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六回】

喜相送釣魚走馬 樂遊園鬥雞射鴨

二月十九,觀世音聖誕。會同殿結彩,禮送友盟。

精神煥發的李聖天襲一身紅裝,頂一盤象牙白頭飾,隆重而有異域之風。伴手一位綠衣美嬌娘,腳蹬白靴,眸子放光。“尉遲僧烏波攜夫人尉遲妙音特來向蜀王辭謝!願國運昌隆,諸事亨通!”

孟昶去疾大喜,追贈友邦金銀萬兩、珠玉萬斛、糧草萬石、布帛萬匹。尉遲妙音欣喜若狂,於大殿之上翻檢出一箱彩帛:“這是甚麽錦,如此美豔?”

李聖天稱讚道:“巧奪天工,蜀錦佳繡!”

妙音又打開一箱珠寶:“這是甚麽石,如此光鮮?”

李聖天笑道:“蜀山至寶,淡水貓眼!”

妙音手握一疊彩紙:“甚麽紙,呈五色?”

“薛濤彩箋呈五色!”

“甚麽果,比蜜甜?”

“益州龍眼比蜜甜!”朝堂大笑,稱歎於闐夫人性情異稟,乃有福之人。孟蜀朝臣一路歡言,目送西域白馬騎兵浩蕩遠行。

花朝節當晚,大理國橫遭國變,段氏太祖思平中道崩落,身為世子的段思英理所當然繼承皇位,遂匆匆回返滇中,欲平息貴胄之爭。豈料熵蠱一事嘩亂,索性有驚無險。是日,段氏攜妻正式辭別蜀王。承孟昶盛情,段式新主一行擔抬蜀國香料、黃金與綢緞往返大理。一路上,段式妙思形神凝滯,並無一語。隻在出宮門時,自語了一句:“本也無門,何謂出門?”又於羊馬城外回首一言:“這城究竟是幻的!心無城府,自是有誠。”

花蕊將神山寶物琺琅彩花簪、仁風翠步搖與累絲嵌寶梳托予符兒。符兒亦將阿二留下的穿雲沁風針,小四交還的殷紅美雲兜、赤舀金銀扇、合手陰陽鏡及紅藍雙麵鼓一一清點,奉還烏梅仙姑。孟昶為表情重,將仙姑與白狼暫且安置青城山麓白雲道觀,待行大典,將神珠賜還神山,方可離行。

神珠將神力流換後,花蕊夫人並無情性之變,容顏美豔絕倫,亦且光彩照人。唯獨有一出,便是夫人不再作詩了。

這日光陰尚好,宣華苑如往常般熱鬧。花蕊夫人入早便已簪花弄裳,與數百嬪妃女官,宮娃仆監一道繞著龍躍池遊園賞春,釣魚玩耍。可惜前朝諸事纏身,孟昶帝尚不得與之同歡,朱批之際,竟也停筆慨歎,唏噓不已。

好在佳詩傳訊,偶解相思。自符氏宮娃晉位總管尚宮,君前唾盂一職便由耿氏宮娃代任,而向來機敏的辛宮娃仍舊持任香球侍主,伴隨孟昶左右。一連三日,每逢膳後歇息片刻,宣華苑總是托人傳來明黃彩箋。

一首詩雲:“慢揎紅袖指纖纖,學釣池魚傍水邊。忍冷不禁還自去,釣竿常被別人牽。”

孟昶探罷,一陣會心,飲濃茶執朱筆續批。

隔日詩雲:“傍池居住有漁家,收網搖船到淺沙。預進活魚供日料,滿筐跳躍白銀花。”

孟昶讀詩自語:“龍池何時引漁家?”辛氏香君笑言道:“夫人有勞符尚宮,自那江船之上遴選漁家女娃,入住龍池水畔,就近教宮人釣魚網蝦。日下三餐,皆由夫人親自捕撈,魚鮮肉活,供養君之盛宴。”孟昶聞之歡喜,直呼“野趣”。又日一詩,由辛宮娃伴香吐納:“池心小樣釣魚船,入玩偏宜向晚天。掛得彩帆教便放,急風吹過水門前。”孟昶未著一字,隻教耿宮娃磨墨,辛宮娃親自謄抄。

轉眼已至寒食清明,宮中之人本就好這一手鬥雞射鴨,時逢佳節,七日有假,禁煙舉火,大略閑暇,鬥雞射鴨之風則益甚。

掖庭以北乃中正殿,中正以北為延昌殿,兩殿之間露斜陽。架木為樓,張彩作棚,其間便是鬥雞場。廖公公與祖尚宮登北樓,與南樓的多公公與邵公公來了一場“生死較量”。

“押注紅羅被十床!”

這方祖尚宮話音將落,多公公聯合四五位小太監拋注“賞銀二十兩”。場上雄雞善鬥,鐵爪利齒,兩相對戰如雄兵,聲勢威威,毛羽滿地。雙樓之上,敲鑼打鼓,扯嗓助威,各自為陣,可謂驚天動地,滿場狂歡。祖尚宮輸了一局倒也不惱,拉開廖公公緊捂的褲帶,大聲向南樓示威:“再押皇上禦賜褲腰帶一條!”隨即令人從銀鑲雞籠裏捧出一隻金毛雞,北樓呼聲愈發高漲起來。

龍躍池南有怡神亭,亭畔一廊,形似長島,臨水而建。想那水雲流換之日後,龍躍池心已然無島可登,宮娃仕女便遊轉至此,放養白鴨,以藤圈投套為樂。皇帝孟昶巡遊後苑,無意間被小宮娃們爽朗的笑聲吸引,摒棄左右,獨自前來。見著朝服未脫的皇帝親臨,小宮娃們爭相獻藝,藤圈漫飛。與之同時,水中白鴨亦如聽懂人語般漸近圍聚起來,供人取樂。“套圈有何意思?拿桃木弓箭來!”皇帝一語,從旁太監個個如蜂擁般竄動。

搭上弓,試了試弦,扣箭的拳頭掠過孟昶白皙的麵。長箭輕飄飄地躍了過去,一頭栽進水裏,剩下個箭尾在偶起波瀾的水麵上下浮動,一半張狂,一半羞怯。

“皇上這是在教導奴婢萬不可輕力輕心!”掖庭掌燈的吉宮娃看準時機,側身擠進孟昶身後,又一個健步繞至皇帝跟前,嬌滴滴地道:“懇請皇上教授奴婢馭箭罷!”孟昶一瞥,見這小宮娃楚楚可憐之態,姑且相應,一手持弓,一手握住宮娃小手助其扣弦。弓箭尚未拉開,吉宮娃已是嚇得退了小半步,整個背臂當好投進孟昶懷裏。

“咿——呀!”伴著一聲驚呼,那箭頭直勾勾地插入池間一隻白鴨顫動的頸部。“射中了!皇上射中了!”水廊頓時熱鬧起來。可不知怎的,吉宮娃也隨之掉進了水裏,如同那隻被射中的白鴨,拚命地在水中撲騰。

宮人們玩鬧得厲害,孟昶見之也舒心起來,漸漸將朝中棘手之事暫且拋諸腦後,一心隻想著快快見著可人的小花蕊,不知這回子又有甚麽新鮮玩意兒可一共把玩。

穿過怡神亭,往南數十步便臨會真殿。殿閣威嚴,起架高聳,穹頂若通天。正殿高堂設龍鳳椅,五級台階之殿下,金絲帷幔與雙繡屏風隔置成四方域,尋角擺桌椅,對角張羅三麵鐫花明鏡,可滿照帳中人。鏡前左立一紅毛高鼻白袍畫師,對鏡寫影,像是要連同自己也一並畫入影像中;右坐一高髻束腰朝服尚宮,摹景寫真,其仔細之態,恍惚怕漏掉半刻繁華似的。

“盧!盧!盧!——噯——唷!”帳中呼盧聲一浪高過一浪。宮娃掀簾,孟昶乃入,隻見花蕊夫人主持樗蒲,夥之三五嬪妃戲搏五木。“皇上怎麽這會子才來,害得臣妾盡拿‘退六’!”花蕊夫人半開玩笑,一把將孟昶拽進樗木堆裏來。

宣華苑上下皆知,皇帝孟昶雖則年少,卻是個搏戲老手。此前迫於前朝危急,便是將五木擲具擱置許久。當逢寒食,禁煙罷火,而蒲戲正盛,孟昶心頭按捺不住的欲火之苗趁機複燃,身手大顯。且看其快挽雙袖,撣土起勢,屈腿捧杯,動搖骰箸,五律一晃,十拍一出,三黑兩雉,貴采之相!

“雉!雉!雉!——恭喜皇上,斬得旗開!頭籌勇勝,搏冠雉采!”妃嬪賀喜,皇帝得意更甚。左右畫師捕影,將勝喜之悅即刻於宣帛。右一畫微須而紅臉,光彩交纏,頭籌之態,眉眼之姿,盡展浮圖,端端地真切。左一畫香灰底色,三塊玄影拖著兩葉頎長,黑的更黑,亮的更亮。摹影寫意,旁的人看來,究竟看不出個人形。花蕊夫人卻很是讚賞,稱此間所畫正是宣華圖樣,會真圖景。

“再來,再來!臣妾倒是不信了,為何好運氣都隻眷顧了皇上?”花蕊俏皮地將孟昶推開,親自晃動著玄色犀牛角杯,白肌紅甲在其映襯下愈發晶瑩。

“三白一雉,花蕊夫人可要好生懇求皇上多傳授些運氣,再

得一雉便是‘白采’,可喜可賀!”充容娘娘話未道盡,周遭已起一陣輕歎:“噯,誰知卻是個‘犢’,白白壞了一局!”花蕊夫人又得一出雜采,任性地將樗蒲戲法棄置一旁,於另一角攢起一幕投壺戲來。

雙耳陶壺屹立在菱花斜織絲毯鋪就的方域當中,孟昶持八隻龍紋箭矢,以毯沿為界,連投三隻,眼見端首已擲入壺內,卻兀地跳出,均未進也。花蕊夫人看在眼裏,緊著教人捧來半碗小豆,粒粒滾入投壺中,此後再擲,便不易出也。一局下來,壺上掛了三箭,一箭貫耳,兩箭連中,算是開了個好頭。

花蕊夫人投壺,甚是專注,眉眼半睜半閉,投指前伸後縮,試探了半日,竟一箭也未中,索性脫卻繡花小鞋,赤腳踩上絲毯,身體隨著箭支逐漸靠近投壺。直到最末的一箭,已是將行貼近壺身,直直地將箭矢插入貫耳,而後歡呼雀躍,咯咯笑個不停。

“姐姐快將鞋襪穿戴起來罷,如此任性,恐有失禮之嫌!”修媛娘娘有意提醒,卻為孟昶小之:“修媛言之重矣!遊戲耳,樂之則善。”修媛聞之聖諭,當是不可辯駁,遂拾箭備投,姑且遊戲之。數箭過去,亦無所得。不曉得是鬥氣還是別的,修媛娘娘竟也效起花蕊夫人席地而坐,就地脫靴,舒展雙腳,捏襪而行。孟昶見其舉動失雅,恐引故意之嫌,方斥之“陋習”。修媛不服,赤脖爭辯了一句:“遊戲耳!為何花蕊夫人可赤腳,臣妾便不能?”

見孟昶嗤鼻不語,花蕊夫人一手拉著修媛娘娘,一手扶著孟昶君:“姐姐脫得,妹妹亦可脫得,皇上跟妹妹玩笑哩!”修媛年方十四,又是朝中鹿太保嫡外孫女,與孟昶帝青梅竹馬,自小一同長大,可是驕縱得很。後來宮裏多了個得理不饒人的南姬,這才算是治住了修媛的嬌氣。南姬出事,修媛複又得意起來。時,充容娘娘趕緊過來圓場:“修媛妹妹莫急,看姐姐投來,給你討個公道!”果然,充容武行出身,投壺那叫一個準,八箭掠過,一隻也不出離,穩穩當當地插進壺口,奪了個大滿貫。

花蕊夫人拍手叫好,連連稱歎:“贏了贏了,快向皇上討賞去!”充容帶著悅色,領著尚在賭氣的修媛一道往皇上跟前請賞。孟昶倒也大方,賜了一對兒冷翠碧玉鐲子,充容娘娘將其一分為二,另一隻戴在了修媛腕子上。修媛也真是個孩兒臉,輕輕一哄便又和樂起來。

接下,孟昶自己再投一局,壺裏掛了六箭,也是不錯的成績。又叫左右宮娃來投耍,持香球的辛宮娃單腿落地,俯身抬足,做了個馬踏飛燕之形,七箭齊入,可謂稱奇。可惜最後一箭用力過猛,彈射出壺,落至絲毯界外。

一直躲於牆角的耿宮娃緩緩地放下唾盂,蹲身去撿那掉落的箭矢。興致一起,竟背身投壺,箭矢撥開重重阻撓,不偏不倚,直插壺心,驚得帳內眾人一時間全沒了言語。

“輸了輸了,前邊兒投的都輸了,高人竟是這羞怯的宮娃子!”花蕊夫人愈發興奮,像是撿了個寶,硬將耿宮娃從陰暗處拖拽到明媚處來。孟昶亦微笑著連連點頭,賞了耿宮娃一件桃紅色繡花短襖,花蕊夫人更是添了其一裳藕色褶子裙,封耿宮娃子“藕荷將軍”的雅號。

左右畫師皆捕捉到這一幀圖景。但見寫真之畫一女頷首若花羞,粉額玉麵,如詩如蓮,未得彩妝,竟也靚麗光鮮,好一個花蕊初嫁,直上青天。寫意之畫亦起波瀾,後浪推前浪,洶湧澎湃,生機盎然,便是春光無限好,各領**數百年。

木魚子曰:

釣魚走馬,鬥雞射鴨,

何來常勝?遊戲兵家。

人人想得貴彩,

常常隻取雜花。

成也罷,敗也罷,

詩樂雖好,至此台殿喧嘩。

輸也罷,勝也罷,

浮生若夢,至美長留入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