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十二回】

二月十五花朝劫 九死一生金沙別

“究竟有幾個皇帝?真把我弄糊塗了!”七寶樓上高高觀勢的婢女紅梅倚著欄杆,揚著繡扇自言自語。

婢女紅薔從旁立著,托腮凝慮,細細咀嚼:“馬王選七寶樓囤聚楚軍,便是觀其乃南下北上通行要地,凡車馬船隻,一概經行於此。先是一頂皇家鑾輿倉皇闖入,遭遇我七寶樓一陣猛射,竟能隻身抵擋,飛沙躥離,想必鑾輿中人並非皇帝,隻掩人耳目罷。其後花蕊夫人與一覆麵之人共馭一馬,避我七寶樓玄甲伏擊,竟也能毫發無損,衝圍北奔,料定那覆麵之人亦非皇帝,姑且勇士一也。此間又入一具旌旗鑾輿,禦馬高懸,箜篌奏曲,飛車塵上,傷我七寶樓數百精兵,自然更不是那手無寸鐵的孟昶皇帝。由此觀之,皇帝早已逃之夭夭,你我若再於此地駐守,恐怕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而已。”

婢女紅梅依舊倚著欄杆,巧笑道:“那又如何,反正楚王留下區區兩千兵士,且讓你我女子領軍困守於此,便是沒想過真真要捉那孟昶皇帝。恐怕此際,楚軍主力已然突破禁地,直逼宮門了罷!”

“話雖如此,可我總想不通,七寶樓沿線設防嚴密,那孟昶皇帝是如何蒙混出逃的?”紅薔眉頭緊鎖,低頭弄發之態像足了芊娘。午後的陽光微偏入射,穿過簷角的風鈴投在紅薔臉上,一半光耀於烈日,一半躲避於陰涼。

“給我狠狠地追!”丞相張業跨於馬上,飛沫橫肆,咬牙切齒。馬隊前方是飛沙將軍趙崇韜領控鶴騎兵護駕孟昶北逃。經七寶樓一役,控鶴軍已然折損殆盡,僅存三十餘名死士護衛孟昶周遭。

馬踏飛沙,驚嘩四變,城中花會趕集之人橫遭暴躪,或遇經踩踏傷及蹠骨,或無故推搡斷其肘臂,或人馬離亂痛失乳子,或花殘犬喚人郎喪命。

就在張業領禁衛軍一路驅趕孟昶之際,楚軍並未協同左右,反而花車變改,脫了錦衣玉掩,遂露猙獰:拋石器,擲矛器,投槍器,禦箭器……一一展露無遺,在主將王贇的指揮下,高喊著“豐國大神,所向披靡,戰車所過,無堅不摧”的駭人口號,於花團錦簇間一路高蹈,製造亂離。

眼見著張業大軍將要追及孟昶殘軍,豈料半道殺出一路彪悍馬隊,係著紅繩,掛著鈴鐺,自稱西域白馬騎兵,受命於闐國主,護衛孟蜀皇帝。

此間,羅城中一片混亂:控鶴軍、禁衛軍、南楚軍、西域軍,尚有金箔覆麵之“義勇軍”,各為其主,相互廝殺,處處十麵埋伏,時時四麵楚歌,“花朝節”儼然成了“花朝劫”,哀鴻遍野取代了人聲鼎沸,往來之人無不抱頭逃竄,此前一心想著投城來賞花,此間卻隻能想著如何才能衝出重圍、全身而退。

一路北上,突破重重阻礙,孟昶殘軍終至縻棗堰。此堰乃繼楗尾古堰之後西蜀第二大節水重鎮。唐禧宗乾符年間,劍南道西川節度使高駢改府河道,累築堤堰,將郫江之水由南流改為經城北而東流,之後再轉南與原有之江流會合,形成兩江抱城之格局。

縻棗堰築壩橫湖上,堰體呈西北東南走勢,因長約九裏,故當地人稱“九裏堤”。堤上架複式廊橋,於水壩四圍遍種一株雙頭之“兩生花”,遂而名之“雙廊”。廊橋東西各築一堡,西頭堡已於前朝廢棄,東頭堡存留,由丞相張業布軍,此番恐待孟昶皇帝自投羅網。

“控鶴軍!”孟昶摒息沉氣,凝視著橫亙眼前的九裏長堤。

“在——”飛沙將軍趙崇韜將劍柄一豎,領控鶴殘軍,逐一拱手眉間。

“趙將軍,九死一生皆闖過來了!遍告軍士,隻要過了這座廊橋,我大蜀國便能獲救,成敗值此一橋!”孟昶試圖鼓舞士氣,從未碰過刀劍的手毅然接過沉重的飛沙劍,高高舉起,不惜氣力亮劍於眾軍士。

飛沙將軍趙崇韜迎頭領命。但粗略勘察此堡,乃依山石而建,異常堅固。西側為高瀑懸垂,東側看似平湖百裏,卻是湍水急流,渦漩遍布,若想涉水而過,恐是有心無力。一番估量下,趙將軍率三十名控鶴軍由側路摸爬上堡,意在奇襲。

此時,於闐國主李聖天與妙音穿越重圍,亦快馬趕至,部署西域騎兵從正麵攻擊,以配合趙將軍一幹人等偷襲橋頭堡。緊接著,脫困出逃的段世子與妙思,披甲換顏的巾幗女將劉蓮心和符宮娃相繼前來,眾誌成城,以助孟昶一臂之力。

眾人皆做好血薦軒轅之

打算,時刻準備協力攻堡,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敢死先鋒之動向。隻見趙將軍身先士卒,以繩索纏身,攀爬於絕壁。三十精兵跟隨其後,一個個身懷絕技,飛身入堡,不見蹤跡。

東頭堡裏靜得嚇人,既不聞一聲喊叫,亦不見一人頭腦,連絲毫兵革碰撞之聲也杳然全無。敢死之士難不成被全殲了?守候於橋頭堡外的眾人心頭打鼓,卻都不及孟昶心頭萬般疑慮來得緊。

敏於心事的符兒忽然想起水雲神珠所載之讖語:慧星渡河漢,繁華綴龍眼。東賓歸遠來,六六齊升仙。“江水分流,自入‘河漢’;孟昶真君,便是‘龍眼’;馬楚遠來,則為‘東賓’,‘六六’成雙,豈不是……”冥想於斯,符兒隻覺眼皮直跳,“難道西蜀亡國之日就在今朝?”

半日仍不見動靜,李聖天遂下令白馬騎士伺機強攻。突然,高階之上,門洞齊開——趙將軍竟毫發未傷,英氣勃發地迎門而出:“有請聖上!”

孟昶先是一怔,繼而撣土整衣,攜一路緊隨之安婕妤昂首入堡。

“其餘人等暫且回避!”趙將軍躬親示範,引三十軍士逐一出堡,列候於門前。眾人不解,趙將軍亦不語。

“快看,廊橋上的可是花蕊夫人?”好奇的軍士相互傳喚,竊竊私語。

“是啊,小五怎的會在那橋上?”妙思不解。

“金箔覆麵之人究竟是誰?”妙音揣摩著。

“那匹馬兒……不正是榮哥兒送給二哥的‘司徒金盾’!背上馱著五姊姊與……二哥!二哥!真是二哥!”符兒心頭乍喜,卻轉念憂慮:“二哥喜之五姊,五姊卻嫁予皇帝為妃,在這緊要關頭,二哥該不會攜五姊私奔罷?五姊姊會應允麽?”符兒的心思又打上了結子,不住地搖頭:“先不想這些個兒女情長之事,神珠既題曰‘水雲流換’,又有頌雲:晴柔尚可欲尤奢,艮止未止化為澤。衫衣破補金絲齧,河起波瀾吟洞歌。眼下四麵環水是為‘澤’,二哥金箔覆麵是為‘金’,加之五姊封‘慧’嬪,又神山神女齊聚,此情此景,皆合命理,西蜀之國真真要順著這江水‘流換’了麽?”

且看廊橋風雲色,眨眼變換風景!

一方是趙九金箔覆麵,與花蕊同騎一匹遍身金黃的“司徒馬”,另一方是素衣素冠之孟昶與素發素顏之安氏婕妤站立馬前。

“臣妾參見皇上!”花蕊意欲下馬行禮,卻為趙九攔阻,隻好低眉問詢:“皇上可還安好?”孟昶初見此情此景,不由得與安婕妤對視一番,繼而故作鎮定地答著:“煩勞夫人掛念,一切安好!”

問安之後,四人皆沉默不語,氣氛甚為尷尬。趙九見孟昶牽手撫慰膽怯之安婕妤,輕蔑道:“久聞蜀國皇帝‘至情至性’,今日一見,果真不假。”

孟昶並未接話,微微一笑,依行江湖之禮拱手回言:“有勞勇士仗義出手,朕與夫人就此拜謝!”“夫人?哼哼,哪位夫人?”趙九心有所鬱,故逞口舌之快,出言不遜。

花蕊聽趙九所言,知其未有半點退讓之意,遂頷首相勸:“我敬你,一則因你救我於水火;二則因你謀兵攻下這堡壘。此二舉,於國於上皆不失為義舉。丈夫應有鴻鵠誌,絕非狂妄!若見這般小肚雞腸,不免有失大將風度!”花蕊字字鏗鏘,若溫柔匕首,直擊趙九軟肋。

趙九隔著金箔麵具仰頭大笑:“花蕊夫人此言差矣!若有一國,許你一城,你當感激涕零;若有一城,許你一城,你卻當捉襟見肘。寬宏大量與小肚雞腸,在乎所有,亦在乎所予。想西蜀物富,後室佳麗三千,花蕊縱然萬般好,泰山之一鴻而已;若於我,一人一馬一夫人,件件視若珍寶,事事躬親操持,自是牽腸掛肚,怎會輕易割舍?話已至此……”

見花蕊低頭不語,趙九停歇片刻,終究向孟昶問出了那句積存之語:“這東頭堡是某專為花蕊夫人打下的。皇帝若惜美人,則請自行攻取江山;若執意要那江山,那便把美人留下!”趙九心中一橫:“妙心姑娘,為了你,就讓我來做這個惡人罷!”花蕊穎慧,似乎懂得其真實所圖,並未奪口阻攔,也想聽聽孟昶如何對答。

正當雙廊橋上僵持不下,張丞相率大隊人馬來勢洶湧,步步緊逼:“小兒,哪裏逃!”堡下眾人皆驚,匆忙擺出回防陣勢。

孟昶臉上紋絲未動,抬眼望了望追緝而來的張業大軍,又低頭看了看一路緊隨的控鶴殘軍,

依舊不語。

前有阻滯,後有追兵。在眾目睽睽之下,孟昶做了個驚乎所有人的舉動,放手將瑟瑟發抖的安婕妤推送至趙九與花蕊一側,懇切道:“眼前戰事捉緊,唯恐傷及無辜。但見壯士義勇,朕之兩位夫人便交由壯士代為照顧。”孟昶音聲哽咽,轉身徑直往橋頭走去,落下一句:“朕之江山定當親自來取!”

“皇上!”花蕊晶瑩之淚奪眶而出,掙紮不已。趙九緊緊地扶住花蕊肩頭,將其穩住,又先行躍下,一手絆住韁繩,一手接花蕊下馬。待花蕊雙腳落地,趙九飛也似的重回馬背,調轉馬頭,領數千義勇軍奔襲北去。

“啟稟皇上,方才金將軍隻是……”花蕊意欲解釋,孟昶止其言道:“當務之急,乃是救國於危難,兩位夫人且隨我來!”

隨著義勇軍撤離東頭堡,孟昶即刻號令橋下西域白馬軍一幹人等迅速入堡禦敵,隨即抽身前往西北寨,隨行跟著花蕊夫人、安婕妤、劉蓮心與符宮娃。

“恭喜丞相大人,小皇帝帶著女眷逃命去了!”這諂媚之言一聽便知是張業大軍裏極擅逢源的韓保貞,因其時常舉著兩枚“鎖腿圈”,又一副狗腿德行,朝中之人皆私下贈名“韓鎖腿”。

“永吉,莫要總講這樣的話來寬慰我心,一日不擒住小皇帝,本相是一日不得安睡啊!”張業狂拽韁繩,並無半點心思罷手停駐,眼見就要迎頭追上,來個斬草除根,誰知竟被孟昶給逃了。

“慢著!”張業突然勒馬,“既然小皇帝占據橋堡高位,已是易守難攻,為何還要倉皇逃跑?”

韓鎖腿趕緊遞上前去,挑著眉頭:“嘻嘻,那是攝於張相之威!小皇帝雖搶占了丞相大人一手打造的東頭堡,實屬僥幸,終究怕抵擋不住,故而一麵阻擊,一麵逃夭。”

張業重重努嘴,緩緩搖頭,於馬背上揭開一方嶄新的《大蜀內外四城圖》,食指在圖間畫出孟昶出宮逃亡之路線:“出興義門便入羅城,羅城西北麵寬,東南麵窄,若擇東向或南向出城,一門之隔而已。為何背道而馳,偏往這西北方向投來?”

韓鎖腿見張丞相愁眉不展,自己卻萬分得意,以掌掩麵悄聲提醒道:“小皇帝往北裏逃可是天大的好事,這叫‘自投羅網’!丞相大人不是養了兩萬楚軍在羊馬城北駐紮麽,吃了那許多蜀糧,是時候作報答了!”

“閃開——快閃開——”一騎飛馬踏著沙塵匆匆來報,“大,大,大事不好了,大人!”

“慌,慌什麽慌?撿要緊的仔細道來!”趁張業馭馬轉頭之際,韓鎖腿隻手叉腰地嗬斥。

隻見一匹跛腳之馬馱著個鐵盔歪斜頭臉帶血的禁衛軍傳令官,哭喪著稟告:“羅城中不知何時集結了大批楚軍,衝撞了興義門,在皇城內燒殺搶掠,如今已直逼宣德門下,恐怕是要……”

張業怒睜燈眼,與側旁的韓鎖腿異口同聲地叱問:“要如何……?”

“占了蜀宮,滅了蜀國呀!”

木魚子作【兩生花】歌:

兵臨城下,生死眉間,我看你,你看山。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乙合工。

一蒂雙花,金箔遮麵,夢中人,紫姹紅嫣。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上乙合四。

甘作一粒沙,寧聚一重塔,仍對你牽掛,你已成家。

四上尺工四,四上乙合共,四上尺工六,#凡尺#凡工。

共騎一白馬,卻道是掙紮,咫尺天涯。

四上尺工四,四上乙上上,四五#凡工。

從此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從此相思莫相負,錦官城下芙蓉泣露。)

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共合上,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六工。

燕分飛,人孤獨,你轉身,我放逐。

(淚決堤,心覆土,你離開,我退出,)

工六五,工工尺,尺工六,尺乙上。

情如指間落沙緊握卻空築。

(酸心透骨隻能對自己殘酷。)

共合四上尺上乙合共合四。

花開荼蘼,願兩相顧,我戀你,不認輸。

四工尺乙,上乙合四,四合四,合共四。

山河扭轉,隻為看你一眼。

四工尺六,工已已五已六。

(白)哪怕你依舊看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