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十七回】

暗流湧動夜未眠 朝中有人好做官

大蜀廣政七年(944年),歲甲辰,初月廿九,芊娘率妙思、妙音、妙心與妙采四人同入蜀宮參選秀女。是日,天門殿內釵頭交錯、裙袂翩飛,蜀中佳麗雲集,自是儀態萬方、千嬌百媚,或懷抱琵琶調弦定調,或清音漱喉彈舌淨齒,或對鏡弄影簪花試笑,或廣結新朋攜手同行。

“下一位,請妙思姑娘入春華門待選。”執選尚宮手持才女名錄傳聲而至。妙思一聽是自己的名號竟驟然恍惚,呆立良久,直到尚宮姑姑喚之三遍方才回神應聲。這時整個人才像是找回了知覺,兩手不停地顫抖,嘴裏反複念叨著“新年”、“嘉節”、“長春”字句,一步一頓地朝內宮之門走去。

芊娘遠遠地看著,向符兒道:“妙思是最最令我擔心者,可憐其性弱而心怯,恐擔負不了宮中盛氣。”

符兒寬慰道:“芊娘毋憂,我這二姐姐命中帶吉,每逢危難時總能得上天眷顧,是個受福之人。”芊娘為之祈禱道:“但願如此罷!”遂目送妙思步入才選之門。

首輪退下,芊娘因其儀容得體、事事周全搏得秋華門之首,符兒也因對答如流入選秋華門第三,妙音以其豎箜篌居春華門第二,妙思也順利入選春華門第十七。可最令眾人不解的是妙心姑娘雖亦入選麗華門,卻成了殿軍,位列四十八待選新秀末位。

二輪下來,“五仙”之位次並無大變動,及至三輪定選時五人依舊保持舊有之形勢,終究各入其門,一如此前所願入編宮人名譜。

當天夜裏,麗華門內定選的二十四名新晉秀女間出現了一次較大的口舌。起頭的便是那當選第六的栗氏,晚膳時已然出言不遜,但顧忌左右尚宮在場不敢有大動靜,這回子與諸位秀女剛跨進起居之所南雁軒便亮出了刀子:“這選秀的宮人都是瞎子嗎?此等貨色也能當選花魁!”

拔得頭籌的陽氏自然對號入座,陰陽怪氣地回應道:“有些人是‘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於我這裏到是能諒解,可要說尚宮們眼瞎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敬了,當心你的舌頭!”

栗氏看著模樣甚好,可依仗著家中富裕便從小養成了驕縱的毛病,嘴裏不饒人道:“誰不曉得‘朝中有人好做官’,鐵定是拉了門子送了禮!憑你那壯似黃牛的腰身還想伺候聖上,不怕把龍床壓塌了?”話一出口便引得眾人揶揄,氣得陽氏指天蹬地地呼著要“告尚宮姑姑去!”

出生官家的安氏一把拉住正欲往外哭鬧的陽氏,板著臉道:“要鬧也不能今日鬧!都是些要侍奉皇上的宮人,口無遮攔也就罷了,竟無分毫警覺,沒聽出外麵有動靜?”

“有何動靜?還望姐姐指點!”眾所周知,這安氏之兄侍奉當朝,諸位新秀正想從旁獲取些內情,遂陡然安靜下來作聆訊姿態悄聲地問詢著。安氏本不願輕言,但話已至此便隻好將所知之事坦然相告:“諸位姐妹勿躁!昨日聽聞朝中奏議,欲借此次選秀另為張丞相甄選十二妾室,固定選者由十二乃增至二十四。”

此言一出,南雁軒裏轟然沸騰,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形容那丞相府為人間地獄,求神保佑千萬不要被選了去;有人抱怨孟昶帝無能,連自己女人都要拱手讓人;有人已在收拾包裹打算就此離去;亦有人巧言調笑打消顧慮讓大家勿亂了分寸。

栗氏與陽氏這時忽然化作聯盟,一左一右地拉扯安氏道:“此話當真?”“消息果然?”

安氏低頭道:“奴家也是聽來的,若不是參選名錄早已上報,萬萬不想委身於此。”

兩人又問:“是已有定選還是自願前去?”

安氏這才開始後悔將其傳言開來,委屈道:“聽聞是將入選王秀之人一分作二!奴家排十三,亦不知自身歸屬,但恐命途多舛。”

妙心安靜地於眾新秀間一路細聽,先前覺著無非是些宮娃拌嘴之渾語,毫無利害,至安氏言出這才警覺起來。心中暗暗通靈其餘姐妹,一來告知自身處境,二來打探各路消息。

此時,符兒與芊娘等新奉官秀正受命於訓官韓尚宮,道:“今日奉召選賢,意在增益宮廷內侍,得意者旬月後可入青羊仙宮侍奉外使。爾等於眾婦中脫穎,應是聰慧靈巧之人,日後侍奉需謹記三刻:見之當見,聞之當聞,言之當言,切勿私相傳聲,違令者當逐!”

眾宮娃齊聲道:“是!”韓尚宮微微點頭,放低音聲道:“今日需謹慎作息,明日起早有重任相授!”宮娃又道:“是!”遂分別按尚宮指示入宮就寢。

符兒被安置在靜雲軒,芊娘則入慈雲軒將息。待韓尚宮離去,靜雲軒裏“熟睡”之十二位宮娃紛紛從被窩裏探出頭,躺在大通鋪上黑燈瞎火地議論。

賈宮娃推了推奕宮娃道:“聽尚宮言明日有重任,你說會不會直接讓我等去伺候皇上呢?”奕宮娃翻了個身,不屑道:“真真是癡人說夢!汝與我進宮不到一日,連個尚宮且不是,如何輪到你去服侍皇上?”

“那會是什麽重任呢?”賈宮娃自問著。

秉宮娃插話道:“什麽重任?指定不會去皇上那裏。我聽說張丞相府中前些日連著三房妾

室相繼自盡身亡,這回子又要從皇上嘴邊奪肉吃,將從那入選王秀中挑些好的去填房,估摸著明日我們得送這些秀女去丞相府中。”

丁宮娃感歎道:“還好當初爹爹讓我參選宮秀,說那王秀之門深似海,命薄的沉入海底,終身不見天日;命好的浮在麵子上,但也得時刻遊著累個半死,不如當好宮娃做些本分事,雖不及金銀滿屋也能讓一家老小填寶肚子。”

吳宮娃接道:“誰說不是呢?若論及才貌,位列我等之首的芊娘,不,應喚之彭宮娃,比起那王秀第一的陽氏不知好了千百倍,怎的也不願去做王的女人,概是早就探得了明日情狀。”

吉宮娃緊著道:“欸,我聽說朝中張丞相是個怪人,跋扈得很,連皇上也事事讓他三分,可是真的?”秉宮娃拿過話來道:“什麽是讓?分明就是怕,小皇帝生生地怕這些朝中老臣呢!”

耿宮娃打斷道:“休得胡言!怎能忘了尚宮教誨,言之所當言?”秉宮娃辯解道:“就你假正經!尚宮還說聞之所當聞呢,正經的不聞便是!”

辛宮娃招呼道:“罷了罷了,姐妹們都睡下吧,一概事宜明日早起便知。”

符兒一直躲在角落裏盡量不參與宮娃們的言語,趁夜正欲通靈於姊姊,耳畔卻傳來妙思的聲聲呼喚:“妹妹救我!”此言既出,妙心、妙音、妙采三人皆豎耳以辨。

妙音距妙思所在之影月軒最近,立即飛奔前往,踹門而入。隻見一群手執各式擊打樂器的樂伎圍堵於內室牆角,七嘴八舌地威嚇著。答臘鼓樂伎唾棄道:“都不知你是如何入選宮中,呆得離譜、笨得出奇!”

毛員鼓樂伎亦奚落言:“若是我,早刨了地洞一頭鑽進去不出來。”

“你這傻癡,隻是說你兩句就嚇得渾身發抖,若是打你兩巴掌是不是要磕頭告奶奶?”齊鼓樂伎一手抱鼓一手高高舉著,凶神惡煞地恐嚇。

妙音扒拉開人群一看,妙思整個身子蜷縮於牆角,發髻已然淩亂,臉色慘白,雙手捂耳,像是剛上了刑一般。

妙音猛地衝上前去抱住妙思道:“姐姐莫怕,妹妹替你討回公道!”妙思一個勁地抽搐與哭泣,惹得妙音忿然回頭質問眾擊打樂伎道:“是誰要害我姐姐?有種的吱個聲讓我瞧瞧!”

影月軒裏頓時沒了聲響,各自悻悻散去。妙音不管,點了那手執拍板的道:“擊拍板的,你站住,過來謹慎著說到底是誰欺負我姐姐?”

那擊拍板應是二十四樂伎中最後一位擠進名錄裏來的,自然是人人都敬著,這邊妙音為彈箜篌第二,算是上等樂伎,遂不敢怠慢道:“沒,沒人欺負她,是她自己躲過去的。”

“哼,笑話!難道是那牆角欺負她?今天不給我說道清楚,全都別想安生!”妙音怒目圓睜地放出了話。

底下,兩名羯鼓樂伎相互推搡道:“你去說!”“還是你去吧。”

妙音遂指名道:“擊大羯鼓的先說!”

擊大羯鼓的顧盼左右,為難著說:“真的不是我們欺負她!方才合眾擊鼓,你姐姐按排位理應同時擊雞婁鼓與鞀鼓。一開始還能緊跟著節拍左右協和著,哪知小曲才練至第三遍她便律之不協,拖著眾人陪她一直找強弱,久之,誰也沒那個耐性。”擊小羯鼓的繼續說:“我們都聽說了,七寶樓的妙思和妙音皆入選宮秀,本來還想拜師學藝,心中存了幾分敬意,誰知這妙思姑娘卻是名不符實,難怪要引眾姐妹笑話了。”

見羯鼓樂伎說得誠懇,妙音對眾樂伎審問暫時放下,轉頭輕聲問詢懷中抽泣的妙思道:“姐姐這是怎麽了,渾身抽搐得這樣厲害?”

妙思顫抖著用力攤開妙音手掌,在其手心裏寫下了一個字,又向妙音點了點頭。妙音應是會了意,倒吸一口涼氣,緊鎖眉頭,將妙思安置於塌上,取其穿雲沁風針刺點耳穴,使妙思抽搐之狀漸緩,又將合手陰陽鏡枕放其頭下,輕言安慰道:“去去就回。”說完,妙音棄了眾樂伎揚長而去。

時下已入三更,妙音偷偷潛入禦藥堂四處翻檢著。好不容易尋著緩釋之藥,欣喜之餘正準備撤離,不巧遇到兩名兵士來勢洶洶地進入展開搜尋。妙音趕緊躲進藥櫃,內心忐忑不已,緩緩地從懷中掏出赤舀金銀扇全神貫注地警惕著。而當兵士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妙音躡手躡腳地往藥櫃深處移去。

突然,妙音左手摸到一灘粘濕,轉頭之際竟被一隻黑手捂住了口鼻,不禁意間“啊”了一聲,引得衛士加快腳步直逼而來。

“唰——唰——”就在兩名兵士打開藥櫃的一瞬間,妙音掙脫了黑手的束縛幹淨利落地用金銀扇頁劃向兵士的喉嚨,氣絕,倒地。

“是人是鬼?出來!”妙音向著藥櫃裏的黑手嗬斥道。停了半晌,倒頭而出一具男子的身體。

“是你?!”妙音驚訝道,又見其胸口上方插著一支斷劍,遂急忙欲將其拖抬出來。

男子擺手道:“姑娘勿動,我這傷經不起折騰。”

妙音負氣道:“人家好心好意救你,還不領情?”遂立即放開雙手,拍著衣上的塵土道:“若不是見你是什麽尉遲什麽僧,早就將你一並‘唰唰’

掉了!”

那男子努力睜大了兩眼,謹慎地問:“姑娘如何認識在下?”妙音不語,隻管起身迅速搜羅一番,又回身而至,扔了根楠木棍給那男子道:“含著罷,會疼的。”

沒等那受傷男子緩過神,妙音已灌了口黃酒,噴灑在箭傷處,又取來匕首,兩刀下去將箭頭挑出,隨即將盤龍七粉吹塗至傷患處,扯其裙裾把傷口包紮起來。

處置停妥,妙音與男子皆大汗淋漓,對坐而視。“多謝妙音姑娘!”男子突然道。

妙音坐起身,嗔道:“你也還記得我?”男子笑道:“姑娘的模樣我倒是是記不得了,可身上的女兒香在下是不會忘的。”

妙音紅著臉道:“你們於闐國的男子都是這般油嘴滑舌麽?”男子握住妙音問道:“姑娘還未相告如何知曉我‘尉遲’名號!”

“是芊娘從朝中官客身上探知的,說你是於闐國主尉遲僧烏波。”妙音解釋著。尉遲笑道:“這麽長的名字姑娘竟記得分毫不差!不枉我翻了你的牌子!不過在這裏你可以叫我的中原名字,李聖天!”

“是‘李聖天’翻了我的花牌子?”妙音將信將疑道。

“或許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緣分罷!”李聖天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隨即護住傷口,慢慢地向門邊走去。正要出門卻又回頭道:“姑娘小心,這宮裏暗藏殺機,還是速速離開罷。此後若是有難處盡管找我,在下是不忘記姑娘的,救命之恩!”

妙音望其遠去的身影,喃喃道:“翻我花牌子的便是這李聖天?”想了想,又搖搖頭,取了所需之藥迅速往妙思處去。

“妙思姐姐如何?”妙心與符兒相繼通靈於妙音道。“無甚大礙,已服了藥睡去了!”妙音淡淡地說著。妙心歎道:“姐姐還能睡著真是好福氣,今夜我南雁軒裏恐是無人能眠!”

符兒寬慰道:“舌根之言本毋須在意,一切皆由天定,明日便知真假!”

木魚子歌曰: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途說道聽,捕風捉影。

六六工六,工工六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聽之則信,氣爽神清,不論原因,愛恨由心。

六六工六,尚已五工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念白)聽誰誰誰和誰誰誰婚了,誰家孩子又去誰的國家了,我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愛誰誰!

愛誰誰呀,(念白:你說誰那就是誰吧)誰說的蠢話?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真真假假,(念白:你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誰說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恨誰誰呀,(念白:你說誰那就是誰吧)誰說的氣話?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他和她嗎?(念白:那還有你跟我的呢)誰說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念白)每個人,都是事件的傳播者,到後來,事實本身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仍然樂此不疲著。流言家們,都躁動起來吧,你愛聽我愛聽他愛聽,愛誰誰聽!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途說道聽,捕風捉影。

六六工六,工工六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都不知情,還很肯定,說個不停,無頭蒼蠅。

六六工六,尚已五工六,上上四上,四合上上。

(念白)說誰誰誰和誰誰誰分了,誰家孩子又從誰的國家回國了,我說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愛誰誰!

愛誰誰呀,(念白:你說誰那就是誰吧)誰說的蠢話?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真真假假,(念白:你說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誰說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恨誰誰呀,(念白:你說誰那就是誰吧)誰說的氣話?

六工工六六,-----------六六六六工工。

他和她嗎?(念白:那還有你跟我的呢)誰說的清呀?

上四四上上,-----------上上上上合合。

(念白)有人說,他最恨那嚼舌根的,可某一天哪,自己也成了最恨的那種人。是你嗎?我可沒說是你!那就算是你吧?嗬嗬,我說不準,愛誰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