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回】

開蒙學傳誌授略 舞神器滌除玄覽

睡去即是醒來。

九兒揉揉稀鬆之眼,見此間仍是花藥雜植且為塵土所覆,遂知方才之景乃是夢境,不過是個美夢罷。欣喜之餘,揣摩著該怎樣與姊妹們精彩講述,一個不留神,隻聽“噗通”一聲,腳下絆著個草藥疙瘩,撲了個臉朝下,手腕上之鈴鐺也散落一地。

九兒顧不得爬起來,搜羅著掉落的鈴鐺,這可是她身上除那朵紋繡小花外唯一與她身世相關的物件兒,遂格外珍惜地聚攏起來,又一顆顆拍掉滲入之泥土,猛然瞧見鈴鐺內側皆刻有一“符”字,像是發現了寶藏,自然更加欣欣然起來。

原來,在這黛眉神山,神女仙姑早已按古書之法立下規矩,但凡外來之巫女者,若說得出自家姓名,即可下山,且來去自由。這一法度曾引得九兒肆意猜測,並常與小五小八說論下山遊耍之事雲雲。

緊著又聽聞“噗通”一下,九兒摔了個坐兒,從屁股底下掏出個硬疙瘩,“哈哈——茯苓”,九兒驚叫著拾撿起來,念念有詞地拍打著這坨石頭般堅硬的草藥疙瘩道:“小茯苓,不乖乖,跑出來,使壞壞。叫你不乖乖,九兒嚇呆呆,叫你不乖乖,把你藏起來。”正說著,便將此藥塞入懷中,翻過籬笆,夥同小五小八一行尋仙姑至上殿。

“姑姑,先人有言‘自喚名姓者出’,此法可曾廢?”九兒開門見山地問。

仙姑輕撫著七弦古琴,緩緩道來:“先人製下的規矩,豈有廢止之說。”

“這樣甚好,那就請恕九兒大膽揣測,我本應姓‘符’,兵符之‘符’,可否言中?”聽九兒言之鑿鑿,琴弦驟崩,琴音頓破。

仙姑臉色稍變,扶琴而立,厲聲問曰:“如何得知?”

九兒便掏出懷中之鈴,欲言鈴內刻字事,卻不想搗騰出下懷之藥疙瘩來,一撲溜滾落在地。仙姑嗬斥道:“何物?”

“茯苓!”

仙姑心頭大驚,卻按捺不發,遍想各種線索,應未有泄密之人,應是機緣巧合,這才稍息自言道:“天意如此,天資如是,授之蒙學,教之方略,早早替天行道才好。”遂言及九兒:“此事需從長計議,爾等且歸去,莫不可貪心急念,七日後行大禮方可提議。”

傳人語雲:——開宗大禮,傳書巫女——焚香插旗,告稟先人——數點誌略,案圖司職。各路神女領命,皆沐浴清衣齋戒祝禱,一切效尤初年授書之時。

是日,卯時一刻,天剛破曉,聖地神壇遍插驚黃大旗,巫女九人跪立神壇正南方向,執祈祝事宜。數千遊女聚而立之,束危冠,飾額珠,著嚴服,執白笏,無一人倚斜,無一聲閑語。

卯時二刻,齋女百人蓮步徐來,將藏龍峰青龍寺雲龍閣之誌略數本,臥虎峰伏虎壇虎賁庫之器物數具,華蓋峰柏帝廟望帝陵之珍寶數件托至神壇。

卯時三刻,神女仙姑登壇橫杖,宣曰:“祭天師明開宗傳書為學大禮,起——”雅樂齊鳴,寒鴉於飛。

樂畢,訓導齋女執《雲龍閣藏書綱目》告曰:先師祖製,傳學巫女,試第加封,三年為期,經世致用,不辱使命。

傳——《經籍誌》四略,儒略九屬、釋略十一屬、道略四屬、諸子略八屬,由司禮賢女執授;

傳——《箴銘誌》四略,史略十屬、法略八屬、政略六屬、珍略四屬,由司銘、司珍二賢女執授;

傳——《藝文誌》五略,文略二十屬、樂略七屬、書略五屬、畫略五屬、弈略三屬,由司樂、司文賢女執授;

傳——《武功誌》六略,兵略七屬、數略五屬、術略四屬、器略九屬、天文略五屬、地理略六屬,由司射、司器賢女執授;

傳——《生民誌》七略,醫略九屬、食略十二屬、織略三屬、築略七屬、手工略八屬、房中略七屬、神仙略三屬,由司築、司織、司農賢女執授。

合——五誌二十六略一百八十五屬一萬四千四百六十六輯八萬九千六百六十六卷。

幸得是選本而非全本,九兒等巫女跪坐於下,每授一略,皆迎頭叩首,五誌傳下來,幾乎要了九兒的命,犯起眩暈來。虧得小八輕言提醒九兒姓氏之事尚未得問,這才讓她有了支撐,複又活泛起來。

隨即是授

虎賁庫之神器。明月齋女引著九巫女至早先備好的五鬥物件跟前,任由其挑選三件體己之物。一鬥金銀釵鈿,一鬥奇彩華服,一鬥玉石瑪瑙,一鬥益智玩器,一鬥陰陽神具。

九兒一見這些小玩意兒,頓感大失所望,推了推一旁兩眼發直的小五道:“仙姑糊弄我們呢!上次我偷偷溜進虎賁庫,見著裏麵立了好多大家夥,什麽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應有盡有,怎麽這會兒就捧來些頭上戴的懷裏揣的,真是小氣。”

小五道:“有麽?我卻好喜歡這些小東西,真想多多個兒戴在頭上。”

巫女們皆圍上來挑選著,隻見小五第一個拿起一柄“琺琅彩花簪”,斜斜的插在頭頂的團子上,複又搶到一枝“仁風翠步搖”,也一並插在團子上,由於發量太少,承不住這些貴重物,竟一個勁兒往下掉。

忽又看到一把“累絲嵌寶梳”,趕緊揣入懷中,再又瞧見一副“寶石彩英墜”,卻叫阿大奪去。巫女們自小為齋女所養,平日裏皆襲一身素色,實難見得這些個五光十色,自是精挑細選或你爭我奪,免不得將個把珠子掉落在地。

小八見此,便心疼地將這些散落的小東西一一撿起,遂留下“絳色漩渦扣”、“卿霧鬢雲角”、“碧玉廣寒珠”三件存為所選。

九兒本無甚有意,見阿大阿二搶奪得厲害,索性也擠進人堆裏四處搜尋。因前日鈴內刻字之事縈繞,九兒始終覺著這鈴鐺與自己身世有關,當其見著鬥沿旋著個木魚形狀之大鈴鐺便動了心,果斷收了這枚“鎖玉繡金鈴”。

後又翻騰出一根“元符尚木枝”,剛好與金鈴配了個對,想著若把金鈴口中之玉取出便可作木魚使,而這木枝枝就是個天然的木魚錘,叮叮咚,叮叮咚,可以念歌哩。想著想著,九兒噗嗤噗嗤笑出聲來,嘲笑自己怎會有如此奇奇怪怪之想法。

至於最後中意之“形意影幻紗”,九兒剛拾起時就覺著輕軟適中,可作擦鼻涕使,方才收起來。至此,巫女九人皆挑得隨身之三件玩物,可仙姑說是神器,巫女們卻一點兒也沒覺出。

接後是沾望帝陵珍寶之輝,巫女九人手扶著一大顆祖母綠夜明珠正反繞了三圈,九兒覺得夜明珠在與她說話,可究竟說的什麽,卻也說不上來,概因其常常貪睡愛夢,這般場景也見怪不怪了。

傳學之禮近尾聲時,眾遊女伸開雙臂,仰頭望天,大呼三聲“去!去!去!”大禮乃成。

眾人皆欲四散開去,九兒趕緊飛奔至仙姑近旁,撒嬌道:“好姑姑,可曾忘了九兒名姓之事?”

仙姑難得一笑,領著九兒回至夜明珠前,示意讓其在神物跟前說出亟需請示決斷之事。祝詞齋女等諸位賢女齋女也一並留下一旁觀之。

九兒恭敬道:“神珠在上,請示意九兒,是否俗姓曰‘符’?”

話聲略下,九兒懷著惴惴之心期盼著神珠示以清明,可眼瞅著明珠裏漸呈絮狀渾濁之物,且絲絲盤錯,勾勒出一副人臉模樣,眉眼耷拉,呈垂喪之態,嘴角向下,似無奈之選。

九兒此前曾親眼得見司築賢女求助神珠築橋事,時顯清明而示以笑臉。方今示之以誤,即言符姓之事不立。九兒受此打擊,難免心頭緊促,默默不語。

祝詞齋女上前,抱其入懷,安慰道:“姓名者,無非是個符號,畫錯了又如何?罷了罷了,隨我回白頭峰,今起開戒,殺雞宰羊。”

司銘賢女告之曰:“巫女上山,即為下山,操之何急?莫不如勤學苦練,三年期滿,自有使命待爾等入世。”九兒謝過仙姑及眾賢女,自隨祝詞齋女於歸。

三日後,為神山為學開課之際,巫女九人遂集於燕子峰銜雲館。

司禮賢女負責教授《經籍誌》,開篇乃言:“著述者,生民為本,本上修文為武,武略地,文自立,而後銘,銘後著述論天地,成經籍。為學者,經籍為始,雖不了然於意,熟讀之,修為之,而後銘,銘後習文辭武功,生民立。”意在闡明蒙學以經籍為首要,經籍以儒略為開先,續言之:“儒略九屬:禮、易、樂、詩、書、孝、春秋、三書、小學。”隨即依序而教授之。

一日,賢女言《詩》,引《論語·為政》言:“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小八

問曰:“何謂‘思無邪’?”

師曰:“中正平和,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是也。”

九兒原本昏昏欲睡,迷糊中聽得此問答,想起前些天讀《詩》之疑惑,遂問曰:“何謂‘吉士’?”

師曰:“世間之惡俗男子也。”

“何謂‘懷春’?”

師曰:“女子思慕美好之光景也。”

九兒乃言:“《野有死麕》雲: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則應釋為男子引誘懷春女子。而後女子呼曰: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九兒不解,究竟其女子是拒是迎?”

師曰:“此為貞女欲拒之言。”

九兒辯言:“若拒,則男子實為粗鄙之俗物,為何‘思無邪’之《詩》經數次增刪卻仍未刪減令‘禮樂崩’之淫邪,反倒全文存之,豈不是自相矛盾?若迎,則女子非貞女,男子亦非惡俗之人,乃情投意合之事,真誠純潔之情,於‘思無邪’題相融合,故九兒如今願意釋解為後者。”

師怒曰:“荒唐!黃口小兒,休言男女之事。”

九兒見自討沒趣,便也不與賢女爭辯,佯裝困意綿綿,各自睡去,心頭卻縈繞著“舒而脫脫兮”幾句。

卻說那日眾巫女皆挑得三件神器,各自視如珍寶,或用錦盒藏之,或供奉於神龕,或束之以高閣,唯有九兒,與其說是得神器,不如說是得了三件玩物,當日則將“鎖玉繡金鈴” 脊背上鑿了個洞,用“形意影幻紗”穿之,係掛於“元符尚木枝”上,三神器即化為一體,九兒喚之“遺夢流星墜”,口裏念著《摽有梅》,手裏晃轉著流星墜,直直地打那樹上的果子。

翌日,又將流星墜肢解開來,將起先刻有“符”字之小銀鈴翻撿而出,悉數縫在影幻紗邊緣,並將繡金鈴墜其一角,一條“金銀鈴發帶”便手工製成。九兒隨意撩起頭頂之發挽了個小團子,得意地將彩鈴發帶綁於團子上,尚木枝斜插其間,活脫脫一個清風觀裏的小道姑,鈴鐺之聲四處環繞,走一步則響一串。

及至司器賢女在伏虎壇教授神器之用,九兒方才將彩鈴發帶拆卸開,揣著三神器同其餘巫女一般仔細聆聽著賢女師父教誨:“天地間,萬物皆有靈,人世間,事事皆可循。喚萬物之靈,通人事之情,至於天人合一,即為道也。道可道,非常道,滌除雜念,心居玄覽,是為道;致虛守靜,自然恬然是為道;以小見大,以近觀遠,是為道;善假於物,平息止戈是為道。故神器者,非長物之所長,乃順物之所長也;用器之人,非拗器之所質,乃應器之本性也。”言畢,遂教眾女以心靈之念馭使手中之器。

隻見阿大緊盯著錦盒裏的“寶石彩英墜”直至兩眼發黑也沒見其有任何變化,阿二卯足了勁兒吹著手心裏的“穿雲沁風針”也未有起色,賢女師父搖著頭道:“用心躁也!”

還是小五第一個喚起了她的“琺琅彩花簪”,眼見其顫抖著慢慢升騰於半空,隨即又急著托起“仁風翠步搖”,卻不想兩支釵鈿在空中竟相互碰撞起來,打得不可開交,急得小五跳腳。

九兒也不甘示弱,依著師父滌除玄覽的教誨,輕鬆地將繡金鈴定格於空中所設之位,賢女師父讚道:“用心一也!”

九兒滿心歡喜,認真地使起了尚木枝與影幻紗,木枝愈來愈長,幻紗愈變愈大,巫女們皆歡呼起來,稱九兒為“神女”。眼見著兩神器之邊緣已超出巫女目之所及,九兒卻無力收還,幸得賢女相助才得以收回,不至於釀成禍亂,九兒不覺羞紅了臉。

忽地眾人皆轉而圍至小八身旁,見其將“絳色漩渦扣”幻變出一身紅杏杏錦繡華服著其身,用“卿霧鬢雲角”自行梳理成厚重之髻,使“碧玉廣寒珠”衍生為一具光燦燦鳳冠珠翠戴其頂,嬌滴滴一美嬌娘,光閃閃一官人婦,眾女好生豔羨,爭相詢問小八如何變得,且拜起小八師父來。

一時間,小八成了香餑餑,就連平時與其多有爭執的阿大阿二也湊過來問東問西。

九兒終究覺著有些落寞,一個人躲在角落裏細細鑽研,暗下決心一定要變出個驚天動地,讓這群“小”的們刮目相看。

木魚子曰:

清者未必清,淫者未必淫。

自來無仁者,何故覓恩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