華閉關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個世界,以汲納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濁息,就是後來的妙義慧明境。幾十萬年如白駒馳,因慧明境似個大罐子承了世間一應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間始能呈一派寧和無事之相。

但有朝一日若妙義慧明境崩塌,卻將是諸人神的萬劫。

重霖竊以為,不幸的是,這個有朝一日其實三百年前就來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時日將其補綴調伏,使一幹神眾在不知不覺中避過了一劫;更深一層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調伏其實隻是將崩潰之期延續了時日,究竟能延到幾時無從可考。且這兩百多年來,慧明境中的三毒濁息竟開始一點一點朝外擴散,幸而有梵音穀這處不受紅塵汙染的潔淨地特別吸引逸散的濁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費多少功夫先將它們收齊便能一次性淨化;也幸而比翼鳥的體質特殊,這些三毒濁息不若紅塵濁氣那樣對他們有妨害。

重霖扶著石頭再歎一記。許多人誤以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宮是在享著清福,當然,大部分時間麽他老人家的確是在享著清福,但這等關鍵的時刻帝君他還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但今日重霖在此歎氣並不隻為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個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駕,明裏同帝君論經暗中實則在討論著慧明境一事,他作為一個忠心且細心的仙仆感覺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兩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許久,那麽今日原定去梵音穀講學興許耽擱。從前也出現過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境況,皆是以其他仙伯在這日代勞,於是他忠心且細心地傳了個話至梵音穀中,臨時替換一位仙伯代帝君講學。但當今日他同宮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齊駕雲來到符禹山巔,卻瞧見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立在符禹山頭上,正抬手劈開一道玄光,順著那玄光隱入梵音穀中。

重霖覺得,雖然這梵音穀著實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兩月間,一個法力高強的仙者以外力強開此穀才不會致其為紅塵濁氣所汙,而今日為冬至,是安全啟開此穀的第一日,但也不必著急。再說帝君向來不是一個著急之人,今日後的整兩月他皆可自由出入此穀。但他老人家竟拋開尚做客太晨宮中的佛祖,不遠萬裏地跑來符禹山,難道就為了能第一時間遁入穀中給比翼鳥一族那窩小比翼鳥講一講學麽?他老人家的情操有這樣高潔麽?

重霖糾結地思慮半日不知因果,掉頭心道就權當帝君他這兩年的情操越發地高潔了罷,同齊來的仙伯再駕上雲頭齊回了太晨宮。

比翼鳥的宗學建成迄今有萬八千年餘,據說造這個書院的乃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僅址選得好,學中的小景亦布置得上心。譬如以書齋十數餘合抱的這個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勢的高低從院東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勢間修砌出青石鋪成的小台階,拾級或上或下都種了青槐老鬆,夏日裏映照在水中時頗有幾分禪意在裏頭。像冬日裏,譬如此時,被積雪一裹一派銀裝,瞧著又是一種清曠枯寂的趣味。

鳳九原本很看得上這一處的景,常來此小逛,今日卻提不起什麽興致,徒袖了昨夜抄謄的幾卷經書蹙眉沿溪而下。

一個時辰前她翹了茶席課溜出來尋祭韓夫子,因聽聞下午第一堂課前,夫子他便要宣布今年競技可入決賽之人。她原本打算細水長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時間有限,那麽隻有下一劑猛藥了。她當機立斷也許她翹課去巴結夫子可以見出她巴結他巴結得真誠,或許令他感動。但她其實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來的仙伯嗖一聲掉進暗道裏的風采,於是臨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囑咐他下學時記得將其中精彩處講給自己聽。

她自以為兩樁事都安排得很適合,很穩妥,但沒料到平日裏行蹤一向十分穩定的夫子卻半日找不見人影,外頭風雪這樣大,她四處溜達溜達得越來越沒有意趣,還一刻比一刻冷。遙望學塾的方向,不曉得代課的仙伯成功掉進暗道沒有,若這位仙伯很長腦子沒有掉進去,自己半道折回學堂中倒是能避風,但受仙伯關於她翹課的責罰也是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覺得還是在外頭待著。又覺得倘若不用討好祭韓夫子,此時掏出火折子將袖中的幾卷經書點了來取暖該有多麽的好。話說回來,她抄了十卷,點上一卷應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罷?

鳳九正蹲在一棵老鬆樹底下兌著袖子糾結,肩上被誰拍了一拍,回頭一望小燕壯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對著自己水蔥一般的一張臉,一邊正反比劃著一邊麵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這麽劃一刀好,還是這麽劃一刀好,還是先這麽劃一刀再這麽劃一刀好,依你們婦人之見,哪一種劃下去可以使老子這張臉更英氣些?”

鳳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我感覺這種畫下去要英氣一些。”

小燕殺氣騰騰地同她對視半晌,頹然甩刀同她同蹲在老鬆下:“你也感覺在臉上劃兩刀其實並不算特別英氣?”憂鬱地長歎一聲:“那你看老子再蓄個胡子怎麽樣,那種絡腮胡似乎挺適合老子的這種臉型……”

燕池悟的絮叨從鳳九左耳中進右耳中出,她欣慰於小燕近來終於悟到姑娘們不同他好乃是因他那張臉長得太過標致,但她同時也打心底裏地覺得,小燕他要是有朝一日果真絡腮胡子腦門上還頂一個王字,這個造型其實並不會比他今日更受姑娘們的歡迎。

樹上兩捧積雪壓斷枯枝,鳳九打了個噴嚏,截斷小燕的話頭:“話說你沿途有沒有見過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處逍遙,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頭訝然看向她:“你不曉得?”

鳳九被唬得退後一步背脊直抵向樹根:“什、什麽東西我該曉得?”

小燕煩惱地抓了抓頭:“老子瞧你在此又頹然又落寞,還以為下學有一炷香,萌兄他早就來跟你知會了這個事。”抓著頭又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對你而言其實憂喜摻半,你先看看老子這個成語用得對不對啊?你不要著急,老子一層層講給你聽,憂的一半是你設的那個暗道,該誆的人沒有誆進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這個屬於喜事範疇了第二層再說,就是,他引那個誰誰進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頓了頓容她反應,續道:“萌兄推測可能夫子他土生土長對當地的水路比較熟悉,也沒有給你什麽跑路的時間,半個時辰就從思行河裏爬了出來,還揚言說要扒了你的皮,據萌兄分析他當時的臉色,很有可能這個話說得很真心。”話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還奇怪既然你曉得了此事不趕緊逃命坐在這裏等甚,老子片刻前已經在心中將你定義為了一條英雄好漢,原來你是不曉得啊。”

鳳九貼著樹暈頭轉向聽小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望遠處一個酷似夫子的小黑點正在徐徐移進,眼皮一跳條件反射地撒腳丫子開跑。

跑的過程中,鳳九思索過停下來同暴怒的夫子講道理說清楚這篇誤會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結果是她決定加把勁再跑快些。

世事就是這樣的難料,此時不要說還能指望巴結上夫子拿一個入競技賽得頻婆果的名額,就算她將袖中的十卷佛經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隻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時扒得輕些。

燕池悟追在鳳九的後頭高聲提醒:“老子還沒有說完,還有後半截一樁喜事你沒有聽老子說完~~~~”眼風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擔心方才朝鳳九的背影吼的兩聲暴露了她的行蹤,趕緊停步換個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兩聲,感到心滿意足,自以為近日越發懂得人情世故,進步真是不容人小覷啊。

清溪的上遊有一片挨著河的摩訶曼殊沙,冰天雪地中開得很豔。三界有許多種妙花,鳳九對花草類不感興趣一向都認不全,獨曉得這一片乃是摩訶曼殊沙,隻因從前東華的房中常備此花用作香供。她記得片刻前從此處路過時並未見著花地中有人,此時遙遙望去,酴醾的曼殊沙中卻像是閑立著一個紫色的頎長人影。開初鳳九覺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於穿紫衣且將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東華帝君不作第二人想。但東華他怎可能此時出現在此地,倘若是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沒及時前來半年後按理更不可能來,他此時自然該是在天上不知哪一處抱本佛經垂釣更說得通些。

鳳九在心中推翻這個設定的同時,腳底下不留神一滑,眼看就要栽個趔趄,幸好扶著身旁一棵枯槐顛了幾顛站直了,眼風再一掃溪流斜對麵生在幾棵古鬆後的花地,果然其實沒有看到什麽紫衫人影。鳳九哈了哈凍得冰坨子一樣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沒有追上來,一回頭卻被拿個正著。

夫子躬著一把老腰撐在她身後數步,瞧見她後退一步又要竄逃的陣勢,急中竟難得靈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鳳九震驚於平日病怏怏的夫子今日竟矯捷得猴一般,不及反應,雙手雙腳又接連被夫子更加矯捷地套上兩部捆仙索。耳中聽得夫子上句道:“看你這頑徒還往哪裏逃!”又聽得下句道:“宗學中首要對你們的教誨就是教你們尊師重道,以你今日的作為,為師罰你蹲個水牢你不冤罷!依為師看這裏倒是有個很現成的水牢。”話間就要念法將她往溪流中拋。

被捆仙索捆著施展不出仙澤護體,沒有仙澤相護,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動及仙元,但鳳九的個性是從小少根告饒的骨頭,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頭禪:“爺今天運氣背”,咬咬牙就預備受了。

夫子兩撇山羊胡被她氣得翹起,食指相扣眼看一個折騰她進河中的法訣就要成形,當此時,綁她手腳的兩部捆仙索卻突然鬆動。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從他們斜後方傳過來:“你罰她蹲了水牢,誰來給本君做飯?”

鵝絨似的大雪從清晨起就沒有停歇過,皚皚雪幕中,東華帝君一襲紫袍慢悠悠從隱著曼殊沙的兩棵老鬆後轉出來,雪花挨著他銀色的發梢即刻消隱,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兒的仙,神仙當得久了,隨處一站帶得那一處的景也成了仙境。

摩訶曼殊沙在東華腳下緩緩趨移出一條蒼茫雪道來,鳳九垂頭看他雲靴履地留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邊。她定了定神,抬頭瞪了東華一眼掉頭就走。

半年來,鳳九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她的表弟團子腳踏兩個風火小輪,小肥腰別一杆紅纓槍亟亟地趕來下界救她,但關於能在梵音穀中再見東華這茬,她真沒想過,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半刻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計較東華作為一個長輩卻對她這個小輩見死不救的缺德事,此時瞧見活生生的東華麵無愧色地出現在她麵前,沒來由心間竟騰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祭韓夫子今日的一幅精神頭全放在了對鳳九那矯捷一拿和矯捷一捆上,此時眼見這陡生的變故腿先軟了一半,雙膝一盈行給帝君他老人家一個大禮。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沒有看到他這個大禮,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冰水裏泡泡的頑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尋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說他今日偶識得九歌這丫頭,覺得她挺活潑能伺候自己,隨口討她做幾日奴婢呢,還是他從前就識得她,今日見她被罰特地轉出來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這步田地一顆老心呼一聲竄到嗓子口,帶累半條身子連著腿腳一道軟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風清雪軟拂枝頭,鳳九曉得東華跟了上來,但她沒有停步,不過三兩步東華已若有所思地攔在她麵前,她試著朝前走了幾步,看他竟然厚臉皮地沒有讓開的意思,她抬頭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來救爺的?早半年你幹什麽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哼,今天終於想起救爺來了?告訴你,爺不稀罕了!”說完掉個頭沿著溪邊往回走,垂頭卻再一次看見東華那雙暗紋的雲靴,急刹住腳道:“讓開讓開,別擋爺的道!”

一尺相隔的東華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開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後來救你和半年前來救你有什麽分別麽?”

鳳九往後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燒得更旺,這個無恥的長輩,他竟然還敢來問自己營救的時間早半年晚半年有什麽分別!

鳳九手指捏得嘎嘣響:“你試試被人變成一張手帕綁在劍柄上擔驚受怕地去決鬥,決鬥完了還被丟進一個懸崖見死不救半年之久,你試試!”喊完鳳九突然意識到前半年怎麽就覺得自己已經原諒東華了呢,這一番遭遇擱誰身上幸存下來後都得天天紮他小人吧,頓時豪氣幹雲地添了一句:“爺隻是使個小性沒有紮你的小人那是爺的涵養好,你還敢來問爺有什麽分別!”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鬆枝,在手上比了比就地啪地折斷,豪情地、應景地怒視他總結一句:“再問爺這個蠢問題這個鬆枝什麽下場就把你揍得什麽下場!”

她覺得今天對東華這個態度總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東華相處時她還是有所保留,總是不自覺介懷於曾經心係他心係了兩千年之久,對他很客氣,很內斂,很溫柔,後來被他耍成那樣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時候脾氣上來了連西天梵境的佛陀爺爺都當麵痛快罵過,當然沒有得著什麽便宜,後來被他爹請出大棍子來狠狠教訓了一頓,但這才顯出她青丘紅狐狸鳳九巾幗不讓須眉的英雄本色麽。世間有幾人敢當著佛陀爺爺的麵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鳳九做到了。世間有幾人敢當著東華的麵放話把他揍得跟一截斷鬆枝似的,她青丘鳳九又做到了。她頓時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氣。但是也料想到東華大約會生氣,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絲氣,想來今日不會就這麽平安了結。不過,兩人對打一頓將恩怨了清也很爽快,雖然她注定會輸,會是東華將她揍得跟一截斷鬆枝似的,那麽能將對方揍得什麽樣,就各憑本事罷。

鳳九覺得,此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從東華無波沉潭的一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微訝。這個鳳九可以預料,她在九重天將自己壓抑得太好,對東華太尊重太規矩,所以她今天不那麽尊重和規矩,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和消化一下。

東華眼中的微訝一瞬即逝。所謂一個仙,就是該有此種世間萬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緒。

東華八風不動地又看了她一會兒,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很憤怒,但倘若我願意試試也變成一張帕子隨你驅遣,你可能會不那麽憤怒?”眉目思量間幾不可察地地笑了笑:“這有何難。”不及鳳九反應,果真變成了一張紫色的絲帕,穩穩地落在她的腦袋上。

鳳九呆住了。許久,她輕輕吹了一口氣,絲帕的一角微微揚起,她心中咯噔一聲:爺爺的,不是幻覺哇。

絲帕似一幅吉祥的蓋頭遮住鳳九的眉眼,她垂著眼睛,隻能看見撲簌的細雪飄飄灑灑落在腳跟前。她躊躇地站定半天,回憶方才一席話裏話外,似乎並沒有暗示東華須變成一張帕子她才舒心。她剛才罵了他一頓其實已有五分解氣,但要怎麽才能徹底解氣不計較她自己都不曉得。東華的邏輯到底是如何轉到這一步的,她覺得有點神奇。

鳳九伸手將帕子從頭上摘下來,紫色的絲帕比她先前變的那張闊了幾倍,繡了一些花色清麗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聞一聞,還縈著東華慣用的白檀香氣。她手一抖,眼看帕子從手上掉了下去,結果輕飄飄一轉又自動回到她的手上,東華的聲音平平靜靜響起:“握穩當別掉在地上,我怕冷。”

鳳九愣怔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捏成個冰團包在帕子裏頭,包完又興高采烈地將裹了冰團的絲帕妥善埋進雪坑中,半個時辰後,她戳了戳包著冰團被打得透濕的帕子,問道:“喂,你還怕什麽?”“……”

燕池悟回到疾風院時瞧見鳳九正撐起一抔炭火烤一張帕子。她什麽時候繡了這麽一張漂亮帕子他還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時藏了一點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鳳九已經拿著這張帕子玩兒了接近一個時辰,她將他從雪地裏掏出來後東華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但是她覺得男子漢一言九鼎,變成張帕子讓她出氣是東華主動提出來的,她原本都沒有想到,那麽既然他提出了這個建議,就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也著實沒有辜負東華的心意,繼在雪中埋了他半個時辰後她又將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軟些,她還用他包著橘子肉鮮榨了一兩碗橘汁,再將他鋪在一個光滑的石頭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兒刷掉,最後又在水裏頭泡了整一刻才撿起來架起炭火預備將他烘幹。整個過程中東華都沒有出聲,鳳九覺得他很堅強。

小燕推門進來的前一刻,鳳九望著烤火架上被折騰得起碼掉了三層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隱隱地升起一絲愧疚,感到這樣對待東華是不是過分了些許。但一轉念原本還打算將他丟進油鍋裏炸一會兒,雖然是因家中沒油了才使她放棄了這個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對他那麽壞,出去買點油回來將他煎一煎也挺容易,這麽一看她還是對他很不錯的。她在心中說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來,準備等他幹了後二人便冰釋前嫌一笑泯恩仇罷,他們修仙嘛,講的就是一個寬容,一個大度,一個包涵,她還是應該讓他領會一下她的這些優點。

木炭劈啪爆開一個火星,燕池悟麵色含愁地挪了一隻馬紮坐過來和鳳九一同烤火,落座時從袖口摸出個紙包剝開,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牆壁上拉出小燕一個孤寂又淒涼的嗑著瓜子的側影。

鳳九打量他片刻,覺得小燕不愧一朵嬌花,含起愁來也別有風味。他這輩子要想變得英挺,除非回娘胎裏重投生一回,否則依這麽個長相,就算絡腮胡從下巴直長到耳朵尖頭頂上還刻個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嬌花。

她心中頓生同情,湊近關懷道:“小燕壯士你貴為一介壯士,此時唉聲歎氣是出了什麽大事?”小燕一向喜歡聽人叫他壯士,她覺得他這麽開場他會開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鬆動許多,抬頭正欲言卻不幸被瓜子皮嗆住,慌忙間抓起架上正烤著的絲帕兜嘴一陣咳嗽,瓜子皮咳出喉嚨後拿絲帕一包,長籲一口氣,歎道:“東華那冰塊臉來梵音穀了,你曉得了罷?”

鳳九默默無言地看著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揩嘴後再醒醒鼻涕的紫色絲帕,打了個哆嗦,謹慎地後退一步,沉默地點了點頭。

小燕長歎一聲:“老子本來以為依老子如今的修為其實已經和冰塊臉差不多,不,老子個人感覺可能老子還要更勝一籌。但,”小燕神色猙獰地握緊了手中的帕子:“老子過水月潭時,看到冰塊臉正施用疊宙之術將梵音穀同九重天間的萬裏空間疊壓起來……”

疊宙之術,此種法術鳳九曉得,一般是一個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掛念,能以最後的仙力及仙元疊壓空間,使自己轉瞬之間便見到掛念的人事,以圓滿心中念頭順利羽化的一個仙術。乍聽有些像瞬移之術,但瞬移是將仙身在瞬間傳送到同一世界的千裏以內之地,而疊宙卻在千萬裏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將彼此的空間壓縮,中間仍隔著鏡子般的被壓縮的時空,隻容雙方廝見卻彼此觸摸不得。小燕反應這麽大鳳九倒是沒有料到,因這個法術於高階的神仙其實並不那麽難,無須在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階的神仙也很費神費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緊急時刻,大家都並不如何利用它。

鳳九隱約覺得有處地方不大對,思索中敷衍地回小燕道:“那麽定是太晨宮中出了什麽緊急的要事罷,這樣重大的法術,不是什麽緊急要事一般不會施用。你同東華不對付,他宮中出事你該高興才是嘛,再說,這麽一個術法我聽說你也使得出來啊,還可維係個半柱香的時辰,我有個印象似乎這個記錄在你們魔界還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沒有幾個人超得過,恕我不明白你何至於震驚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後的表情竟顯得更加淒涼,良久,緩緩地道:“下棋……”

鳳九道:“啥?”

小燕悲痛地將頭扭向一邊:“冰塊臉他施這個術,不過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剛才看見他正隔空同你們天界那個花花公子叫連什麽的下圍棋。”頓了段,他頹然地道:“老子感覺老子輸了。”

鳳九無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擊果真非同尋常,他長得這幅水靈樣做出這種表情沒想到竟十分惹人憐愛,她再一次被擊得母性大發,就要不顧後果地伸出手去寬慰揉揉小燕烏黑的長頭發,幸虧半道被殘存的理智牽住,生生一頓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寬慰地向他道:“雖然他這一項贏了你,但是他總有不如你之處,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長?”自覺說了句應時應景的漂亮話。但沒想到小燕竟是一種窮根究底的個性,此種情況下還要追問她一個:“比如呢?”

她躊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後一步,試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長得嬌豔漂亮?”小燕悲憤地隨手將掌心的帕子捏個團扔到了她的腦袋上。

此時炭火再接再厲地劈啪一聲又爆出個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劃個弧線猛然躍進眼簾時,鳳九終於反應過來從方才起她就覺得不大對的地方。

良久,她從頭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然地掃視半晌,咬牙切齒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說,看到東華他同連宋君下棋是在幾時來著?”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剛才啊,他們現在應該還在下著。我走的時候看見冰塊臉還領先了一步呢。”

第三章

鳳九覺得,做神仙,適當地無恥一下並沒有什麽,但是,怎麽可以無恥到東華這個地步呢?她捏著淪為一個罪贓的絲帕,心中被一股憤懣所激蕩,急匆匆趕往水月潭,打算同東華算這筆賬。

空中飄下來一些清雪,鳳九在疾步中垂頭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絲帕。

因她近來一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大度的、一個能屈能伸的仙者,於是她認為,其實就算東華不提出變成一張帕子供她出氣,那麽像她這樣大度的仙,頂多就是在心中默默記恨他十年九載,幾十年後還是很有希望原諒他的。

但他竟然欺騙於她,這個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東華他在做出此種考量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她發現這個騙局會記恨他一輩子麽?又或者是他覺得她根本沒有識破他這個騙局的智商麽?以她對東華的了解,她覺得應該是後者,心中憤怒瞬間更廣了一層。

水月潭中遍植水月白露,乃是梵音穀的一處聖地。水月白露在傳說中乃一種生三千年死三千年的神木,亦是此潭得名的由來。這個潭雖名中帶個潭字,其實更類於湖,潭中有水光千頃,挽出十裏白露林盈盈生在水中。傳說比翼鳥一族的女君尤愛此地白露樹挺拔接天,常來此暫歇兼泡泡溫泉,所以水月潭景致雖好尋常卻鮮有人至,頗為清淨。

雲水繞清霧間,鳳九果然瞧見東華遙坐在一棵巨大的白露樹下同人下棋,棋局就布在水麵上,他身周縈了一些虛渺的仙霧。但鳳九的修為著實不到層次,大約能看出被東華以疊宙術疊壓的空間有些模糊,小燕口中的連宋在她眼中則隻得一個白茫茫的輪廓。

白茫茫的輪廓連三殿下倒是一眼就瞧見她,在連三殿下從良已久的心中,近來值得他關注一二的女仙除了成玉唯有青丘的這個小帝姬。追溯到他同東華相交日起,他就沒有什麽印象東華對哪個同他獻殷勤的女仙特別有興趣。東華此人,似乎生來就對風月這類事超脫,連被八荒推崇在風月事上最超脫的墨淵上神,他連宋卻曉得他還曾同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綰有一段恩怨情仇。可東華許多年來,愣是一個把柄都沒有被他拿捏住,讓連三殿下感到很沒有意思。

但,這麽一個超然不動讓他等六根不大淨的仙者們自歎弗如仰望莫及的仙,近日卻對青丘這位才三萬來歲還沒長開的小帝姬另眼相看,讓連三殿下有段時間,一直感覺自己被雷劈了。

眼看美人含怒一幅找人火拚的模樣已近到百來步遠,連三殿下本著看好戲的心態,愉悅地一敲棋盤,興致勃勃地提醒仍在思忖棋路的東華:“剛入梵音穀你就又把白家那位帝姬得罪了?看她衝過來的模樣像是恨不得拿鋼刀把你斬成八段,我看今日不見血是收不了場,你又怎麽惹著她了?”

連三殿下得意忘形,手中的白子一時落偏,帝君手中的黑子圍殺白子毫不留情,於連宋撫額追悔時微抬頭瞟了眼趨近的鳳九,針對三殿下方才的那個惹字,極輕地歎了一口氣:“沒什麽,低估了她的智商。”

“……”

該如何同東華算這筆賬,疾奔而來時鳳九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罵他一頓顯然不夠解氣,祭出兵器來將他砍成八段她倒是想過,但她也不是個不自量力之人,倘若果真祭出兵器,屆時誰將誰砍成八段尚未可知。

不過東華變給她的這張帕子倒果然繡得很好看,她折騰它的時候沒有瞧得仔細,但方才她途中又仔細打量一遍,發現在它的一個角落,沿著縫製的針腳處極小地繡了一個“姬”字。看來這並不是隨便變出來的一張帕子,倒像是東華隨身常用的,可能是他的意中人姬蘅送給他的一張帕子。

她想起曾經她多麽寶貝東華送給她、掛在她脖子上的那個白玉墜,覺得東華既然對姬蘅那樣上心,那麽若是她當著他的麵將姬蘅送他的這張帕子糟蹋一通,他的心中一定遠比被她砍成八段更感到憤怒且傷心罷。

她覺得自己想出這個點子著實很惡毒,但是越看這張絲帕越是礙眼。她糾結地想,這件齷齪事當然還是要做的,那麽,就等她辦成此事後回去念兩遍佛經,算是自我超度一下這個齷齪的行為罷。

但是,鳳九千思量萬思量,萬沒有料到修為有限,剛踏進沉月潭中,即被疊宙術疊壓的空間逼出原形來。誠然,即使變成狐狸她也是頭漂亮的狐狸,毛色似血玉般通紅透亮,唯獨四個爪子雪白,身後的九條尾巴更如同旭日東升的第一抹朝霞一般絢麗,不管喜歡不喜歡圓毛的都會被她這個模樣迷住。但是,用這個模樣去教訓東華顯然沒有什麽威勢,說不定還會讓他覺得非常新奇可愛。可是,就這樣打道回府她心中又很氣憤難平。

眼見著東華其實已近在不遠處,仿佛同連宋的那盤棋已殺完了,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等著她來找自己的麻煩。他竟然這樣的氣定神閑,令她心中淡淡的糾結感瞬間丟到西天,拽著帕子殺氣騰騰地一路小跑到他的跟前。

東華瞧見她這個模樣,似乎有一瞬間的楞神。

她心中頓時一個激靈,東華的眾多愛好中有一條就是喜愛圓毛,他該不會是看上她了罷?她原身時的模樣一向難有人能抵擋,她小的時候有一回調皮在小叔飯中下了巴豆,害得小叔足拉了三天肚子,但她小小地亮了一下自己的原形,他小叔頓時就原諒她了,這就是一個她從小狐顏禍水的鮮活例證。

東華坐在棋桌旁,瞧著她的眼神有幾分莫測和專注,像是鑄一把劍,製一尊香爐,或者給一套茶具上釉彩時的神情。

當此時,水月白露纖細瑩白的枝椏直刺向天,月牙葉片簇擁出豐盈的翠藍樹冠,結滿霜露似的白花團。一陣雪風拂過,花團盈盈而墜,未掉及水麵已化作暄軟白霧,湖中一群群白色的小魚繞著樹根,偶爾撲騰著躍起來。霧色繚繞中傳來一陣幽遠寂寞的佛音,不知誰在唱著幾句經詩:“須菩提,發阿諾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鳳九覺得這個場景太飄渺,但似乎天生就很適合東華這種神仙,可他此時這麽專注地看著她,她的額頭上瞬間就冒出了兩顆冷汗。

她想起來這個人是曾經的天地共主,按理說無論他對她做了什麽缺德事,她這種做小輩的還是不可廢禮,要尊敬他。

那麽,她猶豫地想,她現在,到底該不該當著帝君的麵蹂躪他心愛的絲帕呢?

周身仙氣飄飄的東華撐腮看她這個狐狸摸樣半天,忽然道:“你小的時候,我是不是救過你?”

她手握絲帕猛地抬頭回望他,愣了一瞬,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東華竟還記得曾經救過她,讓她覺得有點受寵若驚。由於九尾的紅狐天上地下就她這麽一頭,太過珍貴,少不得許多人打她的主意,所以一向出外遊玩時,她都將九條尾巴隱成一尾,這項本事她練了許多年,就算修為高深如東華者,不仔細瞧也瞧不出她原是九尾,所以當初他也不曉得救下的原是青丘的小帝姬。

那時在琴堯山中,東華於虎精口中救下她時,大約以為她是山中修行尚淺的野狐罷,將她罩在一團仙霧中護著便一走了之了。其實也不過是兩千多年前的事。兩千多年過去,她的狐形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

但卻是在許多年之後的此種境況下讓東華曉得了曾經兩人還有這個緣分,不曉得是她總是走快一步,還是世事總是行慢一步。

鳳九蹲坐在地上,緊盯著右爪中的絲帕覺得有些為難,果然小叔說得很對,報仇這個事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事,她奔過來時就該把帕子直接丟在東華的臉上,此時她被如此美好的景色熏陶,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已然上升了一個層次,帕子也丟不出手了。

看她長久沒有說話,東華淡淡道:“這麽看來,我救過你一命,你還沒有報恩,我騙你一次,你不計較就當報恩了,帕子還我罷,你將它折騰得掉色我也不和你計較了。”

東華的話鳳九聽在耳中,不知為何就覺得分外刺耳,感覺精神境界唰地又降回來了。她垂著頭:“我其實早已經報了恩。”聲音小得蚊子似的。

東華怔了一怔:“什麽?”

就見她忽然抬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語聲中帶了變為狐狸後特有的鼻音,惡狠狠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帕子?因為是姬蘅繡給你的?”話罷抬起右爪將絞在爪中的絲帕挑釁地在他眼見一招展,接著將帕子捂在鼻子上使勁醒了醒鼻涕,揉成一團瞄準咚地一聲扔在他的腳下,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跑了,跑了幾步還轉頭回來狠狠地同他比了個鬼臉。

東華莫名地瞧著她的背影,感到她近日的確比半年前在九重天上生動活潑許多。

連宋君隱在萬裏之外的元極宮中看完一場好戲,作為九重天曾經數一數二的情聖,有一個疑問同東華請教,咳了一聲道:“我大約也看出來問題所在,其實,你既然曉得她是因你將她變成帕子而生氣,也悟了自己也變成張帕子供她蹂躪她就消氣了,為什麽非要弄出張假的來誆她呢?”

東華低頭看了眼滾落腳邊,倘若是他變的,此時就該是他這個模樣的掉了三個色的皺絲帕:“我又不傻。”

連宋噎了半天,道:“……誠然,你不傻。不過造成此種糟糕的境況,你若能幹淨利落將它處置好,我改日見著你尊稱你一聲爺爺。”

東華收拾棋子的手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向連宋道:“聽說太上老君近日煉了一種仙丹,服下即可選擇性遺忘一些事,沒有解藥絕對再記不起來,你擇日幫我找他拿一瓶吧。”

連宋嘴角抽了抽:“……你這樣是否有些無恥?”

東華的棋盤已收拾畢,挺認真地想了想,簡短地道:“不覺得。”又補充了一句:“下次見到我,記得叫一聲爺爺。”

“……”

日前,宗學競技賽入決賽者的名單得以公布,當中果然沒有九歌這個名字。得知此噩耗的鳳九裹了團皺巴巴的披風坐在敞開的窗戶旁邊散心,奈何凜冽的寒風吹不散閑愁,鳳九吸著鼻子萬分想不明白地向內屋的小燕道:“按理說,夫子他既然曉得我同東華是舊識,我看他一向是個會做人的人,應該不用東華說什麽就賣他一個麵子讓我入決賽,但是為什麽決賽冊子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是不是一時抄冊子的人寫漏了?”

小燕打了個噴嚏,抹著鼻子感歎道:“想不到那老匹夫竟然是個不畏強權三貞九烈之人,老子對他刮目相看了。”鳳九內心裏很想點醒他三貞九烈不是這個用法,但轉念又覺得小燕近來熱愛成語說話越來越有文化也不失一件好事。她遙望窗外的積雪,感覺同他討論邏輯性這麽強的話題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另開了一個簡單一些的話題問他:“說起東華,我們掉進梵音穀前你同他還在決鬥,我原本以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這幾天你們總會找一天打起來……”他們一直沒有打起來,她等得也有點心焦。

小燕的臉卻騰地紅了,抬頭略有躊躇地道:“你這個,你是在擔心老子麽?”他的眼中放出一種豪情的光芒,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好妹子!雖然你曾是冰塊臉宮中的人,但是這麽有良心,不愧老子一向看得起你!”

鳳九被他拍得往後仰了一仰,問心有愧地坐定,聽他語重心長地同她解惑:“其實,冰塊臉進梵音穀的第一天,老子同他狹路相逢時就互相立下了一個約定,他不幹涉老子同姬蘅的來往,老子也就不找他繼續雪恨了。”

鳳九揉著肩膀些許愣神道:“這同姬蘅公主有什麽幹係?”

小燕更愣:“難道我沒有跟你說過,姬蘅她當年和那個小侍衛閩酥私奔,就是私奔到梵音穀來了麽?”他抓了抓頭皮,秋花臨月的一張臉上浮現一絲紅暈:“其實老子也是半年前才曉得,搞了半天,姬蘅她一心喜歡的閩酥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娘兒們,而且喜歡的還是她哥哥。曉得這件事後姬蘅受不了此種打擊,同閩酥大吵一架分了,但又感覺沒有臉再回魔族,就一心留在梵音穀中做起了宮廷樂師這個閑差。”

小燕的眼中放出比之方才不同的另一種光芒來,熱切地向鳳九道:“那時我們在朝堂上被問罪你還記得麽?雖然姬蘅她臉上蒙了絲巾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近半年和她交往得也不錯,我感覺我很有戲!”

鳳九像聽天外仙音一般聽著這一串荒唐消息從小燕的口中跳出,腦中卻隻反應出,小燕壯士他終於學會了使用“我”這個字,這真是一種進步。

姬蘅這個人,鳳九回首往事,依稀覺得她似乎已成為記憶中的一個符號,即便燕池悟說他們曾在比翼鳥的朝堂上同她有過一麵之緣,她也不能立刻將那亭亭而立的白衣女子同姬蘅這兩個字聯係起來。

提起姬蘅,其實鳳九的心情略有複雜,這個人同知鶴不同,不能單純地說討厭她與否,就算因了東華她對她十分有偏見,但也不可因偏見否定這個人曾經對自己的好。鳳九依然記得,十惡蓮花境中姬蘅對她的愛護不是假的,當然,九重天上她無意對自己的傷害也不是假的,不過她也傷害了她,算是扯平了。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當年對東華的放手是對他們的一種成全,但她也沒有想過姬蘅會在大婚這一天放東華的鴿子,從這個層麵來說她內心裏著實有幾分佩服姬蘅。不過兜兜轉轉,終歸他們二人在這個梵音穀中又得以重逢,有這種緣分實在感天動地。站在一個旁觀的角度,其實若東華事到如今仍然喜歡姬蘅,那他們二人在一起也是一樁佳話,畢竟連四海八荒渠道最多消息麵最廣的小燕都說過,姬蘅是東華這麽多年唯一的一段情,不能因為她自己同東華沒有什麽緣分,就私心希望東華一生都孤寂一人才好,這種小娘們的思想,也不是她青丘鳳九作為一荒之君的氣度。

她心中有了這樣的思慮,頓時覺得風輕雲淡,天地廣闊,對自己這麽顧全大局頓生幾分敬佩。

不過,一碼了一碼,東華作為一個長輩,隨意將她這個小輩丟棄在穀中遇險之事依然不可原諒,這一碼她覺得她還是應該繼續記恨下去的。

但這些,其實都並不那麽重要,此時,更加重要的煩心事是另一件——她未入宗學的決賽,那麽,如何才能得到隻獎給優勝者的頻婆果呢?得不到頻婆果,如何才能救葉青緹呢?難不成,隻有偷了?偷,其實也未嚐不是一種辦法,那麽,要不要把小燕拖下水一起去做這件危險但是有意義的事情呢?她考慮了一瞬,覺得保險起見,死都要把他拖下水。

但是,能偷到頻婆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棵樹雖然表麵像是無人看管,但據相裏萌的內線消息,樹四周立的那四塊華表,若誰信了它們果真是華表誰就是天下第一號傻子。其實四塊巨大的華表裏頭各蹲了一尾巨蟒,專為守護神樹,若是探到有人來犯,不待這個人走近伸手觸到果子皮,卡擦一聲,它們就將他的脖子咬斷了。相裏萌在同她講到這一段時,抬手做了個擰脖子的手勢,同時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中還掃過一星寒芒,讓鳳九的背脊上頃刻起了一層雞皮,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件事情的危險性。

鳳九考慮,雖然他們二人中有個小燕法術高強,但尚未摸清這四頭巨蟒的底細,若是讓小燕貿然行動被巨蟒給吞了……她思考到這裏時還正兒八經地端詳了小燕一陣,瞧著唇紅齒白的他一陣惆悵,覺得要是被巨蟒吞了,他長得這麽好看也真是怪可惜的。

鳳九打定主意要想出一個周全的計策。

她絞盡腦汁地冥想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晨曦劃過遠山的皚皚瑞雪,她依然沒有冥想出什麽名堂來。卻聽說一大早有一堂東華的茶席課,課堂就擺在沉月潭中。鳳九的第一反應覺得該翹課,用罷早飯略冷靜了些,又覺得她其實沒有欠著東華什麽,躲著他沒有道理,沉思片刻,從高如累石的一座書山中胡亂抽了兩個話本小冊,瞧著天色,熟門熟路地逛去了沉月潭。

茶席課這門課,授的乃是布茶之道。在鳳九的印象中,凡事種種,隻要和“道”這個字沾上邊,就免不了神神叨叨。但有一回她被折顏教訓,其實所謂神叨,乃是一種細致,對細節要求盡善盡美,是品位卓然和情趣風雅的體現。不過,東華的神叨,顯然並非為了情趣與品位,她一向曉得,隻因他著實活得太長久,人生中最無盡的不過時間,所以什麽事情越花時間越要耐心他就越有興趣。譬如為了契合境界這兩個字,專門將這堂茶席課擺到沉月潭中,且讓一派冬色的沉月潭在兩三日間便煥發濃濃春意。其實說真的在他心中境界這個東西又值得幾斤幾兩,多半是他覺得這麽一搞算是給自己找了件事做好打發時間罷。這一點上她將東華看得很透。

但鳳九今日記錯了開課的時辰,破天荒竟然來得很早。

沉月潭中杳無人跡,隻有幾尾白魚偶爾從潭中躍起,擾出三兩分動靜。鳳九凝望著水月白露的樹梢上新冒出來的幾叢嫩芽,打了個哈欠,方圓十裏冰消雪融春色拂麵,她沒有別的事情可作,幾個哈欠後理所當然地被濃濃春意拂出瞌睡來,一看時辰似乎仍早,繞著潭邊溜達了一圈,揀了處有大樹擋風又茂盛柔軟的花地,打算幕天席地地再睡個回籠覺。順便繼續思索如何順利盜取頻婆果這樁大事。

但躺下不足片刻,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漸近。耳中飄進那個聲音時,鳳九以為尚在夢中還沒有醒來,恍惚好一陣才想起自己剛躺下沒有多久根本來不及入睡。這個聲音的主人,在回憶中想起她時隻覺得她已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現在才曉得符號要逼真也不過就是一瞬間的事。聲音的主人正是姬蘅,鶯啼婉轉與三百多年前毫無變化。鳳九不明白為何她的麵目身形都在記憶中模糊,唯獨聲音讓自己印象如此深刻,深刻得姬蘅她剛一喊出“老師”這兩個字,她就曉得是她。

既然姬蘅喊了一聲老師,來人裏頭的另一位自然該是東華。

鳳九小心地翻了一個身,聽到幾聲窸窣的腳步後,姬蘅接替著方才的那個稱呼續道:“老師今次是要煮蟹眼青這味茶麽?那麽奴擅自為老師選這套芙蓉碧的茶器做配罷,雖然一向老師更愛用黑釉盞,顯得茶色濃碧些,但青瓷盞這種千峰翠色襯著蟹眼青的茶湯,奴以為要平添幾分雅淡清碧,也更加映襯今日的春色些。”東華似乎嗯了一聲,縱然算不得熱烈的反應,但鳳九曉得他能在檢視茶具中分神來嗯這一聲,至少表示他覺得姬蘅不煩人。不,傳說中他一直對姬蘅有情,那麽這一聲“嗯”,它的意思當然應該遠不隻這一層,說不準是相當地讚賞姬蘅這一番話裏頭的見識呢。

鳳九在偷聽中覺得這真是一場品位高雅的談話,自己一生恐怕都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同時不禁抽空又為小燕扼了一回腕。小燕這種飲茶一向拿大茶缸子飲的一看就同姬蘅不是一路人,且姬蘅竟然還曉得東華煮茶時喜歡用黑釉盞。雖然小燕他覺得自己最近很有戲,但鳳九誠心實意地覺得他很懸。說起來,她最初從小燕處確認了東華用情的那個人是姬蘅時,當然很震驚,但今日猛遇姬蘅,看著他倆居然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心中竟然也不再有多少起伏。她覺得時光果然是一劑良藥,這麽多年來自己終於還是有所長進。

透過摩訶曼殊沙緋紅的花盞,這一方被東華用法術變換了時光季節的天空,果然同往常萬裏冰原時十分不同。鳳九抬手擋在眼前,穿過指縫看見巨大的花盞被風吹得在頭頂上搖晃,就像是一波起伏的紅色海浪。她被淹沒在這片海浪之中,正好將自己藏嚴實。

前頭準備茶事的二人方才說了那麽兩句話後良久沒有聲音,鳳九閉上眼睛,一陣清風後同窗的腳步聲三三兩兩聽到些許,但都是輕緩步子,應該是來搶好位置的姑娘們,看來時辰依然早。昨夜冥思得有些過,此時很沒有精神,她正要抓緊時間小睡一睡,忽聞得斜前方不經意又冒出來一串壓低的談話聲。白家教養小輩雖一向散漫,但家教不可謂不嚴,聽牆角絕不是什麽光彩,鳳九正要籠著袖子兌上耳朵蒙一蒙,鶯聲燕語卻先一步嫋嫋娜娜趟入她的耳中。

這兩個聲音她印象中並沒有聽過,稚氣的那個聲兒聽著要氣派些,清清脆脆地詢問:“白露樹下坐著擺弄一個湯瓶的就是潔綠喜歡的東華帝君?我聽說大洪荒始他便自碧海蒼靈化生,已活了不知多少萬年,可是為什麽看起來竟然這樣年輕?”

一個微年長沉穩些的聲音回道:“因帝君這樣的上古神祇天然同我們靈狐族不同,靈狐族一旦壽過一千便將容顏凋零,但帝君他壽與天齊,是以……”

靈狐族的少女撲哧一聲笑,仍是清清脆脆地道:“傳說中東華帝君高高在上威儀無二,又嚴正端肅不近女色。二哥哥也不近女色,所以身邊全是小廝侍童,可我瞧著此時為帝君他收拾水注茶碗的分明是個貌美姑娘,”她頓了頓,俏皮地歎了一口氣:“可見,傳說是胡說了,你說若我……”

沉穩聲兒忽然緊張,罔顧禮儀急切地打斷道:“公主你又在打什麽主意?”得不到口中公主的回應,越發著急道:“據臣下的探聽,那位白衣姑娘能隨侍帝君左右,皆因她非一般人,那位姑娘兩百多年前落難到比翼鳥一族做樂師,而帝君他來梵音穀講學正是隨後的第二年。這麽多年帝君來此講學也不過這位姑娘能跟隨服侍罷了,公主聰明伶俐,自然推算得出此是為何,倘若要對那位姑娘無禮,後果絕非我靈狐族能夠獨擔,公主行事前還望三思……”

一陣幽靄風過,一地紅花延綿似一床紅絲毯斜斜揚起,靈狐族的公主在沉穩聲兒這番有條有理的話後頭靜了一陣。被迫聽到這個牆角的鳳九也隨之靜了一陣。她弄明白了三件事。第一,這兩個恕不相識的聲音,原來就是昨日裏聽說機緣巧合得了女君令,要來宗學旁聽一兩堂課的靈狐族七公主和她的侍從。第二,人家東華隔了大半年特地來梵音穀原來不是特意救她,人家是趁著這個時機來同姬蘅幽會。第三,靈狐族七公主的這個侍從是一個人才,情急時刻講話也能講得如此有條理,可以挖回青丘做個殿前文書。

鳳九想了一陣,呆了一陣,聽見腳步聲窸窣似乎是二人離去,抬手撥了撥額前的劉海。東華此次來梵音穀竟是這個理由。其實這才符合他曆來行事,他一向的確是不大管他人死活。但重逢時她竟然厚顏地以為他是來救自己。鳳九內心中忽然感到一絲丟臉:他一定覺得她那時同他置氣的情態很可笑罷。一個人有資格同另一人置氣,退一萬步至少後者將前者當做了一回事,放在心中有那麽一米米的分量。但東華他來這裏,隻是為了能十年一度地看看姬蘅,同她鳳九並沒有什麽關係。其實這個很正常,他原本就不大可能將她鳳九當一回事。她側身調整了一下睡姿,愣了一時半刻,腦中有陣子一片空空不知在想些什麽東西,許久回過神來後,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開始學著折顏教給她的,數著桃子慢慢入睡。

鳳九覺得自己似乎睡得很沉,但有幾個時刻又清醒,茶課沒侯著她在她睡意沉沉時開了,她在將醒中偶聽得幾個離她近的學生熱火朝天地討論一些高深的玄學和茶學問題,念得她在半醒中迅速地又折返夢鄉。她不知睡了多久,夢中有三兩各色腳步聲漸遠消失,遠去的小碎步中傳來一個同窗小聲的抱怨:“好不容易見到十裏白露林春意濃濃,帝君他老人家就不能高抬貴手將它們延些時日麽?”鳳九暗歎這個姑娘的天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喜歡的是落井下石對高抬貴手從來沒有什麽興趣。

須臾,一些軟如鵝羽的冰涼東西拂上鳳九的臉,但,這僅是個前奏,一直籠在花間的薰軟清風忽然不見蹤影,雪風在頃刻間嗖地鑽進她的袖子,長衣底下也立刻滲進一些雪水。她一驚,掙紮著要爬起來,連打了幾個噴嚏卻始終無力睜開眼睛,寒意沿著背脊一寸一寸向上攀爬,凍得她像個蠶蛹一樣蜷縮成一團,昏昏沉沉的腦中悲憤地漂浮出一行字:“白鳳九你是個二百五嗎你千挑萬選選了這麽個鬼地方睡覺不曉得曼殊沙一旦遇雪就會將置身其間的人夢魘住啊?”然後她的腦中又落寞地自問自答了一行字:“是的,我是個二百五,貨真價實的。”她在瑟瑟發抖中譴責著自己的愚蠢,半個時辰後幹脆地凍暈了過去。

相傳鳳九有一個毛病,一生病,她就很容易變得幼齒,且幼齒得別有風味。據證實七十年前,織越山的滄夷神君對鳳九情根深種一發不可收拾,正是因有幸見過一次她病中的風采。可見這並非是一種虛傳。

鳳九今次在冰天雪地中生生凍了多半個時辰,雖然承蒙好心人搭救,將她抱回去在暖被中捂了半日捂得回暖,但畢竟傷寒頗重,且摩訶曼殊沙餘毒猶在。沉夢中她腦子裏一團稀裏糊塗,感覺自己此時是一頭幼年的小狐狸,躺在床頭上病得奄奄一息的原因,乃是同隔壁山頭的灰狼比賽誰在往生海中抓魚抓得多,不幸嗆水溺住了。

有一隻手在她微有意識知覺時探上她的額頭,她感到有些涼,怕冷地往後頭縮了縮,整顆頭都捂進了被子裏。那隻手頓了一頓,掀開被沿將她埋入被中的鼻子和嘴巴露出來,又將被子往她小巧玲瓏的下巴底下拓實,她感到舒服些,臉頰往那隻涼悠悠的手上討好地蹭了蹭。她小的時候就很懂得討好賣乖,於這一途是他們白家的翹楚,此時稀裏糊塗不自覺就流露出本性。但她昏沉中感覺這隻手受了她的賣乖與討好,竟然沒有慈愛地回應她摸摸她的頭,這很不正常。她立刻在夢中進行了自省,覺得應該是對方嫌自己討好的誠意不夠,想通了她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那隻手固定好,很有誠意地將臉頰挨上去又往手背上蹭了幾蹭。

她握著那隻手,感到它骨節分明又很修長,方才還涼悠悠的握久了竟然也開始暖和。這種特點同她的阿娘很像,她用一團漿糊的腦子艱難思考,覺得將她服侍得這麽溫柔又細致的手法應該就是自己的娘親。雖然這個手吧,感覺上它要比娘親的要大些也沒有那麽柔軟,可能是天氣太冷了將阿娘的一雙手凍僵了也未可知。她感到有些心疼,瞥了瞥嘴咕噥了幾句什麽,靠近手指很珍惜地嗬了幾口熱氣,抓著就往胸前懷中帶,想著要幫阿娘她暖和暖和。但那隻手卻在她即將要將它帶進被中時不知用什麽方法躲開,獨留她箍在錦被中,有一些窸窣聲近在耳邊,像是那隻手又在拓實床舷的那一溜被沿。

鳳九覺得娘親的這個舉動,乃是不肯受她賣的乖不肯領她的情,那麽照她的性子,一定是氣她不聽話墜進往生海中溺了水,十成九動了真怒罷。雖然娘親現在照顧她照顧得這麽仔細,但等她病好了,保不住要請給她一頓鞭子。

想到此她一陣哆嗦,就聽到娘親問她:“還冷?”這個聲音聽著不那麽真切,虛虛晃晃的似乎從極遙處傳來,是個男聲還是個女聲她都分不清楚。她覺得看來自己病得不輕。但心中又鬆了一口氣,娘親肯這麽問她一句,說明此事還有回轉餘地,她裝一裝可憐再撒一撒嬌,興許還能逃過這頓打。

她重重地在被子中點了一個頭,應景地打了兩個刁鑽噴嚏,噴嚏後她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是故意要掉進海裏的,一個人睡好冷好冷好冷,你陪我睡嘛~~~~”話尾帶了濃濃的鼻音,像無數把小勾子,天下隻要有一幅慈母心腸的都能被瞬間放倒。鳳九在心中欽佩地對自己一點頭,這個嬌撒得到位。

但她娘親今天竟然說不出的堅貞,一陣細微響動中似乎拎起個什麽盆之類的就要出門去,腳步中仿佛還自言自語了一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看來病得不輕。”因聲音聽來飄飄渺渺的,鳳九拿不穩她這句話中有沒有含著她想象中的心疼,這幾分心疼又敵不敵得過病後的那頓鞭子。她思索未果,感覺很是茫然,又著實畏懼荊條抽在身上的痛楚,走投無路中,趕著推門聲響起之前使出珍藏許久的殺手鐧,嚶嚶嚶地貼著被角假哭起來。

腳步聲果然在哭泣中停下,她覺得有戲,趁勢哭得再大聲些,那個聲音卻徐徐地道:“哭也沒用。”她一邊哭一邊在心中不屑地想,半刻後你還能清醒冷靜地說出這句話我白鳳九就敬阿娘你是個巾幗女豪傑,殺手鐧之所以被稱為殺手鐧,並非白白擔一個拉風紮耳的名頭。

方才還隻是嚶嚶小泣,如今她振奮起精神立刻拔高足三個調嚎啕大哭起來,還哭得抑揚頓挫頗有節奏,那個聲音歎了口氣:“你拔高三個調哭也沒用,我又不是……”她立刻又拔高了三個調,自己聽著這個哭聲都覺得頭暈,對方後頭那幾個字理所當然沒有落進她的耳中。

她認認真真地哭了兩輪,發現對方沒有離開也沒有再出聲。她深深感到阿娘今日的定力未免太好,尋思再哭一輪她若依然不動聲色怎麽辦,或者暫且鳴金收兵罷,再哭嗓子就要廢了,還頭疼!

她哭到最後一輪,眼看阿娘依然沒有服軟,頭皮發麻地覺得最近這個娘親真是太難搞,一心二用間不留神哭岔了氣,嗆在嗓子裏好一陣翻天覆地的巨咳,但總算將遠遠站著的娘親引了過來,摜著她拍了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她哭得一抽一抽地十分難受,握住像是袖子的東西就往上頭蹭鼻涕。朦朧中對方捧著她的臉給她擦眼淚,她覺得撐住她的手很涼,下意識地躲來躲去,還蹬鼻子上臉地負氣抽噎:“你不用管我,讓我哭死好了~~~”但對方此時卻像是突然有了百般耐心,捉住她的手按住她:“乖一點。”她覺得這三個字有一些熟悉,又有一些溫馨,也就不再那麽鬧騰,象征性地掙紮一下就把臉頰和哭腫的眼睛露出來,讓對方有機會擰根毛巾將她哭花的臉打整幹淨。

這麽一通鬧騰,她感覺雖然同預想略有不同,但應該還是達到了效果,自己墜海的事娘親多半不會計較了,不禁鬆了口長氣。呼氣中卻聽到那個方才還一徑溫柔著的聲音突然響起道:“其實我有點好奇,你最高能拔高到什麽音調哭出來,病著時果然很影響發揮罷?”

她一口氣沒提上來,倒氣出了兩顆真眼淚,感到方才哭得那麽有誠意真是白哭了。她掙紮著邊抹不爭氣掉下的眼淚邊往床角縮:“你一點不心疼我,我凍死了也活該,哭死了也活該,病好了被你綁起來抽鞭子也活該!”

一隻手將她重新拽回來拿錦被裹成一個蠶繭,她感到一股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小會兒,那個聲音又再次響起:“我覺得,對於把你綁起來抽鞭子這種事,我並沒有什麽興趣。”她抽泣地想這也是沒有準頭的,眼睛難受得睜不開,一邊考慮娘親最近變得這麽狠心怎麽辦,一邊琢磨這頓鞭子無論如何躲不過,病好了果然還是要去折顏的桃林處躲一躲才是上策罷。那麽到時候要同小叔的畢方鳥打好關係讓他送一送自己才行。

她這麽暗暗地計較打算著,感到身上的被子又緊了緊,一陣腳步聲遠去一會兒又折回來,錦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熱乎乎的湯婆被推進她的懷中,她摟著湯婆又輕輕地抽泣兩聲,沉入了夢鄉。

一覺睡足睜開眼睛,鳳九的額頭上唰地冒出來一排冷汗。她在病中有時候神誌不清會是個什麽德行她很清楚,但眼前的衝擊依然超過了接受範圍。她此時正衣衫不整地趴在一個人的腿上死死摟定對方的腰,二人所處的位置是一張豪華不可言語的大床,白紗帳繞床圍了好幾圍,賬中置了兩扇落地屏風,屏風腳下的絲毯上鎮著一個麒麟香爐,助眠的安息香正從麒麟嘴裏緩緩溢出。不過是睡覺的地方也能這麽閑情逸致地耗時間布置,這種人鳳九這輩子就認識兩個,一個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一個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

兩頁翻書聲在她頭頂上響起,她不動聲色地抬眼,瞧見書皮上鑲的是佛經的金印,幾縷銀發垂下來正落在她眼前。額頭上的冷汗瞬間更密了一層,其中一顆滴下來之前,書後頭先響起一個聲音:“不用緊張,我沒有對你做什麽,你自己睡中沾了上來,中途又嫌熱動手鬆了領口。”佛經順勢拿開,果然是近日最不想招惹的東華帝君。

鳳九木然地趴在他身上哦了一聲,哦完後手腳僵硬地從他身上挪下去。此時裝死是下下策,東華的耐心她早有領教。這麽件尷尬事,大大方方認栽或許還能挽回幾分麵子。雖然她要是清醒著絕不希望救她的人是東華,又欠他這麽一份大恩,但人昏迷時也沒有資格選擇到底誰當自己的救命恩人,欠這個恩隻得白欠了。她抱著錦被挪到對麵的床角,估摸這個距離比較合適談話,想了片刻,琢磨著道:“你這回又救了我我發自肺腑地覺得很感激,否則交代在這個山穀中也未可知,你算是又救了我一條命,當然若半年前你不將我強帶來符禹山我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境地,但終歸,終歸這次還是你救了我麽,大恩不言謝,這兩件事我們就算扯平,帝君你看如何?”

帝君的腦子顯然很清醒,屈腿撐著手臂看著她:“那你一直很介意的我隔了半年沒來救你以及變成絲帕騙你的事呢?”

鳳九心道你還敢專門提出這兩件事真是太有膽色了,咳了一聲道:“這兩件事麽,”這兩件事在她心中存的疙瘩自然不可能一時半刻內就消下去。

她抬手將衣襟籠好,前幾日初逢東華時的情緒確然激動,且一被他逗就容易來氣,不過她的性格一向是脾氣發出來情緒就好很多。加之這兩日又得知許多從前未曾得知的消息,讓她看事的境界不知不覺就又高了一層,能夠從另一個高度上來回答東華這個問題:“萬事有萬事的因果,帝君佛法修得好,自然比鳳九更懂得個中的道理,這兩件事情麽,我如何看它們不過也就是一種看法罷了。”

答到此處她神色略有些複雜,續道:“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是更想問問帝君你,我也曉得我病後有點不像樣,但要是我……”她頓了頓,咬著牙繼續道:“興許我病中怯冷,將你當做一個熏籠之類的就貼了上去,但要是你推開我一次我一定不會再度貼上去,我病中頭腦不清醒地貼過去時,你為什麽不推開我非要等我出洋相呢?”

東華的神色十分的泰然,對她這個問題似乎還有一點疑惑:“你主動投懷送抱,我覺得這件事挺難得,照理說為什麽要推開?”

鳳九看著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在佛經上,搞不懂他的照理說到底照的是哪門子歪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麽講理的人……”

絲毯上麒麟香爐爐嘴中的煙霧越發淡,東華起身揭開爐蓋,邊執起銅香匙添香丸邊心安理得地道:“我不想講道理的時候就不講,想講的時候偶爾也會講一講。”

鳳九垂頭看著他,想不出該接什麽話,不管是個狐還是個人,自己同東華在一起時果然溝通都是這麽的艱難。她料想今次大病初醒,精神不濟,執意地在話場上爭個高低恐最後也是自己吃虧,悻悻地閉嘴揉了揉鼻子。其間又往四維瞧了一瞧,見到屏風前還擺著一瓶瘦梅,旁逸斜出的果然是東華的調調。

這一覺她不知睡到什麽時辰,估摸時候不會短,想起這一茬時她有些擔心小燕會出來找她,趁著東華整飭香灰時從床腳找來鞋子套上,就打算告辭。但就這麽撩開帳子走人顯然很不合禮數,她心中嘀咕還是該道個謝,咳了一聲客氣地道:“無論如何帝君今次的照拂鳳九銘記在心上,時候不早也給你添了諸多麻煩這就告辭。”東華不緊不慢地接口:“哦。”他收了香匙:“我聽說你小時候因為有一次走夜路掉進了蛇窩,從此再也不敢走夜路,不曉得你仔細看過外麵的天色沒有,天已經黑了……”

帷帳剛掀開一條縫兒,下一刻被猛地合上,眨眼間剛添完香的東華已被鳳九結實地壓倒在床上,他愣了愣:“你反應是不是過激了點兒?”最後一個字剛吐出舌尖嘴就被她捂住。鳳九將他壓倒在床神色十分的嚴峻而又肅穆,還有一點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出來的緊張,貼著他給他比口型:“壓了你不是我本意你擔待點兒,別反抗弄出什麽聲響來,我剛才看到外間閃過一個身影似乎是姬蘅公主,不曉得是不是要走進來。”

壓了東華的確不是鳳九的本意,她方才撩開帷帳的一條縫兒時,冷不丁瞧見內外間相隔的珠簾旁躊躇過一個白衣的身影,不曉得是不是貼在那個地方已有些時辰,打眼一看很像姬蘅。幸好東華的寢房足夠大,中間還隔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溫泉水池,他們方才的對話她應該沒有聽見。疑似姬蘅的身影閃過嚇了她一跳,她本能地要回身捂住正說話的東華的嘴免得被姬蘅發現,但轉身得太過急切被腳下的絲毯一絆,一個餓虎撲食式就將沒有防備的東華撲倒在床。

東華挑眉將她的手挪開,但還是盡量配合著她壓低嗓音:“為什麽她進來我們就不能弄出聲?”

鳳九心道半夜三更她能進你的寢居可見你們兩個果然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要是被發現我剛從你的床上下來指不定會鬧出什麽腥風血雨,前幾日萌少推了黃曆說我最近頭上有顆災星需多注意,此時這種境況不注意更待何時注意?她心中雖這樣想著,脫口而出卻是句不大相幹的話,仍然壓得很低,此時此境說出來平添了幾分同她年紀不符的語重心長:“既然有緣分就當好好珍惜,誤會能少則少,我從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想向老天爺討一點點緣分都討不著,你不曉得緣分是多麽艱難的事。”

她現在能在東華麵前風平浪靜地說出這種話來自己都愣了愣,低頭看見東華在自己這麽長久的又壓又捂之下依然保持完好風度十分不易,有點慚愧地把身子往床裏頭挪了挪幫助他減少幾分壓力,同時豎起耳朵聽外頭的響動。

東華平靜地看她一陣,突然道:“我覺得,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這個會字剛落地又一次被鳳九幹淨利落地堵在了口中。

豎起的耳朵裏腳步聲越來越近,鳳九一麵捂著東華一麵佩服自己的眼力好,果然是姬蘅在外頭,但她居然真的走進來還是讓她有點驚訝。床帳裏燭光大盛,這種光景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東華並未入睡,也不曉得姬蘅要做什麽。他們的關係難道已經到了……這種程度?難道姬蘅竟是想要表演一個情趣給東華一個驚喜深夜來掀他的床簾來了?鳳九正自心驚,手也隨之顫了顫,但心驚中猶記分出神來,給東華一個眼神讓他將姬蘅暫且穩住支開。一瞬間卻感覺天地掉了個個兒,回神來時不曉得怎麽,眼下已經是她在下東華在上的形容。

這個動靜不算小,外頭的腳步聲躊躇了一下。鳳九死命給東華遞眼色,他銀色的頭發垂下來,神色間卻並不將此時兩人即將被發現的處境當一回事,一隻手將她製住,另一隻手探上去試了試她的額頭,動作很強硬語聲倒是溫柔:“差不多鬧夠了?鬧夠了就躺好,我去給你端藥。”但壞就壞在這個聲音完全沒有壓製過,隔著外頭的溫泉池估摸也能聽到,鳳九心中絕望道完了,姬蘅倘若就此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她可如何招架得住,還是快撤為好。但東華下床前缺德地籠過錦被來裹在她身上且下了個禁製,被子裹著她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

東華掀開帷帳走出去那一刻,鳳九在心中數道一二三姬蘅絕對要哭出來哭出來哭出來,帷帳一揭又立刻合緊,晾進來帳外的半扇光,卻隻聽到東華在外頭淡聲吩咐:“你來得正好,幫我看著她。”回答那聲:“是”的也明明就是姬蘅,但此情此景之下姬蘅竟然沒有哭也沒有鬧,連兩句重話都沒有,這讓她倍感困惑,印象中姬蘅她有這樣的堅強嗎?東華當著心上人的麵來這麽一出究竟是在做著什麽算盤?鳳九悶在錦被中,腦袋一時攪成了一罐子漿糊。

後來她將這件捉摸不清的事分享給燕池悟請他分析這種狀況,小燕一語點醒夢中人:“哎,老子就曉得冰塊臉其實並沒有那麽大度,他答應老子同姬蘅來往卻暗中記恨,將這種嫉妒之情全部發泄在姬蘅的身上。”

鳳九表示聽不懂,小燕耐心地解釋:“你看,他當著姬蘅的麵讓她曉得他的寢床上還躺著另一個千嬌百媚的女人,這個女人剛才還風情萬種地同他打鬧,哦,這個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的女人就是你。其實,他就是想要傷姬蘅的心,因為姬蘅她同老子往來,也同樣地傷了他的心。可見他對姬蘅的用情很深,一定要通過傷害她的方式才能釋然他自己的情懷,對了,情懷這個詞是這麽個用法麽,你等等老子先查一查書。喂喂,你不要這樣看著老子,許多故事都是這種描述的!”

小燕說到此處時猙獰地冷笑了一聲:“冰塊臉他越是這樣對待姬蘅,老子將姬蘅從他身邊撬過來的機會就越多,老子感覺老子越來越有戲。”不得不提小燕長成這幅模樣真是一種悲劇,連猙獰冷笑目露凶光時也仍然是一副如花似玉的可人兒樣,鳳九不忍地勸解他:“你別這樣,佛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小燕有些鬆動,道:“哦?你說得也對,那毀了會有什麽後果?”鳳九想想:“好像也沒有什麽後果。不管了,你想毀就毀吧。”這

場智慧的對話就到此結束。

鳳九覺得,小燕的解釋於邏輯上其實是說不通的,但於情理上又很鞭辟入理,可感情這樣的事一向就沒有什麽邏輯,小燕這種分析也算是令人信服。不過,後來那天最後的結局是她趁東華拿藥還未回來,靈機一動變做狐形從禁錮她的被子中縮了出來,推開帷帳提前一步溜了出去。她溜到溫泉池旁就被姬蘅截住,她看見她原本煞白的臉煞白的唇在見到她的那一刻瞬間恢複容光,似乎有些失神地自言自語:“原來隻是一頭狐狸,是我想得太多了。”她那時候並沒有弄明白姬蘅說這句話的意思,隻是瞅著這個空擋趕緊跑出了內室又一陣風地旋過外室偷跑了出去。最近經小燕這麽一分析,姬蘅的那句話她倒是模糊有些理解,看來她搞砸了東華的計劃,最後並沒有能夠成功地傷成姬蘅的心。情愛中竟然有這樣多婉轉的彎彎繞繞的心思,這些心思又是這樣的環環相扣,她當年一分半毫沒有學到也敢往太晨宮跑想拿下東華,隻能說全靠膽子肥,最後果然沒有拿得下他,她今日方知可能還有這麽一層道理。

第四章

後頭幾日,鳳九沒有再見過東華。

開初,她還擔憂壞了他的事他一定砍了她祭刀的心都有,借著養病之機打了一百遍再見他如何全身而退的腹稿,心中想踏實了,才磨蹭地晃去宗學。偏生連著三四日,學上都沒有再排他的課。她課下多留意了兩分一向關注東華的潔綠郡主一行的言談,徒聽到一陣近日帝君未來授課令她們備感空虛之類的唏噓感歎,別的沒有再聽說什麽。

她們歎得她也有一些思索,東華既是以講學之機來幽會姬蘅的,那麽會完了應當是已經回了九重天罷?他怎麽回去的,她倒是有一些感興趣。此外她這些天突然想到他既然中意姬蘅,為什麽不直接將她從這裏帶出去,非要每十年來見她一次,這難道是他老人家近幾百年新開發出來的一種興趣?同東華分開的這些年,他果然愈加難以捉摸了。

鳳九審視著自己的內心,近日越來越多聽到和想到東華他同姬蘅如何如何,她的心中竟然十分淡定。這麽多年後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從前許多話她說得是漂亮,但將同東華的過往定義為說不得,心中抗拒回憶往事,這其實正是一種不能看開,不能放下,不能忘懷。近日她在這樁事上竟突然有了一種從容的氣度,她謙虛地覺得,單用她心胸寬廣來解釋這個轉變是解釋不通的。

據她冷靜的分析,許多事情的道理她在三百年前離開九重天時就看得透徹,但知是一回事,行又是另一回事,她這麽多年也許隻是努力在讓自己做得好些更好些罷了,重逢東華時偶爾還會感覺不自在,正是因對這樁事的透徹其實並沒有深達靈台和內心。但,近日越是聽說東華對姬蘅用情深,此種情越深一分,她訝然地感到自己深達內心的透徹就越多一分。她用盡平生的智慧來總結這件事情的邏輯,沒有總結出什麽邏輯。加之盜取頻婆果的事迫在眉睫,讓她沒有時間深想,暫且將這種情緒收在了一旁。

凡世有一句話,叫無心插柳,柳林成蔭,鳳九著實在這句話中感受到一些禪機。

這天萌少無事延邀她和小燕去王城中的老字號酒樓醉裏仙吃酒,醉裏仙新來了一個舞娘舞跳得不錯,萌少看得心花怒放多喝了兩杯,醺然間一不留神就將守候頻婆樹的巨蟒的破綻露給了鳳九。但萌少說話向來與他行文一般囉嗦,這個破綻隱含在一大段絮叨之中,幸虧小燕的總結能力不錯,言簡意賅地總結為:每月十五夜至陰的幾個時辰裏,華表中的巨蟒們忙著吸收天地間的靈氣去了,顧不上時刻注意神樹,她或許有幾個時辰可以碰碰運氣。

巧的是,他們吃酒這天正是這月的十五,這一夜,正是行動的良機。眼看頻婆果說不定今夜就能到手,鳳九心中澎湃,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麵上依然保持著柔和與鎮定,還剝了兩顆花生遞給看舞娘看得發呆的萌少。小燕疑惑地將她遞給萌少的花生殼從他爪子中掰出來,把誤扔到桌子上的花生米撿出來默默地重新遞到萌少手中。幸虧發生的一切入癡的萌少全然沒有察覺到。

圓月掛枝梢,放眼萬裏雪原,雪光和著月光似鋪了一地乳糖。

小燕聽信鳳九的鬼話,以為今次的頻婆果除了已知的他並不太感興趣的一些效用外,還有一條食用後能使男子變得更加英偉的奇效,因此幫忙幫得十分心甘情願,且熱情周到。他先在宮牆的外頭施術打了條據說直通解憂泉旁頻婆樹的暗道,不及鳳九相邀又身先士卒地率先跳下暗道,說是幫她探一探路。

小燕跳下去之前那滿臉的興奮之色,令鳳九感動的同時略有歉疚。但他自跳下去後半天都沒有回音,眼看至陰時已過了一半,鳳九內心認為小燕身為一介壯士若是被幾條正修納吐息的蟒蛇吞了純屬笑話,但考慮到他畢竟從前也是一個作惡多端的魔君,說不定趁這個機會遭到天譴……她越想越是擔憂,低頭瞄了一眼這個無底洞似的暗道,一閉眼也跳了下去。

別有洞天是個好詞,意思是每個暗洞後頭都有一片藍天,詞的意境很廣闊。隻是,據鳳九所知小燕從宮牆外頭不過劈開一條洞,她墜到一半不知為何卻遇到三個岔道。她一時懵了,沒有來得及刹住墜落的腳步,反應過來時已循著其中一條暗洞一墜到底。按照小燕的說法,他劈出的那條洞正連著解憂泉,從洞中出來應是直達泉中,見水不見天,為此鳳九還提前找萌少要了粒避水珠備著。

但她此刻從這條寬闊的洞子中掉下來,抬頭隻見狂風卷著流雲肆意翻滾,低頭一片青青茂林在風中搖擺得不停不休,她費力地收身踩踏在一個樹冠的上頭,覺得怎麽看,這裏都不像是什麽水下的地界。難道說,是走錯路了?小燕他探路探了許久沒有回去原來也是走錯了路?好麽,自己打的暗道自己也能走錯也算一項本事,小燕他當了這麽多年的魔君竟沒有被下麵人謀權篡位,看來魔族普遍比想象中的寬容。

鳳九抱著樹冠穩住身形,騰出手來揉了揉方才在洞中被蹭了一下的肩膀,眯眼看到遠方的天邊掛出一輪絳紅色圓月。此地如此,顯然呈的是妖孽之相,大約她今日倒黴無意中闖了什麽縛妖的禁地。她惦記著小燕,尋思是在這裏找一找他還是折回去先到解憂泉旁瞧瞧,忽聽到腳下林中傳來一串女子的嬉笑之聲。鳳九心道,大約這就是那個妖,聲音這樣的活潑清脆,應該是一個年輕的長得很不錯的妖。她很多年沒有見過妖類,覺得臨走前溜下去偷瞧一眼應該也耽誤不了什麽,攀著落腳的樹冠溜下去一截,興致勃勃地借著樹葉的掩藏朝著茂林中的笑聲處一望。

極目之處,一條不算長闊的花道盡頭,劍立一旁施施然盤腿蚨坐的紫衣神君……不是好幾日不見的東華帝君是誰?他怎麽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個地方,鳳九十分的疑惑。瞧他的模樣似乎在閉目養神,她正打算悄悄行得近一些,驀然瞧見一雙柔弱無骨的玉手從蚨坐的帝君身後攀上他的肩,又順著他的手臂向下緊緊摟住他的腰。女子絕色的容顏出現在東華的肩頭,潑墨般的青絲與他的銀發糾結纏繞在一處,輕笑著嗬氣如蘭:“尊座十年才來一趟,可知妾多麽思念尊座等得多麽辛苦~~~~~”

溫言軟語入耳,蹲在樹上看熱鬧的鳳九沒穩住啪嗒一聲從樹幹上栽了下來,女妖一雙勾魂目分明掃過,一雙裸臂仍勾著東華的脖子,含情目微斂咯咯笑道:“八荒不解風情者數尊座最甚,同妾幽會還另帶兩位知己,也不憐惜妾會傷心~~~~”

鳳九心道大風的天你穿這麽少也不嫌冷,回頭一看,才曉得女妖口中的“兩位”是怎麽個算法,原來樹下除她外早已站了一個人——白衣飄飄的姬蘅公主。今日姬蘅公主不僅衣裳雪白,臉也雪白,一雙杏眼牢牢盯住花道那頭的東華,嘴唇緊緊抿住,神情哀怨中帶了一絲羞憤與傷懷,容色令人憐愛。羞憤傷懷的姬蘅公主聽說女妖的一番話後,木然中轉眼瞟了瞟新落下來的鳳九,兩條秀眉擰得更緊,抬頭又望了東華一眼,眼中滿是落寞憂傷……可巧方才還正自閉目養神的帝君此刻恰好睜開眼,林中的狂風帶得飛花飄搖,飛花飄搖中東華向著她二人的方向蹙眉道:“你怎麽來了?”

用的不是你們,是你。鳳九撓著頭正要回答,聽到身旁的姬蘅泫然欲泣道:“奴擔憂老師,好不容易找到此處,老師卻……奴……”鳳九在心中哦了一聲,原來東華問的不是她,是姬蘅。她摸了摸鼻子,側過身兌起耳朵一同等候姬蘅的下文。等候中她注意到半空的飛花像是佛鈴花,這種從前她最喜歡的九重天的聖花,按理說不應生在這等縛妖之地。姬蘅良久也沒有下文,鳳九抬眼去瞟她,對麵女妖的臉貼著東華的姿態越來越親密,而東華看起來也並未想過推拒,姬蘅像是終於忍到極限,指節擰得衣袖發白,未發一言跌跌撞撞地轉身跑了。

纏著東華的女妖濃妝的眼尾仍含著笑,盈盈向鳳九道:“這位姑娘卻是好定性,不同你姊姊一同識趣離開,難不成想留下來欣賞妾同帝君的春風一度麽?”

鳳九摸了半天從袖中摸出許久不曾打理的陶鑄劍,劍入手化作三尺青鋒,抬頭來也是盈盈的一個笑:“有本事你繼續,我在一旁看看也無妨。”

鳳九感覺自己這個笑其實笑得挺和氣,這麽久她都沒有這麽心平氣和地笑過,伏在東華肩頭的女妖卻瞬間變了臉色,眉目間陰鷙頓生,低聲道:“你看出來了?”又冷笑兩聲:“也罷,既然你想淌這趟渾水,本座成全你。”眨眼已在三四步處,一根紅綾劈麵而來,是直取脖頸命門的狠招。

直至方才,鳳九其實一直在思考,她該不該管這樁閑事。

沿著樹冠剛溜下來瞧見他二人的形容時,她也以為是東華不知什麽時候看上這個絕色女妖特地來此同她幽會,有一瞬她還有些懵,東華他怎能喜歡著姬蘅的同時又對別的女子起意,難道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情,情這個東西果真千奇百怪恕她很多時候不能理解。

直到不經意抬頭瞧見天邊翻滾得越來越洶湧的流雲,和一忽兒紅一忽兒白的月色,她的心中突然一陣透亮。

此二者皆為兩種強大氣澤相抗才能出現的景致,姬蘅醋中疾走,興許情之所至沒有注意到,也可能是她沒有自己有見識,東華同這個女妖看上去雖然十分親密,但私下卻該是正在激烈的鬥法之中。

東華長成那種模樣,這個女妖對他有意大約是真,他由著她在身上胡來,按她的推想應該是東華打算借機將她同姬蘅氣走,畢竟高人鬥法之地危險。她在心中推想出東華不得不為此的初衷,心中頓時覺得他十分有情有義。既然他這樣的有情義,她沒有看出其中的道理來也就罷了,看出來還能將他一人丟下,從此後就不配再見道義這兩個字。

她聽說妖行妖道,妖道中有種道乃是誘引之道,越是美麗的女妖越能迷惑人心,攝心術練得極好,無論為仙為魔,但凡心中有所牽掛,便極容易被她們迷惑。雖然東華的修為高不見頂,但他對姬蘅有情,情麽,六欲之首,萬一這個女妖對他使出攝心術他想不中招都難,自己留下來終歸可以幫襯一二。她再一次歎息姬蘅沒有瞧出此中的道理,否則添她一個終歸多存一分助力,也多一分勝算,女人啊,終歸是女人,太感情用事了!

鳳九自覺今日自己看事情靈光,身手也靈光,佛鈴花繽紛的落雨中,陶鑄劍點刺若流芒,拚殺已有半刻,紅綾竟無法近她的身。她很滿意自己今天的表現。

東華支著手臂遙望花雨中翩翩若白蝶的鳳九。像這樣完完整整看她舞一回劍還是首次,據說她師從她爹白奕學的劍術。白奕的一套劍術他沒有記錯應該是以剛硬著稱,被她舞得倒是柔軟很多。不過,一招一式折花攀柳的還挺好看,意態上的從容和風流做得也足。算來她這個年紀,這個修為,能同由慧明境三毒濁息幻化而成的緲落的化相鬥上這麽長一段時間,也算難得。

其實,鳳九前半段推得不錯,東華他行這一趟的確是來伏妖。但這個女妖非一般的妖,乃妙義慧明境中三毒濁息所化的妖尊緲落。若是緲落的本體現世,少不得需帝君他老人家費力傷神,不過那尊本體一直被東華困在慧明境中不得而出,每十年從境中逃逸出一些三毒濁息,流落世間也不過是她的一種化相罷了,比尋常的妖是要厲害些,於東華而言卻不算什麽。

他壓根沒有想過任憑緲落同自己親昵是借此將姬蘅同鳳九氣走,以防她二人犯險。當是時,緲落伏在他的身上,因對於她們這種妖而言,要使攝心術惑人時,離想要迷惑之人越近施法越容易,但她靠他越近其實也方便他將她淨化,他不覺得有將不怕死貼上來的緲落推開的必要。

鳳九感動他此舉乃是對她和姬蘅的一種情義,著實是對他的一篇誤會。

不過此地畢竟妖異,緲落此時雖隻是個化相,於鳳九姬蘅二人這種修為並不多麽精深的仙魔,也算是個高明惡妖,照理無論如何她們都該有些害怕。不知因何而跟過來的姬蘅在東華看來識趣些,中途意識到危險先跑走了;鳳九在他印象中明明比姬蘅更加冰雪聰明,見此危境照理說應該溜在姬蘅的前頭,不曉得為什麽竟站著沒有動。

他看了一陣,突然有些疑惑,一時摸不準從袖子裏抽出把劍揚言在一旁站站,打算留下來幫他的這位白衣少女,到底是不是他認識的鳳九。但她額頭正中的鳳羽花貨真價實,眼梢那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氣也是他在九重天時極為熟悉。她如此果斷地祭出三尺青峰,難道是以為他被脅困,想要解救他的意思?

東華撐著手臂冷靜地看著攜劍而立的鳳九,自他從碧海蒼靈化世以來,踩著累累枯骨一路至今,六合八荒尋他庇佑者,早年一波又一波從未間斷過,異想天開起念要來保護他的,這麽多年倒是從沒有遇到。保護這兩個字,同他的尊號連在一起本來就是篇笑話。可此時此境,遙遙花雨中,這位青丘的小帝姬卻撐著這樣纖弱的一具身軀,提著這樣薄軟的一柄小劍,揣著要保護他的心思站在不知比她強大多少倍的敵人跟前勇敢地對陣。帝君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很新鮮。

鳳九抽出陶鑄劍揮出第一道劍光時,就曉得同這個女妖對法自己沒有多大的勝算。不過,雖然是主動留下幫忙,但她預想中對自己的定位隻是來唱個偏角兒,功能在於幫助東華拖延時間或者尋找時機,從沒有打算將撂倒緲落這個差事從東華的手中搶過來。

前半場對戰中她自覺自己守得很好,表現差強人意。後續打鬥中,她誠懇地盼望東華能盡早從打坐中回神接過下半場。分出精力看過去時,帝君他老人家卻支著手臂正目光清明地同她對望,隱約間他薄唇微啟說了三個字。鳳九默然地在心底琢磨,第一個字和第二、三字間有一個微妙的停頓,或許是十分高深的一句心法,有助她的劍術瞬間飛升,可歎陶鑄劍揮出的響聲兒太大,帝君口中這高明的三個字,究竟是哪三個字呢?待背後的紅綾襲上肩頭,她細一思索才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喂,小心。”……

所幸這部紅綾勢快卻並不如何凶狠,沾上她的肩頭不過劃破一方綢羅,再要襲過來時被她險險躲過,陶鑄劍抬上去擋了一擋。

鳳九在招架中有個疑惑,方才明明覺得緲落的紅綾勁力無窮即將卷起她格擋的軟劍,不知為何陡然鬆了力道,她趁勢一個劍花挽起來疾刺回去,還逼得緲落蹣跚地退了兩步。她的劍幾時變得這樣快了?

重立定的緲落臉上極快地閃過一抹不甘之意,望著鳳九的身後又突然浮現一個詭異笑容。鳳九電光火石間突然意識到方才打得換了幾處地方,此時她們就站在東華打坐的前方數十來步,緲落這個笑分明是向著東華。她心未思量身先行地旋身就朝側後方撲過去,這當口果然從緲落手中連化出五匹紅綾,似遊轉的蛟蛇朝著東華打坐處疾電般襲來。

鳳九壓在東華的身上,轉眼瞧近在咫尺被紅綾搗個稀爛的他的坐台,心中摸了把冷汗暗道好險。撲倒東華的一瞬間,她悟出一篇他為何閑坐一旁不出手幫她的道理,這個光景,多半是他著了這個女妖的道兒,被她施了諸如定身術之類無法掙脫罷。幸虧她今日菩薩心腸一回一念之差留下來助他,否則他不知吃怎樣的虧。她的本性中一向十分同情弱者,此時想著難得見東華弱勢落魄,對上他在身下望著自己的目光也不覺得尷尬了,亦柔軟地反望回去,心中反而充滿了一種憐愛的聖光……顯然,她一廂情願對帝君誤會得有點深,帝君他老人家一直不出手,純粹是等著看她為了救他能做到何種地步罷了。

紅綾被緲落操控得像是活物,一擊不成極快速地轉了個方位,朝著他二人再次疾遊而來。看此種力道此種路數,若硬碰硬迎上去不被嗆出幾口鮮血來收不了場,倘躲的話,她一個人倒是好躲,但帶上一個不能動彈的東華……艱難抉擇間她忽然感到身子被帶得在地上滾了幾滾,靈巧閃過紅綾的攻勢,未及出力已被挾著趁風而起,持劍的手被另一隻手穩穩握住,腰也被摟住固定,東華貼在她身後,嗓音沉沉響在她耳邊:“看好了。”她睜大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前移,劍光淩厲似雪片紛飛,她看不清東華帶著她握住陶鑄劍挽出了什麽招式,眼光定下來時隻見漫天紅綾碎片中,雪白的劍尖處浸出一灘黑血,定在雙眼圓睜的緲落額心中。

鳳九一向定義自己也算個頗有見識的仙,降妖伏魔之事她雖然親手為得不多,但幾萬年來瞧她的叔伯姑嬸們收妖的經驗也瞧了不少,她打心底覺得今次東華收的這位乃是她所見妖孽中長得最為妖孽的。麵對這樣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帝君他竟能一劍刺下去毫不留情,帝君的這種精神她由衷地欽佩。

東華帶著她略僵硬的手收回陶鑄劍反手回鞘,林間軟如輕雪的佛鈴花瓣飄飄搖搖漸漸隱息不知去了何處,偶有兩片落在她手背上卻沒有什麽實在的觸覺,她才曉得方才眼中所見這一出飄渺的花海許是女妖做出的幻影。

林間風聲颯颯,緲落從腳底往上雙足緩慢地散成一團灰霧,是油盡燈枯即將湮滅的症頭,卻見她忽然睜大情媒似的一雙眼,向著東華哼聲笑道:“我曾經聽聞尊座你是四海八荒最清靜無為的仙者,老早就想看看你的內心是否果真如傳聞中所說一片梵淨海坦蕩無求,今次終於了了心願,”她像是得了什麽極好笑的事情,陰鷙的眉眼險險挑起:“原來尊座的心底卻是一片佛鈴花海,有趣,有趣,不知得尊座如此記掛上心的究竟是這片花海,或者是花海後頭還藏著一個誰?”話罷自顧自地又笑了兩聲:“所謂九住心已達專注一趣之境的最強的仙者,竟也有這樣不為外人道的秘密,有趣,有趣,有……”第三個趣字尚未出口,已隨著她全身化相化灰,泯泯然飄散在了半空之中。

鳳九目瞪口呆地聽完緲落的臨終感言,目瞪口呆地看她化作一陣白灰飄然長逝,她原以為這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惡戰,心想東華不得已不能幫忙也好,降伏此種惡妖不是人人都有機會,一腔熱血剛剛才沸騰起來,這就……結束了?

眼看汙濁妖氣盡數化去,徒留天地間一派月白風清。鳳九很疑惑,片刻前還枯坐一旁要死不活的東華,是如何在緊要關頭露出這麽從容鎮定的一手的?思索片刻,她轉過味兒來,敢情他又騙了她一回。她佩服自己看破這個隱情居然還能這麽的淡定,果然是被騙得多了就習慣了。她淡定地將陶鑄劍縮成寸長揣進袖子裏,淡定地轉身同東華一點頭算是告辭。自己本領有限卻還跑來耍仗義一準又被東華看了笑話,算了,她大人不記小人過,這番義氣算是白施給他。

正抬腳欲走,月白風清中身後帝君突然不緊不慢道:“你怎麽來了?”

鳳九一愣,覺得他這一問何其熟悉,偏著頭思索一陣,突然驚訝且疑惑地回頭,不確定地指著自己的下巴向東華道:“你剛才是在問我?”

白亮的月色被半扇沉雲掩住,帝君平靜地回望:“我看起來像在自言自語?”

鳳九仍保持著驚訝的表情一根手指比著自己:“我是說,方才我從樹上掉下來時你問姬蘅公主那一句你怎麽來了,其實一直問的是我?”

東華抬手化了張長榻矮身坐下,平靜而莫名地微抬頭望向她:“不然,你以為呢?”眼中見她一派茫然的神情,重複道:“你還沒回我,你來做什麽?”

他這一提點鳳九茫然的靈台驀然劈過一道白光,這一趟原本是捏著時辰來盜頻婆果,結果熱血一個沸騰陶鑄劍一出就把這樁事徹底忘在了腦後。掰指一算也不知耽誤了多少時辰,腦門上一滴冷汗迅速滴下來,她口中匆匆敷衍著“出來隨便逛逛,看到你被欺負就隨便救救,哪裏曉得你在騙人”,腳下已疾疾邁出數步。

東華的聲音仍然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你這麽走了,不打算帶著我?”

鳳九匆忙中莫名地回頭:“我為什麽要帶著你?”卻發現東華並沒有跟上來,仍悠閑地坐在矮榻上,見她回頭淡淡道:“我受傷了,將我一人留在這裏你放心麽?”

鳳九誠實地點頭:“放心啊。”眼風中瞧見帝君微挑的眉不怕死地又添了句:“特別放心啊。”話剛落地向前的腳步竟全化作朝後的踉蹌,眨眼間已顛倒落腳在東華倚坐的長榻旁。她手扶著椅背穩住身形氣急敗壞地剛脫口一個你字,已被東華悠悠截斷話頭:“看來你並不是特別放心。”

鳳九有口難言,滿心隻想歎幾日不見帝君你無賴的功力又深了不隻一層,話到喉嚨被腦中殘存的理智勒住,憋屈地換了句略軟和的道:“恕鄙人眼拙,著實看不出來帝君這一派風流倜儻的到底是哪一處受了傷。”

一陣小風吹過,帝君紫色的衣袖撩起來,右臂果然一道寸長的口子,還在汩汩地冒著熱血,方才沒有瞧出,大約是衣袖這個顏色不容易察覺。傳說東華自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同人打架從沒有流過血,能眼見他老人家掛次彩不容易。鳳九歡欣鼓舞地湊上去:“赤中帶金,不愧是帝君流出來的血,我看典籍上說這個血喝一盅能抵一個仙者修行千八百年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啊?”

東華揚眉看著她的臉,忽然歎了一口氣:“一般來說,你這種時刻第一件想到的應該是如何幫我止血。”

鳳九還沒有從看熱鬧的興奮中緩過神來,聽他這個話本能地接道:“雖然鄙人現在還算不上一個絕頂的美人,但是再過萬八千年長開了命中注定將很有姿色。我姑姑的話本上從沒有什麽英雄救美之後主動去跟美人示弱,你主動把傷處給我看背後沒有陰謀我才不信,你騙我也不是一次兩次,這個傷不過是個障眼法,你以為我傻的麽?”

東華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處,又看了一眼鳳九,良久,平和地道:“你近來的確較從前聰明,不過教你仙法道術的師父在幼學啟蒙時沒有告訴你,見血的障眼法一向隻能障凡人的眼障不了神仙的眼麽?”

鳳九從未一次性聽東華說這樣長的句子,反應過來帝君這一番剖析講解的是甚,頓時驚得退後一步:“……喂,你這傷不會是真的吧?”她疑惑地上前一步,血流得如此快速讓她有些眩暈,手忙腳亂地扯開襯裙的一條長邊將東華鮮血橫流的手臂麻溜包起來,嘴中卻仍有些懷疑地嘟囔:“可是我見過的英雄,譬如我姑父,他受再重的傷一向也是費心費力瞞著我姑姑,我爹他受傷也從不讓我阿娘知道,就是折顏那樣感覺很為老不尊的一個人他受傷也都是一個人默默藏著不給我小叔曉得一星半點兒,你這種反應的我還真是從來沒有見過……”

東華坦然地看著她笨手笨腳給自己處理傷處,耐心地同她解惑:“哦,因為我這個英雄比起他們來,比較脆弱。”

“……”

鳳九坐在片刻前東華安坐的長榻上,右手撐著矮榻斜長的扶臂想問題,腿上擱著帝君的腦袋,換言之帝君他老人家此刻正枕在她的玉腿上小憩。事情到底如何發展到這個境地的,鳳九撓了半天腦袋,覺得著實很莫名。

猶記一盞茶的功夫間,她以德報怨地同東華包好臂上的傷口,客氣地告辭成功去辦手上的正事,其時東華也沒有再做挽留,但她沿著記憶中初來的小道一路尋回去,卻再找不到方才掉落的出口。急中生智她感覺是東華做了手腳,殺氣騰騰地重回來尋他,未到近處已聽到躺在長榻上閉目休整的東華道:“方才忘了同你說,緲落死後十二個時辰內此地自發禁閉,若想出去怕是出不去。”

鳳九腦袋一懵,東華續道:“你有什麽要事需及時出去?”

鳳九哭喪著臉:“我同燕池悟有約……”原本待說“有約去解憂泉旁盜頻婆果”,話待出口意識到後頭這半句不是什麽可光明正大與人攀談的事,趕緊捏在喉嚨口另補充道:“同他有個約會。”這件事著實很急,此前她在林中四處尋路時還分神反省過對東華是否太過寬容,此時覺得幸虧自己本性良善方才沒有趁他受傷落井下石還幫他包紮了傷口,她急中三兩步過去握住東華的右臂,將她同他施恩的證據清晰地擺在他麵前,神色凝重地看向他:“帝君,你說我給你包紮的這個傷口抱著得好不好?我是不是對你有恩?你是不是應該報答?”

東華凝視著她道:“包得一般,你要我報答你什麽?”

鳳九更加急切地握住他的手臂,道:“好說,其實因我此時身負的這樁事著實十分緊急。此地困得住我這種修為淺薄的神仙,卻定然困不住帝君您這樣仙法卓然的神仙,若帝君助我及時脫困,帝君將我扔在梵音穀半年不來營救之事和變成絲帕誆我之事一概一筆勾銷,你看怎麽樣?”

東華繼續凝視著她道:“我覺得,你對我似乎分外記仇。”

鳳九感歎在東華這樣專注的注視下心中竟然平靜無波,一邊自覺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果然很沉得住氣一邊誠懇狀道:“怎麽會?”眼見東華眼中不置可否的神氣,頓了頓又道:“那是因為除了你基本上也沒什麽人喜歡得罪我。”

就聽東華道:“燕池悟呢?”

鳳九心道小燕多傻啊,我不欺負他已經不錯了,他要是還能反過來得罪我這真是盤古開天一樁奇事,但小燕終歸也是一代魔君,鳳九覺得是兄弟就不能在這種時刻掃小燕的麵子,含糊了一聲道:“小燕他啊,呃,小燕還好。”

但這種含糊乍一看上去卻和不好意思頗為接近,鳳九見東華不言語再次閉目養神,恍然話題走偏,急急再傾身一步上去將話題拽回來:“我記仇不記仇暫且另說,不過帝君你這個形容,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報答我啊?”

東華仍是閉著眼,睫毛長且濃密,良久才開口道:“我為什麽要幫你,讓你出去會燕池悟?”

鳳九想他這個反問不是討打麽,但她曉得東華一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雖然著急還是克製著心中火氣邏輯清晰地一字一頓告訴他:“因為我幫了你啊,做神仙要互相幫助,我幫了你,我遇到危急時刻你自然也要幫一幫我,這才是道法正理。”她此時還握著東華的手臂,保持這個姿態同他說話已有些時候。她心中琢磨若他又拿出那套耍賴功夫來回她道“今天我不太想講道理,不太想幫你”她就一爪子給他捏上去,至少讓他疼一陣不落個好。哪裏想到東華倒是睜眼了,目光在她臉上盤桓一陣,眼中冷冷清清道:“我沒有辦法送你出去,即便你同他有什麽要緊之約,也隻能等十二個時辰以後了。”

鳳九腦子裏轟一聲炸開:“這豈不是注定爽約?”她的一切設想都在於東華的萬能,從沒有考慮過會當真走不出去誤了盜頻婆果的大事,但東華此種形容也不像是開她的玩笑,方才那句話後便不再言語。

她呆立一陣,抬眼看天上忽然繁星密布杳無月色,幾股小風將頭上的林葉拂得沙拉作響。今夜若錯過,再有時機也需是下月十五,還有整整一月,鳳九頹然地扶著矮榻蹲坐。星光璀璨的夜空卻忽然傾盆雨落,她嚇了一跳,直覺跳上長榻,四望間瞧見雨幕森然,似連綿的珠串堆疊在林中,頭上藍黑的夜空像是誰擎了大盆將天河的水一推而下,唯有這張長榻與潑天大雨格格不入,是個避雨之所。

她聽說有些厲害的妖被調伏後因所行空間尚有妖氣盤旋,極容易集結,需以無根水滌盡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將方圓盤旋的妖氣一概衝刷幹淨方稱得上收妖圓滿,這麽看此時天上這番落雨該是東華所為。

夜雨這種東西一向愛同閑愁係在一處,什麽“春燈含思靜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之類,所描的思緒皆類此種。雨聲一催,鳳九的愁思一瞬也未免上來,她曉得東華此時雖閑躺著卻正是在以無根淨水滌蕩緲落留下的妖氣,怪不得方才要化出一張長榻,一來避雨,二來注定被困許久至少有個可休憩之處,東華他考慮得周全。

鳳九頹廢地蹲在榻尾,她已經接受煮熟的鴨子被夜雨衝走的現實,原本以為今夜頻婆果就能得手,哪曉得半道殺這麽一出,天命果然不可妄自揣度,但今次原本是她拖小燕下水,結果辦正事時她這個正主恍然不見蹤跡,不曉得若下月十五她再想拖小燕下水小燕還願意不願意上當,這個事兒令她有幾分頭疼。

她思量著得編個什麽理由回頭見小燕才能使他諒解爽約之事,實話實說是不成的,照小燕對東華的討厭程度,遇上這種事,自己救了東華而沒有趁機捅他兩刀,就是對他們二人堅定友情的一種褻瀆和背叛。唔,說她半途誤入比翼鳥禁地,被一個惡妖擒住折磨了一夜所以沒有辦法及時趕去赴約這個理由似乎不錯,但是,如果編這麽個借口還需一個自己如何逃脫出來的設定,這似乎有一些麻煩。她心中叨念著不知覺間歎息出聲:“編什麽理由看來都不穩妥,哄人也是個技術活,尤其是哄小燕這種打架逃命一流的,唉。”東華仍閉著眼睛似乎沒什麽反應,周圍的雨幕卻驀然厚了一層,大了不止一倍的雨聲擂在林葉上像是千軍萬馬踏碎枯葉,有些滲人。鳳九心中有些害怕,故作鎮定地朝東華挪了一挪,雙腳觸到他的腿時感覺鎮靜很多,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夾著雨聲飄來:“看不出來你挺擔心燕池悟。”

帝君他老人家這樣正常地說話令鳳九感到十分惶惑,預想中他說話的風格,再不濟此時冒出來的也該是句“哄人也需要思索看來你最近還需大力提高自己的智商”之類這種。如此正常的問話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順溜回道:“我也是怕下月十五再去盜頻婆果他不願意給我當幫手不是……”不是倆字剛出口,鳳九的臉色頓時青了,艱難道:“其實那個,我是說……”

雨聲恍然間小了許多,無根水籠著長榻的結界壁順勢而下,模糊中似飛瀑流川,川中依稀可見帝君閑臥處銀發倚著長榻垂落,似一匹泛光的銀緞。鳳九腦中空空凝望結界壁中映出的帝君影子,無論如何偷盜不是一件光彩之事,何況她還是青丘的女君,頭上頂著青丘的顏麵,倘若東華拿這樁事無論是支會比翼鳥的女君一聲還是支會她遠在青丘的爹娘一聲,她都完了。

她張了張口,想要補救地說兩句什麽,急智在這一刻卻沒有發揮得出,啞了半晌倒是東華先開口,聲音聽起來較方才那句正常話竟柔軟很多:“今夜你同燕池悟有約,原來是去盜取頻婆果?”她幹笑兩聲往榻尾又縮了縮:“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身為青丘女君怎會幹此種偷盜之事,哈哈你聽錯了。”

東華撐著頭坐起身來,鳳九心驚膽戰地瞧著他將手指揉上額角,聲音依然和緩道:“哦,興許果真聽錯了,此時頭有些暈,你借給我靠靠。”鳳九小辮子被拿捏住,東華的一舉一動皆十分撥動她的心弦,聞言立刻殷勤道:“靠著我或許不舒服你等等我變一個靠枕給你靠靠……”但此番殷勤殷錯了方向,東華揉額角的手停了停:“我感覺似乎又記起來一些什麽,你方才說下月十五……”鳳九眨眼中會意趕緊湊上去一把攬住他按在自己腿上:“這麽靠著不曉得你覺得舒服還是不舒服,或者我是躺下來給你靠?那你看我是正著躺給你靠還是反著躺給你靠你更加舒服些?”她這樣識時務顯然令東華頗受用,枕在她的腿上又調整了一下臥姿,似乎臥得舒服了才又睜眼道:“你是坐著還是躺著舒服些?”鳳九想象了一下若是躺著……立刻道:“坐著舒服些。”東華複閉目道:“那就這麽著吧。”

鳳九垂首凝望著東華閉目的睡顏,突然想起來從前她是頭小狐狸時也愛這樣枕在東華的腿上,那時候佛鈴花徐徐飄下,落在她頭頂帶一點癢,東華若看見了會抬手將花瓣從她頭上拂開,再揉一揉她的軟毛,她就趁機蹭上去舔一舔東華的手心……思緒就此打住,她無聲地歎息,自己那時候真是一頭厚顏的小狐狸,風水輪流轉,今日輪著東華將自己當枕頭,她擔憂地思索,倘若東華果真一枕就是十二個時辰……那麽,可能需要買點藥油來擦一擦腿腳。

思緒正飄渺中,耳中聽正愜意養著神的東華突然道:“可能失血太多手有些涼,你沒什麽旁的事不介意幫我暖一暖吧?”鳳九盯著他抬起的右手,半天,道:“男女授受不親……”東華輕鬆道:“過陣子我正要見見比翼鳥的女君,同她討教一下頻婆樹如何種植,你說我是不是……”鳳九麻溜地握住帝君據說失血涼透的右手,誠懇地憋出一行字:“授受不親之類的大防真是開天辟地以來道學家提出的最無聊無羈之事。”殷勤地捂住帝君的右手:“不曉得我手上這個溫度暖著帝君令帝君還滿意不滿意?”帝君自然很滿意,緩緩地再閉上眼睛:“有些累,我先睡一會兒,你自便。”鳳九心道此種狀況容我自便難不成將您老人家的尊頭和尊手掀翻到地上去?見東華呼吸變得均勻平和,忍不住低頭對著他做鬼臉:“方才從頭到尾你不過看個熱鬧,居然有臉說累要先睡一睡,鄙人剛打了一場硬仗還來服侍你可比你累多了”,她隻敢比出一個口型,安慰自己這麽編排一通雖然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聞自己也算出了口氣,不留神頰邊一縷發絲垂落在東華耳畔,她來不及抬頭他已突然睜開眼。半晌,帝君看著她,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你方才腹誹我是在看熱鬧?”看著她木木呆呆的模樣,他頓了頓:“怎麽算是看熱鬧,我明明坐在旁邊認真地,”他麵無愧色地續道:“幫你鼓勁。”“……”鳳九卡住了。

第二日鳳九從沉夢中醒來時,回想起前一夜這一大攤事有三個不得解的疑惑以及思慮。

第一,東華手上那個傷來得十分蹊蹺,說是緲落在自己掉下來時已將他傷成那樣她是不信的,因回憶中他右手握住自己和陶鑄劍刺向緲落時很穩很疾,感覺不出什麽異樣。第二,東華前前後後對自己的態度也令人頗摸不著頭腦,但彼時忙著應付他不容細想。其實,倘若說帝君因注定要被困在那處十二個時辰化解緲落的妖氣,因感覺很是無聊於是無論如何要將她留下來解解悶子,為此不惜自傷右臂以作挽留,她覺得這個推理是目前最穩妥靠譜的。但是,帝君是這樣無聊且離譜的人麽?她一番深想以及細想,覺得帝君無論從何種層麵來說其實的確算得上一個很無聊很離譜的人,但是,他是無聊到這種程度離譜到這種程度的人麽?她覺得不能這樣低看帝君,糊塗了一陣便就此作罷。事實上,她推斷得完全沒有什麽問題……

第三個疑惑,鳳九腦中昏然地望定疾風院中熟悉的床榻和熟悉的軟被,被角上前幾日被她練習繡牡丹時誤繡了朵雛菊還在眼前栩栩如生。她記得臨睡前聽得殘雨數聲伴著東華均勻綿長的呼吸,雨中仍有璀璨星光,自己被迫握著東華的手感到十分暖和,他的身上也有陣陣暖意,然後她伺候著他頭一低一低就睡著了。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扶著東華那盞長榻入眠的,剛開始似乎有些冷,但睡著睡著就很暖和,因此她睡得很好,甜黑一覺不知到什麽時辰。但,此刻醒來她怎會躺在自己的房中?

她坐在一卷被子當中木木呆呆地思索,或許其實一切隻是黃粱一夢,今日十五,她同萌少小燕去醉裏仙吃酒看姑娘,看得開心吃得高興就醺然地一覺至今,因為她的想象力比較豐富,所以昏睡中做一個這麽跌宕起伏又細節周全的夢也不是全無可能。她鎮定地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要不然就認為是這麽回事吧,正準備借著日頭照進來的半扇薄光下床洗漱,忽瞄見窗格子前一黑,抬眼正看到小燕挑起門簾。

鳳九的眼皮控製不住地跳了跳。小燕他今日穿得很有特色,上身一領大紅的交領綢衣,下裳一派油麥綠,肩上垮了碩大一個與下裳同色的油綠油綠的包袱皮,活脫脫一個剛從雪地裏拔出來的鮮蘿卜棒子。

鮮蘿卜棒子表情略帶憂鬱和惆悵地看著鳳九:“這座院子另有人看上了,需老子搬出去,老子收拾清楚過來同你告個別,山高水長,老子有空會回來坐坐。”

鳳九表情茫然了一會兒:“是你沒有睡醒還是我沒有睡醒?”

鮮蘿卜棒子一個箭步跨過來近得鳳九三步遠,想要再近一步卻生生頓住地隱忍道:“我不能離你更近,事情乃是這般,”聲音突然吊高急切道:“你別倒下去繼續睡先起來聽我說啊!”

事情乃是哪一般,鳳九半夢半醒地聽明白,原來這一切並不是發夢,據小燕回憶他前夜探路時半道迷了路,兜兜轉轉找回來時鳳九已不知所蹤,他著急地尋了她一夜又一日未果,頹然地回到疾風院時卻見一頭紅狐大喇喇躺在她的床上昏睡,他的死對頭東華帝君則坐在旁邊望著這頭昏睡的紅狐狸出神,出神到他靠近都沒有發現的程度。他隱隱地感覺這樁事很是離奇,於是趁著東華中途不知為何離開的當兒鑽了進去。說到此處小燕含蓄地表示,他當時並不曉得床上躺的紅狐狸原來就是鳳九,以為是東華獵回的什麽靈寵珍獸,他湊過去一看,感覺這頭珍獸長得十分的可愛俏皮,忍不住將她抱起來抱在手中掂了掂,然後,悲劇就發生了。

鳳九打眼瞟過鮮蘿卜棒子顫巍巍伸過來的包得像線捆豬蹄一樣的手,笑了:“然後夢中的我噴了個火球出來將你的手點燃了?我挺厲害的麽。”

鮮蘿卜棒子道:“哦,這倒沒有。”突然恨恨道:“冰塊臉不曉得什麽時候從哪裏冒出來倚在門口,沒等老子反應過來老子的手就變成這樣了,因為老子的手變成這樣了自然沒有辦法再抱著你你就順勢摔到了床上,但是這樣居然都沒有將你摔醒老子實在是很疑惑。接著老子就痛苦地發現以你的床為中心三步以內老子都過不去了。老子正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回去冰塊臉卻突然問老子是不是跟你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多久了。”

鳳九撓著頭向鮮蘿卜棒子解惑:“哦,我睡得沉時如果突然天冷是會無意識變回原身,我變回原身入睡時沒有什麽別的優點就是不怕冷以及睡得沉。”又撓著頭同小燕一起疑惑:“不過帝君他……他這個是什麽路數?”

小燕表示不能明白,續道:“是什麽路數老子也不曉得,但是具體我們一起住了多久老子也記不得了,含糊地回他說也有半年了。老子因為回憶了一下我們一起住的時間就失去了回攻他的先機,不留神被他使定身術困住。他皺眉端詳了老子很久然後突然說看上了老子,”

鳳九砰一聲腦袋撞上床框,小燕在這砰的一聲響動中艱難地換了一口氣:“就突然說看上了老子住的那間房子,”話罷驚訝地隔著三步遠望向鳳九:“你怎麽把腦袋撞了,痛不痛啊?啊!好大一個包!”

鳳九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小燕關切道:“你伸手揉一揉,這麽大一個包,要揉散以免有淤血,啊,對,他看上了老子的那間房子。沒了。”

鳳九呆呆道:“沒了?”

鮮蘿卜棒子突然很扭捏:“他說我們這處離宗學近,他那處太遠,我們這裏有個魚塘,他那裏沒有,我們這裏還有你廚藝高超能做飯,所以他要跟老子換。老子本著一種與人方便的無私精神,就舍己為人地答應了,於是收拾完東西過來同你打一聲招呼,雖然老子也很舍不得你,但是,我們為魔為仙,不就是講究一個助人為樂麽?”

鳳九傻了一陣,誠實地道:“我是聽說為仙的確講究一個助人為樂沒有聽說為魔也講究這個,”頓了頓道:“你這麽爽快地和帝君換寢居,因為知道自他來梵音穀,比翼鳥的女君就特地差了姬蘅住到他的寢殿服侍他吧,你打的其實是這個主意罷。”

鮮蘿卜棒子驚歎地望住鳳九,揉了揉鼻子:“這個麽,啊呀,你竟猜著了,事成了請你吃喜酒,坐上座。”想了想又補充道:“還不收你禮錢!”

鳳九突然覺得有點頭痛,揮手道:“好罷,來龍去脈我都曉得了,此次我們的行動告吹,下月十五我再約你,你跪安吧。”

小燕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身,正色嚴肅地道:“對了,還有一事,此前我不是抱過你的原身麽?占了你的便宜,十二萬分對不住。兄弟之間豈能占這種便宜,你什麽時候方便同我講一聲,我讓你占回去。”

鳳九揉著額頭上的包:“……不用了。”

小燕肅然地忽然斯文道:“你同我客氣什麽,叫你占你就占回去。或者我這個人記性不好,三兩天後就把這件事忘了反叫你吃虧,來來,我們先來立個文書約好哪一天占用什麽方式占,哦,對,要不然你占我兩次罷,中間隔這麽長時間是要有個利息。”

鳳九:“……滾。”

軒窗外晨光朦朦,鳳九摸著下巴抱定被子兩眼空空地又坐了一陣,她看到窗外一株天竺桂在雪地中綠得爽朗乖張,不禁將目光往外投得深些。

梵音穀中四季飄雪,偶爾的晴空也是昏昏日光倒映雪原,這種景致看了半年多,她也有點想念紅塵滾滾中一騎飛來塵土揚。聽萌少說兩百多年前,梵音穀中其實也有春華秋實夏種冬藏的區分,變成一派雪域也就是近兩百餘年的事情。而此事論起來要溯及比翼鳥一族傳聞中隱世多年的神官長沉曄。據說這位神官長當年不知什麽原因隱世入神官邸時,將春夏秋三季以一枚長劍斬入袖中,齊帶走了,許多年他未再出過神官邸,梵音穀中也就再沒有什麽春秋之分。

萌少依稀地提到,沉曄此舉乃是為了紀念阿蘭若的離開,因自她離去後當年的女君即下了禁令,禁令中將阿蘭若三個字從此列為闔族的禁語。據說阿蘭若在時很喜愛春夏秋三季的勃勃生氣,沉曄將這三季帶走,是提醒他們一族即便永不能再言出阿蘭若的名字,卻時刻不能將她忘記。席麵上萌少勉強道了這麽幾句後突然住口像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諱言,鳳九彼時喝著小酒聽得正高興,雖然十分疑惑阿蘭若到底是個什麽人物,但無論如何萌少不肯再多言,她也就沒有再多問。

此時鳳九的眼中驀然紮入這一幅孤寂的雪景,一個受凍的噴嚏後,腦中恍然就浮現出這一段已拋在腦後半年餘的舊聞。其實如今,沉曄同阿蘭若之間有什麽跌宕起伏的恩怨劇情她已經沒有多大興致,心中隻是有些悵然地感歎,倘阿蘭若當年喜愛的是冷冰冰的冬季多好,剩下春夏秋三個季節留給梵音穀,大家如今也不至於這麽難挨。想到此處又打了一個噴嚏,抬眼時,就見原本很孤寂的雪景中,闖進了一片紫色的衣角。

鳳九愣了片刻,仰著脖子將視線繞過窗外的天竺桂,果然瞧見東華正一派安閑地坐在一個馬紮上臨著池塘釣魚。坐在一個破棗木馬紮上也能坐出這等風姿氣度,鳳九佩服地覺得這個人不愧是帝君。但她記得他從前釣魚,一向愛躺著曬曬太陽或者挑兩本佛經修注聊當做消遣,今次卻這麽專注地瞧著池塘的水麵,似乎全副心神都貫注在了兩丈餘的魚竿上。鳳九遠遠地瞧了他一會兒,覺得他這個模樣或許其實在思量什麽事情,他想事情的樣子客觀來說一直很好看。

帝君為什麽突然要同小燕換寢居,鳳九此時也有一些思考。小燕方才說什麽來著?說帝君他似乎是覺得疾風院離宗學近又配了魚塘兼有她做飯技藝高超?若是她前陣子沒受小燕的點撥,今日說不定就信了他這一番飄渺說辭。但她有幸受了小燕的點撥,於風月事的婉轉崎嶇處有了深入淺出的了解,她悟到,帝君做這個舉動一定有更深層次的道理。她皺著眉頭前前後後冥思苦想好一陣,恍然大悟,帝君他此舉難道是為了進一步地刺激姬蘅?

雖然答應姬蘅同小燕相交的也是東華,但姬蘅果真同小燕往來大約還是令他生氣。當初東華將自己救回來躺在他的床上是對姬蘅的第一次報複,結果被她給毀了沒有報複成;調伏緲落那一段時姬蘅也在現場,說不準是東華借著這個機會再次試探姬蘅,最後姬蘅吃醋跑了這個反應大約還是令東華滿意,因她記得姬蘅走後她留下來助陣直到她伺候著東華入睡,他的心情似乎一直很愉快。那麽,帝君他此刻非要住在自己這一畝二分地,還將小燕遣去了他的寢居,必定是指望拿自己再刺激一回姬蘅罷?刺激得她主動意識到從此後不應再與小燕相交,並眼巴巴地前來認錯將他求回去,到時他假意拿一拿喬,逼得姬蘅以淚洗麵同他訴衷情表心意按手印,他再同她言歸於好,從此後即便司命將姬蘅和小燕的姻緣譜子用刀子刻成,他二人必定也再無可能了。

鳳九悟到這一步,頓時覺得帝君的心思果然縝密精深,不過這樣婉轉的情懷居然也被她參透了,近日她看事情真是心似明鏡。她忍不住為自己喝了一聲彩。但喝完後心中卻突然湧現出不知為何的麻木情緒,而後又生出一種濃濃的空虛。她覺得,東華對姬蘅,其實很用心。

窗格子處一股涼風飄來,鳳九結實地又打一個噴嚏,終於記起床邊搭著一件長襦。提起來披在肩上一撩被子下床,斜對麵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自言自語道:“重霖在的話,茶早就泡好了。”

鳳九一驚,抬眼向出聲處一望,果然是東華正掀開茶蓋瞧著空空如也的茶壺。他什麽時候進了這個屋她竟完全不曉得,但寄居他人處也敢這麽不客氣也是一種精神。

鳳九看他半天,經曆緲落之事後,即便想同他生分一時半刻也找不到生分的感覺,話不過腦子地就嗆回去:“那你入穀的時候為什麽不把重霖帶過來?”

東華放下手中空空的茶壺,理所當然地道:“你在這裏我為什麽還要帶他來?”

鳳九擯住腦門上冒起的青筋:“為什麽我在這裏你就不能帶他來?”

帝君回答得很是自然:“他來了我就不好意思使喚你了。”

鳳九卡了一卡,試圖用一個反問激發他的羞恥心,原本要說“他不來你就好意思使喚我麽”,急中卻脫口而出道:“為什麽他來了你就不好意思使喚我了?”

東華看她一陣,突然點了點頭:“說得也是,他來了我照樣可以使喚你,”將桌上的一個魚簍順手遞給她:“去做飯吧。”

鳳九愣怔中明白剛才自己說了什麽,東華又回了什麽,頓覺頭上的包隱隱作痛,抬手揉著淤血瞧著眼前的魚簍:“我覺得,有時候帝君你臉皮略有些厚。”

東華無動於衷地道:“你的感覺很敏銳。”將魚簍往她麵前又遞了一遞,補充道:“這個做成清蒸的。”

他這樣的坦誠令鳳九半晌接不上話,她感覺可能剛才腦子被撞了轉不過來,一時不曉得還有什麽言語能夠打擊他、拒絕他,糾結一陣,頹廢地想著實無可奈何,那就幫他做一頓吧也不妨礙什麽。她探頭往魚簍中一瞧,迎頭撞上一尾湘雲鯽猛地躍到竹簍口又摔回去,鳳九退後一步:“這是……要殺生?”

端立身前的東華覷了眼竹簍中活蹦亂跳的湘雲鯽:“你覺得我像是讓你去放生?”

鳳九大為感歎:“我以為九重天的神仙一向都不殺生的。”

東華緩緩地將魚簍成功遞進她的手裏:“你對我們的誤會太深了。”垂眼中瞧見魚簍在她懷中似乎擱得十分勉強,凝目遠望中突然道:“我依稀記得,你前夜似乎說下月十五……”

鳳九一個激靈瞌睡全醒靈台瞬間無比清明,掐斷帝君的回憶趕緊道:“哪裏哪裏,你睡糊塗了一準做夢來著,我沒有說過什麽,你也沒有聽見什麽。”眼風中捕捉到東華別有深意的眼神,低頭瞧見他方才放進自己懷中的竹簍,趕緊抱定道:“能為帝君做一頓清蒸鮮魚乃是鳳九的榮幸,從前一直想做給你嚐一嚐但是沒有什麽機會。帝君想要吃什麽口味,須知清蒸也分許多種,看是我在魚身上開牡丹花刀,將切片的玉蘭香菇排入刀口中來蒸,還是帝君更愛將香菇嫩筍直接切丁塞進魚肚子裏來蒸?”她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一氣嗬成,其實連自己都沒有注意,雖然是臨陣編出來奉承東華的應付之言,卻是句句屬實。她從前在太晨宮時,同姬蘅比沒有什麽多餘的可顯擺,的確一心想向東華展示自己的廚藝,但也的確是沒有得著這種機會。

湘雲鯽在簍中又打了個挺帶得鳳九手一滑,幸好半途被東華伸手穩住,她覺得手指一陣涼意浸骨,原來是被東華貼著,聽見頭上帝君道:“抱穩當了麽?”頓了頓又道:“今天先做第一種,明天再做第二種,後天可以換成蒜蓉或者澆汁。”

鳳九心道你考慮得倒長遠,垂眼中目光落在東華右手的袖子上,驀然卻見紫色的長袖貼服手臂處微現了一道血痕,抱定簍子抬了抬下巴:“你的手怎麽了?”

帝君眼中神色微動,似乎沒有想到她會注意到此,良久,和緩道:“抱你回來的時候,傷口裂開了。”凝目望著她。

鳳九一愣:“胡說,我哪裏有這麽重!”

帝君沉默了半晌:“我認為你關注的重點應該是我的手,不是你的體重。”

鳳九抱著簍子探過去一點:“哦,那你的手怎麽這麽脆弱啊?”

帝君沉默良久:“……因為你太重了。”

鳳九氣急敗壞:“胡說,我哪裏有這麽重。”話出口覺得這句話分外熟悉,像是又繞回來了,正自琢磨著突然見東華抬起手來,趕緊躲避道:“我說不過你時都沒打你你說不過我也不興動手啊!”那隻手落下來卻放在她的頭頂。她感到頭頂的發絲被拂動帶得一陣癢,房中一時靜得離奇,甚至能聽見窗外天竺桂上的細雪墜地聲。鳳九整個身心都籠罩在一片迷茫與懵懂之中,搞不懂帝君這是在唱一出什麽戲,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角,卻正撞上東華耐心端詳的目光:“有頭發翹起來了,小白,你起床還沒梳頭麽?”

話題轉得太快,這是第二次聽東華叫她小白,鳳九的臉突然一紅,結巴道:“你你你你懂什麽,這是今年正流行的發型。”言罷摟著魚簍蹭蹭蹭地就跑出了房門。門外院中積雪沉沉,鳳九摸著發燙的臉邊跑邊覺得疑惑,為什麽自己會臉紅,還會結巴?難道是東華叫她小白,這個名字沒有人叫過,她一向對自己的名字其實有些自卑,東華這麽叫她卻叫得很好聽,所以她很感動,所以才臉紅?她理清這個邏輯,覺得自己真是太容易被感動,心這麽軟,以後吃虧怎麽辦呢……

第五章

三日後,白雪茫茫,唯見鳥語不聞花香。

鳳九狠心在醉裏仙花大錢包了個場,點名前陣子新來的舞娘桃妝伴舞作陪,請東華吃酒。其實按她對東華的了解,帝君似乎更愛飲茶。但比翼鳥的王城中沒有比醉裏仙這個酒家更貴的茶鋪,小燕建言,既然請客,請得不夠貴不足以表達她請客的誠意,她被小燕繞暈了,就糊裏糊塗地定在了醉裏仙。

鳳九為什麽請東華吃酒,這樁事需回朔到兩日前。兩日前她尚沉浸在頻婆果一時無法得手、且此後需日日伺候東華的憂患中,加之沒有睡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到宗學,迎頭卻正碰上祭韓夫子匆匆而來。

她因為瞌睡還在腦門上沒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順地垂頭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筆直行了過來,臉上堆出層層疊疊慈祥的笑拱出一雙出眾的小眼睛,她心裏打了個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經弓著腰滿含關愛地看著她:“那個決賽冊子前些日謄抄的小官謄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發現少謄了你的名字,”又捋著一把山羊須滿含深意地討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鳳九耳中恍然先聽說決賽冊子上複添了自己的名諱得頻婆果有望,大喜;又聽夫子提什麽帝君,還猥瑣一笑稱自己眼拙,瞬間明白了她入冊子是什麽來由,夫子又誤會了什麽。她平生頭一回在這種時刻腦子轉得飛快,但夫子雖然上了年紀行動卻比她的腦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釋,極目一望眼中隻剩老頭一個黑豆大的背影消失在霧雨之中。

鳳九覺得,這樁事東華幫了她有功。若尋常人這麽助她,無論如何該請人一頓酒以作答謝。但東華麽,自重逢他也帶累自己走了不少黴運,如今他於自己是功大於過過大於功還是功過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鳳九想了整整一堂課,依然很困惑,於是,她拿此事請教了同在學中一日不見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揮別鳳九喜滋滋住進帝君他老人家的華宅,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見著他得知東華同他換居之事,呆愣一陣,嫵媚又清雅的一張臉上忽然落下兩滴熱滾滾的淚珠。姬蘅的兩顆淚猶如兩匹巨石砸進小燕的心中,令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這條路依然道阻且長。小燕很沮喪。

當晚,小燕就著兩壺小酒對著月色哀歎到半夜。最後一杯酒下肚忽然頓悟,盡管他從前得知鳳九乃青丘帝姬時十分震驚,難以相信傳說中東荒眾仙伏拜的女君乃是這幅德性,但鳳九她著實繼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樣貌,如今東華同有著這麽一副好樣貌的鳳九朝夕相對……當然他也同鳳九朝夕相處了不少時日,但他對情專一麽,東華這樣的人就定然不如自己專一了,倘能將東華同鳳九撮合成一處……屆時東華傷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溫言勸慰趁虛而入,妙哉,此情可成矣!

東華同鳳九,他初見鳳九的確以為她是東華的相好,但那時沒怎麽注意她的姿色,後來注意到她的姿色時也曉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實同東華沒什麽幹係,也就沒有多想她同東華合適不合適的問題。如今細致一思量,他兩個站一處,其實還挺般配的麽。小燕為心中勾勒的一副美好前景一陣暗喜。涼風一吹,他忽然又想起從前在鳳九的跟前說了東華不少壞話……心中頓生懊惱。小燕端著一隻空酒杯尋思到半夜,如何才能將東華的形象在鳳九跟前重新修正過來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凍至傷寒,仍沒有想出什麽妙招來。但次日學中,鳳九竟然主動跑來請他參詳她同東華的糾葛之事,燕池悟擰著鼻涕舉頭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鳳九與東華,麵對鳳九的虔誠請教,無奈而文雅地違心道:“冰塊臉,不,我是說東華,東華他向來嚴正耿介,不拘在你們神族之內,在我們魔族其實都是有這種威名盛傳的。但今天,他為了你竟然專程去找那個什麽什麽夫子開後門,這種恩情不一般啊。你說的半年不來救你或者變帕子欺騙你之流的小失小過,跟此種大恩大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說到這裏,他禁不住在內心中呸了自己一聲,但一想到未來幸福,又呸了自己一聲後繼續道:“你要曉得,對於我們這種成功男人來說,威名比性命還要更加重要,但是冰塊臉他,不,東華帝君他,他為了你竟然願意辱沒我們成功男人最重視的己身威名。他對你這樣好,自然是功大於過的,你必然要請他喝一頓酒來報答,並且這頓酒還要請在全王城最貴的醉裏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興。”他語重心長地看著鳳九:“我們為魔為仙,都要懂得知恩圖報啊,如果因為對方曾對你有一些小過失,連這種大恩都可以視而不見,同沒有修成仙魔的無情畜生又有什麽區別呢?”

鳳九完全懵了:“我方才同你講的那些他欺負我的事,原來隻是一些小過失麽?在你們不在事中的外人看來,其實不值一提麽?原來竟是我一直小題大做了?”頹然地道:“是我的心胸太狹窄了麽?這種心胸不配做東荒的女君罷?”

小燕心中暗道冰塊臉可真夠無恥的,自己也真夠無恥的。看到鳳九整個世界觀在他一席話間轟然崩潰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與溫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誠懇且嚴肅地道:“當然不值一提,東華他此次這個舉動,明顯是想結交你這個朋友的意思。能交到這麽一個朋友,你要珍惜,據我長久的觀察,從前我對東華的誤會也太深,其實東華帝君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話間他又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鳳九眉頭緊皺地沉思了好一會兒,在小燕極目遙望天邊浮雲時,失魂落魄地、搖搖晃晃地走開了。然後第三天,就有了醉裏仙這豪闊的千金一宴。

宴,是千金一宴。跳舞的桃妝,乃是千金一曲舞,腳底下每行一步就是一筆白花花的銀錢。鳳九看得肉痛,因她當年身無分文地掉進梵音穀,近半年全靠給小燕燒飯從他身上賺些小錢,這一場豪宴幾乎墊進去她半副身家。

二樓的正座上東華正一臉悠閑地把玩一個酒盞,顯見得對她花大錢請來的這個舞娘不大感興趣。右側位上不請自來的燕池悟倒是看得興致勃勃,他身旁同樣不請自來的姬蘅公主,一雙秋水妙目則有意無意地一直放在東華身上。

這個情境令鳳九歎了口氣,其實他二位不請自來也沒有什麽,她好不容易擺回闊,多兩個人也是兩份見證。隻不過,左側方這位閑坐跟著樂姬打拍子的九重天元極宮三殿下連宋君,以及他身旁有樣學樣拿著一把小破扇子亦跟著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團子阿離……這二位竟然也出現在這個宴席上,難道是她眼花了還沒有睡醒?

因她雖是主人卻最後一個到宴,到宴時二樓席上的諸位均已落座有些時辰,大家對連宋和團子的出現似乎都很淡定。團子恍一瞧見她,蹭地從座上站起來,天真中帶著擔憂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又裝模做樣看了一眼周圍,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坐了回去。

她一團雲霧地上了樓,同在座諸位頷首算打了招呼。東華把玩酒盞中覷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領悟到帝君的意思,撓著頭從善如流地緩步過去坐下。

剛剛落座,侍立一旁的夥計便有眼色地沏過來一壺滾滾熱茶。對麵白簾子後頭流瀉出樂姬一把淙淙琴音,雕梁畫棟間如魚遊走,而麵前茶煙嫋嫋中團子圓潤可愛的側臉若隱若現。

鳳九抿著茶沉吟,感覺一切宛若夢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釘在東華臉上的目光又熱切得這樣真實。她一時拿不準,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沒有感覺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夢,不禁又掐了一把,頭上東華的聲音幽幽傳來:“你掐得還順手麽?”鳳九的手一僵,垂頭看了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子,默然收回來幹幹一笑:“我是看帝君你的衣裳皺了,幫你理一理。”

東華眼底似浮出一絲笑,鳳九未看真切,但見他未再同她計較,便垂頭對準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聽隔壁連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輕聲一笑:“看來九歌公主見了本君同天孫殿下果然吃驚。其實本君此行原是給東華捎老君新近練成的一味丹,天孫無意中丟失了陪她玩耍的阿姊,一直懨懨提不起精神,便將他同領出來散一散心。不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東華:“倒是本君送遲了這瓶丹,此時你怕是沒什麽必要再用到它了罷?”

鳳九聽連宋叫出九歌這兩個字,方才反應出上樓時團子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看來他們也曉得比翼鳥同青丘有梁子,需得幫她隱瞞身份。連宋君雖然時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穩妥的樣子,行起事來還是頗細致周全。

東華像是對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盞厭倦了,微一抬袖,連宋指間瑩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他的手中,轉了一圈道:“現在雖然用不上,以後難說。”

連宋敲了敲扇子:“早知你不會如此客氣。”

他們這場啞謎般的對話令鳳九心生好奇,正要探頭研究研究東華手中的玉瓶裝的是什麽靈丹妙藥,被忽視良久的團子卻再也沉不住氣。今日團子穿著碧綠色的小衫子,蹭蹭蹭從座上跑過來,像是迎麵撲來一團閃閃發光的綠色煙雲。

鳳九感覺團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憂鬱,半年不見,他竟然已經懂得了什麽叫做憂鬱!憂鬱的團子看定鳳九好一會兒,突然笨手笨腳地費力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數十倍大,壓得他悶哼一聲翻倒在地,鳳九趕緊將他扶起來。包裹攤開,迎麵一片刺目的白光,層層疊疊的夜明珠鋪了整整一包袱皮,鳳九傻眼了。

團子熱切地看著她,揚聲道:“這位姑娘,你長得這麽漂亮,有沉魚落雁之貌閉月羞花之姿,本天孫很欣賞你,這些夜明珠給你做見麵禮。”鳳九一個趔趄,團子吃力地撐住她,在她耳邊小聲地耳語道:“鳳九姐姐,你的錢那天都拿去下賭注了,但是聽說在這裏生活是要花錢的,我就把從小到大的壓歲錢送來給你救急。我剛才演得很好吧~~~”鳳九撐著團子坐穩當,亦在他耳邊耳語道:“演得很好,夠義氣。”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絕非團子一人。早在上樓時鳳九便琢磨著,人這麽齊,拉開如此一場大幕,不唱幾出好戲都對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銀子。鬆雲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妝的舞步剛隨樂聲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負所望當仁不讓地越座而出,將一個青花湯盅獻在了帝君的跟前。

湯盅一揭傳來一陣妙香,香入喉鼻間鳳九辨識出這是借銀雪魚勾湯燉的長生藤和木蓮子,姬蘅的手藝自然趕不上她,不過就這道湯而言,也算是燉得八分到位了。鳳九的記憶中,東華的確對木蓮子燉湯情有獨鍾,這麽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沒有變過。

樓間一時靜極,隻聞姬蘅斟湯時盅勺的碰撞聲,鳳九搭眼看去,東華正垂頭瞧著姬蘅斟湯的手,細致又雪白的一雙手,上頭卻不知為何分布了點點紅斑,看著分外紮眼。待一碗熱湯斟完呈到跟前,東華突然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能碰長生藤?”一旁鳳九握著茶盅的手一頓,另一旁的連宋君悠悠地打著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顫了一下,好一會兒,輕聲道:“老師還記得奴不能碰長生藤。”抬頭勉強一笑,道:“奴是怕老師在九歌公主處不慣,才借著今日燉了些湯來,木蓮子湯中沒有長生藤調味又怕失了老師習慣的風味,不過奴碰得不多,並不妨事。”停了停,一絲胭紅突然爬上臉頰:“不過,老師能為奴擔心一二,奴也覺得……”

後半句正似語還休之間,鳳九噠地一聲擱下茶盅,咳了一聲道:“我去後頭瞧瞧酒菜備得如何了,”小燕悶悶起身道:“老子同去。”團子左看看又看看,湊熱鬧地舉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東華握著湯盅的手頓了頓,抬頭看著起身的鳳九,鳳九一門心思正放在袖中什麽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個精致的糖包來,攤開順手取出兩塊蘿卜糕打發就要跟過來的團子:“你在這兒吃糕別來添亂。”回頭又遞給小燕兩塊道:“你也吃糕別來添亂。”手遞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又收回去:“哦,你這人毛病多,蘿卜你不吃的。”順手將兩塊糕便宜了團子,團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蘿卜糕,對坐下來吃糕還是跟過去添亂很是糾結,想了一陣,扭捏地道:“我邊吃邊跟著你吧,跟著你出去玩一會兒也不影響我吃這個糕的。”

鳳九瞪了團子一眼,眼風裏突然掃到安靜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時時刻刻動如脫兔,如此靜若處子委實罕見,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

就她盯著小燕這一小會兒,小燕已經幽怨地將目光往東華麵前的那隻湯盅處投了三四回。鳳九恍然明白,小燕他一定很羨慕姬衡給東華做了湯,又很受傷姬衡沒有給他做。這幅可憐相激得鳳九母性大發,沉吟中本著安慰之意,垂頭在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個糖包來。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沒有什麽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歎了口氣向他道:“我早上隻做了幾塊蘿卜糕赤豆糕綠豆糕和梅花糕揣著備不時之需,綠豆和赤豆你都不愛吃,梅花糕雖然吃但是這裏頭我又放了你不吃的薑粉,”又歎一口氣道:“算了,你還是跟著我添亂吧。”

頹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點精神,繞過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個老子愛吃的麽,”突然想起什麽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你是不是不記得老子喜歡吃什麽糕了啊?”

小燕這樣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見,極為可憐,鳳九內心深處頓時柔軟得一塌糊塗,聲音中不自覺帶上一點對寵物的憐愛:“記得,梅子凍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午讓他們先上一盤這個糕,萌少說此處的廚子廚藝不錯,料想做出來應該合你的口味。”小燕頹廢中黯然神傷地回道:“好罷,讓他們先上一個吧。”又頹廢且黯然神傷地補充道:“老子近來喜歡鹹味的,或者別放甘草放點鹽來嚐嚐。”再頹廢且黯然神傷地道:“做出來不好吃再換成先前的那種,或者蛋黃酥我也可以勉強試一試。”鳳九聽得頭一陣暈,他往常這麽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但此時看在他這樣脆弱的份上她就暫且忍了,牙縫裏耐心地憋出幾個字道:“好。先讓他們做個加鹽的給你嚐一嚐。”話剛落地突然聽到姬蘅極輕的一聲驚呼:“老師,湯灑了。”

鳳九循聲一望,正撞上東華冰涼的目光,姬蘅正賢惠地收拾灑出的湯水弄髒的長案,東華微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被他這麽定定瞧著,鳳九覺得有點疑惑。木蓮子湯輕霧嫋嫋,連宋君幹咳一聲打破沉寂道:“早聽說九歌公主廚藝了得,本君一向對糕點之類就愛個綠豆赤豆,不曉得今天有沒有榮幸能嚐一嚐公主的手藝?”

鳳九被東華看得頭皮發麻,正想找個時機將目光錯開又不顯得刻意,聽連宋笑盈盈一席話,心中讚了他一句插話插得及時上道,立刻垂頭翻糖包將僅剩的幾塊糕全遞了過去。對麵的琴姬突然撥得琴弦一聲響,東華的目光略瞟開,被晾了許久的姬衡突然開口道:“老師,要再盛一碗麽?”燕池悟遙遙已到樓道口,正靠著樓梯遞眼色招呼鳳九快些。樂姬彈起一支新曲,雲台上桃妝自顧調著舞步,鳳九心中哀歎一聲,又是一把錢!提著裙子正要過去,行過東華身旁卻驀然聽他低聲道:“你對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鳳九本能垂頭,目光又一次同東華在半空中對上。帝君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鳳九心中咯噔一聲響,他這個表情,難道方才是哪裏不經意得罪了他?回憶半天,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也想嚐嚐我的手藝?其實我做糕沒有什麽,做魚做得最好,不是已經做給你嚐過了麽?”

一席話畢,東華的神色卻未有半點改變,鳳九撓了撓頭,良久,再一次自以為了悟地道:“哦,原來你真的這麽想吃……但糕已經分完了啊,”為難地看了一眼團子道:“或許問問天孫殿下他願意不願意分你一塊……”一句話還未完整脫口,天孫殿下已經聰明地刷一聲將拿著蘿卜糕的雙手背到背後,警戒地道:“三爺爺有六塊,我隻有四塊,應該是三爺爺分,為什麽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補充道:“況且我人小,娘親說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長得高。”

鳳九無言道:“我覺得多吃一塊糕少吃一塊糕對你目前的身高來說應該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

團子皺著臉不服氣地道:“但是三爺爺有六塊啊,我隻有四塊。我才不分給東華……哥哥”,說到這裏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給東華爺爺。”

唯恐天下不亂的連三殿下手裏端著六塊糕笑意盈盈地湊過來,難得遇到一次打擊東華的機會,連三殿下很是開心,向著沒什麽表情的東華慢悠悠道:“雖然說九哥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吧,但是可能不大曉得你的口味,恰巧這個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為了一塊不曉得合意不合意的糕點同我搶,咱們老友多年,至於麽?”

東華:“……”

小燕在樓道處等得不耐煩,扯開嗓子向鳳九道:“還走不走,要是廚房趕不及給老子做梅子糕就你給老子做!”話剛說完一個什麽東西飛過去,小燕哐當掉下了樓梯,窸窣一陣響動後,樓道底下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黯然哀鳴:“誰暗算老子!”

東華手中原本端著的湯盅不翼而飛,淡然遠目道:“不好意思,手那麽一滑。”

團子嘴裏塞滿了蘿卜糕,含糊地讚歎道:“哇,滑得好遠!”

連宋:“……”

鳳九:“……”

醉裏仙大宴的第二日,鳳九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請東華一頓豪宴,最後卻落個被禁足的下場。其時,她一大早勻了粉麵整了妝容,沿著同往常一般的院內小道一路行至門口打算出門赴宗學,悠悠然剛踏出去一條腿,砰,瞬間被強大的鏡牆反彈了回去。

鳳九從小跟著她的姑姑白淺長大,白淺對她十分的縱容,所以她自還是個小狐狸始就不曉得聽話兩個字該怎麽寫,有幾回她阿爹被她氣得發狠關她的禁閉,皆被她要麽砸開門要麽砸開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時候,在這種事情上著實很有氣魄也很有經驗。但這一回從前的智慧全不頂用,東華的無恥在於,將整座疾風院都納入了他設下的結界中。她的修為遠不及破開帝君造出的結界,長這麽大,她終於成功地被關了一回禁閉。她怒從心底起惡從膽邊生,怒衝衝徑直奔往東華的寢房興師問罪,帝君正起床抬手係外袍,目光對上她怒火中燒的一雙眼,一副懶洋洋還沒睡醒的模樣道:“我似乎聽說你對那個什麽比賽的頻婆果很有興趣。”

鳳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拿我的名義將你推進決賽冊子,你輸了我不是會很沒有麵子?”

鳳九心中一麵奇怪這麽多年聽說麵子對於帝君一向是朵浮雲,什麽時候他也開始在意起麵子了?一麵仍然不解地道:“但這同你將我關起來有什麽幹係?”

帝君垂眼看著她,結好衣帶,緩緩道:“關起來親自教你。”

其時,窗外正好一樹新雪壓斷枯枝,驚起二三冬鳥,飛得丈高撞到穹頂的鏡牆又摔下來。東華帝君自碧海蒼靈化生萬萬年,從沒有聽說他收什麽徒弟,誰能得他的教導更是天方夜譚,雖然姬蘅叫他老師,她也不信東華真點撥了姬蘅什麽。這樣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這種閑情逸致想要親自教一教她,鳳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位自己是個識大體懂抬舉的仙,要是能閉關受東華幾日教導,學得幾式精妙的巧招,競技場上力挫群雄摘得頻婆果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掃片刻前的怒容,歡欣鼓舞地就從了。

她從得這樣痛快,其實,還有一門更深層的原因,她分外看重的競技決賽就排在十日後。自古來所謂競技無外乎舞棒弄槍,兩日前她聽說此回賽場圈在王城外,按梵音穀的規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術法來,決賽會否由此而改成比賽削梨或嗑瓜子之類她不擅長的偏門,也說不準。幸虧萌少捎來消息此次並沒有翻出太大的花樣,中規中矩,乃是比劍,但因決賽之地禁了術法,所以評比中更重劍意與劍術。

比劍麽,鳳九覺得這個簡單,她從小就是玩著陶鑄劍長大的。但當萌少拂袖將決賽地呈在半空中指給她看時,望著光禿禿的山坳中呈陣列排開的尖銳雪樁,她懵了。待聽說屆時參賽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樁子上持劍比試,誰先掉下去誰就算輸時,她更懵了。他們青丘沒有這樣的玩兒法。她一大早趕去宗學,原本正是揣著求教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樁子上持劍砍人的絕招。料不到被結界擋了回來,東華像是吃錯了藥,竟要親自教她。

鳳九在被大運砸中頭的驚喜中暈乎了一陣,回神時正掰著豆角在廚房中幫東華預備早膳,掰著掰著靈台上的清明寸寸回歸,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將她禁在此處,果真是如他所說要教她如何在競技中取勝麽?他是這樣好心的人麽?或許真是他吃錯藥,不過帝君他,就算吃錯了藥,也不會這樣好心罷?

鳳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過早膳,膳中似乎自己也吃了幾口,究竟吃的什麽她沒有太注意,收拾杯盤中隱約聽見東華提起這十日禁閉的安排,頭三日好像是在什麽地方練習如何自如走路之類。她覺得,東華果然是在耍她,但連日的血淚中她逐漸明白,即使曉得帝君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需先看看他的路數,將腳底的油水抹得足些,隨時尋找合適的時機悄悄地開溜方乃上策。

辰時末刻,鳳九磨磨蹭蹭地挨到同東華約定的後院,方入月亮門,眼睛驀地瞪大。院中原本的敞闊之地列滿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給她看過的雪樁子,樁高兩人長,橫排豎列阡陌縱橫,同記憶裏決賽地中冰樁的陣列竟沒有什麽區別。院中除那一處外,常日裏積雪覆蓋之地新芽吐綠,一派春和景象,幾棵枯老杏樹繁花墜枝似煙霞,結界的上空灑下零碎日光,樹下一張長椅,帝君正枕在長椅上小憩。鳳九覺得,帝君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閑地曬個太陽,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著頭腦的目光再向冰樁子飄蕩而去時,突然感到身形一輕,立定後一陣雪風刮臉而來,垂眼一望已孤孤單單立在一杆雪樁的頂上頭。不知什麽時候從長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長身玉立在雪林的外頭,操著手抬頭研究了她好一陣,徐徐道:“先拿一天來練習如何在上頭如履平地,明後日試試蒙了眼睛也能在冰樁上來去自如的話,三天後差不多可以開始提劍習劍道劍術了。”又看了她一陣:“禁了你的仙術還能立在上頭這麽久,資質不錯。”

鳳九強撐著身子不敢動,聲音沒骨氣地打顫:“我、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沒了法術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話方脫口腳下一滑,卻沒有想象中墜地的疼痛。鳳九眨巴著眼睛望向接住自己的東華,半晌,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弄上去想著我會掉下來然後趁機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間,聞言一愣,道:“你在說夢話嗎?”

鳳九垂著眼理直氣壯道:“那你怎麽還抱著我?看,你的手還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認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了然道:“這麽說,你站得穩了?”不及她回神已然從容抽手,原本鳳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沒什麽支力,隨他放手啪地一聲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積滿了暄軟白雪,栽下去並不如何疼痛,鳳九咬著牙從地上爬起來,仰頭碰到東華裝模作樣遞過來扶她的右手。帝君向來無波無瀾的眼神中暗藏戲謔,讓鳳九很是火大,別開臉哼了一聲推開他自己爬起來,抖著身上的碎雪憤憤道:“同你開個玩笑,至於這樣小氣麽。”又想起什麽似的繼續憤憤道:“你其實就是在耍我,怎麽可能一天內閉著眼睛在那種冰陣上來去自如。有絕招卻不願意教給我,忒小氣,幸好你從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橫著耍豎著耍罷了,仙壽耍折一半也學不了什麽。”

她仰頭晃腦地說得高興,帶得鬢邊本就插得不大穩當的白簪花搖搖欲墜,待最後一個字落地,簪花終不負所望地飛離發梢,被等待良久的東華伸手險險撈住。帝君垂眼瞧了會兒手中絲絹攢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憶神色道:“我聽說,年輕時遇到一個能耍人的師傅,其實是一件終身受益的事。”

鳳九無言地道:“你不要以為我沒有讀過書,書上明明說的是嚴厲的師傅不是能耍人的師傅。”

帝君麵上浮出一絲驚訝道:“哦,原來是這麽說的?我忘了,不過都差不多罷。”近兩步將簪花端正別在她的鬢邊,一邊端詳一邊漫不經心道:“你既然想要頻婆果,照我說的做自然沒有錯。雖然這種賽製做個假讓你勝出並不難,但不巧這一回他們請我評審,你覺得我像是個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麽?”

這種話從帝君口裏說出實在稀奇,鳳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種事情你從前做得不要太多……”

帝君對她鬢邊的那枚簪花似乎並不特別滿意,取下來覆手變做一朵水粉色,邊重別入她發中邊道:“那麽就當做我最近為人突然謹篤了吧。”

雖然東華這麽說,但腦子略一轉,鳳九亦明白過來他如此循序漸進教導她,其實是萬無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異,傳說決賽時比翼鳥的女君亦將蒞會,若是做假被瞧出來,再牽連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勢必讓青丘和梵音穀的梁子再結深一層。帝君沒有耍她,帝君此舉考慮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甘。

但,帝君他沒有明說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飾地摸了摸鬢邊重新別好的簪花咳了一聲道:“這麽說還要多謝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這麽下力氣來折騰栽培我。”話罷驚覺既然悟出東華的初衷,這句話委實有點不知好歹,正慚愧地想補救一兩句,帝君已謙謹且從容地回道:“不客氣,不過是一向難得遇到資質愚駑到你這個程度的,想挑戰一下罷了。”鳳九無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飄蕩的一米米愧疚,惡聲惡氣道:“我不信我的資質比知鶴更加駑鈍,你還不是照樣教了她!”

她氣急的模樣似乎頗令東華感到有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道:“知鶴?很多年前我的確因任務在身教過她一陣,不過她的師傅不是我,跟著我學不下去後拜了鬥姆元君為師。”又道:“這個事情,你很在意麽?”

鳳九被任務在身四個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後頭他說的什麽全沒聽進去,也忘了此時是在生氣,下意識將四字重複了一次:“任務在身?”方才雪風一刮,眼中竟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東華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剛化生時靈氣微弱差點被虎狼分食,知鶴的雙親看我可憐將我領回去撫養,對我有施飯之恩。他們九萬年前臨羽化時才生下知鶴,將她托給我照顧,我自然要照顧。教了她大約……”估摸年過久遠實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過她跟著我似乎沒有學到什麽,聽重霖說是以為有我在就什麽都不用學。”東華近年來雖然看上去一副不思進取的樣子,但皆是因為沒有再進取的空間,遠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進取之人這一點一直挺有名,從這番話中聽出對知鶴的不以為意也是意料中事。

但,鳳九自問也不是個什麽進取之人,聽聞這番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傷,啞了啞道:“其實,如果我是知鶴,我也會覺得有你在什麽都不用學。”

遙遠處杏花揚起,隨著雪風三兩瓣竟拂到鳳九的頭頂。她抬手遮住被風吹亂的額發,恍然聽見東華的聲音緩緩道:“你麽,你不一樣,小白。”鳳九訝然抬頭,目光正同帝君在半空中相會。帝君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聊了這麽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練著。”鳳九:“……”東華:“你要一杯麽?”鳳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薄,略有小風,鳳九沿著雪樁子來回數百趟,初始心中憂懼不已,掉了兩次發現落地根本不痛,漸放寬心。一日統共摔下去十七八次,腿腳擦破三塊皮,額頭碰出兩個包。古語有雲,嚴師出高徒,雖然薄薄掛了幾處彩,卻果然如東華所言,日落西山時她一個恐高之人竟已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東華沏了一壺茶坐在雪林外頭,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風也刮得淺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寬的白綾將她雙眼覆結實,扔她在雪林中依照記憶中雪陣的排列來練習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練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陣地動山搖,以為是東華臨時增設的考驗,慌忙中伸手扒住一個東西將身子停穩妥。未料及身後一根雪柱突然斷裂,扒住的這個東西反攬了她往一旁帶過,驚亂中腳不知在何處一蹬跌倒在地,嘴唇碰到一個柔軟的物什。

她試著咬了一口,伸手不見五指中聽見帝君一聲悶哼。她一個激靈趕緊扒開縛眼的白綾,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臉,下唇上赫然一排牙印。鳳九的臉唰地一白,又一紅。

半空中連三殿下打著扇子笑吟吟道:“阿離吵著要找他姐姐,我瞧你們這一處布著結界,隻好強行將它打開,多有打擾得罪得罪。”

團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著他們,一雙眼睛睜得溜圓,嘴裏能塞下兩個雞蛋,震驚道:“鳳九姐姐剛才是不是親了東華哥哥一口?”糾結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麽辦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話罷騰起一朵小雲彩蹭蹭蹭先跑了,連宋君怕團子闖禍,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做一團的他二人兩眼,無奈地亦緊隨團子後,臨別的目光中頗有點好戲看得意猶未盡的感慨。

鳳九沉默地從東華身上爬起來,默默無言地轉身重踏進雪林中。步子邁出去剛三步,聽見帝君在身後正兒八經地問:“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該說一聲咬了你不好意思?”這聽似正直的嗓音入耳卻明擺暗含了調笑,調笑人也能這麽理直氣壯的確是帝君的風格。鳳九沒有回頭,幹巴巴地道:“咬了你不好意思。”東華靜了一陣,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鳳九跌了一下,回頭狠狠道:“騙你我圖什麽?”東華沉思了一會兒,疑惑地道:“騙人還需要圖什麽?不就是圖自己心情愉快麽?”鳳九:“……我輸了。”

第三日,經前兩日的辛苦錘煉,鳳九對“如何閉著眼睛在雪樁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訣,熏熏和風下認認真真地向著健步如飛這一層攀登。好歹念過幾天書,鳳九依稀記得哪本典籍上記載過一句“心所到處,是為空,是為諸相,是以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將這句佛語套過來,覺得此時此境所謂諸相就是雪樁子,能睜著眼睛在雪林上大開殺戒卻不為雪樁所困才算好漢,她今日需練的該是如何視萬物如無物。她同東華表達了這個想法,帝君頗讚許,允她將白綾摘下來,去了白綾在雪樁上來去轉了幾圈,她感到頗順。

成片的杏花燦若一團白色煙雲,想是帝君連續兩日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煩了,今日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搞來好幾方上好瓷土,在雪林外頭興致盎然地捯飭陶件。因帝君從前製陶的模樣如何鳳九也看過,向來是專注中瞧不出什麽情緒,今日做這個小陶件神色卻略有不同,她

練習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處望了一回、兩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時一不留神就從最高的那根雪樁子上栽了下來,但好歹讓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個瓷偶。

這一日她統共隻栽下去這麽一次,比前兩日大有進步,晚飯時帝君多往她飯碗裏夾了兩筷子清蒸鮮魚以資獎勵。她原本想趁吃魚的空擋裝作不經意問一問帝君白日裏製的到底是個什麽瓷偶,奈何想著心事吃著魚一不小心半截魚刺就卡上了喉嚨,被帝君捏著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陳醋才勉強將魚刺吞下去,緩過來後卻失了再提這個問的時機。

帝君到底在做什麽瓷偶,臨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這個問題。據她所知,東華親手搗鼓的陶器頗多,但瓷偶卻從未見他做過。白日裏她因偷望東華而栽下去鬧出頗大的動靜,東華察覺後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陣,而後幹脆施然換了個方向背對著她,她不曉得他到底在做什麽。但是,越是不曉得,越是想要曉得。那麽,要不要幹脆半夜趁東華熟睡時偷偷摸進他房中瞧一瞧呢?雖然說她一屆寡婦半夜進陌生男子的寢房於禮不大合,不過東華麽,他的寢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連他的床她都有幸沾了兩回,簡直已經像她家的後花園了,那麽大半夜再去一次應該也沒有什麽。

半扇月光照進軒窗,鳳九腰酸骨頭痛地一邊尋思著這個主意一邊醞釀睡意。本打算小眯一忽兒就悄悄地潛進東華房中,但因白日累極一沾床就分外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墜入沉沉的夢鄉。

不過終歸心中記著事,比之前兩夜睡得是要警醒些,夜過半時耳中隱約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徐徐而來,少頃,推門聲幽然響起,踱步聲到了床邊。這種無論何時都透出一種威儀和沉靜的腳步聲,記憶中在太晨宮聽了不知有多少次,鳳九迷蒙中試圖睜眼,睡意卻沉甸甸壓住眼皮,像被夢魘縛住。

房中靜了一陣,鳳九茫昧地覺得大約是在做夢罷,睡前一直想著夜半潛入東華的寢居,難怪做這樣的夢,翻了個身將被子往胳膊下一壓繼續呼呼大睡。但恍惚間又聽到一陣細微的響動,再次進入沉睡之際,鼻間忽然飄入一陣寧神助眠的安息香,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靈台糊塗到底。唯有一絲清明回想起方才的那陣細微響動,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爐焚香罷?明日早起記得瞧一瞧香爐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約就能曉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著半夜過來照顧過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遊,床榻突然一沉,這張床有些年成,喑啞地吱了一聲,在這喑啞一吱中,鳳九感到有一隻涼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額頭,沿著額頭輕撫了一下,白日裏額頭上摔出的大包被撫得一疼,她心中覺得這個夢境如此注重細節真是何其真實,齜著牙抽了一口氣,胡亂夢囈了一兩句什麽翻了個身。那隻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過安息香悠悠然飄到鼻尖,她打了個噴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來。方才那隻手沾了什麽藥膏之類往自己碰出包的額角上來回塗抹,她覺得手指配合藥膏輕緩地揉著額頭上這個腫包還挺舒服,這原來是個美夢,睡意不禁更深了一層。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來了。

木芙蓉花膏乃是一味通經散瘀舒絡止痛的良藥,鳳九再清楚不過。從前她在太晨宮做小狐狸時,和風暖日裏常一個人跑去小園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時園中靠著爬滿菩提往生的牆頭散種了幾株以用作觀景,但花盞生得文弱,遇風一吹落英遍地,她將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進重霖送給她的一個絹袋,花瓣積得足夠了就用牙齒咬著袋口的繩子係緊,歡歡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將花瓣泡成花泥,顛顛地送去給東華敷傷口用。那時不曉得為什麽,東華的手上常因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割出口子來。她將泡好的花泥送給東華,東華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覺得很開心,一向不學無術的心中還做出過一句文藝的小詩來紀念這種心情,“花開花謝花化泥,長順長安長相依。”她將這句詩用爪子寫給司命看時,被司命嘲笑酸倒一排後槽牙,她哼哼兩聲用爪子寫一句“酸倒你的又沒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地甜蜜又歡快地搖著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實隻做過這麽一句情詩,來不及念給想念的那個人聽。她在夢中突然感到一陣悲涼和難過。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來,貼身的綢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涼一下子涼到手指,男女授受不親的大妨鳳九身為一個神女雖然不如受理學所製的凡人計較,但授受到這一步委實有些過,待對方微涼的手指襲上肩頭,攜著花膏將白日裏碰得淤青的肩頭一一撫過時,鳳九感到自己打了個冷顫。這個夢有些真。靈台上的含糊在這個冷顫中退了幾分,再次試著睜眼時仍有迷茫。她覺得被睡意壓著似乎並沒有能夠睜開眼,但視線中卻逐漸出現一絲亮光。這種感知就更像是入夢。

視線中漸漸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還搭在自己的肩頭,銀色的長發似月華垂落錦被上,額發微顯淩亂,襯得燭光下清俊的臉略顯慵懶,就那麽懶洋洋地看著她。

帝君有個習慣,一旦入睡無論過程中睡姿多麽的端正嚴明,總能將一頭飄飄銀發睡得亂七八糟,鳳九從前覺得他這一點倒是挺可愛的,此時心道若當真是個夢,這個夢真到這個地步也十分難得。但,就算是個夢也該有一分因果。

她待問東華,半夜來訪有何貴幹,心中卻自答道,應是幫自己敷白天的淤傷;又待問,為什麽非要這個時辰來,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療傷正是半夜全身鬆弛時最有效用;再待問為何要解開自己的衣裳,難道不曉得有男女授受不親這個禮教,心中歎著氣自答,他的確不大在意這些東西,自己主動說起來估摸還顯得矯情。但除了這些,又沒有什麽可再問了。

按常理,她應該突然驚叫失聲退後數步並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個蛹做神聖不可侵犯狀怒視帝君,這個念頭她也不是沒有動過,但這樣一定顯得更加矯情且遭人恥笑罷?

凡事遇上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製,要淡定,要從容,要顧及氣量和風度。

鳳九僵著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腫起來的肩頭,將氣量風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著聲音道:“我醒了。”

燭影下東華凝視她片刻,收手回來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頭,道:“正好,自己把領口的扣子解開兩顆,你扣得這麽嚴實後肩處我塗不到。”

他讓她解衣裳讓得如此從容,鳳九著實愣了一會兒,半晌,默默地擁著被子翻了個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東華伸手攔住,帝君的手攔在她未受瘀傷的左側肩頭,俯身貼近挨著她道:“你這是怕我對你做什麽?”聲音中竟隱含著兩分感覺有趣的笑意,鳳九驚訝轉頭,見帝君的臉隔自己不過寸餘,護額上墨藍的寶石映出一點燭影,眼中果然含著笑。她愣了。

帝君頗不以為意地就著這個距離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傷成這樣,我會對你做什麽?”

鳳九盡量縮著身子往後靠了靠,想了一會兒,氣悶地道:“既然你也曉得我瘀傷得不輕,白天怎麽不見放幾分水?”半夢半醒中,聲音像剛和好的麵團顯出幾分綿軟。補充道:“這時候又來裝好人。”頭往後偏時碰到後肩的傷處輕哼了一聲,方才不覺得,此時周身各處瘀傷都處置妥當好唯有後肩尚未料理,對比出來這種酸痛便尤為明顯。

帝君離開她一些道:“所謂修行自然要你親自跌倒再親自爬起來才見修行的成效,我總不可能什麽時候都在你身邊助你遇難呈祥。”話罷伸手一拂拂開她領角的盤扣,又將另一個不用的磁枕墊在她的後背將身體支起來一兩寸,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毫無凝滯,藥膏撫上後肩雪白中泛著紫青的傷處時,鳳九又僵了。

其實東華說得十分有理,這才是成熟的想法,鳳九心中雖感到信服,但為了自己的麵子仍嘴硬地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多麽膿包,我掉進梵音穀沒有你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麽?”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沒怎麽受過皮肉苦!近來屢屢瘀傷還都是你折騰的!”

東華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後肩多停留一時片刻,挑眉道:“沒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從梵音穀口跌下來已經粉身碎骨了,也無須指望我來折騰你。”

鳳九不服氣地反駁道:“那是小燕他有情有義墊在我……”話一半收了音,梵音穀中除了劃定的一些區域別處皆不能布施法術,譬如他們掉下來的穀口,她同小燕自懸崖峭壁墜落兩次,兩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們砸得有些暈此外皆無大礙,這的確不同尋常,她從前感到是自己運氣好或者小燕運氣好沒有細想,原來,竟是東華的天罡罩做保麽?這個認知令鳳九有幾分無措,咬著嘴唇不曉得該說什麽,原來帝君沒有不管她,天罡罩這個東西於尊神而言多麽重要她自有聽聞,他竟一直將它放在自己身上保自己平安,真是有情有義,但是,他怎麽不早說呢?而且,這麽重要的東西放在自己身上也太不妥,天罡罩的實體她僅在東華與小燕打鬥中瞧見帝君化出來一次,氣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處,她很納悶,抬頭向帝君道:“那它……在什麽地方?”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將臉側開一點道:“天罡罩護了我這麽久已經很感激,但這麽貴重放在我這裏不穩妥,還是應該取出來還給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燭,邊查看她肩背已處理好的傷處邊道:“還給我做什麽,這東西隻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飛煙滅。”

他說得輕飄,鳳九茫然許久,怔怔道:“你也會羽化?為什麽會羽化?”

雖一向說仙者壽與天齊,隻是天地間未有大禍事此條才作數,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諸多的劫功,自古以來許多尊神的羽化均緣於造化之劫。

鳳九曾經聽聞過,大洪荒時代末,天地間繁育出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創,有諸多行律不得約束,荒洪旱熱酷暑霜凍日日交替致人族難以生存,比東華略靠前一些的創世父神為了調伏自然行律、使四時順行人族安居,最終竭盡神力而羽化身歸於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見父神的神跡。鳳九隱約也明白,像他們這樣大洪荒時代的遠古神祗,因為強大所以肩頭擔有更重且危險的責任,且大多要以己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東華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為東華會是不同的,即便他終有羽化的一天,這一天也應該在極其遙遠之後,此時聽他這樣說出來,就像這件事不久後便要應時應勢發生,不曉得為什麽,她覺得很驚恐,渾身瞬時冰涼。她感到喉嚨一陣幹澀,舔了舔嘴唇,啞著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麽時候會羽化呢?”

安息香濃重,從探開的窗戶和未關嚴實的門縫中擠進來幾隻螢火蟲,她問出這樣的話似乎令東華感到驚訝,抬手將她的衣領扣好,想了一陣才道:“天地啟開以來還沒有什麽造化之劫危及到四海八荒的生滅,有一天有這樣的大劫大約就是我的羽化之時”,看了她一陣,眼中浮出笑意道:“不過這種事起碼再過幾十萬年,你不用現在就擔心得哭出來。”

受這種特製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螢火蟲越來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點綴在玄色長袍上的甚麽漂亮珠子。東華素來被以燕池悟打頭的各色與他不對付的人物稱做冰塊臉,其實有些道理,倒並非指他的性格冷漠,乃是那張臉上長年難得一點笑意,擠兌人也是副靜然如水的派頭。可他今夜卻笑了這樣多,雖隻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聲音裏含著一些像在笑的症頭,也讓鳳九感到時而發暈。但他方才說什麽她還是聽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氣地反駁:“我才沒有擔心。”但聽了他的話心底確然鬆了一口氣。看東華似笑非笑地未言語,趕緊轉移話題道:“不過我看你最近手上沒再起什麽口子了呀,怎麽還隨身帶著木芙蓉的花泥?”

東華聞言靜了靜,片刻,道:“你怎麽知道我手上常起口子?”

鳳九腦門上登時冒出一顆冷汗,按理說東華手上常起口子的事除了他近旁服侍之人和當年那頭小狐狸沒有別的人曉得,連與九重天關係最切的她姑姑白淺都未聽聞過更遑論她,幸而天生兩分急智,趕緊補救道:“咦,木芙蓉花不是專治手背皸裂麽?”裝模作樣地探頭去看她手中的白瓷碗:“這個花泥是你自己做的呀?做得挺勻的還。”

東華邊勻著碗中剩下的藥膏邊垂眼看她,道:“從前我養了頭小狐狸,是它做的。”

鳳九違心地誇著自己轉移東華的注意力:“那這頭小狐狸的爪子還真是巧,做出來的花泥真是好聞……你幹嘛把花泥往我臉上抹?”

帝君半俯身在她臉上借著花泥悠然胡畫一通,語聲泰然至極:“還剩一點,聽說這個有美容養顏的功效,不要浪費。”

鳳九掙紮著一邊躲東華的手一邊亦從白瓷碗中糊了半掌的花泥,報複地撲過去呲著牙笑道:“來,有福同享你也塗一點~~”順勢將帝君壓在身下,沾了花泥的手剛抹上帝君的額頭,卻看見帝君的眼中再次出現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幾隻螢火蟲停在帝君的肩頭,還有幾隻停在身前的枕屏上,將屏風中寒鴉荷塘的淒冷景致點綴出幾分勃勃的生機。鳳九跪在東華身上,一隻手握住帝君的胳膊壓在錦被中,另一隻手食指掀開他頭上的護額擱在他的眉心,第一次這麽近地看東華的眼睛,這就是世間最尊貴她曾經最為崇拜的神祇。她驀然驚覺此時這個姿勢很要不得,僵了一僵。帝君被她推到沒有絲毫驚訝,緩聲道:“不是說有福同享麽?怎麽不塗了?”語聲裏從容地用空著的那隻手握住她手腕,將她要離開的手指放在自己臉上,整套動作中一直坦蕩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鳳九覺得,自己的臉紅了。良久,驚嚇似地從東華的身上爬下來,同手同腳地爬到床角處,抖開被子將自己裹住,枕著瓷枕將整個人窩在角落,佯裝打了個嗬欠道:“我困了,要睡了,你出去記得幫我帶上門。”聲音卻有些顫抖。

帝君惋惜道:“你不洗一洗手再睡麽?”

鳳九:“……不用了,明天直接洗被子。”

帝君起身來,又在房中站了一會兒,一陣清風拂過,燭火倏然一滅,似有什麽仙法籠罩,鳳九心中有些緊張,感到帝君的氣息挨近,發絲都觸到她的臉頰,但卻沒有其他的動作,仿佛隻是看一看她到底是真困了還是裝睡。

黑暗中腳步聲漸遠,直至推開房門又替她關嚴實,鳳九鬆了一口氣,轉身來睜開眼睛,瞧見房中還剩著幾隻殘留的螢火蟲,棲息在桌椅板凳上,明滅得不像方才那麽活潑,似乎也有些犯困。

她覺得今夜的東華有些不同,想起方才心砰砰直跳,她伸出一隻手壓住胸口,突然想到手上方才糊了花膏,垂眼在螢火微弱的光中卻瞥見雙手白皙哪裏有什麽花泥的殘餘,應是虧了方才東華臨走時施的仙法。唇角微微彎起來,她自己也沒有察覺,閉眼念了一會兒《大定清心咒》,方沉然入夢。

寅時末刻,鳳九被誰推扯著袖子一陣猛搖,眯縫著眼睛邊翻身邊半死不活地朦朧道:“帝君你老人家今夜事不要太多還要不要人……”最後一個“睡”字淹沒於倚在床頭處小燕炯炯的目光之中。

啟明星遙掛天垣,小燕的嘴張得可以塞進去一個鴨蛋,躊躇地道:“你和冰塊臉已經……已經進展到這個地步了?”一拍手:“老子果然沒有錯看他!”喜滋滋地向鳳九道:“這麽一來姬蘅也該對他死心了,老子就曉得他不如老子專情定受不住你的美人計!”興奮地撓著額頭道:“這種時候老子該怎麽去安慰姬蘅才能讓姬蘅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老子的懷抱呢?”

房中唯有一顆夜明珠照明,鳳九瞧著小燕仰望明月靠著床腳時喜時悅時慮時憂,腦筋一時打結,揉著眼睛伸手掐了小燕一把道:“痛嗎?”

小燕哇地往後一跳:“不要再揪我!你沒有做夢!老子專程挑這個時機將冰塊臉的結界打破一個小口溜進來是帶你出去開解朋友的!”

他似乎終於想起來此行的目的,神色嚴肅地道:“你曉得不曉得,萌少他出事了?”

鳳九被困在疾風院三日,連外頭的蚊子都沒能夠結交到一隻,自然不曉得,但小燕凝重的語氣令她的瞌睡陡然醒了一半,訝道:“萌少?”

小燕神色越發沉:“他府上的常勝將軍死了,他一向最疼愛常勝將軍,對他的死悲傷難抑,已經在醉裏仙買醉買了整一天又一夜,誰都勸不住,他堂妹潔綠怕他為了常勝將軍醉死在醉裏仙,沒有別的辦法跑來找老子去開解他,但是你看老子像是個會開解人的人麽?這種娘們兒的事終究要找個娘們兒來做才合適……”

鳳九披起外衣默然道:“沒有聽說萌少他還在府中養了男寵,他有這種嗜好我們從前居然沒瞧出來,真是枉為朋友,哎,心愛之人遽然辭世無論如何也是一件打擊,萌少著實可憐。”邊說著突然想起前半夜之事仍不知是夢是真,去倚牆的高案上取了銅雕麒麟香爐一聞,並沒有安息香味,借了小燕的夜明珠探看一陣,爐中的香灰也沒有燃過的痕跡;銅鏡中額角處已看不出有什麽瘀傷,但也沒有木芙蓉花泥的殘餘。或者果然是做了一個夢?但怎麽會做這樣的夢?

小燕接過她還回來的夜明珠,奇道:“你怎麽了?”

鳳九沉默了一會兒,道:“做了個夢。”一頓後又補充道:“沒有什麽。”走近門口折返回來開了窗前的一扇小櫃取出一個青瓷小瓶,道:“前陣子從萌少處順來這瓶上好的蜂蜜,原本打算拿來做甜糕,沒想到這麽快就要還到他身上替他解酒,可惜可惜。”

小燕蹙眉道:“蜂蜜是靠右那瓶,你手上這瓶的瓶子上不是寫了醬油兩個字?”打量她半晌,做老成狀歎了口氣道:“我看你今夜有些稀奇,或者你還是繼續睡罷,如果實在開解不了萌少老子一棍子將他抽昏,兒女情長也講究一個利索!”

鳳九揉了揉額角道:“可能是睡得不好有些暈,既然醒了我還是去一趟罷,”沉吟片刻又道:“不過我覺得我們還是順便再帶上一根棍子。”

星夜趕路至醉裏仙,萌少正對著常勝將軍的屍體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常勝將軍躺在一個罐中,圍著萌少跪了一圈的侍女侍從加侍童,紛紛泣淚勸說萌少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需早日令將軍入土為安,且皇子殿下亦需振作好好生活才能讓先走一步的將軍安心。萌少紅著眼睛,三魂七魄似乎隻剩一絲遊魂,依然故我地對著常勝將軍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口酒,場麵甚是淒楚心酸。

鳳九傻了,小燕亦傻了。令萌少買醉追思恨不能相隨而去的常勝將軍,它乃是一隻紅頭的大個蟋蟀。

兩個侍者簇擁著毫無章法的潔綠郡主迎上來,小燕撓頭良久,為難道:“萌兄心細到如此,為一頭蟋蟀傷感成這個模樣,這種,老子不曉得該怎麽勸。”

鳳九往那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中紮了一眼,覺得這個瓦罐莫名有些眼熟,罐身繪了成串的雨時花倒像個姑娘用的東西,同萌少這等爺們兒很不搭。一眼再紮深些,常勝將軍腿腳僵硬在罐中挺屍,從它的遺容可辨出生前著實是虎虎生威的一員猛將。鳳九蹙眉向潔綠道:“這個蟋蟀是否在穀中待久了汲得靈氣存了仙修,會在半夜變做什麽嬌美少年郎之類才得萌少他如此抬愛?”

潔綠驚叫一聲趕緊捂嘴,瞪大眼道:“你敢如此壞堂兄的聲譽?”

鳳九無奈道:“我也想推測這個蟋蟀半夜是變的美嬌娥,奈何它是頭公蟋蟀……啊,王兄你來看一看,這是不是一頭公蟋蟀?”

小燕入戲地湊過來一看,向潔綠道:“憑老子這麽多年鬥蟋蟀鬥出的經驗,這個大紅頭的的確確是頭公蟋蟀嘛!”

潔綠一口氣差點背過去,指著她二人你了半天。兩個有眼色的侍從慌忙奉上一杯熱茶供潔綠鎮定平氣,消緩過來的潔綠像看不成器的廢物似的將他二人淩厲一掃,悵然歎息道:“罷了,雖然現在我覺得你們可能有些靠不住,但你們是堂兄麵前最說得上話的朋友,他或許也隻能聽你二人一聲規勸。這個蟋蟀,僅僅是一頭蟋蟀罷了,半夜既不能變成美少年也不能變成美嬌娥,”再次斜眼將他二人淩厲一掃:“但送這個蟋蟀給堂兄的人不一般,乃是他的心上人。”

鳳九和小燕齊刷刷將耳朵貼過去。

比翼鳥一族向來不與他族通婚,因是族規約束,而族規的來曆卻是比翼鳥的壽命。能汲天地靈氣而自存仙修的靈禽靈獸中,似龍族鳳族九尾白狐族這一列能修成上仙上神、且一旦曆過天劫便能壽與天齊者少有,大多族類壽皆有命,命或千年或萬年不等,其中,尤以比翼鳥一族的壽數最為短暫,不過千年,與梵音穀外動輒壽數幾萬年的神仙相比可謂朝生夕死,與壽數長的族類通婚太過容易釀出悲劇,所以闔族才有這樣的禁製。於比翼鳥而言,六十歲便算成年,即可嫁娶。聽說萌少兩個弟弟並三個妹妹均已婚嫁,尤其是相裏家的老三已前後生養了七隻小比翼鳥,但比老三早出娘胎近二十多年的萌少,至今為何仍是光棍一條,鳳九同小燕飯後屢次就這個問題切磋,未有答案。

是以,今日二人雙雙將耳朵豎得筆直,等著潔綠郡主點化。

潔綠郡主續喝了一口暖茶,清了一清嗓子,講起七十年前一位翩翩少年郎邂逅一位妙齡少女後茶飯不思相思成疾非卿不娶以至於一條光棍打到現在的,一樁舊事。

據說,少女當年正是以常勝將軍並盛著常勝將軍的瓦罐相贈少年,內向的少年回鄉後日日睹物思人聊以苟活。自然,當日的內向少年郎就是今日梵音穀中風姿翩翩的萌少。萌少日日瞅著常勝將軍和常勝將軍的瓦罐思念昔日贈他此禮的少女,常勝將軍於萌少,無異於凡人間男女傳情的魚雁錦書,常勝將軍今日仙去,萌少今後何以寄托情思?何以懷念當年少女的音容笑貌?是以萌少他如此傷情在醉裏仙盤桓買醉。

這個悲傷的故事聽得鳳九和小燕不勝唏噓,各自一陣歎息。

小燕道:“既是萌兄娶不到的姑娘,想必是你們族外的?但這個姑娘還活著的話,依老子的想法倒是可以拚一拚,違反族規麽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老子在族裏也是天天違反族規沒見那幫老頭子將我怎麽,天天對著一隻定情的蟋蟀長籲短歎枯渡時光算什麽大老爺們兒的行事!”

鳳九心道魔族的長老哪個敢來管你青之魔君,魔族的族規設立起來原本就是供著玩兒的,但他這番話的其餘部分她還是頗為讚同,點頭稱很是很是,複又誠意而熱心地向潔綠道:“這個姑娘不曉得姓甚名誰是哪族的千金,或許私下我們也可以幫忙打聽打聽,如此一來萌少得一個圓滿不用日日買醉,我們做朋友的也可安心。”

潔綠又喝一口暖茶,似乎對他們二人的誠懇和仗義微有感動,道:“不知青丘之國九尾白狐族的帝姬,東荒的女君鳳九殿下你們是否聽說過,那位就是堂兄的心上意中之人。”

鳳九一個趔趄從椅子上栽了下去,小燕的嘴張成一個圈:“啥?”

待鳳九扶著小燕的手爬起來,遙遙望及隔了兩條長桌仍自顧飲酒的萌少一個側麵,記憶中,突然有一顆種子落了地發了芽開了花。她想起來了,是說那個瓦罐如此的眼熟。

是有這麽一樁事,也的確是發生在七十年前。

七十年前,折顏上神的一位忘年故交來十裏桃林拜會他,碰巧遇上來此采桃的鳳九,為她的白衣風姿傾倒,一見鍾了情。折顏上神這位忘年的故交乃是山神之主,司掌三千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的百億河山,常居於北荒之地靈靄重重的織越仙山,尊諱稱一聲滄夷神君。滄夷神君非是上古神族的世家出身,坐到最高位的山神乃是憑的數萬年來一力打拚,因此折顏很看得上他,評價他是大洪荒時代之後曆出的晚輩神仙中的翹楚,且在翹楚中還要占一個拔尖。

滄夷神君為人果決,瞧上鳳九後並無什麽迂回,十分坦蕩地請求折顏上神走青丘一趟替他說媒,折顏應承了。

沒有想到,滄夷數萬載助凡世山河長盛的功業和他這份直率坦蕩,立刻博得了鳳九她老子白奕的歡心。白奕自鳳九承襲東荒的君位後,手邊頭等第一件大事便是想為她找個厲害夫婿以鞏固君位,一雙老眼閱盡千帆,大浪淘沙篩盡條條才俊亦相中了滄夷。但於這樁親事,鳳九卻很不願意,雖奮力反抗之,奈何對方是她老爹她自然力不能敵,待織越山的迎親隊開進青丘時,還是被他老爹綁進了八抬大轎送上了曲折的成親路。

滄夷神君其時在凡間處理一起要事,來迎親的是他手底下一員猛將,鳳九從轎簾縫中望了一眼這員比她至少高出六尺的猛將,感覺打不過他,路上還是乖覺些待轎子抬到神宮中再起事為好。屆時將神宮鬧得雞犬不寧,最好鬧得她不願下嫁滄夷之事天上天下皆知,看她老頭還逼不逼得成她。她這麽一打算,心思立刻放寬,前往織越山的途中十分配合,坐在轎中分外悠然,抬轎的幾個腳夫也就分外悠然,腳程分外地快,不到半天已到織越山的山腳。

長隊如蛇蜿蜒行進山門,忽聽得轎外一聲慘呼,鳳九撩簾一看,卻瞧見滄夷那員身高十來尺的猛將正揚起九節鞭抽打一個侍從打扮的纖弱少年。光天化日下,一條壯漢如此欺負一個小孩子家家令鳳九看不過眼,隨手扯了根金簪隔空疾釘過去阻了長鞭揚下,使了老爹配給她的隨從前去責問事情的來由。事情的來由其實挺普通,原來少年並非出自神宮,約莫半途趁水摸魚混入迎親的隊伍,打算潛入織越山不曉得要幹什麽勾當。織越山的山門自有禁製,非山中弟子皆無緣入山,少年前腳剛踏入山門門上的五色鈴便叮當作響,是以被揪出來挨這頓毒打。少年的雙腿似乎挨了重重一鞭,已浸出兩道長長的血痕,氣息微弱地申辯道:“我、我同家兄走散,原本在清蕩山口徘徊,看、看到你們的迎親隊,因從沒有見過外族婚娶,所以才想跟著長一長見識,我沒有其他的用意。”

鳳九遠遠地瞧著趴伏在地痛得瑟縮的少年,覺得他有幾分可憐。暫不論這個少年說的是真是假,若是真,一個小孩子家想要瞧瞧熱鬧罷了,織越山何至於這麽小氣;若是假,明日自己大鬧織越神宮正是要將宮中攪成一鍋渾水,多一個來搗亂的其實添一個幫手……心念及此,鳳九利落地一把撩開轎簾大步流星走過去再一把扶住地上的少年,驚訝狀道:“啊呀,這不是小明麽?方才我遠遠瞧著是有一些像你,但你哥哥此時應在折顏處或我們青丘,你怎麽同他走散了?唔,或者你先隨姐姐上山,過兩日姐姐再派人送你回青丘同你哥哥團聚。”扶起他一半做大驚失色狀道:“啊呀,怎麽傷成這個樣子,這可怎麽得了,你你你,還有你,快將明少爺扶到我的轎子上頭去。”一頭霧水的少年被驚慌失措的一團侍從簇擁著抬上轎子時似乎還沒有搞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鳳九的印象中,被她救起的那個少年極其內向,自打進了她的花轎便一直沉默不語。因他的雙腿乃神兵所傷,隻能挨著疼直到進入織越神宮中拿到止疼的藥粉再行包紮予以救治。她看他咬牙忍得艱難,搗鼓半天,從袖籠中找出小叔送她的一節封了隻紅頭蟋蟀的竹筒,少年人喜歡鬥蟋蟀,有個什麽玩意事物轉移他的注意力興許能減輕他腿上一兩分疼痛。她隨手變化一隻瓦罐,將蟋蟀從竹筒中倒出來,又憑空變化出另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青頭同紅頭的這隻在瓦罐中兩相爭鬥,少年被吸引,垂頭瞪圓了眼睛觀其勝負。鳳九見少年果然愛這個,索性將瓦罐並罐中的蟋蟀一齊送給了他。她拯救他的動機不純,心中微有歉疚,贈他這個玩意兒也算聊表補償,少年微紅著臉接過,道了聲謝,抬頭瞟了她一眼又立刻低頭:“姑娘這麽幫我,日後我一定報答姑娘。”

上山後侍從們簇擁著她一路前往廂房歇息,又將少年簇擁著去了另一廂房療傷,鳳九坐在廂房中喝了一口水方才想起少年口中要報答她的話,遑論他上山來究竟所為何事,於情於理她的確算是救了少年一回,他要報答她在情理之中。但她有點發愁:她至始至終頭上頂著新嫁娘的一頂紅紗,少年連她的麵都沒見過一分,報答錯人可怎麽辦呢。

這件事在她心上徘徊了一小會兒,侍從急急前來通報滄夷神君回宮。既要應付滄夷又要計劃拜堂成親前如何將宮中鬧得雞犬不寧,兩樁事都頗費神,她抖擻起精神先去應付這兩樁緊要事了,沒有功夫再想起半道上義氣相救的那個少年。

自此以後,她沒有再見過那個少年。就像是荷塘中的一葉浮萍,被她遺忘在了記憶中的某個角落。若沒有和風拂過帶起水紋,這段記憶大約就此被封印一隅經年無聲,少年也不過就是她三萬多年來偶遇的數不清的過客其中之一。多年後的如今,因緣際會雖然讓她想起舊事,但,當初那個一說話就會臉紅的沉默少年,恕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同今日這位言必稱“本少”的翩翩風流公子相提並論。其實仔細看一看萌少的輪廓,的確同記憶中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那位少年相似,這七十年來,萌少他究竟經曆了什麽才能從當年那種清純的靦腆樣扭曲成今天這種招蜂引蝶的風流相呢?鳳九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將這種不解的目光再次投向相裏萌。但兩條豪華長桌外哪裏還有萌少的影子,倒是自己同小燕挨坐的桌子跟前,啪一聲,頓下來一隻銀光閃閃的酒壺。

萌少喝得兩眼通紅,搖搖晃晃地撐住小燕的肩膀。比翼鳥一族出了名的耳朵靈便,方才潔綠同鳳九小燕的一番話似乎盡入萌少之耳,令他頗為感動,大著舌頭道:“果然如此?你們也覺得本少應該不拘族規,勇敢地去追求真心所愛麽?”輕歎一聲道:“其實半年前本少就存了此念,想衝破這個困頓本少的牢籠,但本少剛走出城門就被你們掉下來砸暈了,本少頹然地覺得此是天意,天意認為本少同鳳九殿下無緣,遂斷了此念,”一雙眼睛在滿堂輝光中望著鳳九和小燕閃閃發亮:“但是沒有想到今日你們肯這樣地鼓勵本少,一個以身作例激勵本少要勇於衝破族規的束縛,一個主動懇求幫本少打聽鳳九殿下的出沒行蹤……”

鳳九恨不得給自己和小燕一人一個嘴巴,抽搐著道:“我們突然又覺得需要從長計議,方才考慮得……其實不妥,”轉頭向燕池悟道:“王兄我看你自方才起就麵露悔恨之色,是不是也覺得我們提出的建議太衝動很不妥啊?”

被點名的小燕趕緊露出一副悔恨之色:“對對,不妥不妥。”滿麵懺悔地道:“雖然族中的長老一向不管老子,但違反了族規讓老頭子們傷心,這麽多年來,老子的心中也一直很不好過,每當想起老頭子們為老子傷心,老子就心如刀絞。族規,還是不要輕易違反得好,以妨長年累月受良心的譴責!”

潔綠郡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倆。萌少的目光微有迷茫。

鳳九嚴肅地補充道:“既然當年鳳九她、咳咳、鳳九殿下她送給你一頭蟋蟀加一個瓦罐,你為什麽非要對著蟋蟀寄托情思,對著瓦罐寄托不也是一樣的麽。蟋蟀雖死瓦罐猶在,瓦罐還在,這就說明了天意覺得還不到你放棄一切出去尋找鳳九殿下的時候。”循循善誘地道:“要是天意覺得你應該不顧族規出去找她,就應該收了常勝將軍的同時也毀了你的瓦罐,但天意為什麽沒有這樣做,因為天意它覺得還不到時候,你說是不是?”

萌少一雙眼越發迷茫,半晌道:“你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但本少聽這個見解有幾分頭暈。”

鳳九耐心地解惑道:“那是因為你一直飲酒買醉,壞了靈台清明。”又善解人意地道:“你看,你不妨先去床上躺躺醒一醒酒,待腦中清明了自然就曉得我說的這些話是何道理。”

萌少想了片刻,以為然,豪飲一天一夜後終於準了侍從圍上來服侍他歇息,被潔綠和因終於可解脫而感激涕零的侍從們眾星拱月地抬去了醉裏仙的客房。

待人去樓空整個大堂唯剩下他二人同兩個打著嗬欠的小二時,坐在一旁看熱鬧的小燕歎服地朝鳳九比起一個大拇指,待要說什麽,鳳九截斷他道:“萌少他為什麽會看上我我也覺得很稀奇,這個事你問我我也說不出什麽。”

小燕的臉上難掩失望。鳳九謹慎向四下掃了一掃,向小燕道:“你有沒有覺得,從我們踏進醉裏仙這個門,好像就有兩道視線一直在瞧著我?”

小燕愣了一愣,驚訝狀道:“可不是,那個東西一直停在你肩頭,正在對你笑呢~~~~~”身後正好一股冷風吹過,鳳九毛骨悚然哇得哀嚎一聲直直朝小燕撲過去,小燕拍著她的後背哈哈道:“上次老子抱你一回,這次你抱老子一回,扯平了。”“……”

醉裏仙二樓外一棵瓊枝樹長勢鬱茂,微朦的晨色中滿樹的葉子無風卻動了一動,幽幽閃過一片紫色的衣角,但樓裏的二人皆沒有注意到。

七日後,萬眾期待的宗學競技賽終於在王城外的一個土山坳中拉開了帷幕,聽說從前梵音穀中四季分明的時候這個山坳中種滿了青梅,所以被叫做青梅塢,隻是近兩百年來的雪凍將青梅樹毀了大半,於是宮中幹脆將此地清理出來弄得敞闊些專做賽場之用。

鳳九自進了侯場處便一直寒暄未停,因帝君十日前隨意用了一個傷寒症代她向夫子告假,眾同窗對她剛從病榻上爬起來便亟亟前來參賽的勇敢很是欣賞,個個親切地找她說話。空當中鳳九瞄了一眼現場的態勢,賽場上果然立滿了雪樁子,正是當日萌少在空中呈浮給她所見,尖銳的雪樁在昏白的日頭下泛出淩厲的銀光,瞧著有些滲人,不過經帝君十日的錘煉打磨,她今日不同往常,已不將這片雪樁子放在眼中,自然看它們如看一片浮雲。說起萌少,昨天下午從結界中被東華放出來後她出去打聽了一下,聽說他近日沒有什麽過激的動向,應該是想通了罷?萌少沒有再給她找事讓她感到些許安慰。

沿著賽場外圍了一圈翠柏蒼鬆之類搭起的看台,看台上黑壓壓一片可見圍觀者眾。宗學十年一度的競技賽對平頭百姓們從沒有什麽禁製,雖往年人氣也不弱,但因賽場敞闊,看台也敞闊,看客們人人皆能落一個座,人坐齊了場麵上還能餘出數個空位。但唯獨今年人多得直欲將看台壓垮,據說是因東華帝君亦要列席之故。帝君雖來梵音穀講學多次,但不過到宗學中轉轉或者看上什麽其他合他老人家意的地方把課堂擅自擺到那一處去,平頭百姓們從未有機會瞻仰帝君的英容。傳說三天前帝君可能列席的風訊剛傳出去,因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有這等機緣見到許多大神仙亦無緣覲見的九天尊神,王城中一時炸開了鍋,族中未有什麽封爵的布衣百姓們紛紛抱著席鋪前來占位,青梅塢冷清了兩百多年,一夕間熱鬧得仿佛一桶涼水中下足了滾油。

最高那座看台上比翼鳥的女君已然入座,空著台上最尊的那個位置,看得出來應是留給東華。上到女君下到幾個受寵的朝臣皆是一派肅然,將要麵見帝君還能同帝君坐而把酒論劍,令他們略感緊張和惶恐。

鳳九琢磨,照帝君向來的風格,這樣的大賽會他從不抵著時辰參加,要麽早到要麽晚到,今天看似要晚到一些時辰,但究竟是一柱香還是兩柱香,她也拿捏不準。今早臨行時她想過是不是多走兩步去他房中提醒一聲,腳步邁到一半又收了回來。她這幾天同帝君的關係有些冷淡。

說起來,那一夜帝君為她治傷的夢,她自醉裏仙安慰萌少回來後又認真想了一遍,覺得也許一切都是真的,可能帝君臨走時施的仙法將一切歸回原樣,不一定屋中未留下什麽痕跡就證明自己是在做夢。她心中不知為何有點高興,但並沒有深究這種情緒,隻是匆忙間決定,她要好好報答一下帝君,早上的甜糕可以多做幾個花樣,還要鄭重向他道一聲謝意。她一邊打著瞌睡一邊哼著歌做出來一頓極豐盛的大餐。但帝君破天荒地沒有來用早膳。她微有失望卻仍興致不減地將早膳親自送進他房中,房中也未覓見他的人影。眼看練劍的時辰已到,她拎著陶鑄劍匆匆奔至後院習劍處,沒想到盛開的杏花樹下瞧見他正握著本書冊發呆。

她湊過去喊了他一聲,他抬頭望向她,眼神如靜立的遠山般平淡。她有些發愣。

按常理來說,倘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帝君瞧她的眼神無論如何該柔和一些,或者至少問一句她的傷勢如何了。她默默地收拾起臉上的笑容,覺得果然是自己想深了一步,昨夜其實是在做夢,什麽都沒有發生。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事到如今自己竟然還會做這種夢,難道是一向有情緒的夢都是夢到帝君所以漸漸夢成了習慣?

她說不清是對自己失望還是對別的的什麽東西失望,垂著頭走進雪林中,突然聽到帝君在身後問她:“你那麽想要那顆頻婆果,是為了什麽?”她正在沮喪中,聞言頭也不回地胡謅道:“沒有吃過,想嚐嚐看是什麽味道。”帝君似乎沉吟了一下,問了個在她而言難以揣摩的問題:“是拿來做頻婆糕麽?”她不曉得該怎麽回答,得到頻婆果原本是用來生死人肉白骨,但將頻婆果做成甜糕會不會影響它這個效用還當真沒有研究過,她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道:“可能吧。”接著,帝君問了個更加讓她難以揣摩的問題:“燕池悟最近想吃頻婆糕?”她一頭霧水:“小燕麽?”記憶中燕池悟似乎的確喜滋滋地同她提過類似的話,說什麽二人若盜得頻婆果她不妨做個糕一人一半。她一頭霧水地望向東華黑如深潭的眼神,繼續含糊地道:“小燕,估摸他還是比較喜歡吃吧,他隻是不吃綠豆赤豆和薑粉,”又嘟噥著道:“其實也不算如何的挑食。”忽然刮過來一陣冷風,帝君方才隨手放在石桌上的書冊被風掀起來幾頁,沙沙作響,他蹙眉將書壓實,鳳九拿捏不準他對自己的回答滿意不滿意,但他倒是沒有再說什麽。

接下來幾日,帝君似乎越來越心不在焉,時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鳳九不曉得此是為何。許久後才曲折地想明白,她差點忘了,帝君當日同小燕換住到疾風院,似乎是為的拿她來刺激姬蘅,如今,因姬蘅被刺激得不十分夠,遠沒有達到帝君想要的效果,所以他才一直賴在她這裏……既然如此,掰著指頭一算,四五日不見姬蘅,帝君的心中定然十分想念她罷。但,是他自己考慮不周封印了疾風院姬蘅才不能來探望於他。此時讓他主動撤掉結界,估摸麵子上又過不大去,帝君他一定是在糾結地思考著這件事情,所以這幾日才對什麽事都愛理不理。

鳳九恍然大悟的當夜,便向東華提出了解開結界的建議,顧及到帝君一定不願意自己曲折的心思大白天下,故意隱去了姬蘅這個名字,且極盡隱晦地道,將結界撤去乃是方便你我二人的友人時不時前來探望,一則我們安心,一則友人們也安心,實乃兩全之舉。帝君聽了這個建議,當夜在原來的結界外頭又添了一層新的結界,別說一個小燕,十個小燕也難以在上頭再打一個小窟窿。且日後對著她越發深沉,越發心不在焉,越發沒什麽言語。鳳九撓破了頭也沒有想通這是為什麽。但是後來她領悟了帝君的這個行為,帝君這是在和她冷戰。當然帝君為什麽要和她冷戰她還是沒有搞明白。

今日雪晴,碧天如洗,閑閑浮了幾朵祥雲,是個好天氣。決賽的生員兩人一隊已事先分好組,隻等東華帝君列席後賽場一開便殺入雪林之中亂戰。按此次賽製的規矩,先組內兩人對打分出勝負後再同他組的贏家相鬥,一柱香內每組至多留下一人,留下之人第二輪抽簽分組再戰,唯剩三人進入最後一輪,終輪中三人兩兩比試再取出一二三名。

鳳九第一輪的對手是學中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她不是很將他放在心上。一看時辰還早,參賽的其他同窗紛紛祭出長劍來擦拭準備,亦從袖子裏抽出陶鑄劍來裝模作樣地擦一擦。空當中瞧見正對麵的看台上,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團子正扶著欄杆生怕她看不見地跳著同她招手,團子身後站著含笑的連宋君,二人混在人群中約莫是偷偷跑來瞧熱鬧。團子似乎還在擔憂地嘟噥什麽,鳳九定睛仔細辯讀,看出來他說的是:“鳳九姐姐你一定小心些千萬別動了胎氣,要保重身體,如果中途肚子痛一定要記得退出曉不曉得~~”鳳九手一抖,陶鑄劍差點照著他們那處直釘過去。

辰時末刻,東華帝君終於露麵,不同於看台上眾人猜測他老人家會如何威風凜凜地或乘風或騰雲或踩著萬鈞雷霆而來,帝君他極為低調地一路慢悠悠散著步進入賽場,行至百級木階跟前,再一路慢悠悠踩著木階行上看台。

看台上已然端坐的女君和幾個臣下死也沒有想到東華會以這樣的方式出場,在他們的設想中帝君無論乘風還是乘雲都是臨空現世,屆時女君自座上起領著臣下當空跪拜將帝君迎上首座……多麽周全細致的禮儀。如今帝君還在台下他們卻已端坐台上,著實大不敬,鳳九眼見女君額頭冒出顆顆冷汗,慌忙中領著眾臣下次第化出比翼鳥的原身從看台後側偷偷飛下,再化出人形亟亟趕到看台前麵對著登上木階五六級的東華的背影,亡羊補牢地伏倒大拜道:“臣,恭迎帝君仙駕。”東華帝君曾為天地共主,自然當得起所有族內的王在他麵前自稱一聲臣下。

四圍看台上眾人目瞪口呆地遙望這一幕,嘈雜賽場一時間靜寂如若無人,唯餘東華的腳步踩在年久失修的木階上偶爾發出喑啞之聲。未見帝君有什麽停頓,主看台延至侯場處再至四維的看台,眾人靜穆之中突然此起彼伏大跪拜倒,“恭迎帝君仙駕”之聲響徹四野。帝君仍氣定神閑地攀他的木梯,不緊不慢直到登上頂層的看台,矮身坐上尊首的位置,才淡淡拂袖道:“都跪著做什麽,我來遲了些許,比賽什麽時候開始?”眾人由女君領著再一跪一拜後方起身。鳳九隨著眾人起身,抬頭看向東華時,見他垂眼漫不經心將目光滑過她,停了一會兒,又恍若無事地移開去。

她略有恍惚,東華身負著什麽樣的戰名和威名她自然曉得,但她自認識東華起他已退隱避世,平日裏調香燒陶繪畫釣魚,這些興趣都使他顯得親切,她從不曾遙想過他當年身為天地共主受六界朝拜供奉時是何等威儀。原來這就是六界之君的氣度,她頭一回覺得東華離她有些遙不可及。奈何她現在才有這個領悟,若是當年小小年紀已看出此道來,指不定在追著東華跑的這條路上已早早打了退堂鼓,也少吃一些苦頭,她小的時候著實勇氣可嘉。不過話說回來,帝君這樣的人,能陷入一段情愛上一個女子也著實是件奇事。她抬眼望向從方才起便一直尾隨著東華一身白衣的姬蘅。還為了這個女子不惜花費許多心思,更是奇事。

擂鼓響動若雷鳴,由女君欽點主持大局的祭韓夫子自雪林旁一個臨時搭起的高台無限風光地現身,代女君致了一篇詞,將比賽的規矩宣讀一遍,並著兩個童子點起一柱計時的高香,算是拉開了決賽大幕。

又一陣喧天的擂鼓聲中,侯場處眾生員持著利劍踩著鼓點齊殺入明晃晃的雪林中,一時喊殺聲起劍花紛擾,時刻皆有倒黴蛋自雪樁頂墜入雪林中,鳳九三招兩式已將對手挑下樁去,蹲在一旁看熱鬧,今次雖承女君英明已著夫子將決賽的生員篩過一遍,可人還是太多,第一輪許多都是活生生被擠下雪樁子,實在很冤枉。

香燃得快,一柱香燃盡場上隻剩三分之一的生員,夫子點了點共二十六人。不待休整又一陣擂鼓聲宣告進入第二輪,鳳九因第一輪後半場中一直蹲在一旁看熱鬧,除了站起來腿有點麻著實休息得很夠,精神頭便十足,三招兩式中又將抽簽抽得的對手挑下樁。因此輪人少,不似方才雜亂,大家都打得比較精致,也方便看台上看客們圍觀,稍微能瞧清楚一二,時不時有喝彩之聲傳來。

比翼鳥一族因壽短而長得顯老,如今與鳳九拚殺的這幫同窗個個不過百歲左右,就算剛把乳牙長全便開始學劍劍齡也不過百年,與她習劍兩萬餘年相比豈可同日而語。東華說得不錯,隻要她能在雪樁上來去自如,頻婆果便已是她囊中之物。

此輪雖不以燃香來計算賽時,兩個小童還是點了柱香來估算打到還剩三人需用的時辰,以方便下屆或下下屆若仍要比劍好有個計較。但令眾人目瞪口呆的是,香還未燃完,雪林中光滑的雪地上橫七豎八下餃子也似已躺了二十五人,方圓內阡陌縱橫如棵棵玉筍的雪樁之上,翩翩挺立的唯有一人,正是鳳九。

場內場外一時靜極,緊接著一片嘩然之聲,數年競技,這麽一邊倒的情況著實不多見。鳳九提著劍長出一口氣,這就算是已經贏得頻婆果了罷,不枉費連著十日來被東華折騰,折騰得挺值。從雪樁上飛身而下,她抬手對著眾位躺在地上的同窗拱了拱手,算是感謝他們承讓。抽空再往主看台上一瞟,東華倚在座上遙望著方才亂戰的雪林,不知在想著什麽。雖然得他指點獲勝他卻連個眼神也沒有投給自己讓鳳九有些失望,但得到頻婆果的盛大喜悅很快便衝走了這種失望,團子和連宋君從人群中擠過來同她道喜,她壓抑著喜悅強作淡定地回了兩句客套話,便聽到祭韓夫子從高台上冒出頭來宣誦此次競技的最終位次。

夫子高聲的揚唱之中,鳳九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耳中予她的獎勵卻是天後娘娘親自摘贈的一籃蟠桃,第二名第三名並各自的獎勵也隨後一一宣讀,分別是柄名貴神劍和一個有著什麽珍罕效用的玉壺,她沒有聽到夫子提及頻婆果。

烈烈寒風中連宋君搖著手上的折扇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昨晚東華他匆匆找我務必在今天辰時前帶一藍子蟠桃回來,原來是做這個用途。”又納悶道:“比翼鳥一族也忒不著調,第一名該給個什麽獎勵難道臨賽的前一晚才定下來麽?”又笑道:“這一籃子蟠桃可是頂尖的,平日我要吃一個還需受母後許多眼色,回頭他們送到疾風院中不如開個小宴大家一同享用。”鳳九木然地掀了掀嘴角:“很是。”抬眼再望向看台,首座之位已空無人跡。團子天真地道:“那我能再帶兩個回去給我父君和娘親麽?”連宋君道:“我覺得,你這麽又吃又拿可能不太好。”團子沉思了一會兒道:“你們就當我一口氣吃了三個不行麽?”連宋君抬著扇子含笑要再說什麽,鳳九強撐著笑了一笑道:“我對這個桃子沒有什麽興趣,我的可以讓給你吃。”話罷木然地轉身,輕飄飄朝著場外走了兩步,一不留神撞到個立著的木樁子,想起什麽又回頭道:“我感覺,可能有些不大舒服,或者他們將蟠桃送來我通知三殿下一聲,勞煩三殿下代我開了這個小宴,可邀萌少小燕和潔綠他們都來嚐一個新鮮。”團子扯了扯連宋的衣袖:“鳳九姐姐她怎麽了?”連宋君皺眉緩緩收了扇子:“這件事,不太對。”

一路輕飄飄地逛出青梅塢,入眼處雪原一派蒼茫,上麵依稀網布著看客的腳印,稠密一些的腳印是通往王城,鳳九深吸了一口氣,冷意深入肺腑。小燕常說心中不悅時便到醉裏仙吃頓酒,雖然酒醒後依然不悅但能將這種情緒逃避一時是一時,那段時日正是姬蘅沒有給小燕好臉色看的時候,這個話雖然頹廢但也有些道理。

正待往王城中去,探手摸了摸袖袋,發現早上行得匆忙忘了帶買酒錢,鳳九站在岔路口感到茫然,除了醉裏仙還有什麽地方可去,她一時也想不出來。事情如今其實挺明白,東華用一籃子蟠桃換掉了頻婆果。他應該曉得她有多麽想得到這個果子,為了這個果子她多麽用心他也是看在眼中,但為什麽他要將它換掉,這一路她想了許久沒有想出什麽道理來,或許該去親口問一問他?如果他並不是十分需要這個果子,或許求一求他他還能重新將它賞給她?想到這裏她微感苦澀,正待抬腳轉向疾風院,卻聽身後黃鶯似的一聲:“九歌公主留步。”

鳳九回頭,迎麵匆匆而來的果然是姬蘅。上次見她還是十日前自己開的那場千金豪宴,隱約記得她當時精神頭並不好兼臉色也有些頹敗,今日臉上的容色倒很鮮豔,竟隱隱有三百年前初入太晨宮時無憂少女的模樣。

鳳九朝她身後遙望一眼,姬蘅順著她的目光而去,含笑道:“老師並未在附近,我是背著老師特意來尋九歌公主。因不得已奪了九歌公主的心頭所愛,心中十分愧疚,特來致歉。”

看鳳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道:“其實,今年解憂泉旁的頻婆果我也很想要,所以昨夜去相求了老師,老師便用一籃子蟠桃從女君處換來給了我,可方才偶遇燕池悟,聽說你此次參賽就是為了這頻婆果,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件事有些對你不起……”

鳳九了悟,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這麽一來,理就順了。但為什麽姬蘅要特意跑來告訴她……

她沉默地看著姬蘅,她雖然不大喜歡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姬蘅不是什麽愛起壞心之人。可此時此地,姬蘅她是果真心存愧疚來同自己致歉還是挑著這個時辰蓄意說些話令她難堪,她有些拿捏不準。姬蘅對她雖然一向溫良,但她曉得她一定也是有些討厭她。

不過,姬蘅要拿頻婆果來做什麽,抵得過自己對它的極其需要麽?要是姬蘅並不是十分特別需要,又果真對自己有一絲歉意,那麽……她抬起眼睛道:“這個頻婆果你能分我一半麽?你想我用什麽東西來換都成。”

姬蘅愣了一愣,似乎壓根沒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卻是問出這個,彎了彎嘴角:“我來同九歌公主致歉,就是因此果不能予九歌公主。半分都不能。”

姬蘅一向有禮,身為魔族長公主一言一行都堪稱眾公主的楷模,她記得姬蘅說話素來和言細語,她還沒有見過她說重話的樣子,原來她說起重話來是這個樣子。

她果然不是來找自己道歉的。

姬蘅走得更近些,黃鶯似的嗓音壓得低而沉靜,眼中仍溫柔含笑道:“此外,還有個不情之請,從此,還勞九歌公主能離老師遠一些。”

鳳九明了,這大約才是姬蘅的正題,致歉之類不過是個拖住她讓她多聽她兩句的借口。她近年已不大同人做口舌計較,兼才從賽場下來又經曆一番情緒大動,心中極為疲累,退後一步離她遠些,站定道:“恕我不曉得你為什麽同我說這些,既然頻婆果你不願相讓,我覺得我們也沒有什麽再可多說的。”

姬蘅收了笑容遠目道:“這樣的話由我說出,我也曉得公主定然十分不悅。但我這樣說,也是為公主好,這些時日老師對公主另眼相待,公主心中大約已動搖了罷?”瞟了她一眼道:“老師他不知活了多少萬年,仙壽太過漫長常使他感到無趣寂寞,凡事愛個新鮮,公主確然聰明美麗,或許覺得老師有情於你也是理所應當,但老師他隻是將公主看做一個不同以往的新鮮玩伴罷了,公主若陷進去,卻隻是徒增傷心。”不及鳳九反應,又垂目道:“大約公主覺得我愛慕老師,所以故意說這些話挑撥。”頓了頓,道:“不瞞公主,我曾同老師有過婚約,但那時年少無知,錯過大好良緣。三百年來老師對我不離不棄,讓我曉得誰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公主的出現更使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心。前些時老師對公主種種不同的確令我心酸。此次問老師討要頻婆果,其實也是想試一試我在老師心中的分量。原本還擔心年少錯過一次便再無法重續前緣,但老師沒說什麽就將它給我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我想同老師長長久久,還請九歌公主你,不要橫到我與老師中間。”

姬蘅離開許久,鳳九仍愣在原地。郊野之地風越來越大,吹散日頭,看著天有些發沉。方才姬蘅走的時候她說了什麽來著?似乎說了句場麵話,祝你同帝君他老人家長長久久。姬蘅同她訴那腔肺腑之言時她麵上一直裝得很淡定,卻連姬蘅後來回了句她什麽她都沒有留意。姬蘅似乎微斂了目光,場麵上讚了句早知九歌公主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她的確一直都很明白事理。為了拿到頻婆果花了這麽大力氣吃了這麽多苦頭,卻抵不過姬蘅在東華麵前平平淡淡幾句話,她的心中不是沒有委屈。但又能夠如何,將心比心她也能夠理解,姬蘅既是東華的心上意中之人,加之這幾日二人間有一些未可解的矛盾,東華拿頻婆果去討姬蘅的開心,以此水到渠成地將二人的矛盾解一解,並不算過分。東華總還是顧全了她,去天後娘娘處捎帶來一籃子蟠桃給她,也算是很照顧她這個小輩。她委屈得其實沒有什麽道理。

小燕曾說東華一向照顧她是想結交她這個朋友,是小燕高看了她,姬蘅說得很對,帝君隻是一時寂寞了缺一個新鮮的玩伴。姬蘅說的話雖然直白,卻誠懇在理,她出於自尊心想反駁兩句都無從反駁。這一切似乎也驗證了帝君一直拿她來刺激姬蘅的推測,方才姬蘅說給她聽的那番話,要是帝君聽到了一定很高興罷。這麽說起來,她作為推進他二人感情的一個道具也還算趁手好用。姬蘅說想同帝君長長久久,這不正是他心中所願麽?要是他二人言歸於好他應該也用不上她了吧?他自然要搬離疾風院回去同姬蘅雙宿雙棲,自然不需她一日三餐的伺候,自然也不會押著她在雪樁子上練功。這麽,其實挺好。

她不曉得自己將這一切想明白為什麽會更加難過,冷風吹過來迷了眼睛,她抬起袖子揉了一揉,睜眼時卻感到百裏冰原在眼中更加地朦朧。

她在路邊蕭瑟地坐了一會兒,待心緒慢慢沉定下來,又落到了頻婆果上。覺得還是應回疾風院一趟,為了這個果子她一路努力到如今,姬蘅雖不喜歡她不願將果子分給她,但求一求東華興許有用。東華要哄姬蘅,其實還有許多其他的寶貝,但她救葉青緹卻非頻婆果不可。就算這些時日東華他僅將自己當做一個取樂的新鮮玩伴,她自認自己這個玩伴做得還算稱職,如果他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可以繼續當他的玩伴,而且他讓她做什麽她就可以做什麽。

雖然有一瞬間她覺得這樣想的自己太沒有自尊,但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如果哭著求東華施舍他就能將頻婆果送給她,她會毫不猶豫拽著他的衣袖哭給他看,但東華大約不會在乎她的眼淚罷,除了他願意在意的為數不多之人,其他人如何於他而言又有什麽幹係,就像他將頻婆果隨意給了姬蘅,想必給的時候也並未在乎過自己的誠意和努力,在這些方麵,她太了解東華。

良久,她擦了擦眼睛,起身向疾風院走去,路上被一個石頭絆了一下。

疾風院院門大敞,鳳九在院門口對著一澗清清溪流略整衣袍,水流中瞧見雙眼眼角微有泛紅,又在溪邊刨了兩個雪團閉眼冰敷了片刻,再對著溪流臨照半日,確保沒有一絲不妥帖方轉身投入院中。院中靜極,水塘中依稀浮有幾片殘荷,往常這個時候東華要麽在後院養神要麽在荷塘邊垂釣,她深吸一口氣正打算邁步向後院,卻瞧見一襲墨藍色的衣袍自月亮門中翩翩而出,小燕隨手撩開月亮門上垂落的一束綠藤,看向她有些驚訝,但未及說話她卻已先問道:“帝君在裏頭麽?”

帝君不在裏頭,小燕皺眉甕聲甕氣道:“你回來慢了三四步,冰塊臉剛抱著一頭受傷的靈狐回九重天找藥君了。”皺眉道:“據說青梅塢回來的半途冰塊臉撿到這頭靈狐,已經傷得奄奄一息唯有一口氣在喘,冰塊臉輸了點仙力先將它一條命保著又喂了顆仙丹便抱著它去九重天了。依老子看冰塊臉並不像是個這麽有善心的,可能覺得同他當年走失的那頭狐長得像所以突然激發了一點慈悲罷。”恨恨道:“這麽微末的一點慈悲倒是將姬蘅誆得十分感動,若不是她修為不到境界不能隨著他出穀,怕早跟了上去。”鬱悶道:“姬蘅去送他了,老子不是很想看到冰塊臉所以沒去,在這裏等你回來帶你吃酒。”又道:“依老子看冰塊臉沒有三四日大約回不來,你找他有急事麽?”話說到此突然一驚道:“冰塊臉似乎……在這裏的事情已辦完了,說不定他就此不回來了?”他絮絮叨叨如此一長段,鳳九卻像是沒有聽到他後頭的疑問,怔怔問道:“你說帝君他即便回來,也還要三四日麽?”

三四日,委實長了些。她曾聽萌少提起過宮中摘取頻婆果的規矩,因此樹可說是天生天養的神樹,如東海瀛洲的神芝草當年有渾沌窮奇饕餮等凶獸守護一般,亦有華表中的巨蟒日夜相護。摘果前需君王以指血滴入華表中的蛇腹,待一日一夜後巨蟒沉睡,方能近樹摘果。正因如此,一向來說宗學的競技賽後女君當夜會以指血滴入蛇腹中,待第二夜同一時辰再前來取果。

明天夜裏或者至多後天,這枚果子就會被送到姬蘅手中。

求東華的這條路,似乎也是走不通。

還有什麽辦法?或者應該試著去求一求姬蘅?想到這裏她突然有些發怔,連這樣自取其辱的想法都冒出來看來果真已走投無路。求一求東華,也許東華覺得她可憐願意將果子分她一些,她感覺他其實也不討厭她。但求姬蘅,無論如何哀求她定然不會予她,自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已說得非常明白。若她隻是頭單純的小狐狸,存個萬一的僥幸丟丟這種臉麵也沒有什麽,但她是青丘的帝姬東荒的女君,將青丘的臉麵送上門去給人辱沒這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與其這樣,還不如拚一拚趁著頻婆果還未被摘取闖入解憂泉中碰碰運氣。這個念頭蹦入腦海,她一瞬豁然,萬不得已之時,這,其實也是一條明路,而此時已到了萬不得已之時。

闖解憂泉,這裏頭的凶險她比誰都更加清楚明白。如果能不犯險她也不願犯這個險,但她欠葉青緹一個大恩,這麽多年沒有找到可報他此恩的方法,頂著無以為報的恩情在肩頭她時常也覺得沉重辛苦,好不容易墜入梵音穀中得到可解救他的機緣,她不想就這麽白白錯過。她不是沒有考慮過用更加安全的方法來獲得頻婆果,她不是沒有努力過,隻是有時候天意的深淺不可揣摩,也許當年葉青緹為她舍命,老天覺得不能讓她輕輕鬆鬆償還,必定要以身試險以酬此恩方才公平,老天從來是個講究公道的老天。思及此她也沒有什麽不可釋懷,遙望一眼天色,要盜那枚珍果,也唯有今夜了。

小燕瞧她徑直穿過月亮門同自己擦身而過,疑惑道:“你不同老子去醉裏仙吃酒麽?”她敷衍道改日改日,雖是這樣說,但心中卻明白權且看她今夜的運氣,如果運氣差些也不曉得這個改日要改到多少年以後。小燕幽怨地歎了聲不夠意思,三步兩回頭地走出院門。她在他臨出門的時候突然叫住他,小燕喜上眉梢轉身道:“老子就曉得你還是講義氣要陪一陪老子。”她將小燕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才道:“還是改日罷,我就是覺得畢竟朋友一場再多看你兩眼。”小燕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撓了撓頭,道:“看你這麽像是別有要事,那就算了。哦,聽說醉裏仙換了新廚子,要我給你捎幾個什麽招牌菜回來麽?”她嗯了一聲道:“也成,不過我最近吃得清淡,還讓廚子少放些辛辣。”

是夜無月,天上寥寥幾粒星,半月前小燕打的暗道竟還能用,因上次已走錯一回這次萬事皆順利,暗道中暢通無阻直達解憂泉,鳳九心歎了一聲果然事事於冥冥中都有計較都有牽繞,這就是佛道所說的緣分了。

解憂泉一汪碧水盈盈,泉旁頻婆樹如一團濃雲,中間鑲著一隻閃閃發光的丹潔紅果。繞樹的四尊華表靜默無聲,不曉得護果的巨蟒何時會破石而出。東華曾提過她是不是最怕走夜路因小時候夜行曾掉進蛇窩,不錯,她最怕走夜路,世間種種珍禽靈獸它尤其怕蛇。可此時她站在這個地方心中卻並不覺得如何畏怖,畏怖是因憂懼或有緊要的東西在乎,但行路至此她已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準備,其他什麽也就如浮雲了。

此處距頻婆樹約近百丈,想在百丈內打敗巨蟒再取頻婆果實屬不可能,似他姑父夜華君那般仙法卓然,當年上東海瀛洲取神芝草時還被護草的饕餮吞了個胳膊,走硬搏這條路她沒有這個能耐。

她的辦法是將三萬年修為全竭盡在護身仙障上頭,不拘巨蟒在外頭如何攻擊,她隻一心奔往頻婆樹摘取珍果後再竭力衝出蛇陣。這個就很考驗她的速度,若是跑得快,注盡她一生修為的仙障約莫應支撐得過她盜果子這個時間,雖然最後結果是三萬年不易的修為就此散盡,但修為這個東西麽再勤修就成了不是什麽大事。但,若是速度不夠快,仙障支撐不過她跑出蛇陣中,結局就會有些難說。不過聽東華說他的天罡罩一直寄在她身上,雖然天罡罩自有靈性不容主人以外的人操控,但寄在她的身上就會主動在她性命危急之間保她一命,若是真的,這一趟最壞的結局也送不了命,著實也沒有什麽可畏可怖。

夜風習習,鳳九正要捏指訣以鑄起護身的仙障,突然想到要是她順利盜得了頻婆果,但惹得姬蘅不快令東華來迫使她交還予她該怎麽辦,她現在不是很拿捏得住姬蘅會不會做這樣的事,唔,就算這樣,她也不會將果子輕易交出去的,至多不過同東華絕交罷。想到此心中難得地突然萌生一點懦弱,要是東華對自己有對姬蘅的一分也好,她也不要多的,僅要那麽一分,如果她也隻需要說說東華就將她想望已久的東西給她多好。但這種事情三百多年前沒有發生過,三百年後自然也隻是一種空想。這空想卻略微讓鳳九有一絲惆悵。

她深吸了一口氣,遙望這靜謐卻潛藏了無限危險的夜色,熟練捏出喚出仙障的指訣,再凝目將周身仙力盡數注入仙障之中,隨著仙力的流失,臉色越見青白,周身的仙障卻由最初一襲紅光轉成刺目的金色。

金光忽向解憂泉旁疾馳而去,一時地動山搖,長嘯聲似鬼哭,四條巨蟒頓然裂石而出,毒牙鋒利口吐長信,齊向金光襲去。金色的光團在巨蟒圍攻下並未閃避,直向水紋粼粼的解憂泉而去,巨蟒紅眼怒睜,仰天長嘶,火焰並雷電自血盆大口中傾數而出,一波又一波直直打在光團上,光團的速度漸漸緩下來卻仍舊未閃躲,依然如故朝著頻婆樹疾奔,頃刻便到樹下走進濃蔭之中。大約怕傷了守護的神樹,巨蟒的攻勢略小些,隻在一旁暴躁地甩著尾巴,攪得整個解憂泉池水翻覆,鳳九嘴唇發白地擦了滿頭冷汗,顫抖著摘下樹上的神果,巨蟒惱怒不已,蛇頭直向她撞去,她趕緊更密地貼住頻婆樹才免了被它的獠牙串成一個肉串。這一路硬承住巨蟒的進攻仙障已微現裂紋,幾頭凶獸比她想象中厲害,回去這一趟要更快一些以妨仙障不支,方才那些雷電火焰雖然都是攻在仙障之上,傳入的衝力卻也對她的本體妨礙不小,身上雖未有什麽傷勢卻無一處筋骨不痛,原來世間還有這種滋味的苦頭。

被她盜得神果,幾條巨蟒已是怒得發狂,回程這一路的攻勢越發稠密,天上烏雲聚攏雷電一束緊接一束,打在仙障上頭鳳九覺得全身一陣一陣狠利的麻痛,甚至聽得到護體仙障已開始一點一點裂開的聲音。全身似有刀割,眼前一陣一陣發暈,腳下步伐越見凝滯,金光蛻成紅光再微弱成銀光,眼看離蛇陣邊緣還有十來丈,仙障突然啪一聲裂成碎片,鳳九一驚仰頭,一束閃電正打在她的頭頂,巨蟒的紅眼在閃電後映著兩團熊熊火焰,毒牙直向她鏟來,她本能閃避,毒牙雖隻挨過她衣袖,因攻勢帶起的獵獵罡風卻將她摔出去丈遠,遙遙見另一條巨蟒吐出巨大火球向自己直撞而來,她三萬年修為俱耗仙力盡毀,隻剩下極微末的一點法力實不能相抗,以為大限已至心中一片冰涼正要閉眼,卻見火球撞擊而來離自己丈餘又彈開去。她訝了一訝,果然是天罡罩,終究還是勞它救自己一命。

她掙紮著爬起來,目測還有兩三丈即可走出蛇陣,但揣著頻婆果剛邁出去兩步又疾轉回來,天罡罩並未跟著她一同前移。她這才曉得,器物就是器物,天罡罩這件法器雖同護身仙障在功用上沒有什麽區隔,卻並不如護身仙障一般能隨身而行。解憂泉旁地動山搖得如此模樣,頃刻便會有人前來探看。她此前也想過盜了頻婆果之後會怎樣,也許東華姬蘅連同萌少私底下都估摸得到珍果被盜是她的傑作,但沒有證據也奈何她不得。不過如今,若她為了保命待在天罡罩中寸步不移,眾人見她困在陣中自然什麽都明白了。事情若到此地步,青丘和比翼鳥一族一場爭戰怕是避免不了。

無論如何,她要衝出這個法陣。不過十來步成功便在望,不能害怕,隻要眼足夠明,腦子足夠清醒,拚盡最後一口氣她不信自己衝不出去。她暗暗在心中為自己打氣,眼睫已被冷汗打濕,卻十分冷靜地觀察四條巨蟒每一刻的動向。巨蟒對著紋風不動堅若磐石的天罡罩輪番撞擊進攻一陣也打得有些累,找了個空擋呼呼喘氣,鳳九抓住這個時機驀地踏出天罡罩疾電一般朝蛇陣邊緣狂奔,眼看還有兩三步,腳下卻突然一空,頭頂巨蟒一陣淒厲長嘶,她最後一眼瞧見蟒蛇眼中的怒意竟像是在瞬間平息,血紅的眼中湧上淚水,她從未見過蛇之淚,一時有些愣怔,虛空中傳來極冷極低且帶著哽咽的呼聲,“阿蘭若殿下”,她聽出來那是正中的巨蟒在說話,阿蘭若的事她聽過一些,卻來不及細想,因隨著這聲呼喚,冰冷的虛空正寸寸浸入自己的身體,她感到全身的鈍痛漸巨,到最後簡直要撕裂她一般,從踏入蛇陣之始疼痛就沒有稍離她片刻,她一直一聲未吭,此時卻終於像是忍受不住地哀鳴起來,在此生從未吃過的苦頭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太晨宮的掌案仙官重霖仙使最近有個疑惑,帝君他老人家自打從梵音穀回來後就不大對勁,當然帝君他老人家行事一貫不拘一格就算他跟隨多年也不大能摸清規律,但這一回,同往常那些不同似乎都更加的不同,例如握本書冊發呆半日不翻一頁,例如泡茶忘記將水煮沸竟用涼水發茶芽,又例如用膳時將筷子拿倒,整一頓飯吃下來都還未知未覺。中間帝君還問過他一個問題,假如要把一個人幹掉,但又要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這個人憑空消失,他有沒有什麽好的想法。他做了一輩子嚴謹正直的仙使,於此自然提供不出什麽可參考的想法,帝君的模樣似乎有些失望。他覺得帝君近來有些魂不守舍。

連宋君在帝君回宮的第二日下午前來太晨宮找帝君,連宋君常來太晨宮串門這個本沒有什麽稀奇,但一向吊兒郎當的連宋君臉上竟會出現那麽肅穆的表情重霖感覺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上次似乎還是在四百多年前成玉元君她脫凡上天的時候。帝君帶回來那頭重傷的靈狐今午才被兩個小童從藥君府上抬回來,藥君妙手回春下這頭狐已沒有什麽大礙,瞧著救它一命的帝君眼神中流露出欽慕,這是頭已能化成人形的狐。

其實帝君從來就不是什麽大慈大悲救死扶傷的個性,此次救這麽一頭靈狐回來重霖也感到有些吃驚,但瞧著靈狐火紅的毛皮,驀然令他想起三百年前太晨宮中曾養過的那頭活潑好動的小狐狸。帝君大約也是思及舊事,才發了一趟善心。當年的那頭小狐狸雖不能化形,從皮毛看上去也不大出眾,但比許多能化形的仙禽仙獸都更加靈性,十分討帝君的歡心,這麽多年他瞧帝君對這頭靈狐比對其他什麽都更為上心,卻不知為何會走失,大約也是它同帝君的緣分淺。

重霖遠目神遊一陣歎了口氣正欲前往正殿打理一些事務,驀然見方才已遠去的連宋君正站在自己跟前,抬著扇子道:“對了,東華他此時是在院中還是正殿還是寢殿?我懶得走冤枉路。”

托對帝君動向無一時一刻不清楚的重霖仙官的福,連宋君一步冤枉路也沒多走地闖進帝君寢殿,彼時,帝君正在擺一盤棋。但棋盤中壓根沒放幾粒棋子,他手中拎著粒黑子也是半天沒擺下去,仔細瞧並不像在思考棋譜,倒像是又在走神。房中的屏風旁搭了個小窩,一頭紅狐怯生生地探出腦袋來,一雙烏黑的眼睛怯怯地瞧著帝君。

連宋此來是有要事,徑到東華的跟前,帝君回神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連宋神色凝重地搬了一條看上去最為舒適的凳子坐,開門見山道:“比翼鳥那一族的頻婆果,今年有個於凡人而言生死人肉白骨的功用,這個你有否聽說?”

東華將黑子重放入棋簍,又拎起一枚白子道,心不在焉地道:“聽說過,怎麽了?”

連宋蹙眉道:“聽說鳳九曾因報恩之故嫁過一個凡夫,這個凡夫死後她才回的青丘,雖然司命倒是說她同那個凡夫沒有什麽,不過合著頻婆果這樁事我感覺挺奇怪,今早便傳司命到元極宮中陪我喝了趟酒,司命這個人酒量淺,幾盅酒下肚那個凡人的事我雖然沒有探問出多少來,倒是無意中問出了另一樁事,”抬眼道:“這樁事,還同你有關係。”

白子落下棋盤,東華道:“小白的事同我有關係很正常。”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連宋欲言又止地道:“據司命說鳳九她當年,為了救人曾將自己的毛皮出賣過給玄之魔君聶初寅,聶初寅占了她的毛皮後,另借了她一身紅色的靈狐皮暫頂著,”看向東華道:“這樁事正好發生在三百零五年前。”

東華似乎愣了,落子的手久久未從棋盤上收回來,道:“你說,我走失的那頭狐狸是小白?”

連宋倒了杯茶潤口,繼續道:“聽說她因為小的時候被你救過一命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七百多年前太晨宮采辦宮女時央司命將她弄進了你宮中做婢女,不曉得你為什麽一直沒有注意到她,後來你被困在十惡蓮花境中她去救你,化成靈狐跟在你身邊,聽說是想要打動你,但後來你要同姬蘅大婚,”說到這裏瞧了眼似乎很震驚的東華,琢磨著道:“是不是有這麽一個事,你同姬蘅大婚前她不小心傷了姬蘅,然後你讓重霖將她關了又許久沒有理她?”看東華蹙眉點頭,才道:“聽說後來重霖看她實在可憐將她放了出來,但姬蘅養的那頭雪獅卻差點將她弄死,幸好後來被司命救了,據司命酒後真言那一次她傷得實在重,在他府中足足養了三天才養回一些神智,你不理她又不管她也沒有找過她讓她挺難過挺灰心的,所以後來傷好了就直接回了青丘。”沉吟著道:“怪不得你天上地下地找也再沒有找到過她,我當初就覺得奇怪,一頭靈狐而已,即便突然走失也不至於走失得這樣徹底。”又道:“我琢磨這些事你多半毫不知情,特地來告知你,近些日我看你們的關係倒像是越趨於好,不過鳳九她對你可能還有些不能解的心結。”

帝君的情緒一向不大外露,此時卻破天荒地將手指揉上了太陽穴。連宋看他這個模樣也有些稀奇,道:“你怎麽了?”

東華的聲音有一絲不同於往日,道:“你說得不錯,她大約還記恨我,我在想怎麽辦。”

連宋突然想起什麽似地道:“對了,昨天比翼鳥宗學的競技我後來也去探聽了一二,聽說原本第一名的獎品是頻婆果,被你臨時換成了一籃子蟠桃?宣布獎勵的時候我看鳳九的臉色不大對,”又瞟了一眼屏風下探頭豎耳的狐狸,道:“這頭紅狐我暫替你照看,你還是先下去看看她,怕她出個什麽萬一。”

東華揉著額頭的手停住,怔了一怔道:“小白她臉色不好?”

興許說完從司命處探來的這些秘密連宋君倍感輕鬆,吊兒郎當樣轉瞬又回到身上,攤手道:“我也不大曉得,”又笑著瞟了東華一眼道:“雖然我一向會猜女人的心思但你們小白這種類型的,老實說我也不大猜得準,隻是瞧她的模樣像是很委屈,所以才讓你趕緊下去看看,興許……”

話還沒說完忽聽到外頭一陣喧天的吵鬧,二人剛起身寢殿大門已被撞得敞開,燕池悟立在寢殿門口氣急敗壞地看向他二人並屏風角落處的狐狸,破口一篇大罵:“他爺爺的,鳳九此時被困在蛇陣中生死未卜,你們居然還有閑心在這裏喝茶下棋逗狐狸!”

連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被罵得愣了愣,東華倒是很清明,卻破天荒沒有將小燕這句“他爺爺的”粗話噎回去,皺眉聲音極沉道:“小白怎麽了?”

燕池悟恨恨瞪向東華:“你還有臉問老子她怎麽了,老子雖然喜歡姬蘅,老子也看不上你二話不說將原本該是鳳九的東西送給姬蘅討她歡心的樣子。鳳九要頻婆果有急用你又不是不曉得,你把它送了姬蘅,她沒有辦法隻好去闖解憂泉趁果子沒被摘下前先將它盜出來,她那三萬年半吊子的修為哪裏敵得過護果的四尾巨蟒,現在還被困在蛇陣中不曉得是生是死,老子同萌少連同萌少她娘皆沒有辦法……”

罵得正興起忽感一陣風從身旁掠過,轉回頭問連宋道:“冰塊臉他人呢?”

連宋君收了扇子神色沉重:“救人去了,”又道:“我就曉得要出什麽萬一。”話落地亦憑空消失,唯餘小燕同角落裏瑟縮的狐狸麵麵相覷,小燕愣了一瞬亦跟上去。

解憂泉已毀得不成樣子,頹壁殘垣四處傾塌,清清碧泉也不見蹤跡,以華表為界鑄起的蛇陣中唯餘一方高地上的頻婆樹尚完好無損。蛇陣外白日高照,蛇陣內暗無天色,四尾巨蟒於東南西北四方巍巍盤旋鎮守,紅色的眼睛像燃燒的燈籠,蛇陣中護著一個藍霧氤氳的結界,白衣少女雙目緊閉懸空而浮,長發垂落如絹絲潑墨,不曉得是昏迷還是在沉睡。

傾塌的華表外頭狂風一陣猛似一陣,東華麵無表情地立在半空中凝望著結界中的鳳九。她臉色雖然蒼白但尚有呼吸起伏,還好,他心中鬆了一口氣,麵上卻看不大出來。其實,他早曉得她長得美,隻是平日太過活潑好動讓人更加留意她的性情,此時她這樣安靜地躺在結界中,這種文靜的美貌才越發凸顯,但白裳不服不適合她,需摩訶婆曼殊沙那種大紅才同她相襯。他活了這麽長的歲月什麽樣的美人沒有見過,鳳九未必是他見過最美貌的那一個,但緣分就是這樣奇怪,那些美人長什麽樣他印象中虛無得很,唯有她或笑或皺眉或難堪連她做鬼臉他都能記在心上,回憶起來每一幅都是清清楚楚的樣子。連宋說她是當年那頭小狐狸,她是那很好,但就算她不是,他也未必多麽在意。

虛空中似有佛音陣陣,浸在一段淒清的笛音中,細聽又似一段虛無。他垂頭掃了一眼自他仙駕蒞此便長跪不起的比翼鳥女君並她的臣子們,淡聲道:“那個結界是怎麽回事?”

下頭跪的女君兼臣子們還沉浸在不曉得帝君為什麽於此時仙駕此地的震驚之中,半晌沒有一個人回話,還是萌少因畢竟同鳳九朋友一場,見友人被困十分著急,拱手回道:“稟帝座,那困住九歌公主的並非結界,乃是阿蘭若之夢。”阿蘭若這三個字隨萌少出口時,在跪的諸位除了姬蘅皆顫了一顫。

萌少娓娓道來,事情原是如此。

傳說中阿蘭若是個難得的美人,卻無辜枉死,阿蘭若枉死後不得往生,執念化做一個夢境在梵音穀中飄蕩,凡有誰被卷入此夢中必定墜入阿蘭若在世時的心魔,定力不佳心性不夠強大者永不能走出阿蘭若之夢,將徒留在夢中永眠,直至周身仙力修為被夢境盡數吸食以至灰飛。

想必九歌公主誤入蛇陣中正好撞到阿蘭若的夢飄入此境,由此而被卷入。阿蘭若自小是被此地華表中的四尾巨蟒養大,她的夢境裹住九歌公主,大約令巨蟒以為夢境中的九歌公主便是阿蘭若,所以將她守護起來不讓外人觸碰。

要破阿蘭若之夢,除了靠卷入夢境中的人勘破自行走出來,其實還有另一個更為保險的法子——另尋一個與卷入夢境之人親近的人一同入夢,將她帶回來。

但如今的狀況,若要進入阿蘭若之夢帶出九歌公主,首先得通過蛇陣。與這四頭凶獸拚殺並非難事,但阿蘭若之夢其實隻是一種化相,必須將人卷入其中才能呈現實體,實體便是那個淡藍色的結界。呈現實體的夢境異常脆弱,拚殺時戰場必定混亂,萬一不慎致使夢境破碎,屆時九歌公主輕則重傷重則沒命都有可能。

他們也想過是否將護體仙障鑄得厚實些,不與巨蟒拚殺任它們攻擊以保夢境的完好,再接近以進入夢中帶出九歌,但阿蘭若之夢十分排斥強者之力,一向入夢之人在夢外百丈便需卸下周身仙力,以區區凡體之身方能順利入夢,否則夢境亦有可能破碎。

但此時若卸去周身仙力如何與四尾巨蟒相抗,此種情境實在進退維穀,大家一籌莫展,從昨夜發現九歌被困直至此時蘑皆莫不敢輕舉妄動,皆是為此。九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了。

連宋君匆匆趕來時正聽到萌少掃尾,掃尾說了些什麽都沒有正經聽到,隻見地上跪的一麻溜在萌少掃尾幾句話之後都做出唏噓拭淚的模樣,雖然不曉得他們是為什麽唏噓拭淚,但連宋君覺得這許多人整齊劃一做出這個動作其實頗令人動容。

正要行上前去,東華倒是先轉身瞧見了他。

東華的神情十分冷靜,他心中有些放心,若是鳳九有事,東華他雖一向被燕池悟戲稱冰塊臉,但以他對他多年了解,他必定不是現在這種神情。

方要打個招呼東華已到他麵前,就像新製了幾味好茶打算施舍他兩包一般,語氣十分平淡自然:“你來得正好,正有兩樁事要托付,”抬眼望向困在蛇陣中的鳳九道:“如果最後隻有她一人回來,將她平安帶回青丘交到白奕手上,然後去昆侖虛找一趟墨淵,就說東華帝君將妙義慧明境托付給他,他知道是什麽意思。”

這番話入耳,連宋琢磨著怎麽聽怎麽像是遺言,亦笑望陣中一眼道:“你雖近年打架打得不那麽勤手腳怕是鈍了,但這麽幾條蛇就將你纏死也太過……”離譜二字方含在口中,泰山崩於前亦能唇角含笑的連宋君臉色一時大變,亟上前要將泰然卸去周身仙力從容進入蛇陣的東華撈出來,卻被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的小燕一把攔住,小燕的眸色難得深幽一次,道:“唯有此法。”目光向雷聲乍然轟鳴落雨傾盆不歇的蛇陣之中道:“還有什麽法子老子想了一夜加半天都沒有想出來,因為老子壓根兒沒有想過卸去術力獨闖蛇陣,老子對朋友還是不夠義氣,冰塊臉義薄雲天,老子敬佩他。”

蛇陣之中天翻地覆,不到兩日內竟先後兩人來犯使巨蟒十分憤怒,勢同鬼哭的長嘶之中,利劍般的光束與道道電閃齊往來犯的東華身上招呼,未有仙力護體加持,東華身上頃刻間便割出數道口子,幸好雨勢磅礴將赤金的鮮血盡數洗去,蛇陣外長跪的女君並諸臣子震驚不能自已,卻無法相幫,齊齊愣在原地。

連宋被小燕攔了一攔後未再前行,大約已明白東華他如此的緣由,眸色深沉不語。他同東華乃是忘年之交,其實算起來東華不知比他大多少輪,他的出生離大洪荒亂戰的時代有好些年成,未能親眼得見那時東華的戰名,但前一段時日倒是聽墨淵提過東華一句,說是遠古洪荒時的戰場才稱得上真戰場,那時的戰爭方當得上浴血之戰幾個字,後世的這些打打鬧鬧實在小兒科,不過戰場上最為吃得苦的卻要算東華帝君,早年時幾場大戰事從戰場上下來常常像在血中泡過一般,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卻連眉毛也不動一動,這種威勇沒有幾個人比得上。

蛇陣中的雷電光矢未有一刻間歇,東華衣袍上白色的交領同袖邊早已被血跡染成金紅,為防巨蟒的情緒衝動對裹著鳳九的夢境有什麽妨害,帝君他一直保持著一個緩慢適當的步伐行走,雨水自發絲袍角袖口滴落,一片赤紅,帝君的確連眉毛都沒有動一動。

突然一人自女君身後長長的跪列中起身,踉踉蹌蹌奔向燕池悟,白衣白裙正是姬蘅,滿麵淚痕地抱住小燕衣角:“你救救他,你去將他拉回來,我什麽都答應你。”小燕難得沉默,轉身背向姬蘅,姬蘅仍拽著他的衣角哭得嚶嚶不止。

鳳九隱約聽到什麽地方傳來雷雨之聲,她感覺自己自從跌入這段虛空就有一些迷糊,時睡時醒中腦子越來越混亂,每醒來一次都會忘記一些東西,上一次醒來時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會跌入這段虛空,這是不是說明再昏睡幾次她會連自己到底是誰都記不清?她感到害怕,想離開這裏,但每次醒來也隻是意識可能有片刻遊離於昏睡,睜眼都是模模糊糊,更不要說手腳的自由行動。且每次醒來,等待她的不過就是無止境的晦暗和寂靜,還有疼痛。

但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雷雨之聲越來越清晰,轟鳴的雷聲像是響在耳畔,似乎有一隻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涼涼的,停了一會兒又移到耳畔,將散亂的耳發幫她別在耳後。她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睛,見到紫衣的銀發青年正俯身垂眸看著自己。

此時在此地見到帝君,倘若她靈台清明著定然震驚,卻正因腦子不大明白,連此時是何時此地是何地都不清楚,連自己到底是小時候的鳳九還是長大的鳳九都不清楚,隻覺得這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她認識眼前這個人是東華,心中模模糊糊地覺得他是自己一直很喜歡的人,他來這裏找自己,這樣很好。但還是口是心非地道:“你來這裏做什麽呢?”帝君用那種沉靜的眼神看著她沒有回答。她的目光漸漸清晰一些,瞧見他渾身濕透十分不解,輕聲道:“你一定很冷吧?”帝君仍然沒有回答,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卻伸手一把將她摟進了懷中:“是不是很害怕?”

她一時懵了,手腳都不曉得該怎麽放。但帝君問她害不害怕,是的,她很害怕,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帝君的手撫上她的發,聲音沉沉地安撫她:“不怕,我來了。”

眼淚突然湧出來,她腦中一片渾茫,卻感到心中生出一段濃濃的委屈,手腳似乎已經能夠動彈,她試探著將手放在帝君的背上,哽咽道:“我覺得我應該一直在等你,其實我心裏明白你不會來,但是你來了,我很開心。”就聽到帝君低聲道:“我來陪你。”

她心中覺得今天的帝君十分溫柔,她很喜歡,同往常的東華很不同,但往常的東華是什麽樣的她一時也想不起來,腦中又開始漸漸地昏沉,她迷糊著接住剛才的話道:“雖然你來了,不過我曉得你馬上就要走的,我記得我好像總是在看著你的背影,但是今天我很困,我……”

她覺得自己在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麽,但越說腦子越模糊,隻是感覺東華似乎將她摟得更緊,入睡前她聽到最後一句話,帝君輕聲對她說:“這次我不會走,睡吧小白,醒了我們就到家了。”

她就心滿意足地再次陷入了夢鄉,耳邊似乎仍有雷鳴,還能聽到毒蛇吐信的嘶嘶聲,但她卻十分安心,並不覺得害怕,被東華這樣地摟在懷中,也再不會感到任何疼痛。

(上冊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