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五回】

熵蠱移轉情不死 水雲流換神不滅

自從得知妙思跟隨段思英離開蜀地,符兒便整日心事重重,一則怕被仙姑知曉,是追是罰尚不分明,令人揪心;二則也怕妙思經世甚少,遠嫁他鄉讓人擔心;三來更怕此例一開,神山巫女逐一出逃,而神珠又未取,豈不更令族人傷心?

這一日,符兒躺在惠春閣北廂房頂曬太陽,身旁隨著一隻肥碩的小黃貓。遠處傳來幾聲西域號角,震蕩著整座錦官城。符兒撓了個癢,翻了個身,左耳恰好耷在支著的手掌上,裝作什麽也不去聽。隻是等到號聲停馬蹄聲起,這小妮子才伸了個懶腰直起身,又將小貓捉進懷裏,認認真真地教誨道:“你可知曉,四姊姊也要走了!”小貓似乎覺出身體被縛,難過地扭轉絨絨的小貓頭,敷衍地張了張口:“咪——妖——”

“啟稟符尚宮,青城徐國公家正四品國夫人烏梅仙姑求見!”兩名傳喚宮娃齊聲聲地前來稟告。符兒探頭望去,一位青袍女子領著一頭瘦削白狼正跨入前院門廊,不出幾步便要行至北廂屋簷下。符兒這下慌了神,即刻從房頂上站立起身,懷中的小貓撲騰一下翻滾下去,剛巧砸在白狼脊背上,“嗷”地一聲彈了開去。符兒愣了楞,想想還是從通往房頂的小徑上原路下了地,一個撲爬便跪立在青袍女子跟前,頭也不敢抬地叫了聲:“仙,仙姑!”

那仙姑也不理,徑直踏入北廂,尋了處僻靜坐下。符兒趕緊令人沏茶,又囑咐小宮娃置備晚膳諸事。一陣慌亂後,符兒支開周遭宮人,才來向仙姑問安。

“仙姑可是先去了五姊姊處?”符兒先發製人,試探地問。

“據小五所言,皇帝欲主動將神珠相贈,可有其事?”仙姑雙目炯炯,直直地盯著眼前雙膝跪地的符兒。

“啊——是!”符兒點點頭,“不瞞仙姑,神珠水雲現藏於龍躍池底,被蜀人視做太平之基。得五姊姊神通,皇帝願以之相贈,這便是皆大歡喜了。”符兒告畢,見仙姑也沒有示意其起身的意思,自己便卻搖搖晃晃地將行站起來。

“誰讓你起身了?”仙姑臉色一下子垮塌下來,厲聲嗬斥著,“阿二和小四呢?”

符兒一聽,便知大事不妙。仙姑精於占卜,事事皆逃不出其料想,神山巫女下山前又經“點絳”,實則身中“十婃殞屍水”之蠱,所聽之聲、所遇之人、所經之途全在仙姑掌控之中,何況阿二與小四擅自卷攜神山寶物出離,難怪今日驚擾仙姑大駕了。符兒同情地掃了一眼身旁的白狼,每一次逃離,又每一次被仙姑追捕,這些個場景符兒心裏可是記得清楚。

見符兒眼咕嚕直轉卻不言語,知曉這鬼靈精又在揣摩些什麽話準備著替人開脫,仙姑淡淡地嘲諷道:“使命榮光,豈可逃亡?”仙姑將目光從符兒臉上移至窗外:“哼,不出半日,必定回返!”

蝴蝶窗欞外,幾朵鬆軟白雲舒了又卷,去了又來,在頭頂上盤旋、輾轉、徘徊。符兒就這樣一直跪著,先是背了水雲神珠上的讖頌,又畫了圖符,繼而告知連日來蜀宮內外諸事。漸漸,天邊白雲變了紅雲,眼見著就要隱沒了去。

果然,一切皆不出仙姑所料。時至傍晚,宮中相繼傳來三樁奇事。

先是蜀王孟昶小腹陣痛,嘔吐不止。禦藥堂的各路太醫會診無力,已連夜差人於宮外遍尋西蜀名醫。後是辭行兩日的段世子搖身一變成了大理國皇帝,卻是被人抬回了蜀宮。據傳乃是在歸國途中身中劇毒,致使四肢僵硬,無力坐臥,命在旦夕,遂立即掉轉儀仗,返回蜀地醫治。蜀王孟昶忍痛接見,暫且於臨近的澄懷殿安置。再是於闐國主李聖天一行剛出羅城不久便忽覺頭暈,繼而目眩,繼而渾身乏力,隨行西域醫官斷言為奇蠱禍亂,領大隊人馬匆匆返往蜀宮,將半夢半醒的李聖天暫置於良玉殿歇息。

宮中一時謠言四起,皆道是楚巫作怪。花蕊夫人立即接烏梅仙姑入金華內殿,妙思、妙音、花蕊、符兒依巫女之序在仙姑座下跪作一

排。

“請仙姑救救夫君!”花蕊領妙思妙音異口同聲地央求著。

仙姑開門見山道:“救命可以!此次下山,本就是為救你四人性命而來。”聽聞仙姑如此說,四人眉頭皆舒展開來,“那要如何救?還請仙姑直言相告!”

“且慢,身為巫女,觸犯神山神律,你四人可知罪?”仙姑將麵紗揭取,露出半張玉麵,肌膚緊致有光,若少女一般,眉清而目秀,唇紅而齒白,雖故作嚴厲,卻如玉石般溫潤,舉手投足,典麗莊雅,頗有皇室威嚴。

“小五知罪,未向仙姑告稟,付身心於孟昶,致使靈隱紅落。但夫君承諾將神珠與贈神山,以報神女養育之德,還望仙姑開恩,救我夫君於水火。”花蕊再次央求,口裏心裏皆不離夫君孟昶,仙姑也是看在眼裏,忖度於心。

“小四知罪,為取李聖天信任,擅去靈隱靈通。要殺要剮,聽憑仙姑發落,但請高抬貴手,施法相救!”妙音生性倔強,方顯直言。仙姑也未見生氣,姑且不語,又瞥了一眼旁的阿二,見其神形恍惚,覺出與往昔有大不同。

“阿二知錯,一點靈運紅竟讓思英受難,錯之大矣!”值此一言,仙姑更加斷定其性之殊異,但不知所由,且暫不做論斷,轉而質問符兒道:“九兒,那你呢?”

符兒搜羅一陣,思忖著自己除了一次差點兒與榮哥兒私奔,倒是無甚過錯,忐忑道:“九兒知,知,知罪,又,又不知罪!”

仙姑提醒道:“你那鎖玉繡金鈴置於何處去了?”這下子符兒才恍悟過來,想起此前為救劉城牆,曾將寶物相贈與之護身,沒料想還是不逃仙姑法眼,嗖嗖兩下扯著雙耳道:“九兒知錯,知錯!”

“罷了,雛鳥翅膀長硬便是想要離巢!若是不願再領巫女之職,違逆其心倒也適得其反。不過,萬象皆有因由。你四人既承神山神力,行使巫女使命,便應遵規守矩。如今卻在奉命之途逾矩,自是得擔其罰重。”

花蕊敏慧,急言之烏梅:“依仙姑所示,我夫君之疾也是因逾矩之責!若如此,還請仙姑責重我一人,免除夫君之痛罷!”

仙姑鄭重道:“神律有言:‘巫女托心,其人必禍’,此即理出!”

妙音怒目圓睜,憤憤道:“此律不公,可破矣!”

仙姑笑道:“確是可破,故而許爾等尋珠!破解之法自藏於水雲神珠之內!”

“仙姑莫不欺我?隻怕是為得神珠之托辭罷了!”妙思久而未語,一語便尖利不饒人。

“九兒,水雲之題曰如何?”符兒答仙姑所問:“題曰‘流換’。”

“讖語如何?”符兒擇重而言:“東賓歸遠來,六六齊升仙。”

仙姑側問阿二,“你可知‘東賓’所指?”阿二答:“仙姑!”“‘六六’為何?”“孟昶、李聖天、思英、小五、小四、我。”

“便是!”仙姑追敘道:“司農賢女乃神山製蠱聖手,‘十婃殞屍水’便是其精心所製,一經沁點,所攜名‘熵’之蠱毒便會附著爾等之身。靈通、靈隱、靈運皆為其效,但若是托身於男子,則將其熵蠱移轉他身,年逢觀音聖誕、成道、出家之日便會蠱毒發作,經年若不治,必身亡。”

“時臨二月十九,當是觀音聖誕,怪道此間三人感之有異,竟是這般緣由。”符兒一邊慨歎,一邊竊度:幸之不曾……與害榮哥兒!未及臉上紅暈褪盡,遂急忙向仙姑打聽:“熵蠱之毒可有解法?”

仙姑道:“有解!借水雲流換之功,將熵蠱傳托他人即可!隻是失蠱之時,神力亦隨之流換,承蠱之人神力倍增,而熵蠱之毒亦是倍增,這便看是否有人願意一力承擔!”

花蕊與妙音妙思一致將目光向符兒投去,急得符兒抓耳撓腮,像極了個猴兒,眼珠子一輪,間或問道:“若論救人,九兒倒是無話可說。隻是不知姊姊神力去盡,會否耽誤其日常?”

仙姑道:“所謂神山神力:武功力、經驗力、

感悟力、推斷力、創造力。得之則登修身之大乘,失之則歸性靈之原初,爾等量力而行,好自為之!”

“神力過於沉重,壓得我無力喘息,便是不要也罷!”妙思斬釘截鐵。妙音接道:“神力之於我,不過是長了雙碩大的翅膀,得用多大氣力才能與之飛翔?莫不如身輕如燕,奔走四方!”唯獨花蕊輕輕拉著符兒的手,言之怯怯:“人道是‘愛至人私’!隻怪我貪戀夫君之愛更甚,相請妹妹成全!”

符兒巧笑:“如此說來,姊姊便是不願再承之神力!方好,傳予九兒,既保神力不失,又助我於修身,此間兩全,則請仙姑作法!”誰知白狼忽然間躥於符兒身後,又是拉扯,又是搖頭,似乎有阻止符兒獨攬神力之意。符兒轉過身來,撫摸著白狼肚腹,親昵道:“白狼放心,九兒自有打算!”

既已達成,一行人便起身前往各處置備,隻待明日陰陽交隔之時,啟神珠之力行流換之事。

將臨觀音聖誕,孟昶腹痛益甚,此時聽聞花蕊告稟,雖將信將疑,姑且一試。遂令人按神珠大典之禮於龍躍池周遭鋪陳,待見神珠流轉之功。

是日入夜,雲霧遮而風鈴震,水起波瀾,搖蕩著龍船數盞。四圍燈火通明,像是給龍池鑲上一條金邊,而忽明忽暗的池心小島正如龍眼,散著靈光,聚著精魂。

花蕊與孟昶乘龍船擺位東方,妙思攜段思英入主南位,妙音扶李聖天坐西,符兒與仙姑和白狼同駕一葉扁舟居北。四方合圍,仙姑領著白狼登上池心島,立於萬歲亭下,待風雲變幻之際,仙姑與天通言,與地通語:“天地萬物,順序而成。光電有形,聲色有魂;東西有向,男女有別。棄之老者,自有新人。武功當量,世代傳承。水雲流換,各取所需,各盡所能。神力不滅,熵蠱不死,萬物重生!”

風愈驟,雲愈聚,烏梅仙姑神力主推,四巫女發力相助,眼見著池中之水漸漸自東向南,自西向北輻合,卷攜東西南北四架舟楫向池心匯攏。轉眼間,四方之人皆不見蹤跡,或潛行於水,經由巷道,吸附神珠之體,觸及生輝。

水雲流換之時,風雲靜止,月影乍現,水平如鏡,燈火點點,好一派春江月夜,漁舟唱晚。

神珠叱吒,放射萬道藍光,旋如符圖,攪龍池之水自東向北,自西向南輻散。亭柱倒,土石崩,八角亭蓋轟然墜落,將神珠籠罩於池底,覆其光,斂其能。

雲開霧散,月影流連,星宿歸位,流換乃成。

段思英清醒地探著昏迷不醒的妙思,從南裏來,回南裏去……

李聖天有力地抱起困軟無力的妙音,自西方來,還西域去……

複歸康健的孟昶皇帝親自將虛汗淋漓的花蕊夫人送歸金華殿內歇息……

符兒劃著小船,與仙姑和白狼一道借著月影,依舊在龍池裏漂漂蕩蕩……

木魚子曰:

旗幟

在戰火中高揚

不乞不憐

不卑不亢

把足跡

深深紮進泥土

讓頭顱

迎著風的來向

倒下罷

以愛之名

或可原諒

以自由之名

瀟灑榮光

酣睡罷

隻是一麵旗

拿甚麽抵擋

用甚麽擔當

家國興亡

是戰馬的牽掛

高貴的獨行者

注定孤單

注定憂傷

你不言

不代表你不想

你有想

帽沿的麥穗

胸前的勳章

你微笑著向我回應

接過這一棒

你也可能躺下

可我終究忘了

你是一麵嶄新的

旗幟

在戰火中高揚

不乞不憐

不卑不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