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 終焉狩獵·京都陸沉(上)

2014年7月,日本,京都。

高考結束後,我們在一片混亂中接到最後一個“編組狩獵”任務。

這次的任務通知很大眾化,普普通通的平郵,信封裏是赴日本的簽證和機票。“血霧紅蓮”又開始在我身邊兜兜轉轉,兩眼放光:“你要去日本啊?搞不搞代購啊?”

我心說你要死啊?你不是擔心我抑鬱麽?

“給你找點事來做,你就不會抑鬱了。”她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思,“趁這機會跟你哥哥多交流交流嘛,畢竟你們從小搭檔狩獵,默契總歸是有的吧?女朋友是女朋友,弟弟是弟弟,不能因為女朋友就……”

我突然覺得很疲倦,低聲說:“閉嘴。”

她睜大眼睛:“你凶我?”

我閉上嘴,心裏亂成了一座迷宮,我想說對不起我控製不住情緒,我想說哥哥那麽厲害拜托你別提他了,我想說我是個菜雞啊組織幹嘛還要叫上我,哥哥一個人就可以應付局麵了……這些話糾纏在一起,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揮揮手,繞過她,眼神像黯淡的殘火。

“所以你搞不搞代購嘛?”姑娘在我背後嘟起嘴,“我想買YSL 407號……”

飛機落在大阪的關西空港,換JR線直抵京都。

7月的京都還在梅雨季,我們抵達時太陽已經西沉,剛好避開了最炎熱的時段。馬路很幹淨,車燈折射出水晶般的光弧,京都下雨了。

我和哥哥坐在一家料理店裏,雨落在黑夜的小巷深處。

我們的眼神交錯著,誰也不看誰,各自專注於碗裏的食物。哥哥吃的是豚骨拉麵,我點了一碗豬排雞蛋蓋飯,蔥花在味增湯裏浮沉。我們有條不紊地各自進食,寂寞的料理店裏,隻有麵湯翻攪發出的聲響。

氣氛有點尷尬。我麵沉如水,心髒咚咚咚地跳。

是消沉嗎?還是恐懼?

恐懼哥哥離我越來越遠?恐懼我們的關係進一步惡化?

“日本刀,以其精湛的工序聞名世界,曾經出現過的名刀數不勝數。”哥哥率先吃完,放下筷子,“自古以來,日本一直是上級刀劍蘇醒的高發地。”

“嗯。”

哥哥凝視著我:“日本的刀文化源遠流長,又是許多古代英雄的故土,刀劍在這裏蘇醒,宿主會獲得額外的力量加成。我聽說曾經有A級刀劍跨越到S級的先例,因此,日本一向是狩獵者的禁區。”

“嗯。”我漫不經心。

“這裏的‘試煉’非常嚴格,培養出的刀劍獵人也屈指可數。碰到來自日本的‘盜獵者’千萬不能輕敵,如果是‘刀狂’,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嗯。”

“……你在聽嗎?”哥哥皺眉。

“嗯。”

“弟弟。”

“啊?”我咬開最後一塊豬排。

“千萬要小心。”

我愕然抬起頭,好像回到了4年前西安街頭的小館子裏,我和哥哥頭碰著頭,流著汗喝同一碗羊肉湯。

2014年7月,日本,京都。

這一年我恰好18歲,首次跨過東海,踏上這個令人不安的鄰國。雨水衝刷著古建築的飛簷,幽深的小巷裏掛滿日式燈籠,我和哥哥走出料理店,任雨水落在頭發上。刀劍獵人是不需要雨傘的,雨水能幫助刀劍的氣息顯形。

哥哥沉默著,還是像一根呆木頭。

我也沉默著。雨下大了。

……要怎麽做?該怎麽做?

……他為什麽不說話?

哥哥向著我伸出手來,神色不太自然。在北京三裏屯,我們就是依靠“共同感應”探知了荊軻的偷襲。當時我們背靠著背,手也握在一起,身邊

是紅男綠女在狂歡舞蹈,但是哥哥的背脊緊靠著我,像一堵牢不可破的城牆。

我僵硬地靠過去,握住他的手。哥哥的手滾燙,我的手卻涼得發白,仿佛一塊冰落在火炭裏。

這塊冰還不斷地顫抖、顫抖……像一隻受驚的小鳥。

“你怎麽了?”哥哥皺起眉。

“線索就在身邊,隻是你不想去找。”

“不想去找?”

“就是你太蠢。”

“你再說一遍?”

“我在你的褲袋裏放了10個創可貼。”

“你放那麽多幹嘛!”

“我也要用。”

“我快要死了,很抱歉……”

“別亂說話,我救得了你。”

我哭了,雨水劈裏啪啦打在臉上。

“讓我先上。”

“你不是對手。”

“讓我先上。”

“退後。”

“提起我……就那麽丟臉嗎?”

“等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你就會懂了。”

我哭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放肆,到最後簡直變成了嘶吼,雨水的流速加快,像子彈一樣從天空落下來。周圍有不少住戶被這樣的哭聲驚醒,據他們回憶,那天晚上“仿佛有一千隻鬼怪在夜雨中嚎哭”。

那場景挺可笑的吧?兩個少年背靠著背,手握著手,站在雨地裏,高的那個一臉尷尬,矮的那個哭得天昏地暗……我哭到最後嗓子都啞了,還是聲嘶力竭地哭,好像要把積攢多年的委屈一並發泄出來。

大雨中,哥哥的手還是滾燙的。我緊緊攥著他的手,仿佛一鬆開手他就會離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幼稚,可是我就是害怕,害怕到渾身發抖。

一個幼弱的聲音在心裏喊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

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離開?

我還是不夠好嗎?可是……我明明……

我明明……很努力了呀……

回憶在腦中奔流起來,西安碑林的“試煉”、1200把青銅古劍,北京三裏屯的酒吧街、偽裝成劍俠的刺客,從天而降的盜獵者,槍劍雙絕的圓桌騎士……我越哭越微弱,終於跪下來,雙手從哥哥掌心裏無力地滑脫。

京都的雨驚濤駭浪般潑在背脊上,那一瞬間我真的是一條敗狗,髒兮兮濕淋淋的,沒有支撐,也沒有人愛我。

就這麽死了也好?在這個無望的世界上?

在這個夏夜?這個島國?這場夢魘般的大雨中央?

“站起來。”

緊接著是一句日語:“立って。”

我猛然驚醒,甩甩頭發上的水珠。這兩句命令毫無疑問來自不同的人,第一句是哥哥,第二句是陌生的男性口音。我連滾帶爬站起來,哥哥已經擺開了戰鬥姿勢,左手長劍,右手是遊龍般的長槍。

青釭劍,涯角槍。

他對麵的人懷抱長刀,微笑著,又說了一句“立って”。聲音很渾厚,和他清瘦的身材不成比例,但無論是誰都能看出來,這人絕對是曆史上實力超卓的劍士。他修煉的不是什麽優雅的劍道,是真正用來殺人的古流劍術!

在日本這種名家輩出的地方,刀劍和宿主之間極有可能出現“寄宿錯亂”的情況。有許多劍客的名號流傳下來,關於他們所持刀劍的傳說卻散失了。與此同時,有許多名刀經由各代統治者之手傳承至今,卻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使用者。

強大的刀劍會主動挑選宿主,哪怕它們並不處於同一個時代。

“弟。”哥哥輕聲說,“小心點。”

我點點頭,全身都在發冷。眼前的劍客微笑著,刀身從鞘內露出一截,特屬於“數珠刃”的刃紋閃

閃發光。

S0027,天下五劍·數珠丸恒次。

劍聖,上泉信綱。

“甘過ぎ。”(天真。)

戲謔的口音從耳邊傳來,刀劍的氣息仿佛變成了繩索,在暴雨中把我和哥哥牢牢捆縛。我這才注意到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兩側都有人發出哂笑,左邊是矮小而清秀的劍客,右邊是身材魁梧的僧兵。

他們仿佛從雨中憑空出現,隨時能拔刀暴起!

哥哥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兩個人。在他們的時代裏,光是說出這兩個名字,都足夠讓半個日本國顫栗。

S0028,天下五劍·鬼丸國綱。

幕末四人斬之首,河上彥齋。

S0069,太刀“薄綠”。

曆史上有記載的首個“刀狂”,武藏坊弁慶。

風雨彌漫,料理店的門簾震動。

料理店老板收拾好碗筷,仿佛無意地向著角落裏看了一眼,在這樣的深夜,那兒還有最後一個客人低著頭,不緊不慢地喝著味增湯。

老板笑笑:“手藝還行吧?”

角落裏的老人放下碗,咂了咂嘴。

“豚骨拉麵、黑山豬排丼、可兒必思、厚蛋燒。”老板不無遺憾地歎口氣,“一想到我做的飯是這兩個年輕人的最後一頓,不免有點感傷啊。”

沉默的老人轉過身來,白須白發,眼睛裏光芒深沉。他的手臂意外的長,簡直像一隻修煉成精的猿猴。如果我當時注意到他,一定會想到“仙風道骨”這個詞來形容他。

“有必要嗎,我說?”老板打開水龍頭,認真地洗碗。

“為了除掉他們,組織已經喚醒了荊軻、加拉哈德、項羽,這次幹脆把他們直接引到日本,目的也太明顯了吧?這一架如果打起來,打沉半個京都也不誇張啊。”

老人眯著眼睛,蔥花在味增湯裏浮沉。

“這兄弟倆真的有那麽麻煩?小題大做了吧?”老板還在絮絮叨叨,“上泉信綱、河上彥齋、武藏坊弁慶,3個S級刀劍持有者,換你都不一定能贏吧?這兩個毛頭小子再怎麽厲害,我看……”

他不說話了,因為老人睜開了眼睛,跟4年前在鍾鼓樓廣場一樣,他的眼中仿佛蘊藏著一百把刀劍的光芒,光芒直接從瞳孔深處亮起,像是洶湧的冰川!

“別傻了。”老人一字一頓。

“這兩個小子,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人形兵器。”

京都,暴雨,我們在十字街心,被不同時代的英雄圍困。

我一時止不住哭泣,肩膀還一聳一聳的,真他媽丟人,丟人還丟給古人看。我不由自主地貼到哥哥的背上,眼前隻剩下晦暗的風雨和雪亮的刀劍。

雨落在刀鞘上,再一滴滴反彈到空中。

3個英雄,3把S級刀劍,每一個都足夠殺我這種菜雞十次以上。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跑,這條路在我正前方。隻要我毫不猶豫拔腿開跑,哥哥同時向3個對手發動攻擊,我至少有40%的概率存活下來。

要逃嗎?要苟延殘喘嗎?

哥哥會替我拖住他們嗎?

我的心跳越來越快,像暴雨一樣連綿,攻城槌一樣猛烈。眼前這條路像是無底的深淵,深淵盡頭,又有一道身影在風雨中浮現。這個劍士把雙手籠在袖子裏,臉容滄桑,亂發飄散,腰側掛著一長一短的雙刀。

我的心髒停跳一拍,終於沉了下去。

憑借“傳說”的力量加成而言,前麵三個英雄全部加總在一起,也無法和眼前這個人相提並論。

S0012,“和泉守藤原兼定”。

S0011,“伯耆國安綱”。

劍豪。

宮本武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