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明天就要回新疆了,下次來還不知道是啥時候呢。興發的這次歸來,以充滿期望開始,以失望告終。

“兒啊,睡了沒,你明天就要走了,娘跟你說會子話。”槐妹蒼老的聲音在窗外想起。

興發覺得內心一陣冰冷,他想讓娘再不要裝了。他什麽都知道。興發用冰冷的語調,“娘,別說了,我們明天就走,今天想早點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窗外的槐妹遲疑了一會兒,就默然的回屋了。

興發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晚槐妹,流了多少眼淚。興發和娘都不願意承認的事實是,興發對於大葉村而言,隻能是個客了,興發、興發的下一代,都不再屬於這裏了。很多年後,興發才覺得,是三哥怕他在那兒花錢,在娘和自己之間,倒了一嘴。

第二天一早,興發和雨雁吃過娘包的餃子,就準備離開了。房間一片寂靜。槐妹心裏很不是滋味,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種每個母親都有的預感,她覺得這是自己與興發的最後一麵了。她覺得此刻說什麽都很蒼白無力,也就什麽都不說了,隻想往常一樣做飯、打掃屋子,其實心,已經碎完了。

“娘,我走了,你保重身體。”興發說完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雨雁不懂丈夫在做什麽,也跪在地上磕頭。

“孩子,快起來,路上小心,可得好好吃飯睡覺。”槐妹哽咽了。

興發坐在姐夫的三輪車上,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回頭看娘。槐妹腿腳不方便,但就一直跟著三輪車,跟到看不見三輪車了,還在沿著三輪車走過的輪胎印往前走。

“我以後掙錢給娘蓋房子,給娘娶媳婦,讓娘抱孫子!”槐妹想起興發小時候說的話,她現在不想要房子、不想要媳婦、不想要孫子。她隻想讓這個最心疼的小兒,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可這一切,是她能決定的嗎?

“我的兒,你以後的日子可得自己過好。”槐妹在村頭自言自語,淚水再一次打濕了蒼老的臉頰。

興發又回到這個令他飽受屈辱的家。他依舊每天上地裏幹活,晚上回來小聲說話。這天,貴香突然跑到興發麵前,讓他趕緊和兩個小舅子一塊,去找海燕。原來,這海燕和學校一個處了五年對象的男娃,快談婚論嫁的時候,人家男方家裏不同意,人男方是鐵路上的高幹,家裏資產近百萬,可就那麽一個寶貝兒子薛偉均,當然也就看不上這個窮鄉僻野的野丫頭當他家的兒媳婦,海燕是真心喜歡人家偉均,偉均又不敢跟家裏對著幹,海燕處在尷尬的境地,就離家出走。

興發實在不明白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孫家二小姐哪兒來的那麽多事,那麽大的人了能跑到哪兒去,禁不住丈母娘的催促,就跟著兩個小舅子大半夜的滿村找。薛偉均也慌了,跟家裏人明確說明,就是要非娶海燕不可!除了海燕誰都不娶!你不讓我娶,我也離家出走。

薛家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好好好!你想娶就娶!管不了你了還。”

就這樣,消息一放出去,海燕乖乖地從昌吉同學家出現了,海燕這幾天日子過得那是滋潤啊,到可憐興發和保安保定三人了,貴香在家裏天天哭女兒,飯也不做,天天把他們往家外趕,讓他們去找女兒,幾天都沒睡個好覺。

“這孫海燕,真是不叫人省心。”興發心裏頭想著。

很快就開始著手準備海燕的婚禮了。貴香為了讓女兒在新家吃得開,把存款都拿出來置辦嫁妝了。

保安氣憤的說:“行了,媽把錢都給姐了。我也不用結婚了。”

保定在一旁哈哈直笑。

海燕嫁出去後,興發腦子裏產生了一個別樣的念頭,他想把家分出去了。雨雁有自己的一塊宅基地荒廢著,興發想在那兒自己蓋房子,房子再破再爛,那也自由啊。倆人過得也快活,想做啥做啥,還怕這老兩口壓製嗎?不管咋說,得再存些錢,好買地,買磚蓋房。

這個念頭產生後,興發更加拚命的在地上下功夫了,他在雨雁的那塊地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種了葡萄,每天顧完大地顧小地,一刻也不歇著。冬天的時候,拉著雨雁,給人家村裏挖廁所,這是個髒活,木林夫妻倆一開始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雨雁過去幹,但是雨雁哪聽爸媽的話了,早胳膊肘拐到興發這兒了,一看興發拿起鐵鍬,自己也趕緊拿著鐵鍬跟著一塊走了。興發用盡力氣,把村裏廁所糞便上的冰塊砸碎,然後雨雁在幫著一鐵鍬一鐵鍬的鏟到推車上,然後倆人一塊把車推到地頭,

把車裏的汙穢倒在地裏。路人看見了都捂著鼻子繞著走,可興發滿不在乎,他還是那意思,我不偷不搶,我光榮。而且他現在,還擔負著蓋房子的理想,幹的更是有勁了。

這天,興發剛把冰都打碎了,準備鏟的時候,腳下一滑,就掉進了糞坑裏,這裏麵的糞便都已經化開,興發猝不及防的開始下滑,就像深陷沼澤的人一樣,根本不能自已。糞便迅速到了自己的腰部,興發左右揮舞雙臂就是上不來。他大喊雨雁的名字,雨雁一回頭看見興發整個胸口以下的部位都沉下去了,嚇得趕緊衝過來,她把鐵鍬的一段遞給興發,興發抓住後,跟雨雁大喊:“往上拽!”結果依然沒有用,興發還是在往下沉,這個時候她看見雨雁把鐵鍬另一端鬆開了。興發暗叫一聲不好。這個傻女人,不會把自己扔這兒了吧。

興發感到悲涼,他竟然是被糞便溺死的,說出去真是丟人。他把手高高舉起,閉上眼睛,試圖做最後的掙紮。這個時候,一個豐滿的手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興發睜開眼一看,是雨雁!聰明的人類聰明之處在於會使用工具,雨雁的腦子不能接受工具。就把鐵鍬扔到了一邊,一腳踩著地麵,一腳踩著糞坑上方的牆,兩隻手緊緊的抓住興發,用力的,憋紫了臉,把興發拉了出來……

“吃飯的時候能不講這事嘛?”雲英抱怨。

“這有啥的,要不是你媽,我就死在廁所裏了。”興發笑著說。

地裏種的韭菜買了不少錢,興發自己單獨照顧的葡萄也有了收獲。興發也不亂花錢,平時丈母娘做飯就吃,不做飯他也不去下館子,就醬油拌麵條將就吃兩口,就又跑到地裏去了。雨雁趕緊三下五除二的把碗洗了,就去追興發,興發故意放慢腳步,等著雨雁追上來,拉住他的手。

錢也攢了一些了,又問孫家老人借了一些,興發就準備著手蓋房子的事兒了。木林建議他說,你錢不夠,就蓋土塊房。興發卻不同意,要蓋就蓋磚房,以後也省事。不用今天防雨,明天掉土的。最好一塊弄好這些。木林極度不屑,你這個窮小子,咋還有這麽高的要求,村裏的老戶都沒幾家能蓋磚房的,你還想蓋磚房,你有那麽多磚嗎。

興發計劃一半磚靠買,另一半靠撿,撿人家丟掉不要的磚,撿那些廢墟裏的磚。

於是每天天不亮,貴香和木林老兩口就聽見興發屋已經起來了,他們開著借來的拖拉機,早飯也顧不得吃,就出去撿磚了。這拖拉機每天開到不一樣的地方,雨雁最愛坐著拖拉機,興發在前麵開,她坐在車鬥上,她不敢坐下,怕仰下去,就站在車鬥上,緊緊車鬥上的把手,他一會兒看看正前方的興發,一會兒看看周圍。拖拉機開動帶來的風撲打在雨雁的臉上,她舒服的眯起眼。然而拖拉機一停下來,就不那麽輕鬆了,她和興發每天暴曬在陽光下的廢墟中,吸食著廢墟中的塵土、聞著各種酸臭的味道,還要不間斷地彎腰、抬頭、徒手去刨,隻為了找到比較完整的磚,那汗水就沒有停下來過。

有的時候跑大老遠,隻有幾塊磚,有的時候卻挺多。興發跟雨雁說:“你好好搬,等磚攢夠了,我給你蓋房子,咱倆搬出去住。”雨雁像是聽懂了一樣的點頭。搬磚的時候也會出意外,雨雁就在一次撿磚的時候沒抓住,磚掉下來砸到了右腳的腳趾,雨雁右腳的大拇指狠狠的向左偏了四十五度,興發後來調侃,你這腳,就是妖怪的腳,但語氣裏,慢慢的都是感激之情。

每天早起晚睡,雨雁會抱怨,但這並沒有阻止她跟著興發,興發要是哪天不早起,她也不起。興發起多早,她就起多早。房子的材料也基本備齊了,興發雇來包工頭,自己也充當了一個小工,買了豬肉,放了鞭炮,蓋房子,也可以算是正式開工了。村裏好多人都跑來看,這個外來的窮小子,還能蓋得起磚房?他們看見興發滿臉都是土,跟著小工們一塊出力,想到他掏廁所、撿磚的時候。就對著興發點頭豎大拇指。

“好啊!孫木林這個女婿,好啊!”

又經過一個多月的勞累,房子終於蓋起來了,這房子在院子的東側,有四十來平,現在看來不大,但在那個時候,已經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好房子了,這可不是住一大家子人,就人家夫妻倆,住那麽大的房子!

興發與雨雁把東西都搬到新屋裏了,這新房離孫家不遠,兩個大門間隻有二百來米。住進來的第一天夜裏,興發跟雨雁說,“你不要怕,大聲說話,大聲笑!再沒人敢說你了。”說著示範性的,“哈哈哈哈

哈哈”的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雨雁跟著興發一塊笑了。

懷孕兩個月的海燕又哭著跑回了娘家,薛家人太厲害了,這城裏人,根本就看不起她這個農村裏的。海燕在孫家一向地位尊貴,可是到了婆家,那根本就是奴隸一樣,海燕說盡了公公的壞話,可興發不這麽覺得,薛念國是個文化人,上過戰場,打過美國大兵,他跟像木林和海燕這樣的文化人不一樣,有一種興發很敬佩的氣質,低調謹慎,不像孫木林,當了個紅衛兵去過一次天安門就把牛吹上天了。海燕結婚的時候,沒人招待興發,他正茫然的不知道往哪兒坐的時候,薛念國走過來,親切的拍著他的後背。

“你是興發吧?我聽偉均說過你,去孫家的時候你下地幹活了,就沒見著你。”薛念國慈祥的說著。

興發覺得一陣感動,他從沒有跟這麽有地位的領導說過話。緊張的就趕緊叫叔。

“你這個小夥子了不起啊。來,跟我上這兒坐。”薛念國把興發領到自己坐的那桌,這桌上的人一看就跟別的桌不一樣,都是各個部門的領到,興發趕緊站著點頭。這桌的菜也特別豐盛,但興發不想表現的沒出息讓人看不起,他也和其他幾個領到一樣,每樣菜吃一點點,而且總是最後一個動筷子的。每一個細致的舉動,都贏得了薛念國對他的肯定。薛念國知道,除了興發,孫家不管哪個人上這桌,都顯得沒出息。他太了解這家人了。

興發繼續聽著海燕的抱怨,公公每天早上要喝茶,她哪有泡茶的習慣啊,給公公泡了兩個月的茶,就被罵了兩個月,也不說哪不好,就把茶往地上一倒,她還得來打掃。做飯也不合口味,薛家祖籍江蘇,口味清淡,海燕怎麽做都不符合口味,公公的臉就掉下來了。尤其是大姑姐,那才是個難惹的,她嫁給公安局廳長,每次回家對誰都謙卑,就是對海燕,趾高氣揚,那火焰盛的不行。

貴香隻能心疼的安慰女兒,然後趕緊到屋裏切肉去要給女兒做好的。興發嗤之以鼻,就拍拍屁股會自己家去了。興發覺得有自己的家就是好啊,多自由!

“媽,雨雁家的屋子蓋起來了?”海燕問道。

“是啊,人家嫌我們老兩口了,搬走也好,眼不見心不煩。”貴香在廚房回道。

“房產證名字可得改啊。傻大姐不懂,這房子以後被那個男的賣了,再把雨雁扔給你,你哭都沒地哭去。”

廚房的切菜聲戛然而止。

貴香走出來,說:“可這房產證上,就是老大的名字啊。”

“老大老大,老大現在還聽你的嗎?這房子就是人家的了,你得把名字改成您二老或者弟弟的,才安全!”海燕伶牙俐齒的回答說。

貴香不說話了,若有所思。

這天,興發和雨雁正在新屋裏用蔥就著幹麵條吃完飯呢,貴香不請自來。她坐下後跟興發說明了來意,這房產證的名字能不能改。

“倒不是我不相信你,這房子還是你們住著,以後再蓋我們幫你跑腿,以後要能出租,你們收這錢,就是這名字,得改成保安的。”

“憑什麽寫保安的名字,我蓋得房子,當然是寫我家的名字,這孫保安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興發氣憤的把筷子一扔。他簡直不敢相信,丈母娘竟然提出這麽個無理的要求,這房子,就是他的命啊,孫家一點忙都沒有幫,現在還要來占這個房子!

“你看你,你吼啥,又不是要搶你的房子,我說了,房子的使用權都歸你,我們也不給你偷著賣了。雨雁是我的女兒,我還能騙她的房子嗎?”

“哼!你有沒有把她當女兒,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貴香臉都氣紅了,摔門就走了,興發氣得又吃不下飯,把碗一扔,倒頭就睡了。

這兩個月,老兩口輪番來找興發,都讓他把房產證拿出來,興發都氣憤的回絕,他不明白這家人咋這麽狠心,他和雨雁就想好好過日子,這家人咋就不肯放了自己。孫家老兩口也是,他們不好意思把自己的顧慮說出口,總不至於說:“我怕你把我們的傻女兒留下,自己跑回老家。”於是就一次又一次的要房產證,又搪塞的不說理由。

這天,興發忍無可忍,他走到木林家,一推開門,看見海燕就在屋裏,挺著個大肚子跟貴香不知道說啥。興發坐在椅子上,不等木林夫妻倆開口,就說:“我再說最後一遍,房子我是不會改名字的。”屋裏一片沉默。海燕最先打破沉默,她是這個屋裏最驕傲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