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法拒絕的理由

玉門關的風雪每年都會持續很多天,營房外呼呼吹過的北風偶爾會發出一聲尖嘯,裹挾著雪花魯莽而又無禮地強行撞開厚重的犛牛氈子,衝進營房,肆無忌憚地地宣布著外麵糟糕至極的溫度。

營房外麵真的很冷,所以當易天走進將軍營房的時候,愈發體會到溫暖是一種多麽舒適的感覺,當然,溫暖並不僅僅來自紅泥小火爐裏燒得正旺的炭火。

馮德挺對帝國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勤勉也是毋庸置疑的,不管冬天的土城有多麽寒冷,他營房裏的火盆絕對不會比任何軍卒的火盆更旺,他粗瓷大碗裏的肉絕對不會比任何軍卒更多。

幾十年的簡樸生活與過度操勞,讓他的兩鬢早早地染上了斑白的霜色,身體也充滿了疲憊與傷痛。特別是兩個膝蓋,每到冬天,就會傳來無法忍受的痛楚。

不過這幾年有些不同,盡管為了帝國邊塞的安全他仍然不顧惜自己日漸衰老的軀體,盡管玉門關的冬天還是與往年一般寒冷,但是他的膝蓋竟是再也沒有疼過,這完全是拜眼前這名看上去低眉順眼的少年軍卒所賜。

他盯著少年沉默了好一會,少年便也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

“為什麽要動手?”馮德挺的聲音渾厚低沉,軍中將領的威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但卻沒有上級對下級的那種讓人不舒服的審視。

“將軍您曾經告訴我們,身為戍疆軍士,誓死護衛帝國國門,是我們的天職,也是我們無上的榮耀!”易天端坐肅然,雙手扶膝,恭敬答道。

馮德挺似乎早就料到談話不會多麽輕鬆,淡然道:“換一個。”

換一個的意思就是換一個理由,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換一個借口。

易天麵不改色,繼續恭敬答道:“他們擅闖邊關,且言語無禮,視我帝國律法與尊嚴如無物,屬下出於義憤及……”

“換一個……”

“那名大和族男子猥瑣下流無恥至極,簡直可以用變態來形容,更何況言辭之間,對帝國律法大為不敬,身為帝國軍士,懲戒此等敗類,我輩定當義不容……”

“換一個。”

“……”

………………

如是兩人一問一答,馮德挺已經說到第十個“換一個”,易天正準備開口說出自己剛剛編好的第十一個借口,突然發現房中的氣氛有些不對,將軍的臉色已經從和藹變為冷漠,由冷漠變為惱怒,惱怒變為憤怒。

現在可以很明顯地發現,馮德挺的雙肩正微微發抖,顯然正處於爆發的邊緣,於是易天很明智地閉上了嘴。

馮德挺身後的兩名親兵聽著易天滔滔不絕地胡說八道,眼珠子越瞪越大,在易天編到第八個借口的時候,兩人就忍不住想要衝上前去,按住這個不長眼的小子,把牆角那塊擦腳布塞進這廝那張欠抽的嘴裏。

可是想到此人與將軍的關係甚是不一般,便有些猶豫猶到底該不該要動手,正左右為難之際,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自己閉了嘴,實在是萬幸萬幸!

既然易天不再編排借口,馮德挺也便不再繼續問話,盯著他看了幾十秒之後,突然歎了口氣,道:“殺一個挑釁國門的外族之人,本來就算不上什麽要緊的事,但你知道你殺的人是誰嗎?”

易天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倭國,皇室。”

馮德挺聞言微怒,斥道:“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下殺手?!”

見易天半晌沉默不語,馮德挺神色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之後,忽然道:“柳三娘,城東頭鞋匠家裏的三閨女,當年你流浪到土城,病餓交加,昏迷在城門處,不省人事。眼看小命不保,是這小丫頭發現了你並且呼喊城中百姓救你,對不對?”

易天點了點頭,似乎回憶起什麽,有些黯然地道:“那年,她才十歲。”

“苗二妮

,也是在你初到土城的時候,看你病得可憐,偷偷拿了家裏的雞蛋給你吃,被她老娘知道了,拎著棍子一頓好打,是不是有這事?”

易天麵色未變,但聲音突然些顫抖:“那年她還不到十歲。”

易天來到土城不過三年,也就是說,當年的兩個小姑娘,如今一個剛好十三歲,一個還不到十三歲,人生還沒有來得及綻放美好,就被一個變態的大和族男人強暴並且殺害,如此獸行,即使路人也會出手,更何況這兩個孩子曾經在易天最困難的時候出手相助過。

萍水相逢便是緣,出手相助乃是恩,有緣我當珍惜,有恩我必厚報。

這就是易天那一刀的理由。

馮德挺看著易天,緩緩道:“雖然看上去,你真的像是個油嘴滑舌、貪生怕死的小人!但本將軍卻一向知道,你骨子裏是個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的坦蕩磊落之人。”

說到這裏,馮德挺突然揮了揮手,示意兩個親兵退出營房,然後才繼續說道:“但他畢竟是倭國皇室弟子,如今人類各國結成聯盟,共抗魔族!既然是盟友,你此番如此冒失,怎麽收場!更何況,君子報仇,十年……”

然而未等馮德挺說完,易天便極無禮地打斷道:“將軍,我不是君子,我隻是一個邊疆小軍卒,我要報仇,十年太晚,隻爭朝夕!”

馮德挺聞言極是惱怒,重重地一拍桌子,張了張口,似乎要斥罵幾句,但最終卻沒有說出什麽,無力地揮揮手道:“罷了罷了,人已經殺了,還跟你理論這些做甚麽!”

停了一停,有些擔憂地道:“隻是,那大和倭國雖是小國,但數百年來依附南晉,不但國力大增,而且頗有幾分狼子野心,這次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易天垂首,沒有反駁,但神色間依然淡漠得像一塊石頭,態度不言自明。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依然會殺!

馮德挺看著他半晌無語,歎了口氣道:“罷罷罷,老子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了,居然給你求了這個東西來。”說著,從腰裏摸出一個錦囊扔了過來。

易天伸手接住,錦囊很精美,約麽一掌大小,翠綠色的絲綢底子上繡著一片澄清碧藍的湖,兩根看上去異常堅韌的金色細繩係在一起,封住了口,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

小小錦囊握在手裏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暖意,雖然柔和,但卻隱隱有幾分與爐中炭火分庭抗禮之勢。

易天大感詫異,拿在手上細細辨認一番,不禁大吃一驚:翠綠色的絲綢底子,居然是用世間珍稀無比的天蠶絲織成!

天蠶生於極寒之地,臥積雪而生,以雪蓮為食,吐冰絲作繭!

天蠶絲乃是極難得的抗寒之物,采集天蠶繭,難於登天,其珍貴世人皆知!

如此奇物,竟來製作娘們用的秀氣錦囊?

易天不禁有些發呆,暗自忖度:將軍自願駐守邊關十數年,而且至今未娶妻室,莫非這廝粗獷的外表下竟有一顆蘿莉的心?幸好這玩意還是個藍綠色的,要弄成個粉色的,嘖嘖嘖~~~~~~

馮德挺倘若知道這小子此刻心裏的齷齪想法,估計會怒吼一聲,毫不猶豫將其一腳踹翻,然後喝令暴打八十軍棍,直接扔進柴房去懺悔。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易天心裏在想什麽,但是發現易天盯著錦囊的眼神飄忽不定,臉上表情一連數變,古怪之極,精彩之極,馮德挺不由得有些不耐煩,沉聲道:“打開。”

易天正沉浸在自己荒誕的意淫中,聞言一個激靈,諂笑道:“將軍,這是何物?”

“打開再說。”馮德挺淡淡地拋下一句話,往寬大的椅背上一靠,便不再理會這個得了天大便宜還不自知的小子。

金色細繩係得並不是很緊,易天輕輕一拉,封口已開,一個腰牌從裏麵滑了出來,非金非玉,隻看腰牌本

身的紋路,有幾分像是木質材料,隻是小小的牌子沉甸甸地壓手,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塊木頭。

腰牌上沒有刻字,隻有些模糊的花紋,實在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易天唯一能確定的是,這是塊上了年頭的腰牌,因為腰牌的邊緣部分被摩挲的實在是太光滑了。

“將軍,這是……”易天現在有些茫然。

“這問是什麽?小子,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聽到這句話,易天一向沉靜淡定的心猛地一縮,聯想到某種可能,眼睛頓時一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喜悅讓他有些語無倫次,連聲音都帶著幹澀與激動:“這……這……這是……”

馮德挺看著他失態的樣子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但想想自己多年的軍功就化作了一塊小小的腰牌,意外與欣慰之餘,又泛起些許惱怒,坐正了身體,咳嗽了兩聲,道:“沒錯,這是學宮的免試入學資格。”

得到確認,易天反倒冷靜下來,平息了一下激動的情緒,慢慢將腰牌放回錦囊,然後係緊封口,再小心地把錦囊貼身收好。

做完這一切之後,易天正衣肅容,對著坐在椅子上的馮德挺端端正正拜了下去,行了個感恩戴德的大禮。

馮德挺看著少年莊重肅穆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卻又有些感動,開口道:“你不必太在意,兩年前,你冒著風雪,拚了性命,將困在雪原上我以及眾軍士救出,大家本就欠你一條命。後來你那些奇思妙想,更是使得昔日死氣沉沉的土城變成今天這般模樣,土城所有人都欠你一個人情。”

頓了頓,繼續道:“隻是殺了倭國皇室子弟,這麻煩惹得不小,若要等到你積攢軍功獲得考試資格,隻怕對方的報複早就到了。我和幾個老夥計拚盡半生軍功,為你求得學宮免試入學資格,隻要進了學宮,帝國律便殺不得你!”

說完,又拿出一封信,道:“若是讓你獨自赴京城,隻怕路上也不安全。不過,”

馮德挺頓了頓,指著桌上一個信封道:“你小子運氣實在不錯,太後六十大壽將至,皇室宗親,無一不得前去拜壽!唯獨大皇子征戰前線,不得親至,但是準備了一份賀禮,需要軍中人馬護送到京城,征集得力好手,於是我便推薦了你!”

見易天似有不解,馮德挺微微笑道:“跟著這支隊伍,路上總要安全些!”

本以為易天會欣然答應,沒想到這小子卻眉頭微皺,顯然並不領情,馮德挺正覺得奇怪,隻聽易天頗有幾分委屈地道:“如今兵荒馬亂,帶著這麽多財物上路,難保不會遇到強人攔截,還是我自己……”

馮德挺不耐煩地打斷道:“別繞圈子,說吧,到底是為什麽不願意跟著隊伍?”

易天沉默了一會,道:“將軍似乎說過,陛下有秘旨……”

馮德挺接口道:“不準擅殺關口挑釁的盟軍?”

易天沒有開口,沉默著表示了同意。

馮德挺歎了口氣,道:“不錯,這事情有些詭異,前些天那大和族男子似乎也知曉此事一般。”

易天學著馮德挺的樣子歎了口氣,接口道:“能把陛下密旨泄露出來的人,除了宮裏那幾位貴人,還能有誰?我隻是個邊城小軍卒,這趟渾水我可趟不起!”

馮德挺被他故作老成的樣子氣得一樂,搖了搖頭,雖然詫異於眼前的少年擁有完全不符合年齡的冷靜以及心智,但想到近些年來發生在易天身上的諸多不可思議,終於還是把底牌亮了出來。

“護送賀禮的隊伍裏,有修行者!”

隻是簡單的一句話,便見少年的頭豁然抬了起來,眼中有一抹亮色閃過。

馮德挺不理他,繼續不緊不慢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跨進那扇門麽?或許這次能得到答案!”

(本章完)