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15
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金黃的葉子有的掛在樹上,有的鋪在地麵,把天地都染成了金色,但北京的秋天特別短,初秋的北京溫度還有點兒高,大街上的行人多數還穿著短袖,街上的大白腿還特別多,吳非穿了夏裝出門,他覺得這還沒到穿秋裝的溫度,等過幾天氣溫再低一些,才適合穿秋裝。但沒過幾天,突然就感受到氣溫驟降,不經凍的人已經床上了棉服,那些掛在衣櫥裏厚薄適中親膚感良好的秋裝,就這麽被打入冷宮,這一季都沒法出來見人了。有些衣服不在適當的季節裏趕緊穿就沒機會了,有些電話不馬上接就接不上了,有些人不馬上見,可能就永遠見不了了。
今天是吳非“一天25小時”項目倒數第二周的日子,即將結束這個項目,也意味著自己即將失去時間電梯,項目結束之後,上行的電梯對他來說就隻是一部上行的電梯,沒有任何與時間相關的功能。他不再以自己的意誌支配生活,依然需要過著一天24小時的日子,在24小時裏吃飯、睡覺、幹活、做自己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早上吳非坐在電腦前寫下這22周以來項目的實施情況,室友收拾完準備出門上班,出門前他嬉皮笑臉在吳非麵前欲言又止,“非哥,嘿嘿嘿嘿……”
“有什麽事就說。”吳非看出了室友肯定有什麽猥瑣的事有求於他。
“那個……我上午睡夢中不小心掛了一個快遞的電話,結果他不知道門牌號,直接把我的快遞放在樓下保安那裏,你可以幫我去拿上來嗎?”室友依舊嬉皮笑臉狀。
“你自己下班回來順便拿上來不就行了?”吳非反駁道。
“是這樣的,那個快遞稍微有點兒略大,保安叫我馬上去取走,你看我這……都快遲到了,你就幫我下午拿一下嘛,好吧嘿嘿嘿嘿……”
吳非也是看不下室友這滿臉的尷尬了,就答應幫他去拿快遞。
“我就知道我非哥你才貌雙全,天下無雙,簡直就是我的男神,確認無誤。”室友那個馬屁精又附身了。
“行了行了你去吧別廢話了。”吳非趕緊趕走身邊這隻馬屁精。
吃了個室友做的早餐,吳非準備下樓幫他拿快遞。“這馬屁精,怪不得早上主動要幫我做早餐,原來是有目的的,人類可真是複雜。”
下到樓下保安室,吳非眼睛都嚇傻了,眼前一個龐然大物高聳入雲,他立馬後悔了剛剛做的答應。隨後拍了張照片發給室友,配文“你好樣的!”發完把手機放口袋裏,不想看到室友的任何回複。
吳非在大箱子前紮了個馬步深蹲,準備扛起眼前這個龐然大物。保安見狀,提醒了一句:“非哥,這回可對不起了,剛剛電梯停電,你可能得走樓梯了。”
“什麽?!逗我呢?”這對吳非來說可是晴天霹靂的事。
“確實沒開玩笑,昨天都貼了通知,今天電梯停電。”保安滿臉的抱歉,表示自己很想幫吳非一起抬箱子上去,但是沒人看著前台,無能為力。
吳非想了想還好自己住的是7樓,這要是17樓那就要命。想想7樓應該很快就到了,他努一努抬起了箱子往樓梯走去。樓梯一層一層上,眼看著就到5樓了,他重新調整了一下抬箱子的姿勢,繼續前進。有一種剛好叫做我手沒有空的時候就有人來電話,沒錯的,吳非的手機在這時候響了。響了第一遍他沒接,自動停了之後又響了一遍,吳非覺得應該是誰有什麽急事,才會電話打得這麽急。他慢慢地放下箱子,手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變得僵硬。他慢慢恢複手指之後拿起電話,這時第二遍鈴聲也已經停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是爸爸打來的電話,瞬間他腦子裏突然湧起了不好的想法,難道家裏出什麽事了?他不敢多想。隨即給父親回了個電話。
“喂爸,剛剛在搬東西,來不及拿手機,您給我打電話有什麽事嗎?”吳非有些緊張地問。
“我是想跟你說,你奶奶今天上午去世了。”爸爸的聲音還是很沉穩,聽得出雖然帶著難過,但也是經過了心理準備的。
吳非被這個消息震驚了,想想從小到大奶奶是最疼自己的長輩。因為小時候在奶奶家長大,每天奶奶都問想吃什麽,而且無論自己說要吃什麽,要買什麽,隻要跟奶奶提出,她都會幫自己實現。童年的記憶裏關於奶奶的故事有很多,每每想起都還記憶猶新。
來北京生活,最支持自己的也是奶奶,盡管她知道孫子去了北京就不能常常在身邊陪她說話了,也沒有人那麽耐心地在自己聽不清的時候給她反複重複了,但她覺得孫子能去到北京,是一件光榮的事,在那裏他可以看見天安門,看見毛主席的照片,可以登上長城……所以她最支持孫子到北京工作了。吳非每次打電話回家都會和奶奶聊很久,盡管那是因為奶奶年老耳背,一句
話常常要說很多遍她才能聽清,而不是因為他跟奶奶分享了很多生活故事,有時甚至一個晚上才講了一件事,隻是因為需要解釋很多遍,吳非也很願意與奶奶分享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奶奶也知道自己聽電話很費勁,但還是很想聽孫子講那些在北京發生的事情。而且她每次都會問“去看天安門了嗎?”
知道奶奶身體狀況變差是在大概三個月前。那天吳非打電話回家,跟父母聊完之後他提出要跟奶奶聊天,但爸爸說奶奶因為腿腳無力,去洗手間的時候滑倒摔傷了,躺在床上生活沒法自理,沒法跟他通話。也許是這樣的對話被奶奶聽到了,也許是奶奶每次聽到家裏有電話,都覺得那是孫子打來的,她強烈要求要聽電話,但拿到電話後,她卻說不出半個清楚的字,在電話那頭的吳非也隻是聽到奶奶的聲音,但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不過他依然在電話的另一頭一字一句地跟奶奶講自己最近發生的事,依然跟奶奶說自己去了天安門跟毛主席敬禮,說自己去爬長城……一直說到奶奶睡著。
見過了很多老年人從健壯變得衰老的一個關鍵的過程,就是摔倒。似乎很多在大家看來還能基本自理的老年人,一旦摔了一次,身體機能已經沒法支持傷口複原了之後,整個人就會大不如從前。所以在得知奶奶摔倒之後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吳非每次打電話回家,聽到奶奶的情況都是每況愈下,越來越失去自理能力,手腳也越發腫的厲害,家裏人請醫生來看,醫生也叮囑要做好心理準備。
後來奶奶已經沒有了意識無法跟吳非聊天了,每次他都會要求家人打開視頻,讓他看一看奶奶的情況。屏幕這邊的他還是會忍著不流眼淚,但是那些對奶奶的舍不得,是隻能藏在心裏的。
吳非本來想著,如果奶奶可以挨過今年,那過年就提早回家,讓奶奶再多看孫子一眼,盡管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看見,但有他在,空氣肯定會不一樣。他還想再跟奶奶拍一張合照,然後告訴奶奶:“你看起來還很年輕,跟我沒差多少。”奶奶肯定會笑的。
可奶奶並沒有挨過今年,甚至還沒過秋天。聽到爸爸說的這個消息,沒等跟爸爸說再見,他就立馬跑下樓,想坐時光電梯回到昨天,可是今天小區的電梯不工作,他隻能跑出小區,到隔壁小區找到一部不停電的電梯,這大概是他這23周以來,最需要這部電梯的時候了。他狂按電梯上行鍵,都快把按鈕戳爛了,可電梯像是跟自己作對一般,從15樓下到14樓又在12樓停一次,吳非急了,把整個樓8個電梯都依次按亮,小區的保安看著這位麵孔陌生的先生在發瘋似地按電梯,已經拿好電棍,準備過去做強行的製止了。
2分鍾後終於有一部電梯下到了一層,吳非極速衝進去,按亮4層的鍵然後按關門。電梯門關上的間隙,他看見門外目不轉睛盯著他的保安,慌亂中他舉起手說了句“對不起”,然後電梯門完全被關上。電梯上到四層,還沒等門完全打開,吳非就猛戳關門鍵,這個時候,他恨不得電梯的反應速度能跟人一樣快。
電梯門關上之後,吳非開始倒數,他多麽想下一秒就數到180,可是時間對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不會因為你緊張而加速,也不會因為你時間不夠而放慢速度。吳非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因為麵前跑得太快,雙腳已經抽筋無力,電梯裏溢滿了他急促的呼吸聲,一個呼吸的來回,他可以在一秒內完成兩組。短短的3分鍾,吳非仿佛在電梯裏度過了一個世紀。
178、179、180……三分鍾終於結束,吳非趕緊按亮了7層的按鈕,習慣是多麽根深蒂固的東西,不管是在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下,習慣讓吳非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會按4和7,就像習慣了那些有奶奶存在的日子,而如今沒有了,就變得不知所措。
7層終於到達,慌亂之中他還是記得先確認時間是否正確11:15分,沒錯的,是前一天的11點15分·,他立馬又按亮下行的電梯,準備回家收拾東西,但這一天的電梯真的對他太不友好了,所有電梯不是在上行就是在遙遠地20幾層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吳非隻好爬樓梯了,下行沒有要求一定要用電梯,而且下樓走樓梯也不像上樓那麽費勁,吳非果斷跑了樓梯,他急促的腳步聲仿佛吵醒了一切睡在樓梯間的精靈一般。跑回家之後吳非立馬上網訂了時間最靠近的飛機票,收拾行李回家,他希望自己能在奶奶離開前的最後一刻到家,看奶奶最後一眼,也讓那個最疼愛自己的奶奶在離世之前在看一看最愛她的孫子。
吳非從門後拿出行李箱,隨便抓了幾套衣服塞進去,整個過程把家裏弄得劈裏啪啦響。檢查好一切登記所需物品之後,他關門離開家,踏上去往機場的回家路。在等待登機的時間裏,他從行李箱的暗格裏摸出了一本《城市畫報》,這些年無論他去哪裏,這本《城
市畫報》一直隨身帶在他的行李箱中,這是一本有奶奶專題的《城市畫報》,是他每次想念奶奶的時候就會拿出來看的雜誌,看了很多遍,從2011年看到2016年,都沒有看膩。
這一次他又翻開了《城市畫報》,在登機前把它看完了,坐上飛機之後,他拿起筆,寫下了一篇和奶奶有關的文章:
“這篇文章,不是寫給奶奶的,但卻是因奶奶而寫的。
我又看了一遍《城市畫報》第278期,這已經是這一年我看的第137次了吧,來北京之後看的次數日漸增多,每每想奶奶時就會看。三個月前得知奶奶身體每況愈下,不能跟奶奶通話的那段時間裏,更是每天與《城市畫報》一起度過,我想除了我自己,可能就數這本《城市畫報》最知道我對奶奶的愛了吧。
記得那時候得知《城市畫報》出了奶奶的專題,然後跑遍了整個學校周邊的報刊亭才買到這本《城市畫報》,拿到手的時候覺得無比珍貴,還特地在書的邊邊角角貼上透明膠帶,讓它不那麽容易撕爛變舊。買到雜誌之後我還高興地跑去跟奶奶說:“我買了一本和你有關的書”。奶奶說她要跟我一起看,卻在看了兩頁之後就說自己眼花了,看不了書,然後硬要我讀給她聽。我一字一句給她讀,看她時而皺眉時而笑,像是跟作者在互動一樣。
“無情該歲月不饒人/藏在心內話/愛甲呂嗒/唔知你卡有在聽……”
閩南話裏叫奶奶叫做阿嬤,上麵這句歌詞,就是來自於一首叫《阿嬤》的歌。那時候初聽這首歌,對這句歌詞感觸並不深,因為那會兒我的阿嬤就一直在我身邊,聽我講著內心話,我知道她在聽,也知道她愛聽。
但如今再一次看到這句歌詞,卻是更有感觸的,就像歌詞裏唱的,我有很多心裏話要跟她講,不知道她有沒有在聽。所有那些關於奶奶的記憶如今都成了畫麵,在眼前若隱若現。許久前的相冊、微博,有很多跟奶奶耍寶似的合照,如今翻閱老相冊,餘光掃到奶奶的照片,總會下意識地把視線移走,不敢直視她的麵龐。也不知道是怕清晰記起那模樣,還是怕潛意識裏的更模糊,不敢看,或許這也是我一直夢不到奶奶的原因吧。現在對於我來說,奶奶雖不是不可觸碰的,但卻已經是觸不可及了。
《城市畫報》裏還提到了小時候的動畫片《魔法阿嬤》,那是我童年時每天都會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看的動畫片,每每看著裏麵的劇情,總有我跟奶奶跑進了四方盒子裏的錯覺。小時候經常奶聲奶氣地叫奶奶,然後學奶奶,雙手合十,去深信這世界的善男信女,去不疑那冥冥中的牛鬼蛇神。
奶奶是會變出一堆誘人美食的魔法師。還記得小時候,野孩子般和村裏的玩伴從村頭瘋玩到村尾,從日中一直玩到晚霞染紅髒兮兮的小布衣,然後遠遠聽見奶奶呼喊我乳名,嗅著菜香屁顛屁顛地奔回奶奶身旁,接過奶奶遞過的碗筷,夾起最愛的豆瓣醬炒麻葉直往嘴裏送。記憶中,那時候的筷子是鮮綠色的,和奶奶嘴角若隱若現的金牙一樣,溫暖而明亮。
有時候出去吃飯,如果看到店家是老奶奶的店,我都會選擇。因為每當我坐在餐桌前看那拿著鐵鏟翻炒著的老人家,就會想起奶奶,想象她做出來的飯菜一定像奶奶做的一樣好吃,然後覺得自己的錢花得物超所值。隻要看到那些和奶奶一樣和藹可親的背影,就會勾起我的記憶,奶奶的飯香也會隨之進入我的味蕾,讓我覺得這一餐既實惠又可口。
奶奶是會變出美麗衣裳的魔法師。記憶中小時候穿的毛衣全是奶奶織的,穿到很大的時候還在穿,那些細密的針線,那些可愛的圖案,每當看到那些毛衣,眼前都會浮現奶奶織毛衣的畫麵。奶奶織的毛衣都非常暖,比外麵買的毛衣要暖,我想那一定是奶奶在裏麵施了魔法吧。
其實也知道奶奶終將離我而去,隻是因為習慣了有奶奶的日子,如今突然沒有了,所以變得不習慣,奶奶,一定也不習慣沒有我的日子吧,沒有人跟她說天安門的故事,沒有人跟她說長城的故事,沒有我陪伴的日子,奶奶肯定會無聊,畢竟我是多麽優秀的孫子。
不自覺地唱起《魔法阿嬤》的插曲,歌詞我還記得:
一個個離去
帶著成長的歡喜
你有美麗的羽翼和自己的主意
人生有聚有離
我也懂得這道理
隻是你給我這輩子最美的回憶
我隻怕不能把最好的都給你
風不停地吹呀吹呀吹
輕得讓我心痛覺得好寂寞
我慢慢閉上眼睛
等你
等你跑進我寂寞的懷抱裏
睜開眼 你卻說再見
沒想到你會飛
——《成長的歡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